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民局
2013-12-29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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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杰,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世界汉语教学学会、中国语言学会会员。1996年至1998年赴拉脱维亚大学讲学、任教。同年于波罗的海语言中心讲学。1999年应邀赴德国汉诺威参加世界汉语教学研讨。2008年参加第九届国际汉语教学研讨会。2009年论文入选美国布莱恩大学语言学会议。2010年应哥伦比亚大学邀请赴美交流学术。
长期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及语言学研究。出版语言学专著《现代汉语量词研究(增编版)》等三部;出版教材、词典多部。发表及入选国内外顶级学术会议论文三十余篇。
1972年开始发表小说。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论文和文学作品均有获奖。出版散文集《蓝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们》。
入选《世界优秀专家人才名典》《中国语言学人名大辞典》《中国专家人名词典》等。
1998年获评天津市级优秀教师。2006年荣获全国十佳知识女性。
1
那是一张永远叫你提不起精神的脸,白胖白胖的,没表情,没朝气。坐在办公桌后面,像个糖面座儿。他没有戴眼镜,眼睛却总是翻向上边看你。眼珠是灰色的。他那没有重音的话语,几个月来总是向我发着一个腔调:
“上面没有下来文件,没有。签证还要等一等。”Sir说完,扭动了一下身子又低下头看什么破文件了。
我极力压着一直向上蹿的怒火,心里千条百条的理由都挤到嗓子眼:
哼!还等!我等了快半年了。我爱人来这儿,是来帮我教学的(一个人在这里,你简直就想象不出有多么困难)。我们又不是来移民。哼,你请我移,我都不来呢。谁稀罕!又穷、又旧、又冷,连人的表情都像冻上冰一样。确实,这位Sir的脸就像进过冰箱。哼!你拿什么架子?我来是支教的。我的每一项花销(包括教学用费)都是由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开销。我们中国教师来,是为世界汉语教育事业做贡献的。你当我是来求你们呀。我忍不住愤愤地说:
“Sir,对不起。除去等之外,难道您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没有办法,我们必须听上级的。”
他的声音依然像过滤过一样,每个音符都一样。
你整天办什么事了?你这个胖猪官僚!当然,这话都是在心里说的。我仍坐在那儿,没打算走,也没说话。
Sir似乎感到了压力,又在起身。我知道接下来,他会礼貌地说:
“对不起……我去看看。”
然后向屋外走去,大概又是上洗手间。每次都是估计我完全没有兴趣等了,他才回来。这次也一样,他说:
“抱歉,今天不行了。您至少需要再等两个月。”
说完,就坐在皮椅里,像个大白面口袋。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地说:
“你第一次说等三天;第二次说等一周;第三次等一个月。等,等,越等越长。”
说实在的,来拉脱维亚办证的烦琐,真的叫人忍无可忍。我来拉脱维亚大学任教是中拉两国的协议。我是受拉脱维亚国家邀请,又由我们国家高教委直接派遣的。我爱人来拉帮助我教学也是有文件的。现在,要拿到我爱人的签证,却真的是“难于上青天”。我整日被他们支来支去,跑来跑去,累得精疲力竭。
那天,我气得真像爆米花揭锅——“砰”的一下子,把积压在心的几个月的愤怒都抛给了那个面口袋:
“你这个聋子耳朵(——摆饰)!
“你这个套上嚼子的笨骡(——就会听呵)!
“你这个马勺上的苍蝇(——蹭饭吃。)哼!”
当然,我用的是汉语。Sir的胖脸上,一对小灰眼骤然凝聚了。他当然不知我在说什么,但发怒,他一定是感到了。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温和的像绵羊一样的中国人居然也长出了犄角。他愣在那,不知所措。
“你这个胖猪官僚自己等着吧,等着肥猪出窝——下台(儿)!Sir,再见——”
说完我就冲出了门。门外大屋里(办公小屋的门是敞开的)等候签证的老外们,大鼻子一律冲向我。蓝眼、绿眼、棕色的眼也一律满是惊叹号。
2
哼!反正是出口恶气。我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大门。
移民局就在里加老城。说是又破又旧,其实人家一直保持着中古时期的风貌。石头铺墁的小街上,两旁的小商店雕梁画栋,挂着各种各样的实物招牌,告诉你那窗门后的生计。小街上的街灯古香古色,姿色各异。那一切好像都在争相述说着遥远的古朴,遥远的记忆。
走着走着,我笑了。我大骂了那小子一顿,竟挑不出一个不文明的字来。汉语真棒!汉语的歇后语都是来自于生活。
我老家的猪圈就有个台。平时那大肥猪躺在台上,一赶它,那肥猪真的就得“呼哧,呼哧”扭出来。那真是“肥猪出窝——下台(儿)!”
这个移民局的胖官僚真该下台了。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他,来办签证的人们都叫他气得鼓鼓的。两分钟能办的事,也要等一星期,还不见得能办。每天等着见他,至少也得两小时。后来,从报纸上知道,世界上俄罗斯的官僚作风排首位,拉脱维亚紧跟其后。
反正,有气,撒了,痛快。为了奖励自己,我进了一家咖啡店——嗓子眼要冒烟了。
3
咖啡店暖融融的,幽雅、安静。莫扎特舒缓的小夜曲一下抚平了我起棱起皱的心。窗台、小桌上都摆放着古朴的花瓶。冬没有过去,瓶中却插满了鲜花青草。一股淡淡的野花清香引领着我。我朝临窗的小桌走过去。身旁一个中年妇人微笑着招呼我坐下。我正奇怪,她的一句问话更叫我吃惊:
“你丈夫的签证办下来了吗?”
她讲英语。她怎么知道我的事呢?
原来她也在办签证。可见她也是移民局的常客。那妇人很漂亮,有点像我们的老电影《柳堡的故事》中的二妹子。脸红扑扑的,朴实得像我们农家妇人。
哦——像田野上的一株红高粱。
她立即给我一种亲切感。这里没有一个中国人。异国的游子,又在挫折之中,那种寂寞感,文化语言休克。我初来拉国,常想起辛弃疾的《水龙吟》:
“……梦里清秋,
水随天去秋无际……”
这里的天漂亮啊,湛蓝湛蓝,无边无际。白云变幻着白色,变幻着形态浮在蓝天,似乎伸手都可以摸到。看着叫人心动。
蓝天下,清水边高高的白杨树向天舒展着它的枝条。抖动的树叶翻看着秋天的高爽,清寂……
“把吴钩看了,
栏杆拍遍,
无人会,
登临意。”
一个人在远离祖国的异地他乡,全是生面孔。这里的面孔又都一律冰冻过一样。在语言的荒漠中……
想想,能和一个像中国人的人说话那也高兴啊。我和她聊起来。
那天,我知道了拉脱维亚的很多往事,知道了拉脱维亚的历史有多么苦难。
4
拉脱维亚,这个波罗的海东岸的小国12世纪建立了早期的封建公国,可是很快在十字军东征时,就被德国封建天主教征服。16世纪又被波兰和瑞典瓜分。我在里加老城就经常路过瑞典门,看过波兰古堡。
北方战争后,1795年拉脱维亚又归属俄罗斯。19世纪拉脱维亚废除农奴制。拉脱维亚无产者参加了俄国十月革命。1918年12月17日宣布建立苏维埃政权。不到两年就被推翻,成立拉脱维亚民主共和国。1934年法西斯分子发动政变,建立了军事独裁政权。
1939年根据《苏德秘密协议》,拉脱维亚划归苏联;1940年拉加入苏联,成为加盟共和国;1941年夏希特勒进攻苏联,拉脱维亚又被德军占领。直至1945年5月,苏联红军解放了拉全境。苏联解体后,1991年8月22日拉脱维亚共和国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拉脱维亚历史上几乎没有独立过多久。
这个像二妹子的妇人领我在拉脱维亚的历史中慢慢走过。外国人特别善于表演。二妹子一边蘸一点儿咖啡在桌上写着年代,一边表演被人抽打脊背;被人揪耳朵;被人牵着鼻子走……我明白了一个只有 6.45万多平方公里,只有268万人口的小国,在列强争霸中有多么痛苦,多么无辜无奈。
我想,对面这个妇人一定是拉族人。棕色的头发,皮肤也是棕色,透着一点红。她不断大骂那些光吃不干的官僚政客(她用下巴颏冲着窗外狠狠地点一下),说:
“这些奶酪中的肥虫子!(大概是蛹)”
可是我能听得出,在她的谈话中,对拉她总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深情。 她不断对我说:
“您要理解。要理解。”
是啊,那是她的祖国。可是她告诉我,她是犹太人。现在拿的还是苏联护照。没有拉的公民权,没有工作。我原来只知道我的俄族朋友没有公民权,没有工作。不知道原来非拉族人许多人都没取得国籍。真不明白。
犹太女人说拉脱维亚就像一个被人欺负怕的孩子,刚刚自己站起来。不是拉族自己人,谁都不敢叫人家靠近。拉族在拉脱维亚只占百分之四十多一点。
更有意思的是,当她知道我丈夫曾是军人,而且是退役军官后,她“哦——哦——”地拍着腿说:
“我说呢,难怪呢!”
她要说什么。可是当她知道了我是来拉脱维亚大学任教的教授,便又晃着脑袋,有点神秘又得意地说:
“不说了,你一定有机会见到我们总统。你看了总统的资料,你就明白了,有过军人史的人,为什么来我们这儿这么难了。”
我能猜个大概其。可我不明白,她们拉脱维亚人怎么出去也这么难呢?
犹太妇人垂下她好看的大眼睛,于是我知道了一个国家总有自己的艰难。
5
苏联解体后,拉脱维亚的人口每年以7%的速度递减。除生育率低外,向外移民也是重要原因。她出去是投奔她的姐姐。二战时,她的父母逃到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她在那里出生,苏联时,她的父母送她回国上学。毕业她做了电机师。现在她却没了工作。失业的女电机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国家也有糊涂的时候呀。”
是啊,说得真对。我们新中国刚成立时,不是许多华侨都回国了吗,可“文化大革命”后也来了个出国潮……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舍不得她走。女电机师笑了:
“我一定还会回来。”
“你知道列帕亚水电站吗?我也参加设计了。它真美呀!”
女电机师眯起眼睛。后来我真的去了列帕亚水电站,真像我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么宏伟。因为那儿有着许多像女电机师那样的人的血汗。
临分手,我的签证朋友给我出主意。她凑到我的耳边说:
“我想,您丈夫的事,您要给我们总统写信。中国人跟别的国家人还不一样。”
我问怎么不一样?
“中国人不好战,是一个温和的、很富态的女人。”
第一次听!我从小就知道我们的版图像雄鸡。我们是雄狮!“温和的、富态的女人”!真不情愿。然而,女电机师的眼睛会说话,那里写满了真诚。
6
我们成了好朋友。但我的信还没来得及写,大使馆知道了我的艰难,郑重通知我: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拉脱维亚大使馆,将全力以赴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大陆教师何杰办理其配偶入拉签证。
牛气呀!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妹子”。她使劲地拥抱我:
“你是幸福的孩子。有亲妈呀”。
是啊,在国外,那种对祖国的依恋,对祖国的思念,没有出过国的人决想象不出,那真是刻骨铭心。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文件做到两寸厚。大使馆参赞的夫人都出面为我出文件。文件之繁多,甚至还包括我丈夫委托我为他办签证的委托书。更不用说,还要有我爱人没有犯罪史,没有枪支等公证书了。有意思的是,文件往来中,我们的结婚证丢失了(到现在都没找到)。所以,到现在,我和爱人竟成了非法的一对。
当里加城道边的冰雪都溶化干净的时候,我“非法”的那一半终于拿到了入拉通行证。使馆一秘晁说:
“你爱人干吗那么死心眼。连在部队立了多少次功都写了。吓死人家啦。”
没办法,忠诚老实是我们那个时代铸造成的性格。
7
按礼节,我又去了拉脱维亚移民局。原来那位胖先生真的是个头儿。我进屋,那位先生礼貌地站起来。咦?他也不像个口袋呀。
当我把一张画有牡丹和几只鸽子的国画在他面前打开时,他那张一直冰冻的脸一下绽出了笑容。大嘴像一个向上弯的月牙。哈,微笑使一个最丑的人都能变得漂亮,生动。
那天,不知是因为他的微笑,还是因为我这个人总是有话就憋不住,我诚恳地告诉他,我们多么希望他们简化入拉手续。Sir又笑了,大嘴又快撤到了耳朵根。他先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向我抱拳,表示道歉,又指指上边,然后耸肩,撇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不让我说什么,他们这些搞外交的真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接着问我,那天我生气时向他说的是什么话。他很感兴趣。
没办法,想起那天我骂人家什么“聋子耳朵”,什么“套上嚼子的笨骡”,什么“马勺上的苍蝇”……我真有点为难,因为无论是拉语,还是英语我都不能准确翻译(在外交场合,拉脱维亚官方不允许讲俄语)。再说,这些爱动物爱得邪乎的外国人,我说他“驴子、胖猪”,他还认为我在赞美他。于是,我说,汉语深邃、博大(我真为我们的汉语自豪)。世界上不同民族由于文化习俗、文化思维、观念的不同,许多语言都有非等值词汇,无法对译。但是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教师。我的气话也是文明的。
接着我也学他耸肩,撇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我可没向他道歉。本来他就没点积极的态度。哼!
Sir还是笑了,一脸讨好。他点头。而后来的谈话,我差点又跟他爆发。临走,Sir看着我的礼物反复说:
“It gives me Goose bump!” “Goose bump!Goose bump!”(英音:股子巴姆普)我翻字典是“起鸡皮疙瘩”!为什么?看我们的国画,中国的四大国粹之一,起鸡皮疙瘩!那鸽子和牡丹都寄托着我的希望呀。
那天,多亏我的学生跟着我,她翻开拉英双解词典,告诉我,那词义是“快乐兴奋”。他在说:
“这令我快乐、兴奋得坐立不安”。
天啊!没办法!上帝造人怎么留下这么多麻烦?我多么希望不同国家的人都能说一样的语言。起码,也要有更多的理解和真诚啊!
理解万岁!真诚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