二十厘米
2013-12-31杨红
杨 红,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阜新市作家协会理事。2002年以来在《啄木鸟》《橄榄林》《鸭绿江》发表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三十余万字。先后在辽宁文学院新锐作家班、影视编剧班、鲁迅文学院首届公安作家研修班学习。2010年长篇小说《加布林鲨鱼》在公安部恒光杯文学大奖赛中获奖。荣获2011—2012年度阜新政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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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英郁闷得喘不过气来,喝了两杯玫瑰花果茶,还是堵得慌。她闹不明白为什么多干活的总不得好,总能被挑出毛病来,反而什么也不干的,悠闲自在,还没毛病。林英早上从家里出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跟老公生的气。憋着气把自己那堆活干完了,刚想喘口气,主任又找她,让她把一份资料重新统计一遍。“这是刘丽的工作不假,可她的水平是局里上下有目共睹的,虽然你是在帮她干活,可也不能大意,这是周三局长要在大会上用的。”看她有要拒绝的意思,主任阴阳怪气地说。
听听,几句话里含义多着呢!一是她在帮别人干活。干好是别人的功劳,干不好,倒是自己的事。二是她如果不认真对待这个任务就是她有情绪,不能认真完成领导交待的任务。三是局长要用的,完不成耽误事那是要算在她身上的。
听完主任这话,她不禁怒从心头起。想想女友淼的话,工作就是养家糊口的手段,别把工作当作事业来做就好了。她索性心一横,倒想看看事情再糟糕还能坏到什么地步。打定了主意,她说自己头疼,已经联系好医生,要是主任不着急的话,把东西先放这儿吧。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主任掂了掂手里的资料,牙疼似的说了句那还是我自己看看吧。
看病是假,下午她真没上班。2月的天气还很阴冷,弄得她心里也凉凉的,即使室内开着空调也觉得丝丝冷风穿透骨头,驻扎在身体里。她极需温暖。一个人在家喝茶、看书,关掉手机,听着外面阴冷的风声真好。
正要关上电脑,有QQ头像闪烁。是闻儿在网上跟她打招呼,问她中午能否参加群里的聚会。看看台历,2月14日,原来是情人节。她有些怔住了。多久没过这种节日了?情人节,她都不敢深想。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在异性的眼里看到更多的恐怕是熟视无睹,在年轻同性眼里看到的是敬而远之的老前辈。自己再有情,恐怕也是自作多情。连那个曾经与自己海誓山盟的人也几乎视而不见了。刚结婚那阵,老公还像谈恋爱时一样,生日、结婚纪念日、情人节一个不落地想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生日忘了,想起来的时候都过去好长时间了。情人节也不过了,即使过也就是出去找个餐馆快速地吃顿不咸不淡的饭,席间也不会像恋爱中的人那样说起来没完,基本上不用说什么话,点的菜倒都是彼此爱吃的。以至于后来连结婚纪念日都省了。以前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也渐渐地节省到一个词,甚至是语气词了。
两个人的婚姻生活没大矛盾,都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闹别扭。或者是她气不顺,想找他吵架,人家不应战,自然偃旗息鼓,让自己的气更积聚些。老公也不像外面有人的样,不知为什么就没话了。早起冲锋陷阵般匆忙,回家林英就奔厨房,女儿嘴刁还急,放学就喊饿,闹得她没下班的时候就开始看表。等饭菜上桌,老公窝在沙发里看完报纸看电视呢!这还算是好的时候,大多是男人在外应酬,晚上回来喝得稍高,林英都上床睡觉了,男人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不知道。
这就是女人老了的结果,不能吸引任何男人,包括自己的丈夫。领导看重你,是因为你比年轻的女孩更适合干体力活。老公更看重你做出的家常饭菜。也许自己不见了老公一时三刻都想不起来找。要是饭做晚了,老公和孩子都会找的。这样想的时候鼻子忽然一酸,赶紧凝眉瞪目。
回复闻儿的话,答应参加聚会。问明时间、地点。赶紧水、乳、粉在脸上调匀。抹上点腮红、口红,刷刷睫毛,精气神立马就不一样了。像打了蜡的水果一样,不管内心是不是沟壑纵横,表面上可是光鲜照人。主任这时要看见她,打死也不相信她有病要看医生。群里的情人节聚会,都是些失落的人才会通过这种形式聚到一起,不能在外表上现出颓相。毕竟都是彼此需要、互相取暖、互相打气的人。
跟网友聚会,这在早些年是让林英嗤之以鼻的行为。只有那些无所事事或是别有用心的家伙才会在网上聊天、交友。可后来,给朋友打电话聊天,人家都笑她,为什么不网上聊,还不花话费。女儿帮她申请了QQ号。她开始聊上了,越聊越上瘾,老公回来晚她也不在意了。她发现,网上的人不像想象中那样浅薄、无聊,一些很犀利的评论能一下子击中你的大脑神经。
林英是轻易不会跟别人交心的,她交友很谨慎。女网友是细品过觉得人不错才会相交。林英在本市的QQ群有三个,谈得来的女网友也交了几个,而且有越交越深的感觉。像闻儿、花姐等。
2
群里的聚会形式很好,AA制,谁也不欠谁的。吃起来、喝起来没心理负担。没大小,也不用看谁脸色,喝高兴了还可以唱唱歌,做些游戏。
今天一大桌人,林英暗暗查了下,十三人。每次聚会都会有新面孔出现。今天就出现两张新面孔。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岁上下,很有领导的气度。林英觉得参加群里聚会的都是在各单位不得志的闲散人员,即使是领导,估计也是在单位坐闲板凳。得志的正红着呢,哪有闲心跟些不入流的陌生人瞎掺和。女人很打眼,长发飘飘,端庄文静,一副传说中的淑女模样,此时她正吸引着在座男人的眼球。
林英把这些人好好打量了一番。七女六男,男女比例还算均匀。年龄参差不齐,小的有二十多岁的,老的有五十多岁的。这就是网络的好处,要是放别的地方,五十多岁的怎么也不可能和二十多岁的孩子谈到一起。几个男人的职业、修养都比较好。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科长,银行的行长助理,还有一个乡镇的领导。女人的职业五花八门,有个年轻、打扮得很艳的女人是个体经商者,在这个城市一个很有名的商场有自己的摊位。有个看起来秀气十足的女人,是护士。在很著名的医院,第五医院,精神病院。还有两个女教师,闻儿和陌上草,端庄、大气。两人谈着各自学校的事,什么课时费怎么发的,还有林英和那个新来的长发飘飘的“淑女”。“淑女”说自己是自由职业者,具体做什么职业却没说。
酒和菜上来了。乡镇干部先举杯说: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咱们这些没有情人的人喝一杯。喝完,他又接着说,说实在的这年头要是没个情人也不是啥光彩事。
哄地一下大家都笑了。
林英细看笑中的人们。多是那种纯纯的开心的笑。不过有两个人笑得比较腼腆,还绷着劲。是那两个五十岁的老男人。一个是一家银行的行长助理。一个是那个头一次来的有着官派的男人。别人笑,他显得很冷静。别人说祝酒词的时候他都微微仰头,快速思考、分析的样子。有的他还要点评一番,说话很到位,很有见地。一听就知是个思想颇有深度的人。
气氛热烈起来,因为彼此不熟悉,反倒放得开。男人们几杯酒下肚,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的男人也不知怎么了,只要酒桌上有女人,雄性荷尔蒙就不停地往上涌,荤段子就像挡不住的海啸般喷涌而来,他们一边说,一边看着女人的表情。这时,男人的眼睛贼亮,大脑却一片混乱,现在的男人就是这状态。
林英对身边和自己说话时眼神四处乱飘的男人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她一心奔桌上的美食。炸鲜奶、红烧肉……看得男人直咋舌,转过头和别的女人说话去了。林英是渴望和男人说话的,可不想像现在这样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成为别人意淫、骚扰的对象兼带成为别人的陪衬。
女人都喜欢听情话,不管说这些话的嘴属于老公还是别的男人,说些话的目的是想上床还是在你这里练习泡妞秘籍,也不管女人平时是理性多还是感性多,听到这些话没有不飘飘然的。林英当然不例外,只不过她不想从一个还不了解、比较陌生的男人嘴里听到这话,她想听到这话之前在两人之间稍微有个过程。有个渐变阶段。可现在的男人就像吃惯了现成食品没时间享受烹饪的过程一样,对追求女人的耐心都没了。他们对刚见面的女人说甜言蜜语,之后就期待得到大礼包。像做抢椅子游戏一样,这里得不到就飞快地找下一个。
这时老公来电话,晚上咱们三口出去吃吧。
虽然没明说过情人节,林英心里还是很舒坦的。老公领着女儿在超市买完小食品来到饭店,女儿一手拿着小食品一手拿着一朵红玫瑰,爸爸买的。林英已经忘了早上的不快。
3
林英还是渴望跟人说话。同事不能说,跟女同事说,很快就会传走样;跟男同事说,还没等说出什么呢,估计那边的绯闻已经满天飞了。况且不管男同事、女同事,终归有利益纠结的时候,到那时,谁也不是绅士。好在她与好几个QQ群有联系。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彼此不熟,看问题就没偏颇的地方。很能解心病。当然这得跟有思想深度的人谈话才行。群里有些人也很智慧,比如凭海临风,说话理智,不乏幽默,一切问题到他那里都可以大而化之。
凭海临风,真名黄志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林英参加群里聚会认识了他。他不惹人注意,不怎么说话,但眼角、眉梢总带着丝丝的笑意。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心非常细。那次野餐,在分食物之前,林英把包翻个七零八落也没找到湿巾。这时旁边伸过一只手,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干净的手,递上她想用的湿巾。她像被人窥破了隐私,有些不好意思。她抬头看到一张笑得纯净、温和的脸。她接过了纸巾,没多话,他也没多话,静悄悄地。
从那时开始,林英注意上了这个温和的男人。以前,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只是听别人说话,无论谁说话,她都听着,从中判断这个人的喜怒哀乐、学识教养、兴趣爱好……她就像一簇干渴的禾苗,拼命吸吮着别人话语这种雨露,让自己得以自由地伸展、长大、丰润。这回她的耳朵有了目标。她在捕捉那个声音。以前,那个声音湮没在众人的声音里,现在那个声音是如此清晰。虽然她没用眼去捕捉那个眼神,可她知道那个眼神一直在偷偷地跟随着自己。她就是感觉得到。
他俩开始在网上私聊。先是浅浅地打个招呼,问候一下彼此还好吗。这个男人有时在QQ上只给她一个笑脸。她忙的时候就不回应,有空的话就会回应一个笑脸。男人会恰到好处地说上几句话。有时是谈谈正读的书,交流一下看法。有时是叮嘱她几句话。细腻而温情。渐渐地,她也开始回应他的温情。两人只是在网上联系,在群里的聚会中,没表现出热络来。林英觉得那样在网上交谈,真是一种美好,她不想破坏这种美好。但也偷偷盼着在聚会中看见他。因为有盼头,所以觉得生活没亏待她。
在网上两人聊得越来越近,男人的话也说得越来越动听。虽说甜言蜜语本质上是哄女人的毒药,可真是无法抗拒。甜言蜜语也是女人的甘露,经过甜言蜜语的滋润,女人这朵花才会开得千娇百媚。
这种感觉甚至比谈恋爱的感觉还美好。谈恋爱的时候太年轻,还不知如何体会一个人对自己的关注,那时因为确定了在谈恋爱,更多的是理所当然地享受那个人对自己的好。现在明知不应该是恋爱,可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是暗暗喜欢。从心底里喜欢。渐渐地从心底生发开去,落在脸上就是笑颜如春、百花盛开,融化在举手投足的妩媚之中。
因为心情大好的缘故,跟老公的摩擦也少了。可以说几乎就没有了。她对老公的沉默视而不见,快乐地做着家务。说来也怪,她不计较老公的沉默,老公有些不自在,反而找话跟她说。有时故意问问家里事,孩子还补啥课呢,成绩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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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去掉厚重的冬装,轻飘飘地出门去。几天没仔细看,干枯的柳枝上竟然冒出嫩黄的芽来。闻儿在QQ里跟她联系,说是出去踏青。其实,这个时节踏青还为时尚早了些,只是为了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真的,一看见春冒出了头,心情果然大好,心中的郁闷也消失了。
闻儿姐姐一身毛裙,穿得摇曳生姿,精致的妆容让人感觉不到烟火气,一点也不像春光融融的样子。她在群里是最会打扮也最爱打扮的美女。用她的话说,咱娱乐不了别人,还不能娱乐自己吗?娱乐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没敢接这茬。她知道,闻儿姐姐最想娱乐别人。可那别人愣是不接受她的娱乐。
那个男人也是教师,在另一所高校。可以说是行业的权威,一个学者。闻儿在进修的时候听到他讲课,被他的风度、风趣和博识吸引。千方百计地接近,百转千回地跟着这个男人听课,越听越崇拜。他长得高高大大,没有男教师常见的那种拘谨。这个男人学养一流,思维敏锐。有着别人没有的敏捷,只要你提一点业务上的问题,不用多说,他马上就能理解。
一来二去,他们如愿以偿地熟络起来。他研究的课题正与她现在写的东西有关,在网上他俩时不时聊上一些,请教问题的时候,他没一点不耐烦。时间是宝贵的,他对她能不吝啬时间,就是最好的了。
几番下来,闻儿姐姐与男人相见恨晚。活了这么多年,才与一男人有这么多的话说。跟别的男人都说不到一起去。更让她暗自高兴的是男人居然单身,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简直就是时光打磨出的最耀眼的宝石啊。
现在出类拔萃的男人就像一棵很多鸟都想落脚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样,招女人喜欢。很快闻儿发现男人还有别的女人,年轻漂亮的,风致的……闻儿慌了,百般试探,却得不出个明确的答案。眼瞅着心仪的男人渐行渐远,闻儿心一横:豁出去了。
闻儿离婚是林英认识她以前的事了。这么久了,她和那个男人纷纷扰扰也没能修成正果。求而不得,闻儿的心就像在海浪中无处靠岸的小舟,起伏不定、惶恐不安。天天思虑这点事,都有点神经质了。不能跟别人诉说,只好把林英叫出来。对林英,她也不是把所有的事全说出来。而是一次说点,下次再说点,好像吹得过胀的气球,不挤出来些会把她胀破似的。于是林英知道了那个男人不想结婚,但又不拒绝任何接近他的美女。林英明白闻儿是碰到典型的“三不”男人了,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姐,咱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吗?”即使她不忍心承认男人品质有问题也应该明白,那个男人只想享受爱情的甜美,却不想应付生活的琐碎。就是只摘桃子不种树的主儿。他喜欢美女,但仅限于把她们骗上床的那种喜欢。 这种喜欢能持续多长时间不一定。
“我只有和这棵树能说得上话,能说明白话,别的树只能吊死,不能让我从内到外地活。”闻儿一脸落寞地说。
林英明白说话的重要。她自己不也是因为老公的沉默而要抓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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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英现在上网就会打开QQ,开了就找那个人在不在线。要是那个人头像是黑的,林英的心里就有事似的。直到那个头像亮了,即使不打招呼不说话,心里也有底似的。有次说到旅游这个话题,两人都兴奋起来。各自说起去过的地方。美食、美景,风俗、人物,林英有点遗憾地说可惜我去过的地方少些,孩子小离不开,孩子放假又赶上天太热或是春运,连火车票都买不到。
男人说远的地方没法去,近处看看风景也蛮好的。接着他问这个周日能出来吗?我带你去看美景。
她问道,群里还有谁参加?
凭海临风说,就咱们俩不好吗?眼前有扫兴的人,再怎么美的景也看得不顺心。
她有些动心,跃跃欲试。至于跟老公怎么交代,随便找个借口好了。人有时需要放纵一下。她安慰自己。
男人说出了想去游玩的地方。林英的心一跳,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看看四周无人,才又定下心来。男人说的是临市的一个景点,风景优美,山高林密,流水淙淙。水里投了好多鱼苗,溪边还有一座座帐篷用于出租。来玩的人大多都是一对对结伴沿山而上,选择僻静的地方租上一套帐篷,帐篷里有钓鱼工具,钓上的鱼可以就地水煮,味道鲜美,颇有情致。渐渐地,去那里的人渐成类型化了。因为没过度开发,普通游客不太多。几年前,她和老公去过一次。本来老公说约了朋友钓鱼的,她吵闹着跟来。两人也租了帐篷,看见帐篷里供于休息的被褥,她心想老公和约来的朋友在这里怎么休息呢?两个男人共处一室,还是一人休息,一人钓鱼?趁着老公钓上一条鱼的兴奋劲,她问你约的朋友怎么还没来。
他拿鱼竿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使劲把鱼线甩了出去。“他也许早到了,找个鱼多的地方已经钓上了吧。男人哪像你们女人,非得扎堆,我们都是各玩各的,下山的时候炫耀一下谁钓的鱼多。”
他静静地钓鱼,她就四处逛。发现有几处渔具就那么摆放在水边,人却不见了。跟前的帐篷里倒是有叽叽咕咕的声音传出。帐篷里的事难道比钓鱼更有意思?她抻长脖子总想往别人的帐篷里看,差点与帐篷里出来的一个肥男撞个满怀。肥男警惕又不满的眼神瞪着她。
那天老公钓的鱼不多,下山有些闷闷不乐。
现在那个地方是人尽皆知了,男人还敢这么约她,难道不怕撞见熟人吗?他不是很谨慎的人吗?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换个地方。
男人又发过一条信息。
换个地方。说明什么?他明知那个地方怎么回事,还如此露骨地说,只能说明他在试探她,看她能不能接受。林英像被人窥破了隐私似的,坐在那里脸发烫。她真的有些动心了呢,如果他没有后面那句话,也许她真的会假装不知道那个地方答应他的约会。那个男人真正的目的就是想知道她怎样定位两人的关系。实际他才不会冒险,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这另外的地方才是他真想去的地儿吧。
一瞬间她有些恼怒。为什么把事儿挑明?她恨恨地回绝了他。
不知他怎么想。反正是在网上遇到还一如既往地打招呼。好像那事没发生过。林英就想要这种状态,心里话想跟他说的时候就说说,身体却没想过和他在一起。真的,从来没想过。不管她跟那个男人说话说得多好,思来想去,自己绝对不可能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这和道德无关,和老公也无关。林英知道自己绝对过不了那一关。是自己的心理承受不了。
后来还有那么两次,男人想单独约她出去,是那种透过步骤一能看见步骤二、三的约会。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林英这样想,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在一个阴冷的天气里,男人给她发了这样一句:很可惜,我没能感动你。
她只是笑笑,没回话。心想:能让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感动太不容易了。
“我是真喜欢你,不是一下子喜欢上你的,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喜欢。我想这有别于一见钟情,我们的年龄和阅历给了我们一定的判断力,我想你就应该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可惜,我们知道什么是我们应该喜欢的时候,我们过了那个节气了,只能看见好东西望洋兴叹。我是真心祝福你过得好。”男人又发过来。
那一刻,她的心柔柔的,软软的。自己以前好像也有过这种感觉,可都陷入到生活的琐碎中,被粗粝的生活磨得没有耐心,没了精致。这世上所有为生计忙忙碌碌的夫妻是不是都这样?没有生活琐碎的时候心情才是柔软、精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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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里又一次聚会,因为这种聚会没有共同话题,就轮番敬酒。快轮到林英敬酒的时候,她借口需要方便跑了出去。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认识这些人吗?她问自己。我知道他们叫张三、李四,知道他们的工作单位,可这有意义吗?我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想什么,更不知道他们来这个聚会的真实目的。归根结底我还是不认识这些人。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甚至是伪装的文字把我们聚到了一起,来看彼此隔阂的脸。看起来撇去了利益纷争,琐事的纠葛。我们只是浮光掠影地交往而已。说到底,我们都是一群寂寞的人,在这个喧嚣的社会里,我们表面上不甘寂寞,我们在网上成群,在现实中可以结队出去吃饭、郊游。可我们的心真的就是一群吗?喧嚣过后,剩下的是加倍的寂寞。因为我们在成群结队中也没能找到自己。
林英和闻儿走在路上。闻儿随手摸着那些粗糙的树干。“我都四十岁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好日子没几天了。咱们这些劳碌命的女人恐怕更年期来得更早、更猛些,过后咱们就是马路上行走的树,不分雌雄,男人不会再多看我们一眼。如果我们不知趣,还去幻想男人,只会招来白眼和讥讽。剩下的生命就像一片荒野,我们只能自娱自乐地生活着了。”
闻儿哪里是对男人或是哪一个男人的留恋,她是对即将失去的性别意识的恐惧啊。这个年龄的女人还有几天好日子呢。看看那些上了年岁的老女人,不再打扮,不再招惹男人的眼光。也许会有一些上了年岁走路困难、穿着邋遢,甚至口水肆虐的老男人会跟她们唠唠嗑,一旦有年轻、靓丽的女人出现,他们会用朦胧的目光追随她们而去。想想都可怕。
闻儿渴望和那个男人结婚或是喜欢男人追求,说穿了,女人只想用男人来证明自己魅力依旧。而男人是用女人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说起来,这样的男人、女人都是自卑的人。看不清别人更看不清自己。因看不清自己,结果看别人就更偏离了方向。以前闻儿姐姐没离婚的时候,身边围着的男人都以“闻儿离婚吧,我要娶你”这句话来讨好她。她真的离婚了,却没人说这话了。还是那些人,围着她,请她吃晚饭。想尽法子让她喝酒,言语中更是关心她,甚至心疼她。却不说娶她的话。等她也可怜自己,喝得醉眼迷离、心神摇曳的时候,护花使者出现了,都愿意送她回那个单身居住的家。
晚上,林英在床上,一改往日的不耐烦,主动要求起来,激烈而酣畅。两人觉得身体或是心理的某处闸门被彻底打开了,话语从嘴巴里喷涌而出。说起来没完,把以前想说没说的,甚至以前不好说出口的话都毫无障碍地表达出来了,没有词不达意或是羞愧的感觉。而且表达出来后感觉是那么好,都有种重新认识床上人的意思。觉得以前种种状况都是出于误解,是有话没说开的原因。
一连多日,两人越说话越多。老公笑她在床上比年轻时更有激情。年轻时我们不只是身体年轻,阅历、智力都不成熟。现在她觉得两人的感情比初恋时要好。初恋,想念的是恋人,现在像久别的亲人回家,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想想也挺有意思,跟老公睡在一个床上,最远的距离也就是二十厘米吧。为什么有话不说透呢?以至于两人越走越远。不沟通,不交流,枕边人在想啥、做啥我们都不见得理解。看来不是两个人离得近就能懂对方,也不是你爱我就应该理解我。不推心置腹地说出来,谁也不了解对方。得到的冷漠也应该是正常。亲近的人如此,不用说带着面具的同事了。同事最近的距离,就算对桌吧,两张办公桌的距离,还有两米呢!领导在我们楼上,按最低举架看,我的头顶距他的脚底也有3.5米,这么远的距离我在做啥、想啥他当然不知道,他知道的信息就是别人在别有用心的时候汇报给他的,先入为主,出于古怪的自尊,我一次也没找领导汇报过工作,什么东西都是累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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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老公也不怎么出去加班、钓鱼了。问他为什么不钓鱼了,他说没什么意思,在家安静地看看书,吃你做的饭就挺好。怎么,你喜欢出去玩?周末的时候我带你去吧,租个帐篷,去钓鱼。老公一边说,一边的眉眼皆是笑。
那次过后没听他去钓过鱼。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跟老公的关系和谐后,上网的时间自然少了。周末,老公陪她逛街,阳光下人们宁静的脸挺好的。网络聊天是挺有意思,可看不到说话人的脸和眼。看不到一个说话人的眼睛,你就没法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也就是说他就是在说谎你也没法分辨。想想自己竟能对着电脑傻笑,人要是走火入魔神仙也救不了。
好多天没听到闻儿姐姐的信息,手机关机,不上QQ,曾经走得那么近的一个人突然就从生活中失踪了。也许她不愿意见我,林英想。
林英已经对工作中的得失不在乎了,回家不再对老公磨叽,在单位也不再看别人脸色,自己一摊活,干完就看些别的书。她觉得空气都新鲜、顺畅了,每天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同事、老公面前。
都说人要是高兴,总对生活微笑的话,命运也会对她微笑。现在她对生活可不只是微笑。在她眼里家事、单位事没有不顺畅的。命运女神终于看见这个旮旯里的苹果了。
一天,她看见闻儿的空间有更新,她登录去看,瞬间,林英的血都凝固了。上下牙直打架。她手哆嗦着拨那个号码,关机。她疯狂地上下拉着群名单,除了她自己全是灰灰的头像。“群里有人在吗?”这句话加黑加粗发了几遍,也许有人在群里搞隐身呢!
没人搭理。
她拿起电话打给那男人,没人接。那该死的男人难道是谁都不想见了吗?以为打电话给他干吗?叙旧情?
林英现在只想找到闻儿。到闻儿的学校去,一个近乎冰冷的女人回复说,这两天没闻儿的课,所以没见她来学校。因为不坐班,她跟同事的关系也不那么亲密,没人知道她离婚的老公在哪里上班,或是在哪里住。闻儿到底在哪里?她的家到底在哪里?
林英像个无头苍蝇乱转的同时,一边不忘在心里念佛,求佛祖保佑闻儿别做傻事。一个人从这个尘世中消失,就像一粒尘土回归土地一样自然,悄无声息。如果是身边人,就像天上掉下一颗硕大的陨石,把你的心砸成一个永远填不满、抹不平的大坑。
林英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望着匆忙、脸上漠无表情的人群,忽地泪如雨下。她打电话给老公说,她不见了,我找不到闻儿了。她哭着说。电话那边说:“别着急,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十分钟不到,老公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她面前。听完她的担心,老公也说闻儿也许是不想让别人找到而已。她大喊:“不,不是这样的,她一定是不想活了,才会那么说的。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
老公有个同学在公安局工作。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中层。他帮了大忙,通过IP地址找到了闻儿的住址。在林英的强烈要求下,在社区主任的见证下,开锁公司打开了那间闻儿租来的房子。
林英望着病床上闻儿苍白的脸。这就是那个时常跟自己逛街、挑衣服、吃东西的闻儿吗?她躺在床上,看起来是那么陌生、遥远,以至于恍惚中林英想到:床上的这个人真的跟自己有关系吗?交往近一年了,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无话不谈,男人、女人、老公、孩子,甚至性。只要转身,手机关机,不再上QQ,这个人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中一样,消失在人海中,无影无踪,找寻不见。现在还敢说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朋友吗?或自己是这个人的朋友吗?
有人说网络时代,一切都是虚拟的。友情虚拟,爱情虚拟。我们以为抓住了世界,却不知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远。也许只是我们怕受到伤害。害怕跟人真的面对面。我们都自卑,怕别人发现我们真实的一面,蔑视我们。
闻儿轻哼了一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瞅了瞅四周,看见满屋雪白的墙壁,看见床边的林英。她又闭上了眼睛。“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想离开你们,只是睡不好觉,吃点药,不知为什么就吃多了。”她轻声说。
“用不着跟我们说对不起,觉得自己对得起自己就够了。”林英说。她的声音很冷,冷得把闻儿的嘴都冻住了。
那么静,天地万物都是静止状态。扑哧,一声轻笑,“看来我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不想死,留恋这个花花世界。”
林英背过脸去,泪无声地滑落。
一天,林英接到信息,群主解散了该群。
林英的世界还是那样阳光明媚。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