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春
2013-12-31朱宏梅
朱宏梅,江苏省苏州市人。2005年开始写小说,迄今在《山花》《长城》《小说界》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指尖上的温度》。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协会员。
1
花凌海家的花园仍然是三个月前的模样,只是两壁冬青老了,叶子看起来很厚实,肉肉的感觉。
荣生趴在地上,将整个上半身插进了树缝,两条腿不停地扭来扭去。一只土色的蟋蟀罐,静静地傍着冬青树。
叫啊,叫啊——荣生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
快点出来!龌龊来西的。冷天哪儿来的蟋蟀?姐姐花盈衣站在青石石阶上叫。
荣生不听,还在那里扒土翻砖。
门铃响了。
荣生倒退着爬出来,拿起蟋蟀罐,跑过去开门:阿爸,侬回来啦,外婆呢?
花阿六身后空无一人。
荣生手一松,陶罐掉到了水门汀上,“啪”,摔成两爿。
盈衣慢慢走近弟弟,紧紧搂住。
荣生在阿姐怀里哭得一抖一抖的,外婆,呜呜呜……外婆死了……盈衣把额头磕在弟弟头顶上,泪水滴滴答答,濡湿了荣生的衣领。
是的,外婆死了。父亲带她回老家时,她就知道她活不成了。
黄昏一跃而过,夜色像侠客的黑披风,拂过万物。风在两排冬青里窜来窜去,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受委屈的小狗。
晚餐很丰盛,点点人头,堂弟花凌海家一个不少,个个神态自若,脸色如常,仿佛战争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花阿六想想自家的千难万难,鼻子有些发酸。
总算到家了。阿六叹了口气说。这个“家”字,阿六说得十分勉强。
花凌海挑起一筷白菜烂糊,在嘴边停了停,说,是啊,大哥你们别走了——不过,要换个地方。
阿六停止了咀嚼。
呵呵,你们来迟一步就找不到我了。花凌海把菜送进嘴里,放下筷子,手臂画了一个半弧,然后说,我卖了这里的房子,另外买了一幢石库门。
生意出问题了?阿六疑惑地看了看堂弟。这才发现,下人出奇的少,很多见过的都不在了。还有这花园,似乎也少了打扫,枯叶断枝随处可见……
花凌海不再提此事,若无其事地招呼盈衣姐弟,吃,吃呀。今天给你们开荤。吃了三天粥,肠胃应该没问题了。
阿六面上的肌肉松了松,他实在是应该说些感激的话的,但他说不出口。
花凌海给盈衣夹了一小块红烧肉。盈衣苦了一张脸,很想说,爷叔,我不吃红烧肉。但是她不敢啊。一来拂逆了人家的好意,二来怕父亲责骂。盈衣把肉塞进嘴里,慢慢嚼,慢慢嚼……吃是吃给别人看的,她的身体一点不买账,咽不下就是咽不下。在难民所,就是一块脏兮兮的红烧肉,要了妹妹盈庭的命。
盈衣求援的目光投向堂兄花之蝶。他送她的小人书《哪吒闹海》,陪着她走过死亡,走过最艰难的日子。之蝶也在看她,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看。四目相对,盈衣像被击败了似的,瑟缩一下,垂下了头。一滴眼泪掉进了饭碗。
荣生碗里堆满了菜,吃饭的时候都碰到鼻尖了。吃掉一口,小婶婶苏兰兰就夹上一筷子,所以,菜一点都没少下去。她说,你吃呀,快吃!吃得多人就长高了。你看姐姐长得多快,比你之蝶哥哥都高了。之蝶,发什么呆呢,快吃,饭要冷了。
花凌海皱着眉头瞄她。兰兰眼波一转,发现了丈夫的不满。是你的亲眷呀,我倒是客气错了?因此赌气,背转了身对丈夫。
似乎是打情骂俏嘛。阿六冷眼望去,大太太毛彩娣闷头吃饭谁也不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才四十岁的女人,怎么就没了计较?但是,计较了又如何?还不是鸡犬不宁?阿六对她倒是有了几分敬重。
他们是在小餐厅用的晚餐。一张圆桌,七个人。花凌海家四个,花阿六家三个。你让我让,桌面上最多的话就是吃、吃、吃。仿佛他们为了吃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终于吃完了。男人们有话要说。女人们,也就是花凌海的大房二房,一句话没有,各自回屋。
阿六婉转心思。苏兰兰变了,打仗前,见了太太,虽不是低眉敛目、很恭敬的样子,也是阿姐长、阿姐短,面子上过得去。看情景,必有变故——
花凌海叫住苏兰兰,他说把荣生从之蝶房里搬出来吧。他们爷三个在一起的好。兰兰挥了挥手绢道,晓得了。
苏兰兰安顿好阿六他们的房间,往小客厅来。
她很想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花盈庭是怎么死的。多好白相的小囡啊。
阿六坐在老位子上,三个多月前的情景幻化在眼前:这边是盈衣娘,对面是苏兰兰抱着盈庭……下人叫他“六老爷”……
花凌海没有把盈庭甚至堂嫂的死放在心上,敷衍几句,算是安慰。
也许,他后悔了呢!阿六想,上海人素来“狗眼看人低”,他花阿六什么也不是,靠一点手艺吃饭,堂弟当初动此念,不过是因了家世的缘故。毕竟,他父亲收养了他,比别的亲戚多了几分“着肉”。但,正是这样的恩情让阿六心里不适意。当初已是勉强,如今盈庭死了,更是无从谈起了。
花凌海见阿六愁眉苦脸,心想他是在为我担心呢。连忙说,皮箱厂周转虽然有点,呃,有点,不过不要紧,卖掉这里的公馆,不过是觉得太靡费了。你也晓得,现在只有苏州河南太平。孤岛是战事上的说法,交通还是好的,就拿棉纱厂家生产的棉纱棉布来说吧,可以销到大后方,甚至南洋。因此,战区大小资本家都往这里逃,逃命,逃钱。所有的财力都集中在这个弹丸之地了。你出去看看就晓得了,有钞票的人多得热昏。逃难逃难,难中的财产自然是现金,虽然缩点水,资本家还是资本家。做生意的还想做生意,不会去开汽车;开店的还是开店,不会去马路上卖绿豆汤。资本集中的后果就是,冲击原有的生产能力和市场——你别说中国市场很大,可捞钞票还是要本事的。
阿六说,不是推广国货吗?不是大家都逃难吗?皮箱怎么会没生意呢?
花凌海没接他的话,反问,你听说过同乡会吗?
阿六点头。
宁波的最厉害了。他们可以团结起来,挤掉一爿厂……反正我就是吃了他们的亏了——
阿六想,你怎么得罪他们了呢?
花凌海拿过报纸,哗哗地甩了甩,又扔了回去。实业做不过投机啊!上海的投机家,在全国也是鼎鼎有名的。这上面说,几千元造一宅洋房,二十年回本。二十年?谁能保证活二十年?这些话只能骗骗土财主,根本就是拆烂污行为!他们看见别人袋里“麦克,麦克”,总要想办法挖出点出来的。
花凌海沉默了一下,又说,困难是暂时的,熬过这阵就好了。可惜,言老板想不开,哦,上回老太爷做寿的时候你见过的,自杀了,要是挺一挺,还真是发财了——你是不晓得,局势一稳定,绸厂生意好得不得了。上海人赶时髦,绸厂就参考巴黎,织造一九××年新品,千种百种,日新月异。顾客目迷五色,样样好,色色爱……你认得张炳南吧?就是丽华热水瓶厂的老板,他的日脚倒是蛮好过,你想,热水瓶是低耗品,男人女人,发起脾气来,掼只热水瓶白相相……他都有了自己公馆了。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买我卖。阿六插嘴说,你卖给他?不是不是。卖给谁呢?花凌海又不说了,允自嘀咕,房子就是身份啊,有公馆的,毕竟少数,一千个人中也没一个。上海一向“搬场忙”,现在也忙不起来了,尺屋寸金……
阿六心思早就转了向,花凌海的话,十句倒有九句从浦西跑到了浦东。
三个月的仗打下来,租界的人翻了三四倍,任何时候,任何一条马路,都挤满了人。人,有时是资源,有时是祸水,这要看对谁说了——对阿六来说,就是机会。人生在世,穿衣吃饭。这穿衣还在吃前头呢!何况上海人要面子,向来讲究衣着。高档的人往高档的地方去,低档的往低档方向来,裁缝饭总归有得吃的。阿六原想问堂弟“统”(借)点钞票,开爿像样点的衣庄,可现在,叫他怎么开口?人家肯收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上海滩上的交情如同沙滩城堡,是极不牢靠的,哪怕爷亲娘眷。不晓得这一点,就不是真正的上海人。住上个把月没问题,时间长了就难说了,勿要弄得大家没有“落场势”(台阶)。房子难租,工作难寻,乞丐一天比一天多。难民,难民,有谁能有难同当?以后怎么办?阿六掩不住焦灼,竟有些坐不住了。
高跟鞋由远而近,兰兰一脚跨进来。阿六欠身道,二弟妹好。兰兰嫣然一笑,客气了,阿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怎么说话呢?花凌海脸色都变了。
阿六面无表情地说,弟妹说得对,有福,有福。
花凌海沉默不语。心里想,麻木了,麻木了啊。
苏兰兰知道自己失口,赶紧补台,合掌笑道,荣生和之蝶融洽得不得了,现在是形影不离了呢。
花凌海展颜一笑,好,好,好。
阿六面颊上的肌肉一抽,逼出一个苦笑。
苏兰兰眨眨漂亮的眼睛,打消了问盈庭的念头。还问什么呢,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因此哽咽道,阿哥,你千万,千万别客气,安心住下吧。等到,等到……,她想说,等到你有了去处再做打算,可吃不准是不是该这么说,格勒一笑,算是收场。
真是拿她没办法。花凌海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跟班递过来的礼帽,说,我去厂里了,这阵比较忙,阿哥,你们随意吧。兰兰说得对,自家人,勿客气。
阿六说,晓得,晓得。
他花凌海可以把个“苦”字说上三天三夜,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2
花凌海新买的石库门在泥城桥附近,河南北路洪福里。和八仙桥一样,这里是“小房子”的集聚地。小房子,藏娇之金屋也。真是想不到,以正人君子著称的言老板也来这一套。死后,被债权人翻出“底账”没收了去。如今,此人移居香港,急于变现,被花凌海捡了个便宜。独立石库门,三楼三底,交通便利。可苏兰兰不开心,说住不惯。看她“作骨头”,花凌海方才说出真话,说这里是临时的,等过了“要紧关子”再搬回去。兰兰追问什么要紧关子,花凌海说你又不懂,这样吧,这里的房子你做主,什么该留,什么能动,你说了算。苏兰兰转嗔为喜。别看大太太静室独坐,不问家事,他一死,太太定归要赶她出去。就连之蝶也难说。借着装修,弄它一笔。
兰兰因此忙起来。花凌海和花阿六也是人面不见,尤其花凌海,几天才露一次脸。大太太更是躲在佛堂,连吃饭也是差人送进去的。
花盈衣一个人躲在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会儿,她翻出母亲的小镜子,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她的脸像极了母亲,甚至,太阳穴里也长出了褐色的、小小的痣。盈衣叹一口气,踱到窗前。
苏兰兰回来了,先是去看儿子,他在讲故事给荣生听,安安静静的。兰兰暗自点头,这个荣生邪气调皮,不出去闯祸就好。想起他的姐姐,苏兰兰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女小人心重,别出了什么事。因此抓了两把瓜子糖果,往盈衣房间来。
盈衣的房间在二楼尽头,过道里有扇窗,苏兰兰朝里面张了张。
盈衣身上是母亲的旧衣服,腰到了胯上。亏她爹是裁缝!回头给她做两件吧。看身材,像是发育了,作孽,心里一定害怕吧?苏兰兰倚门站着,母爱要溢出来了……
可惜,盈衣没有察觉。她对着格棂花窗发呆呢。
苏兰兰跨进来就自己呵呵地笑,算是化解沉闷。盈衣叫了一声小婶婶。兰兰放下糖果瓜子,发现枕头下鼓鼓的,像是压着什么东西。我能看看吗?苏兰兰指指枕头。
盈衣迟疑地点点头。
原来是本小人书。哪吒闹海。这是儿子送给她的。想不到,这丫头居然还保存着……苏兰兰有些感动。她翻了一下,外面几页都不全了,污糟糟的,里面还算干净。
你识字吗?兰兰问。
盈衣一愣,机械地点点头。
苏兰兰怜惜地摸摸盈衣的头。战争,使这个小姑娘沉重得像块铁。
来,到我屋里坐坐。苏兰兰拉起盈衣的手。
火炉正旺。房间里暖洋洋的。苏兰兰脱下皮大衣,热情地说,坐呀,跟小婶婶客气什么?盈衣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苏兰兰递给盈衣一个铜手炉,关切地问,你怎么不跟之蝶白相啊?盈衣说,要去的。苏兰兰笑道,不要拘束才好。盈衣点点头,突然问,英子阿姨呢?
苏兰兰一惊。片刻道,走了。
盈衣喃喃说,又死了一个。
不是死,没死。
完了,这小囡满脑子死啊活的,怎么没个好念头呢?苏兰兰看着盈衣出神。
盈衣也在观察苏兰兰,她的表情实在太丰富了,忽而皱眉忽而微笑,一只嘴巴也跟着动,忽扁忽圆。
没死,走了……
是的,走了。苏兰兰不容盈衣再问。走,我们去看看荣生他们。
盈衣紫涨着脸往后退,不,我不去!
为什么?苏兰兰愕然,好吧,我们看电影去?
盈衣点点头。
二太太,二太太在吗?老远的,有人叫。
谁啊,没规矩。苏兰兰没好气地嘟哝。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盈衣眨眨眼,你别走啊,等我回来。
盈衣眯起眼睛打量屋子,好漂亮的家具,好漂亮的窗帘,比上回跟顾国桢去的电影院还漂亮……她带我去哪个影院呢?会不会是她们去过的那个?
盈衣心神不安地把玩着手炉,手炉也是漂亮,炉盖上镂刻着精致的花。这个花之蝶,我不去,他也不来。送我小人书的心呢?哪里去了?咳,有什么心不心的,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一个念头来了,送她一本书,一个念头来了,不理她。不过,好像也不是这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盯着她看。她有什么好看的?恐怕,他想来问问我,或者摸摸我的头颈,到底是怎么长偏的呢!盈衣沮丧极了。心结,心结,是把心打成结呀。
盈衣坐了好大一会儿,还不见小婶婶回来。她坐不住了,旁人会想,你一个人在二太太房里作什么?
正忐忑,小婶婶回来了。
对不起,盈衣,他们叫我去新房子呢,一块地毯要看看花样……下次,下次吧,啊?
盈衣慢慢站起来,说,那我走了啊。你去之蝶那里吧。苏兰兰叮嘱道。盈衣嗯了声,依旧是回房的方向。苏兰兰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盈衣慢吞吞朝自己房里走,脚步越来越涩,越来越重。回房作什么呢?不如去吧,去找之蝶吧。可是,她脸红了又红,心跳了又跳,在走廊里徘徊半天,始终没下定决心。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盈衣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吃晚饭时,盈衣感到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烫,明天,明天她就要去见他了呢。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他不理她怎么办?盈衣不敢看之蝶,生怕泄漏自己的心事。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盈衣忍不住瞟过去——他的眼睛里是询问。盈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却为他着急:傻子!发什么呆?不怕大人骂?不不,没人会骂他。他们对他很好。盈衣心里说不出是妒嫉还是羡慕,烧红的脸又冷了下来。一顿饭,竟然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
夜里更冷了。玻璃窗上的汽水像雨一般在淌。彩色玻璃黑黝黝的,隔着明天。明天,明天她到底去不去呢?
“你为什么不和之蝶他们白相?”她的心仿佛一张蛛网,小婶婶的话吹气成风,让它发抖。
她是想去的。她早就满怀期待。但是她不敢。然而,比恐惧更加令人窒息的,是孤独,是单个生命的孤立无援,是那种与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毫无关系的、被连根拔起、漂浮和疼痛的感觉。盈衣想得没那么深,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了,那只小钟,很久才咔嚓一声。要是去了,她有伴了,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要是去了,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迎接我?他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古怪,不看她也是因为长得古怪。那么,她到底要不要他看她呢?盈衣忽然笑了。他也真可怜,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盈衣把小人书从枕头下拿出来,又放回去。来回几次,天就亮了。
荣生跪在太师椅上,半个身子爬上了榉木圆桌——花之蝶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小人书,他在讲解。
光线一暗。花之蝶转过头来,发现站在门口的盈衣。他对她笑了笑。可是只这么一笑他又不理她了,继续他的故事。仿佛她是常客。
盈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之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说自话,一厢情愿。盈衣心里的难过呀,翻江倒海。
荣生对盈衣招招手,阿姐,进来啊,你也来听,真好听。
盈衣不动。花之蝶放下手里的小人书,伸手去拉盈衣,咦,你进来啊。盈衣手一缩,像烫着了似的。之蝶笑了,她害羞呢,女孩子到一定年纪总是害羞的。于是他自顾自走回去,重新捧起书。这是本三四册钉在一起的小人书,不知是什么故事。
盈衣慢慢走过去,弯下腰去看封面。
花之蝶把书一合,递给盈衣,你拿去,从头看——你看得懂的。
盈衣说,有的字……我不认得的。
不要紧,问我好了。
好的。盈衣心里一热,拿了书要走,荣生叫起来了,姐姐你别拿走啊,还没讲完呢。盈衣默默把书还给花之蝶,转身走了。
盈衣的心怦怦跳。只几分钟,几句对话,她已经招架不住了。她得逃走。她骂自己没出息,一点用场也没有。他又不是老虎,会吃了她。
盈衣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屋里,往床上一躺,把被子蒙上了头。只一会儿,盈衣就憋得透不过气来了。她又掀了被子,摸出枕头下的小人书,紧紧贴在胸口——不用看,每一页都能背出来。
咿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一只脚伸了进来。盈衣骇一跳,连忙藏好小人书。
对不起啊,我看你门开着——
花之蝶慌忙解释。
不要紧的,我……我没睡。
我来把这个给你。之蝶从身后拿出“东周列国”合订本,递给盈衣。
谢谢你,我看完还你啊。盈衣想说,上次那本看完了,还给你吧。可是,那么破烂的东西怎么拿得出手呢?
之蝶说,你慢慢看,我还有很多呢。对了,不认得的字你圈出来,我教你。你认字会越来越多,以后能看报纸了。看了报纸你就知道,世界很大的。
突然,盈衣扑到床上号啕大哭。
花之蝶吓呆了。他没有姐妹,不知道女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的哭肯定和他有关系——刚才不是好好的吗?花之蝶一个冲动,上前拿起盈衣的手。他实实在在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盈衣手一抽,翻过身去,她说,你走吧,不要你可怜我。
她怎么会这么想呢?他难过地退出去,掩上门。
整整半个月,盈衣没跟之蝶说过一句话,见了也是不理不睬。之蝶也是一副郁闷的样子。苏兰兰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今天好,明天不好的。
这日下午,花之蝶正和荣生下五子棋,盈衣来了。闷声不响把“东周列国”放到桌子上,又低着头走了。仿佛不看路不会走似的。
荣生说,阿姐变得奇怪了。哥哥,你说是不是?之蝶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荣生走后,之蝶赶紧翻那本小人书,果然,有张纸条。他笑了,这一招谁都不用教啊。
“不好意思,那天是我不对。有空的话,教我字。”
她的字真蹩脚,但是看得出是一笔一笔认真写的。如果说,此前一直是拒绝的姿态,那么,她开始接受他了。这种拒绝和接受对十五岁的花之蝶来说都是莫名其妙的。
“邀请函”在手,之蝶放心来找盈衣。盈衣不苟言笑,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说:“你坐。”她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双手递给他,“我把不识的字抄下来了。”
“手纸?”之蝶接过来,愧疚地说,“我忘了给你纸了,笔是?”
“我问小婶婶要的。”
之蝶沉吟:“那么,她怎么不问她要纸呢。”
他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盈衣偷偷看之蝶,不幸被他发觉了,赶紧把头低下去。
之蝶为难了,她坐那么远,又老低着头,怎么教她呢?
……
也许,每个男孩子都有英雄情结,花之蝶特别想“救”心情不好的花盈衣。好在,他已经找到了打开她心门的钥匙——她喜欢小人书,喜欢识字。
渐渐地,盈衣低着的头抬起来了,脸色也好了,甚至都长胖了——她简直长得太快了,鼓鼓的胸,细细的腰,身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之蝶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激动,仿佛她是一株树木,他是园丁,看着她茁壮成长,但是,似乎还不止这些,有种想要亲近的欲望,比如像看看她的身体。然而,念头一上来,罪恶感也跟着上来了,真龌龊,简直龌龊死了!
他不敢看她了,她也不看——准确地说,他们不敢对视。
他看她时,她眼睛看别处,她看他时,他眼睛也看别处。偶尔眼光一碰,双方都吓得一激灵,好像偷东西被当场捉牢。
春节一过,苏兰兰就急着要搬。花凌海说你是“显宝”(臭美)吧?苏兰兰得意一笑。
的确,装修很成功。原先狭小窗户扩大了,靠近天井的墙面改造成了整片的落地窗。有了光,阴沉的老房子一下子有了生气。
可惜,没有卫生间。苏兰兰遗憾地说。
阿六说,石库门都没有卫生间的。
一层的两个厢房做了餐厅和偏厅。这样,男女主人可以接待两拨客人。楼上朝南三间,是花凌海一家的卧室,东西厢房则是他家的书房和起坐间。
阿六和荣生住亭子间,盈衣住后楼。荣生吵着要和姐姐换,被阿六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弄得苏兰兰有点尴尬了。她想,厢房没布置成客房,堂兄有气了?
花之蝶赶紧哄荣生,你跟我住,好不好?
荣生欢呼一声,破涕而笑。
盈衣不声不响走在最后。来,盈衣,苏兰兰道,到你房里看看,如果不喜欢窗帘的花色,小婶婶给你换。盈衣眼圈一红。苏兰兰莫名其妙,笑道,你这丫头,心重。你看荣生多好,大概像你妈妈吧。苏兰兰发觉自己又莽撞了,冲着盈衣做了个怪脸。盈衣笑了。苏兰兰喜道,笑了好,笑了好,你笑起来眼睛真花。盈衣偷眼朝父亲看去——阿六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整幢石库门是慵懒的。大太太吃饭也不露面,叫娘姨将素斋送到房里。苏兰兰上午睡懒觉,下午打牌,夜里逛马路跑公司看文明戏,要不就是捧着《新闻报》《申报》,一直看到煞末一张。荣生无精打采的,园子没了,唯一的搭档,花之蝶又上学去了。父亲还下了死命令:不许影响哥哥功课,不许出去跟野小鬼白相。好不容易巴望到礼拜天,荣生缠着小婶婶带他们去游艺场。苏兰兰身上不便,嘱咐之蝶奶妈带他们去。荣生问姐姐去不去,盈衣说不去了。之蝶看着盈衣笑,有了书,一步都不想动了。盈衣也笑。
傍晚时分,他们回来了。之蝶走路一跷一跷的,袍子也破了。原来,荣生和人抢“地盘”,之蝶劝架,被人推了一跤。苏兰兰责骂了奶妈,贬去帮厨。
要快点找房子了。阿六想。
3
1938年的春天来了。孤岛的春天是猩红色的,疯狂、暧昧。旅馆、色情、娱乐……无不轰轰烈烈。但是,这些和阿六无关。阿六关心的只有布料人工,招租招顶。
地段很重要,关系到成衣铺的定位、生活方便和经济条件。阿六看中了堂弟家所在的泥城桥一带。一来亲戚间走动方便,二来这里北溯苏州河,船民多,小商小贩多,贫民多,做他们生意的也多。铁铺、缆绳商店、五金店、小饭店、油酱店、茶馆、小旅馆、澡堂、当铺,一应俱全。成衣铺倒是有两个,但质地价高,不是他的对手。一间亭子间,月租十余块,还算合理。南京路附近闹市要三十块左右呢。三层阁倒是便宜,只要五块钱,但是档次太低了。人家就要担心了——谁晓得你住多久呢。也许,会把好料子卷跑了呢!
直到签了租房协议,阿六才知会花凌海们。
不等阿六开口,花凌海嘱咐兰兰补贴阿六一年租金,说小小意思,勿要摆勒心浪。阿六定规说借,写了字据。
搬场那日,花凌海从饭店叫了一桌,算是送行。阿六连干三杯,说叨扰半年,恩情不忘。花凌海说,阿哥,嘎客气啊,不像自己人了。两个小人依依不舍,尤其荣生,哭出乌拉。苏兰兰摸摸他的头,笑道,哭点啥?近来西,老方便的。
阿六在路边旧货摊上淘了一只竹台版、一张单人床,以及马桶板箱火油炉子瓶勺罐等。七八平米的亭子间,几无隙地。照规矩,住亭子间的人家是没有资格占用公共空间的,何况灶披间、客堂间都租出去了。因此,石库门里的十几家人家洗衣烧饭、用餐纳凉,都被移到了室外,弄堂成为名副其实的“公共起居室”。
“四季衣庄”重新开张。后门口,贴墙横一根长竹竿,五彩丝线粘在上面,算是广告。竹竿上方依旧是那副对联:“激情剪锦裁绸,巧艺飞针走线”,阿六专门请人写的。当然,他先是撒了一圈糖果,算是个邻居打个招呼,否则,这根竹竿是横不起来的。
不多一歇,生意来了。大都是改旧衣服,没什么油水。不过阿六不担心,凡事都有开头是不是?现在是积聚人气的时候,哪怕不赚钱也要做的。他关照盈衣姐弟,不准哭丧着脸,冲了生意。可是盈衣装不来,笑不出就是笑不出。
过日脚,钞票顶要紧。一分钱三张草纸,一人一张,肥皂有1角7分的,绝不买1角8分的。一张小票在阿六手心里要捏出汗来。他算过了,吃用开销至少一块钱一天。荤菜是不进门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咸鱼,反比素菜便宜。花凌海几次邀他们去吃饭,都被阿六婉拒了。嘴巴一刁怎么过日脚?青菜!菠菜!草头!小贩一喊,阿六就丢下手里的生活奔出去。为了一两分钱大讲斤头,最后还要一点饶头。
倒马桶生煤炉洗衣煮饭自然是盈衣的事。荣生整日无精打采。转头看窗外,再也没有了满窗绿荫,早上醒来也没了鸟鸣。父亲不让出去,说是这里没几个好人,舞女、鸦片鬼、赌棍,撩是拨非的人特别多。荣生顶嘴,不好还要搬到这里来?阿六没理他。盈衣悄悄说,你别吵,等爷(父亲)出门我放你出去。有一回,阿姐的“情报”不及时,被阿六看见。两个人紧张得不得了。会不会饿饭?会不会打他们一顿?出乎意料,阿六竟然没一句责骂。自此,荣生就大模大样在弄堂里嬉戏了。
阿六和荣生睡床,盈衣打地铺。为了省电火,九点熄灯。可是人家不管你熄灯不熄灯睡觉不睡觉。“碰!”“白板!”“哈哈哈……”各种各样的声音凿壁而来。
亭子间朝北,采光不好,“热天热煞,冷天冷煞”。尤其热天,瘪虱从隔板里钻出来,臂膊大腿乱咬一气。盈衣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做噩梦。荣生也一样。常常是,盈衣自己泪水未干,又去擦弟弟的。奇怪的是,父亲的脸上不见悲伤,不见愁怨,仿佛不留一点记忆。
这天早晨,花之蝶来了。当时,盈衣站在弄口的“过街楼”下排队倒马桶呢,看见堂兄,十分尴尬。花之蝶热情地招呼盈衣,要不要我陪你?盈衣急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之蝶边笑边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
放暑假了?阿六说。他正在翻(新)一件旧袍子。
是啊,来看看你们。之蝶随口应道。眼睛盯着刚进门的盈衣。
盈衣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整理桌子,就是不去看他。
三个人似乎都没有话说。
花之蝶有些发窘,白皙的脸也有些红了。
荣生呢?他似乎找到了最恰当的话。
大概在弄堂里白相吧。阿六抬起头来看看盈衣。
盈衣忙说,我去叫他。
不要了。之蝶说,我是路过,想去旧书摊淘点书……盈衣,你去不去?
盈衣一吓,手里的抹布掉到了地上。
阿六说,淘什么旧书啊,买新的么。
之蝶说,伯伯你不晓得,旧书摊有好东西的。
阿六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盈衣,你去不去?之蝶提高了声音。
盈衣眼睛瞟向父亲。
去吧,去吧!阿六没有抬头。
你为什么说那里不是我待的地方?花之蝶侧着头,看着盈衣。盈衣眼睛躲了一下,脸红道,不怕熏了你这少爷啊?啊呀,花之蝶故作大惊小怪,你以为我是那种新式少爷啊?盈衣哼了一声,少爷还有什么新式旧式的。之蝶抢了一步,拦在盈衣面前。盈衣只好站住。你做啥?我告诉你,新式少爷就是整日没精打采,泡舞女,混跑狗场的。我是那样的人吗?盈衣朝之蝶看看,青衣长袍,白面皮,一副斯文样子,倒还真是旧式。
你怎么不穿西装?
不喜欢。之蝶摇摇头,说,你听说过吗?有一首竹枝词蛮好白相的:洋帽洋衣洋式鞋,短胡两撇口边开,平生第一伤心事,碧眼生成学不来。
盈衣笑道,有文化的人真是刁钻促狭。之蝶说,不要瞎讲,鄙人也是有文化的。说着,装模作样叠起了肚子。盈衣大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不过一年时间,花之蝶就超过盈衣半个头了,嘴唇上的胡子已经蛮像样了。才十八岁啊,再长下去怎么了得!盈衣笑自己:怎么会一直长一直长呢?又不是树咯。
难得盈衣活泼,之蝶很高兴,叽叽咕咕说着学堂上的事情。盈衣一会儿笑一会儿恼,一会儿愁一会儿怨。学堂啊学堂,这么好玩又这么混乱。之蝶说怎么不是,很多富家子弟书不好好念,就知道赌博睡女人,还有吃白粉的呢!盈衣啐道,难听死了,什么睡女人。之蝶说,你比我还旧!我怎么旧了?盈衣愕然。哦,错了,是闭塞。不过,有的地方闭塞的好,有的地方应该开放——不然,你怎么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啊。盈衣黯然道,我当然知道,我太知道这个世界了。之蝶一个冲动,拉住盈衣的手。他了解她的心。一个失去亲人、失去家园的人,心里的黑暗和伤痛释放是多么难。盈衣挣了挣,他握得更紧了,别动,我告诉你一件秘密的事。你放手,放了手说啊。盈衣脸红了。之蝶放开盈衣,双手圈成一个“喇叭”,凑到盈衣耳边说,我们有个老师大概是共产党——盈衣莫名其妙,什么共产党?什么叫共产党?我说不清楚,反正他一说话我就激动,就有力气。盈衣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哧哧地笑,他的话是鸦片啊?之蝶遗憾地说,你不懂。
他们越说越亲热,但是,之蝶试图再拉盈衣手时盈衣不高兴了。她说,阿哥,我们虽然是亲戚,也是不可以的——在路上像什么样子,别人看到要误会的——
之蝶说,我不怕。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什么时代?盈衣说。
就是,就是……之蝶也说不清楚,岔开说,你看,这里热闹吧?
吃食店、游戏场、电影院,没有一家不人头济济。盈衣道,有钱人真多。
之蝶说,那是末日镜像。
什么末日镜像?
他们看穿了。不晓得哪天早上东洋鬼子就开进来了,扑通一个炸弹都完结。死人是对活人最好的教育。
盈衣不语。一边是戏院客满明日请早,一边是收容所额满停收。人啊,为什么这么不同?
街上热闹,墙上也热闹,红红绿绿的抗日标语。招牌横街而立,无轨电车无声无息地从身边飞过。盈衣说,开得真快啊。之蝶说,无轨电车你乘没乘过?盈衣摇摇头。我带你到法租界去!盈衣说不去旧书摊啦?下次,下次吧。
法租界是个幽雅的地方,长长的园垣,漫天的绿荫。盈衣走在路上,仿佛浮云飘风,有点恍惚。忽然想,时间是属于肚子的,干活才有饭吃。这么游荡在路上,简直是浪费,太奢靡了。
隐隐传来钢琴声。之蝶似乎有些生气,自语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去救亡倒有心情弹琴。真是的!盈衣问,什么叫匹夫有责?老匹夫不是骂人的话吗?之蝶疑惑地看着她,突然爆笑,啊呀,啊呀,匹夫有责就是人人有责的意思啊。人人有责就人人有责,什么匹夫不匹夫的。盈衣翻了个白眼。之蝶挠挠头,不知怎么作答,一个人又嗤嗤地笑。
迎面来了一个女学生,又高又瘦,身板比盈衣单薄多了。月白色的短袖竹布褂,齐膝的印度绸黑裙子,长统麻纱袜子,一双很干净的篮球鞋。短发斜分,少的一边撩在耳朵后,多的一边半垂在鬓边。她右手里提着一捆书,因为重,肩膀也斜了。
顾国桢!盈衣扑了过去。
女孩嘴巴张大,一个啊字没出口,抱住盈衣又笑又跳。
花之蝶捡起散了一地的书,一本本看。
顾国桢唧唧呱呱一阵激动,才想起花之蝶。
这是谁啊?顾国桢的嗓子有点沙哑。
顾国桢长大了,样子没变,依旧是高额头,黄眼珠,薄薄的单眼皮。因为瘦,眼睛更大了,瘪嘴也阔了些。
我堂兄。盈衣指了指花之蝶。
哦,幸会!顾国桢大大咧咧地说。
花之蝶拘谨地点点头,你好。
盈衣说,你怎么把辫子剪了?顾国桢告诉盈衣,她报名参加了“上海国民救亡团”,宣传抗日、救济难民。不过,现在不能公开活动了,租界的日本势力还是蛮强大的。前些天还在愚园路一带抓人呢,别着手枪,带着警犬。这些书是募集到的,送到难民所去。顾国桢拎起重新扎好的书,对花之蝶笑了笑。
难民还看书?盈衣不太相信。
顾国桢说,我告诉你……顾国桢凑到盈衣耳朵边,悄悄说了句什么。盈衣啊的一声,真的?顾国桢用力点点头,骗你是这个!她右手作出乌龟爬动的手势。盈衣啐了她一口,真粗野……喂,你读几年级了?顾国桢不屑道,还几年级……人家要上大学了。盈衣羡慕地说,还是你有福气……你有黄老师和张老师的消息吗?
顾国桢摇摇头。战前倒是见过一面,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张老师改业了。一个月的薪水不过十几二十元。还不及包车夫呢——车夫穿五个铜板一双的草鞋,老师总不能和他们一样吧?一双皮鞋就要五六块。黄老师抱怨薪金微薄,难以维持生计,得罪了上边,被辞退了。我去过她家。漆黑逼仄的过道里,堆满了杂物,进门就闻到一股油烟味,经年不通气的感觉。房子在三楼,厨房在过道上,坐在马桶上一伸脖子就会撞到厕所门,墙上是斑驳的霉雨痕迹。真作孽!
盈衣忽然说,你家很有钱吗?
顾国桢歪着头端详看盈衣,呀,你变得胆大了啊!说话直来直去的。反正,不是土财主。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之蝶也笑了。顾国桢说,堂兄在哪里念书呢?之蝶说了。盈衣说,你们都是,都是……顾国桢抢道:知识分子!盈衣说,我不知道什么分子,反正我不是。
哎,百无一用是书生,堂兄,哦?顾国桢说。之蝶又笑。顾国桢转向花盈衣,先走了,改天来找你。盈衣要过纸笔,抄了地址给她。
4
马路上,男士穿西装的越来越多。霞飞路、南京路、四川路、大新街,西装公司林立,儿童也倾向欧化,现成童装,每套一到三四元。穿着长袍马褂的“小老头子”、 短袄旗袍的“小妇人”日渐稀少。由于中装的“节节败退”,一年多来,阿六裁缝铺生意寥落,甚至还不如在老家江湾镇。阿六不免抱怨,对张家姆妈说,风气变坏了,中国人不着中国衣裳,这种思想真应该消消毒。
张家姆妈比阿六大几岁,住在前楼。住得起前楼的人家都是有底子的,完全可以到好点的铺子里去做衣服。可张家姆妈一直照顾阿六的生意。她说,金乡邻,银亲眷。家里烧了好吃的总要端些来,或者,干脆叫姐弟俩过去吃。平时借个勺呀,讨根葱啊,多有往来。阿六有什么心里话只和她说。这年头,这上海,找个可靠的人比找钞票都难。
为了补贴家用,盈衣白天到跑马厅路的仁济育婴堂缝纫尿布床单,每天挣一块钱,夜里帮父亲打下手,钉个扣子啊,缝个边啊。
裁缝是工匠,里面却大有讲究。蹩脚裁缝做出的“生活”(活计)只是蔽体,是静态的,僵死的,而好的裁缝,就像细心的医生,从顾客的身材、长相、年龄,气质,性情等,全面诊断。胖的人,腰要宽; 瘦的人,腰要窄。性子急的,年少的,衣服要短,方便行动;文静的、年龄大些的,衣服要长一些,显得稳重、得体。阿六很努力,一桩生意要拿出十倍的精神,还外带普及知识:老年人不应花色艳丽啦、皮肤黑的要穿深色衣服啦,等等。
小店生意全靠口碑,直到1940年秋,阿六的衣柜才丰满起来:毛葛、锦地绉、杭缎、洗呢、丝光布、斜纹布、阴丹士林布,“爱国布”( 土布,产自河北省高阳县),层层叠叠。幸亏如此,而此时的米价已经从四十多块升到了六十多块。
衣庄生意兴隆,苏兰兰功不可没。她的衣裳,除了皮草,几乎是阿六包的。有时还荐人来。荐来的,必是“高档人家”,哔叽、华达呢,都是舶来外货。阿六做这些生活分外当心——赔不起啊。苏兰兰来的时候,花之蝶也跟着来,来一趟,带一本小人书,荣生跳起来就抢,常常是,盈衣还没看,书就到了弄堂里那班“小猢狲”手里去了。盈衣又恨又急,嘱咐花之蝶不要再带来了,白白糟蹋。
阿六忙昏头,盈衣呢,也不让去育婴堂缝纫尿布了。
辞工的这天,是花之蝶陪了去的。
盈衣懒洋洋的,满脸的不高兴。花之蝶默默走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他理解她。本来,可以借上工出去散散心,如今就像一棵树,一步动不得。阿六伯伯又是不苟言笑的人,闷都闷死了。
租界的春色是圈在铁丝网里的,有点局促有点寒酸, 一路上没见什么桃枝柳叶。只有行人的衣着告诉人们春天来了。
之蝶忽然说,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都要去苏杭的。盈衣不响,忽然觉得自己和他根本就是两类人:穷人和富人。于是更加没精神了,走了半天也不言语。之蝶建议去坐24路无轨电车。这条三八年开辟的线路横贯英法租,一路看过去,也蛮好白相的。盈衣说不了,我想到苏州河边看看。之蝶想,最好不要去,省得触景生情。就说,算了,回去吧。盈衣说,要回你回。之蝶作声不得,只好跟了去。
苏州河帆樯连牵,堆满了稻草、柴秆的货船来来往往,仿佛“西线无战事”,可河边铁丝网,荷枪实弹的友邦商团士兵,河水中冒出的隐隐血腥气,分明告诉人们:世界不太平。
盈衣的脸贴在冰冷的铁丝网上,一动不动地站着。
对岸,一望无际的焦土。
那个家,她永远回不去了。
新闻报、老申报、大美报、文汇报……报纸要伐?一只小手碰了碰盈衣的手臂。
……
局势太平了,手里也有了钱,阿六打算让儿子继续学业。想起读书,阿六想起了王子琦,他可是打了包票的——只要荣生拿到文凭,担保他进新新、永安!如今,他踪迹全无,承诺也就泡汤了。但读书总是对的。
“八一三”事变后,除了租界原有的,南市、闸北,以及江浙各地的学校都搬到租界来了,一条弄堂数校并存是常有的事。下面是舞厅,上面是学校,也是常有的事。听着“嘣嚓嚓”,怎么读得进书?阿六对着张家姆妈直摇头。
张家姆妈说,听讲学费又涨了。不过,勿读也勿来事,十三岁的男小人放在弄堂里总归不是事体。一日到夜滚铁环、打弹子、抽贱骨头、拉叉铃、掼结子。荒废脱了。
阿六说,是呀,是呀。荒废勿要去讲伊,还要学坏。张家姆妈讲,是啊,此地啥等样人没有啊,拉皮条的、鸦片鬼、流氓、舞女……有好地方我是要搬走的。
张家姆妈和阿六一拍抿缝,这主意就定了。
盈衣望着弟弟背着新书包一跳一跳的背影,胸口闷住了,张大嘴巴吸气,又怕别人注意她,因此背转身,假装看弄口钉着的洋铅皮牌子。
5
阿六想登报找老周回来。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登,报馆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这倒不是问题,鼻子底下就是路。可是的版面位置呢?钞票多少呢?这里头就有讲究了。阿六灵机一动,想起堂弟花凌海有个朋友在报馆,一个姓钱的瘦子。
钱记者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说啊呀,这个事体太好办了。何必登报呢,我手里的亲友就有很多,你“条斧”(条件)开出来就是。阿六倒是被他弄尴尬了,说什么好呢?拒绝,人面对肉面的,说不出口;答应呢,更是不能。老周是多年的老搭档了,情同亲兄弟。找帮手是一,呼唤他才是最重要的。自从分手到现在,一点音讯也没有。是啊,自己到处流浪,即使他还活着,这音讯又怎么通?唯一办法就是广而告之。即便如此,希望也是渺茫。想到老周生死未卜,阿六异常难过。但是他决计不会哭。自从盈庭母女死后他已经不会哭了。钱记者见阿六不作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问阿六,那么,以兄之见,你要登几天,支付的工薪是多少?“社会服务版”做广告是不要钱的。阿六说,不要钱不好意思的,就一天吧,要熟练工,薪金么……月薪18块!他想,老周看了他的名字自会找来。薪金是表面文章。现在的米价每石要三十元左右,煤球一担三元六角,生油一斤六角多,菜蔬每斤八九分,电费也涨了百分之六十。十八块,连肚子都填不饱,如此克扣,就是要逼退一些人。
钱记者陪着阿六办手续,彼此问问近况,自然就说到花凌海。钱说,现在不大去了,他老兄日子也不好过啊。阿六不愿背后议论堂弟,敷衍几句就告辞了。
半个月过去了,不见老周回应。阿六想,是不是没看到呢?要不要再登一次呢?正踌躇,来了两个“阿乡”,声称是阿六的故人,前来应聘。
的确有点面熟。但是阿六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疑惑而警惕地说,那(念第二声,你们)是?
阿拉来过江湾镇的,记得伐?侬姓花,姓老特别的,报纸一登,我就晓得是侬了。那个白面皮,细长眼睛,有着鲜红嘴唇的小伙子笑嘻嘻说。
这两句昆山味的上海话提醒了阿六。他们是王子琦的伙计,六年前,也就是民国廿三年的夏天,他们来帮过忙。说话的这个叫水生,另一个叫土生,好像是亲兄弟。
终于有王子琦的消息了!阿六有点激动,急切地问,王子琦呢?
水生说,王老板不做了。
不做了?阿六大惑不解。
水生贼脱嘻嘻地说,和明星好上了,没心思开店了。
盈衣白了水生一眼。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讨厌这个人。她对他们所说的也不感兴趣,悄悄走开了。
瞎讲!阿六说,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的店面,而且生意不错。
说到生意,阿六迟疑了一下。他还真不了解呢。
一直不做声的土根说,是真的。
阿六看看他,心里倒有几分信了。这个人看起来很忠厚,黑红的脸庞,胖墩墩的,有点羞涩。记得他不大爱说话,一说话就结巴还爱脸红。
那么,人呢?你们有他的地址吗?
两个人都摇摇头。
阿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留下吧。
人是留下了,可是住哪儿呢?小小亭子间,像一方砚池,人都几乎无法“流动”。再找地方吧,就算有也租不起啊。亭子间涨到了三十元,前楼七十元,三层阁二十元,晒台钉个板房,也租十五元。
正走投无路,机缘来了!
“螺蛳壳里做道场”是描写上海住房局促的经典。住房是固定的,没法子想,公共部位就成为房客争斗的目标。今天张家在过道上放一只破椅子,明天李家就会在旁边放上一只坏桌子。
灶披间的三轮车夫是个山东莽汉,不会暗斗智取,竟然用明晃晃的菜刀砍伤了舞女张小姐。偏巧她的相好是巡捕房的小头目,结果可想而知。
旁人不怪张小姐强横,却怪山东人不识相——上海是个恶势力的世界呀,拎不清!
在张家姆妈的斡旋下,阿六顺利顶租。
亭子间在灶披间的上面,阿六戏言,我也有一楼一底了。张家姆妈说,蛮好,蛮好。她帮着阿六把竹台板搬下来,又送了两张凳子,说是添喜。
九月底了,太阳还发着狠劲,像打架斗殴的流氓。灶披间虽有窗子,但窗外是窄弄高墙,挡住了光线,也挡住了风。闷且不说,可暗不行啊,看不见穿针引线呢。因此,大白天也只好开灯。那电灯泡呀,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盈衣穿着白底粉红圆圈的圆领衫,底下是条绸布黑裙,头发梳成辫子,盘在头顶,像一朵乌云。头颈里亮晶晶的,全是汗。她的手比她母亲的大,也有力,手掌厚厚的,不像是裁缝家的女儿倒像是粗做丫头。现在,她正坐在案板的一头,专心致志裁剪一块小布料。这是一件长袖旗袍的“下脚料”,浅蓝色的杭缎。缎条像一条美丽、亮闪闪的小溪,在盈衣的指间穿过。
纽襻(扣)是中装最吃功夫的。不管什么纽,最难的是“头”, 叫作“葡萄结”。葡萄结有固定的打法,松了紧了扁了长了都不行,要圆圆的饱满的,个个大小一样。纽襻中,长脚纽最简单,葡萄结后留出的一段便是“脚”,将“双脚”并直了订上衣襟,尾稍往里一折即可。盘花扣就有点复杂了,好几十种呢,讲究什么季节的衣服配什么花。比如秋天,就有菊花扣等。做纽襻的头道工序就是将材料,尤其是丝绸(比较滑)上浆后,剪成0.9厘米宽的斜条。
布条剪好了。盈衣数了数,拎出一条,一头用缝衣针钉在台板上,绷直了,将两面的毛边折进去,边折边缝。布条就成了“棍子”。
台板的另一头,水根在缝一件衣服的下摆,边缝边对正在熨衣服的土根说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还不时乜一眼盈衣,似乎在提防她偷听。盈衣不知道他们在议论谁,脸上有些发僵。不过,说是议论也不准确,只有水根一个人在说,土根不怎么搭话。
花之蝶来了,就像一阵清风吹走了盈衣的烦闷,她赶紧站起来,欢快地说,你放学了?之蝶一笑,说,我无所谓啊,大学嘛,没中学管得死。盈衣望望那两个人,对堂兄说,我们上楼去吧。
才避开他们的视线,之蝶就问,这两个人是谁啊?
盈衣说,新招来的伙计。忽然想起周伯伯,心里一阵疼。
之蝶见盈衣落寞的样子,提议说,我们出去转转吧。伯父呢?盈衣说,送做好的衣服去了。那我留个条。说着,花之蝶取出自来水笔,撕下一张过期的日历,在背后刷刷几行。盈衣迟疑地说,还有活没干好呢,他要骂我的。不会。之蝶笑着说,总要给我面子的吧。盈衣笑了,说,好。忽然,轰隆隆一声响,像是地震。之蝶吓一跳,什么声音?盈衣耸耸肩,楼上的晒台租出去了,有人跺脚。男小人都皮得不得了,你看荣生。之蝶笑了,我不皮。盈衣也笑了。
辣斐德路上的旧书摊,足以和四马路、卡德路匹敌,天文地理,包罗万象,其中教科书最多,价格也相对贵些,但比之新书要便宜五到八成。因此,这里是穷学生集中的地方。此外,还有大量重印或复印的旧书旧画报、连环图画等。
盈衣的眼睛“直奔”小人书摊。那里琳琅满目。她从粗糙的木头书架上取下《玉蜻蜓》第一册——整整一排呢。精美的画面,动人的神态,引人的故事……盈衣快速翻看,翻几页,食指在下嘴唇上点一下,翻几页,点一下,老板一把抢过来,粗暴地说,不买不要看!你看,被你弄龌龊了。边用手擦,边冲她翻白眼。盈衣涨红了脸,她想说,被我弄龌龊?你是旧书啊,难道不脏?还没说呢,盈衣干呕起来……天晓得嘴巴里吃了多少龌龊物事,也许有苍蝇屎呢。
平了喘,盈衣又想,一本原价三四块的书,这里只要几角钱。实在太诱人了。可她没法买下来,再便宜也没法买——她的手里从来没有钱,没有习惯也没有欲望。
可是,她真的想要那套书……
盈衣依依不舍地离开书摊,这才发现,花之蝶不见了。他没在自己身边。跑马似的,几个圈子兜下来,根本没有他的影子。哪儿去了呢?盈衣心里焦急,茫然四顾。
两个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盈衣差点叫出声来。他们?之蝶不是和自己在一起吗?怎么跑到马路对面去了,阿爸怎么过来了呢?之蝶去叫的?不可能啊,他叫他做什么?再说,不过一歇歇工夫,也来不及啊。真是见鬼了!盈衣不知道是躲开好还是迎上去好。脚好像插进了地心,拔不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两人已经到了跟前。阿六黑着脸,凶狠地瞪着盈衣。之蝶在边上解释,是我硬拉她出来的。他的脸因为焦急而变得痛苦不堪。看来,他一直在解释——他一定是看见父亲迎过去的。盈衣垂下头,不敢说话。
阿六鼻子里冲出一口气,淡淡地对之蝶点点头,对女儿说,盈衣,荣生的书被人抢了,我在这里淘淘看,你回去吧,以后不要跟别人乱跑。
花之蝶尴尬至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不知道是否应该陪盈衣回去,如果一起走,伯父会不会不高兴——明显的,他不愿意自己和盈衣接近,他都把他说成了别人,但是她一个人走会不会迷路呢?而他又怎么能待在这里呢?倘若自己不管,盈衣一定更加难过,她已经很依赖他了。之蝶犹豫片刻,眼睛看着地上说,我先送你回去吧。此时,阿六扔下他们,自顾自往书摊去了。
一路上,盈衣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说。之蝶不断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隔了几天,之蝶托人捎来一支博士笔厂生产的自来水笔和一只时尚的木柄花布包。来人说,笔是给弟弟的,包是给妹妹的。
盈衣打开包。一套崭新的《玉蜻蜓》!盈衣急速地翻遍每一页……没有字条,什么也没有。她呆在那里。他不来了,也许他永远不来了。
房间里越来越暗。
盈衣,落雨啦——快点收衣裳!阿六在喊
落雨啦——,落雨啦——
弄堂里充斥了女人的喊声,或苍老或清脆。
6
有了两个徒弟,阿六就有空“东张西望”摸摸行情了。一个刘姓女客说,有个姓肖的师傅,手上功夫不比你差。不过,我是做不起的。待要细问,女人说有事急匆匆走了。这日突然想起,阿六便买了一盒西点上门拜访。打听下来,吃惊不小:姓肖的地址居然和王子琦的一式一样!
阿六决定跑一趟。
店面没缩没减,仍旧是两开间。可里面全变了,仿佛店主和王子琦有仇,把“过去”抹了个一干二净。原先进门是一只大柜子,就像绸布店里卖零头布、开片短裤那种玻璃柜,里面放了衣服图样和面料,靠边是一些成衣,供人挑选。不论何时进来都是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如今空空荡荡的,连张椅子也没有。水晶吊灯,打蜡地板,两侧墙上则是整面的镜子,明晃晃、亮闪闪,进门全是影子,举手投足,就像群魔乱舞,说不出的恐怖。
面朝大门,是一排金黄色落地玻璃窗。阿六上前一推,却是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原来窗与窗用铰链连在了一起。搞什么名堂!阿六疑心自己走错了,又退出来看看,可店招明明是“肖记成衣”啊。身边的路人潮水般过去——没人驻足留意这间古怪的铺子。
好奇心引得阿六重又进去,才见长窗左首有扇绛红色的小门,古色古香的,样子有点像苏州古典园林里的腰门。阿六小心翼翼推开——一条十来米长的回廊,左首是一排小门,右首是院子。
不知小门里是什么所在。阿六稍微一想,明白了。外面的厅没原来进深了——隔成了小间。应该是试衣间吧。人们从作坊里取了衣服就可直接进试衣间了,就像演员的化妆间。
这种做派像是私人会所,和阿六薄利多销的思路不一样了。
院子没变,仍是工场。工场靠了院墙,三面落空,顶上是油毡,防雨雪的,但是大风一来,这衣料布条线头线脑还不飞了?阿六有些想不通。不过,他的灶披间也实在太闷了,敞开也有敞开的好。
有几个工人在干活,有的在熨衣服,有的在踩缝纫机,有的在挂晾衣服,没人理阿六。阿六轻声问一个中年男人,啥人是老板?
不在!那人生硬地说。
阿六想,不晓是老板拖欠了薪水还是自家屋里出了事,这般不顺。
一个矮墩墩的中年女人从回廊走过来,似乎听见有人叫她。
啥人寻我?明摆着只有一个陌生人。因此她面朝了阿六,说,你找我?
阿六惊异地问,你,你……姓肖?
是啊。女人疑惑地看着阿六,你怎么知道?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阿六很突兀地问。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女人警惕地反问。
四目相接,发出铿锵的声音。就像两把利剑撞击。
王子琦的大老婆!阿六眼睛一亮,连忙说,嫂子,我是花阿六啊,你忘了?
女人一呆,似乎想起来丈夫有这么一个朋友,顿时精神十足——确切地说是怒气十足,叉了腰说,来得正好!这个杀千刀,我正要寻他……他在哪里?
阿六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我,我也好久没见他了,还是打仗前……他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我恨死他了!这个翘辫子!
女人一五一十地告诉阿六。有个电影明星常来做衣服,他就去勾搭人家。你说,什么人不好勾搭,去勾搭这种人?上海滩上,哪个电影明星是吃素的?吃生活还是小事体,丢进黄浦江,死也白死!
后来呢?阿六问。
我去求啊。
哦。原来如此!阿六恍然大悟。一定是女人帮他摆平了,作为报答,他把铺子给了她……她又不会做衣服,要铺子做什么?转而又想,她不会做,工人会啊。看看这铺子的变化,背后有人呢!说不定是他们设的套!阿六毛骨悚然。
你说这个杀千刀,是不是找死?女人气哼哼地说,事体刚过去,他又跑掉了。
阿六不吱声。不管事情真假,这家人算是散了。王子琦三个老婆呢,不知另外两个什么下场。幸好她们都没有小囡。真是作了老孽。阿六忽然想到断子绝孙这个词。
女人抽出一根烟递给阿六,阿六摇摇头。女人自己BYf6Y/vn2pSxuPDps+Aeiw==衔了,点上火,猛吸一口说,你有他的消息告诉我啊。
阿六嘴上应承,心里却想,就算有消息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什么姓肖的师傅衣服做的好。瞎话三千!
出来的时候,阿六照了照墙上的镜子——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坚硬而多皱,杂乱的眉毛钢针似的斜刺出来。
街上乱哄哄的。一点不比逃难的人少。只是,胭脂香粉,糖炒板栗的香味,绵酥入骨的女声《夜来香》,提醒人们,这是苏州河南,是租界,是全国仅有的都市。
阿六无心“流行风”,昏沉沉登上无轨电车。
车子里人很多,阿六扶着椅背,望着窗外出神。错综复杂的电线把亮白色的天空切得七零八落的。
电车在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慢下来。阿六的胳膊被碰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站起来了,准备下车。阿六刚想要坐下去,一个小姑娘动作更快。苏沪一带称之为“尖屁股”,尖着,抢先的意思。当她把过道里的双脚搬进来的时候,还得意地冲阿六笑了笑。
忽然,小姑娘的笑容凝结了。她盯着他看。
看什么看!噶没礼貌。阿六别过面孔。
过了会儿,阿六回过头来,发现她还在朝他看。于是他也看她……
阿六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疑心自己在做梦:这小姑娘像极了自己的小女儿花盈庭。鲜嫩的脸庞,水灵的眼睛,白皮肤……就连睫毛也一样,又长又密。
你是不是叫花阿六?小姑娘端详半天,突然问。
阿六依旧傻在那里。
你到底是不是啊?女孩不耐烦了。
我,我是啊……你……你是?阿六六神无主地看着她,惶惑地说。
我叫平燕燕。女孩淡淡地说。
燕燕?你是燕燕?阿六的喉咙哽住了,一把捉住女孩的手,颤声问,你爷呢?!你弟弟呢?!
女孩看看周围,不自然地笑笑,甩脱了阿六的手,突然站了起来。我要下车了,爷叔再会。说完,仓皇地往门边挤过去,就像小鱼钻进石缝。阿六手快,一把捉住她的细胳臂。
我怎么能放你走呢!
爷叔,你弄痛我了!小姑娘叫起来。
阿六不说话,也不放手。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小姑娘碰着坏人了,有人说好像不是,小姑娘是认得伊的,伊叫以爷叔。
车门一开,阿六就拖着平燕燕下来了。
阿六放开手,有点生气,跑啥跑,爷叔又不是外头人。你怎么一个人乘车子呢,碰着坏人怎么办?那(你)爷呢?小弟呢?
平燕燕一扬脸,死了!
阿六目光灼灼,你说什么?!
死——了!小姑娘恶狠狠地说。
阿六眼圈红了,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怜的小姑娘!可是终究不死心,稍一停顿就继续追问,你亲眼看见的?
燕燕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她跑得远远的,站成一棵“鸟不宿”。
跟我回家吧。阿六恳求道。他不知道为什么燕燕对他有敌意。但是他知道从今往后她就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比他们更重要。
让我想想。燕燕歪着头,依旧盯着阿六,小脚不停在地上磨来磨去,仿佛擦黑板。
一双红色的破皮鞋,一件不合身的旧旗袍,下摆撕破了。这小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可是,她哪来的钱坐电车呢?这些天她又是怎么过的呢?阿六吞下所有的疑问,凄楚地笑了笑,说,你想不想盈衣姐姐?
燕燕迟疑一下,点点头。
阿六伸出手,燕燕慢吞吞走过来。
……
盈衣,盈衣——快点来!
哎,来了。盈衣放下手里的镊子,奔出来。她不知道父亲怎么了,他叫她的声音都变了。
父亲牵着一个十来岁小姑娘。
盈庭?盈衣仿佛呛了一口水,转不过气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亲眼看义工把她和母亲装进棺材抬走的。仔细看看又不像。她的眉毛比盈庭的更弯,眼睛也更大……
平燕燕!盈衣心里一阵欢呼,又颓丧地摇了头。浦东沿江一带全炸平了,她怎么可能独活?战争,唯一能信的是谁死了而不是谁活着。
阿六推了盈衣一把,戆大,带燕燕妹妹去呀。弄弄干净。
盈衣浑身一颤,果然是!真的是!她拖着燕燕往阁楼去。
燕燕原地转了一圈,这么小啊,我睡哪儿?
盈衣说,跟姐姐睡好不好?我们睡地上好不好?
骨头痛死了。燕燕嘟起嘴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想和姐姐睡一起的。说着,贴在了盈衣身上。
盈衣搂住了问,你怎么遇见我阿爸的?
电车上。燕燕垂下了头,似乎不大高兴。
平伯伯呢?你弟弟呢?盈衣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心里扑通扑通。
燕燕重重推开盈衣,趴上窗台。
一定是死了或者散了。否则她不会这个反应。盈衣两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想起了燕燕的弟弟,小弟。那双雪亮的、抠进去的、诡异的眼睛。盈衣打了个寒战。曾经比喻他是黑无常……他成了鬼,会不会来捉她呢?
真没劲,像个监牢。燕燕回过头来说,姐姐,你见过监牢吗?一定很小的,就像这个屋子。
盈衣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有点不高兴,你是没住过露天……对呀,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呢?但是她不敢再问。她不再是从前的燕燕了。盈衣目光黯淡下来。奇怪,阿爸怎么认得她呢?又一想,也许是燕燕先认出的——她长大了,变了,可阿爸没变呀。她敲敲自己的头。
燕燕说,阿姐你头痛啊。言语中似有关切。
盈衣一阵感动。她想起了在平伯伯家避难时,夹到她碗里的那筷绿豆芽。一只小鸟站在窗台上,盈衣刚想对它笑笑,可它飞走了。
直到这时,盈衣才想起来父亲关照的事。
燕燕,我帮你沐浴。等着啊,我去弄水。她端了面盆急匆匆下楼。自来水房在弄堂里,开水三分一勺,已经灌在热水瓶里,现成的。
阿六没有上来,荣生回来了也没让他上去,他想让姐妹俩单独待一会儿。女小人和女小人总是多些话的,而且,在平师兄家时,燕燕就和盈衣好。他很想知道平师兄和小弟是怎么死的,这几年她在哪里,现在又住在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以什么为生。
见盈衣下楼,阿六迎上去问,她说什么了吗?你平伯伯和小弟怎么样了?盈衣摇摇头。阿六刚想责备盈衣,继而又想,还是别急,逼急了她跑了怎么办?
盈衣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很大的圆形旧浴盆,将面盆里的水倒进去。跑了好几次,浴盆里的水才过半。
盈衣试了试水温,说,要不要姐姐帮你?
不要!
噢。盈衣答应一声,又把全部衣服抱在床上,有她自己的,也有用母亲的旧衣服改的,还有两件是小婶婶送她的。
盈衣说,喜欢哪件穿哪件啊,勿客气。洗快点,天冷了。
燕燕说,晓得了,你走吧,不,你回来,守住门!
口气是命令的,强横的。盈衣一呆,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但是她无法生她的气。便说,好的。你好了叫我啊,我来把水倒掉。
数月来,燕燕始终没有和阿六一家亲近。陌生、遥远、沉默、安静。盈衣很想疼这个妹妹的。可她束手无策。
这日夜里,迷迷糊糊中,盈衣听见有人啜泣,似乎就在耳边。盈衣伸手过去一摸,燕燕脸上湿漉漉的。盈衣一下子醒了,轻轻呼唤,燕燕?燕燕?平燕燕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搂住盈衣,姐姐,呜呜呜,姐姐,我想阿爸,我想弟弟……,盈衣眼睛一红,哽咽道,姐姐也想妈妈,想妹妹。你还记得她们吗?我的妹妹叫盈庭。她们呢?死了,死在难民所了。乖,不哭啊,姐姐也不哭……
盈衣说不哭,眼泪早已下来了。
阿六惊醒了。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你和荣生同年,十四了吧?嗯。盈衣想,十四,十四,我就是十四岁来月经的。她想问燕燕有没有那个,从今往后,她是姐姐也是她的妈妈。但她问不出口。小姑娘怕难为情的,别一问,刚打破的冰又结上了。
盈衣帮燕燕擦干眼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燕燕不怕啊,燕燕有姐姐呢。睡吧。
燕燕嗯了一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鼻息平稳。盈衣却再也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早上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床底下。
三个小人中,只有老三盈庭长得像阿六,阿六是极其疼爱的。她的夭折阿六很伤心。而燕燕的到来,就像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是老天爷对他的补偿。因此,有什么好小菜总是先让燕燕,衣着也是三个小人中最光鲜的。
荣生不高兴了,老是冲燕燕翻眼睛。他不敢对父亲发火,冲着盈衣嚷,凭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她又不是我们家人!
荣生,不许瞎说!盈衣捂住弟弟的嘴。
荣生一把扯掉姐姐的手,我偏要叫!你不喜欢我了!臭阿姐!
瞎说!瞎说!盈衣跺脚道,你懂不懂啊,妹妹没亲人了,这是她的家,你是,你是……盈衣想说你是她未来的男人,可终究咽下了。将来,谁知道呢!
燕燕还是一副执拗的、毫不在乎的样子,晃进晃出眼里根本没人,即使盈衣亲近也是冷脸相对,更别说做家务或者到裁缝铺帮忙了。盈衣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问题招她讨厌,心里很是烦闷。老周伯伯在的时候,她还可以跟他说说,如今跟谁说去!她想到了顾国桢。这个死人,不晓得死在哪里!盈衣恨道。
荣生趴在床上做功课,听见阿姐自语,回头问,你说啥人?啥人死在哪里?做你的功课吧!没跟你说话。盈衣没好气地说。荣生嘟着嘴小声道,我又没惹你咯。
说曹操,曹操到。
穿着黑色旗袍、灰色呢大衣的顾国桢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偷袭珍珠港。
责任编辑 晓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