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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满地

2013-12-29刘怀远

阳光 2013年1期

桑奶奶病了。

一向硬朗的老人病了,感觉头晕无力,儿子慌忙叫来村医。医生仔细检查了半天,说,就是上了岁数身体老化,除了血压高点儿,还有点儿心神不宁,其他没大碍,你看奶奶两只眼睛多亮,精气神多足,说话嗓门多洪亮。先吃点儿药,躺着静养,观察观察吧。

听到奶奶病了的消息,儿孙三代十几口人呼啦一下赶来,围聚在老人跟前,屋里屋外地站满,唧唧喳喳地闹到傍晚。第二天,奶奶没好也没坏,成家立业的孙子孙女们就忙自己的去了,只剩过了花甲的儿子媳妇,奶奶的屋里一下安静如初。又躺了两天,儿子、媳妇身体熬不住,就又连孙子们算上,每天轮流照顾老人。

今天,奶奶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屋里静静的,五月的阳光把墙外老槐树的影子拖过来印在窗上。桑奶奶望着斑驳的树影,呼扇着鼻翼,问孙子,槐花开了?五大三粗的孙子跑出去,昨天还没有丁点儿动静的槐树,今天一下就爆开了串串黄白的小花儿。孙子进来说,奶奶啊,您真神了,躺在屋里都知道外面的事儿,开了满树。桑奶奶点点头,干瘦的胸部一起一伏着,贪婪地吸吮着孙子裹挟进来的浓郁的槐香,眼睛望着窗子上的树影出神。呆愣了半天,对孙子说,去叫你骆驼爷来。

孙子边起身边说,他前天来看过您,您当时睡着了。

树影还没被日光挪动一个窗棂格儿,一老一少进了屋,骆驼爷站到桑奶奶的跟前。桑奶奶望定了骆驼爷,说,我快不行了,你个老东西倒还这么结实。骆驼爷说,你也就是伤风受寒了,不碍事,我怕是熬不过你呢,看你儿孝媳妇贤,孙子重孙一大帮,谁能比你?桑奶奶说,你也不差啊。又转向孙子:你出去散散心,别憋在屋里了,有你骆驼爷看着我,放心去吧。

孙子答应着出去。桑奶奶说,我让孙子喊你来,我想和你说……

骆驼爷嘻笑着说,嫂啊,你不是说又要往前走一步,改嫁给我吧?桑奶奶也笑了,扯动得脸上的褶皱弯曲成水塘上荡开的涟漪:老东西,阎王爷快掐脖子了,还这么嘴贫!在我面前,什么时候你都是长不大的黄嘴儿小家雀儿。 我的心里有件事儿啊,解放多大,我就埋了多少年。

解放是桑奶奶儿子的乳名。

骆驼爷有点儿耳背,微侧着头听桑奶奶说。

桑奶奶说,那时你还小,门前的槐树就是你哥那几年栽的呢,他娶我的时候,家里穷得四个旮旯儿空。他也会想办法,就在门前栽了两棵小槐树添人气。后来死了一棵,剩了一棵,你看剩下的这棵多茂盛啊!

是啊,那时我小,槐树大了,咱也老了。骆驼爷嘬下嘴。

那时的骆驼爷比电影里的小兵张嘎还小些,正是提着裤子满街跑的年龄。一群小伙伴正在街上玩耍,街前的桑哥披身晚霞进了村,骆驼一看,转身就噔噔跑着来给桑嫂报信。桑哥在骆驼眼里可是大英雄,先在村里当民兵,成亲没几天又参加了区分队。

进了院子,骆驼气喘吁吁地和桑嫂说,桑哥回来了。

桑嫂放下手中的活儿,忙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桑哥已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每日朝思暮想,每天魂牵梦绕,刚还在心里念叨,突然就站在了面前:丈夫穿着便装,魁梧挺拔的身体正向他汗津津地散发来青春气息,她感觉自己一下子湿润起来。

骆驼拉住桑哥说,哥,你给我讲个打仗的故事吧!桑哥只朝着桑嫂傻笑,话却是说给骆驼的:明天吧,今天你该回家吃饭了。

吃了饭我再来。骆驼说。

吃了饭早点儿睡觉,明天早点儿来!桑哥摸着骆驼的脑袋,顺手把他往门外轻轻一推,插上门栓,眼睛亮亮地望定桑嫂。

“你桑哥是从部队请假回来,只待了半晚上就走了。”桑奶奶说。

“是啊,当时咱这儿是白区,共产党还是地下的。”骆驼爷补充着。

鸡叫头遍,桑哥就爬起身点亮油灯。

桑嫂说,快睡吧,还黑着呢,在队伍上习惯夜晚起?

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吗,刚好我们小分队从子牙河南岸过,我就和队长请假顺路回来。好了,我现在要走了,去队伍宿营的村子会合。桑哥对躺在臂弯里的妻子说。

桑嫂仰着受了滋润好看的红脸,说就不能多待几天吗?

不行啊,咱队伍上有铁的纪律,我现在就得走,天亮前还要走三十里路呢。再说天亮了也怕村公所那帮坏蛋喽啰们看见,那就麻烦了。

多待一天吧,只一天。桑嫂央求着。一会儿也不行,耽误不得了。桑哥说着,就拨开怀里的妻子。桑嫂鼻子一酸,泪眼矇眬,看丈夫在一片晶莹里穿戴整齐。

桑哥像哄孩子似的讨好地笑,说,我走了,全国一解放我就回来整天守着你,给你当贴身丫鬟,好吧?快了,这一天马上就要到来了!一个火热的亲吻印在桑嫂的脸颊上。桑哥走到屋门口,又不舍地回转身来,啪地一下,敬个军礼,就坚定地出了门。

桑嫂披了衣服追出去,丈夫像吹进夜里的风,看不见了身影。街上的狗许是被脚步扰了睡意,高高低低地叫了几声后,夜又陷入沉寂。桑嫂愣了半天,才关了院门。

是一场梦吗?忽然来了,又忽然地走。桑嫂守着油灯孤坐出神。这短短的幸福和别离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一会儿甜蜜,一会儿伤感。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阵狗的狂吠。她侧起耳朵,没有听见院门响,院子里却有了杂沓的脚步声。

丈夫又回来了?这样想时,屋门一下子被撞开,几个拿枪的人进来。

受了惊吓的桑嫂忙用被子掩住自己。

我们是镇保安队的,听说桑田回来了,人呢?几个人四下逡巡着,有一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她。

出去给人当长工,早没在家了。桑嫂很快镇定下来,在心里念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啊,幸亏丈夫走得早。

当长工?他加入共产党区分队都快一年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以为我们睡迷糊了跑来的?我们是接到了可靠情报,他今天傍黑儿时回来的,看你摆的枕头还是两个呢。为首的一摆手,几个人房前屋后地一阵乱搜。推了柜子,倒了柴垛,白白地折腾半天。几个人悻悻地走了,临到出门了,有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回转来,在桑嫂青春的身体上高高低低地逡巡。

好大一会儿,桑嫂的心才平静下来,出去关院门。门还没合拢,一个比夜更黑的影子冲进来,把她拦腰抱住,腥臭的嘴拱在她脸上。她使足气力,怎么也推不开那人,手在那人身上徒劳地乱抓乱拧,碰到了一杆冰凉的枪……

天刚亮,骆驼就来找桑哥。

哥呢?骆驼问躺在炕上头发蓬乱的桑嫂。

走了。

真不讲信用,答应我好好的,给我讲打仗的故事呢。骆驼跺着脚。

骆驼,以后见了你哥,记着给他捎个话儿,说嫂对不起他,我走了。

你和哥吵架了?你往哪里去呀?

没有吵架,我不活了。我让狗咬了,我不想活了。

这么说你是想跳河寻死啊?骆驼说,是狗做错了事儿,那也不怪你呀,你就不想活了?没出息。你要等桑哥回来,让他给你报仇,不然他也不知道是哪条狗咬了你,你不就白死了吗?

骆驼说得对。桑嫂缓过神来,那就等他回来把狗打死,给我报了仇我再死。她挣扎着坐起来,梳理乱发,穿戴整齐,整理起乱糟糟的家。出了院子,见一棵小槐树齐腰断了,断处溢出泪珠般的汁液。肯定是昨晚坏蛋们扶着它跳墙时给崴断了。

门前只剩下一棵小槐树了,很小的一阵风吹过,树叶也会沙沙作响,像是受了惊吓的孩子。桑嫂天天盼着,盼丈夫回来,和他说明白了事儿,把家交给他,嘱咐他再找一个清白的好媳妇。

日子一天天艰难漫长地挨过去,过去了多少天,桑嫂不知道。忽然有一天,她吃什么吐什么,先是以为凉了胃,后来吐得实在挨不住了,才脸色黄黄地去镇上找大夫。大夫问了病,号了脉,说,你有喜了。

她先是一阵惊喜,紧接着又一阵惊悸。

她愈发消瘦起来。别的事情可以找个人商量,这个事能和谁说呢?村里人都知道桑田那天回来了,也知道半夜里人就走了,镇保安队来抓人扑了空。后面那不堪回首的事就只有她和那个黑影知道了。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常常发起呆来。她总是用手摸着自己的小腹,轻轻摁住好像已微微凸起了的部位,在心里问在那个夜里得来的小东西:你是谁的呀?你是谁的孩子呀?问了半天,最后还是她自己回答:你一定是桑田的孩子!

虽然这样说,她心里底气总也不足,自己迟疑着,权衡着。她还年轻,到年才二十岁呢,桑田也只比她大一岁,应该把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病去掉。再说她也想好了,等桑田从部队上归来,她把家交给他就不打算活了。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去找大夫开药。

清早起来锁了门,刚往去镇上的路迈了两步,老耿叔来了,他是村里的武委主任。他拦住去路:家里说话吧。老耿叔让她坐稳在炕上,一脸凝重地说,桑田是个好青年,我看着长大的,他也是革命的好战士。我知道你的革命思想觉悟也高,不然怎么会送他参军呢?咱们的革命靠的就是像你这样的革命群众默默的支持和无私奉献。战争嘛,总是会流血的。你不要太难过,桑田在解放衡水的战斗中牺牲了。

她“啊”了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娘家妈和兄弟赶了驴车来,要接她回去。桑嫂想了想,说不回去了,我怕桑田的魂儿晚上回来,找不到人呢。娘说,别说傻话,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回去娘另外给你找个好人家。桑嫂说,他是为革命死的,我死也是他的鬼。娘劝了半天,劝不动,就跪下来,说,娘活了大半辈子,看的经的多了,知道一个女人的难,别做些孩子家家的傻事儿,跟娘回去吧。

桑嫂怎么也拉不起跪着的娘,就从菜板上拿来把菜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娘,女儿不孝,您回吧,您不起来,闺女就死在您面前!

娘说,好,你说娘劝你娘图的什么?你这样心硬,娘只当没生养你,以后日子上过好过歹的,你都好自为之吧!说完出门坐上车走了。桑嫂追出去,跪倒在车后,泪流满面。

从此,娘断了和她的来往。

丈夫没了,她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和院落,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让他将来支撑桑哥的门户。是的,一个烈士的家,应该后继有人。主意定了,她就细心地呵护自己的肚子,轻轻地走路,轻轻地弯腰,没事时就和孩子隔着肚皮拉家常:你爸爸是英雄,你爸爸是岳飞,你爸爸是咱们村的光荣啊。话是这样说了,可心里的疙瘩还是结得死死的。

桑嫂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好消息也传来,敌人溃逃了,这里解放了!

小槐树开花了,只结出几串鹅黄小花儿,像风铃儿,摇啊摇啊,摇出淡淡的清香。桑嫂爱闻这香味儿,吸溜着鼻子使劲儿闻。闻着闻着,肚子就像岔了气的疼,忍了忍,忍不住,更疼了。就拦了街上走路的人:我要生了!听见她喊声的人又喊:桑田家的要生了!人们越围越多,有去喊接生婆的,有帮忙烧水的,有从自家拿来红糖鸡蛋的。

孩子像懂事儿似的,没有太多地折磨自己的母亲,在众人欣喜的期待中顺利地降生了,个头虽小,但是个儿子。孩子一落地儿,接生婆就夸着这个孩子的俊美,说,真俊呢,像她妈妈一样的俊,男生女相是大富大贵呢。桑嫂感谢着神灵赐给她这个男孩,有这么个小东西,就不愁他长大,他就可以顶家立业,他带来了未来和希望。桑嫂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孩子,但又闭住了眼,忍了好半天,才细细打量起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个粉嫩的小东西。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包括脚丫,她细细地端详,端详完了,心里却很茫然,像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迷失了方向。

这就是桑哥的种子发的芽,因为这是老天安排好了的。那天他跑回来就是专程送儿子的。这样想时虽然底气并不十足,但心里立刻就敞亮了许多。她给孩子取名叫“解放”。

“一个人拉巴个孩子,那叫难啊。”桑奶奶打量着自己关节粗大布满了褐斑的手。

“你也好强哩,好心的街坊邻里去地里帮你干活儿,你都不让。”

“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是替你们这些好心人想呢。也多亏了你们明里暗里帮我。”

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孩子,她的手就是把尺子,每天度量着解放的小手小脚小身板,每一丝细微的成长,对她来说就是一份欣喜。奶孩子,抱孩子,扶孩子学走路,她就这样把艰难的日子一天天过过来。好在村小族大,都是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没有人暗地里算计她,都是有机会就帮衬她的农活儿。大娘大婶嫂子妹妹们有空就给她抱孩子,哄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着,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她高兴,仿佛是看她自己在重新由小长大,但她观察儿子的相貌一天也没有中断过。她上午看儿子的鼻子像丈夫,一阵安慰;下午就自己否定了,她又觉得更像记忆中油灯下那个拿枪的人。昨天她看儿子走大步的样子绝对是丈夫的传人,今天又想起坏蛋们抬腿踹翻柜子的姿势。她端详着儿子,端详着慢慢长大的儿子,多么希望街坊四邻突然有人喊上一句:“快来看,这孩子多像桑田啊!”她没有听到,她没有听到过,她自己又心虚得不敢去问别人。村里人也真是的,在街心闲谈,说谁谁的儿子长得随妈,谁谁的闺女长得像爹,偏偏就没有人提起过解放像谁的话,好像解放不是这村里的人一样。其实邻里们是好心哩,怕提起孩子牺牲了的爹惹得孤儿寡母伤心呢。人们若是知道桑嫂如此渴望别人的评说,一定会找上门来,千句万句地讲说,哪怕是假话也要说:解放像他爹!胡思乱想多了,就做可怕的梦:黑影一脚踹开屋门,手里提杆枪,冲她大喊:“我的儿子呢?我要我儿子来了!”她就一身汗水地坐起来,抱紧了解放,心扑腾腾地坐到天亮。更多的时候是梦见桑哥回来,一身戎装,骑匹高头大马。她高兴地迎上前去,嘘寒问暖,最后说,看看咱们的儿子吧,都这么大了。桑哥笑眯眯地抱过去,端详了一会儿,又硬生生地一把将儿子推给她:这不是我的儿子,你看哪里像我呢?

时光忽慢忽快地过,解放读了小学,忽悠一下,又去县城里读中学。每到星期天,她站在门前那棵已长成大树的槐树下张望进村的路。终于等到解放从城里的中学毕业了,这中间桑嫂的辛苦用什么衡量呢?是用村南流过的子牙河,还是子牙河流入的海?

解放下巴毛茸茸地回来了,家里一下添了很多生气,桑嫂觉得每天的时光像被谁偷走了一些,显得短了很多。解放回来没几天,大队干部找了来,是村里来了招工指标,要首先照顾烈军属,要安排解放到大城市上班。解放跳着脚儿高兴,桑嫂却一百个不同意。

解放哭着闹着,妈,我不是你亲生的吗?桑嫂说,谁说不是?我的儿,妈就你一个儿子,我是舍不下。

那我在城里扎住根,回来接您一起去住不就行了?

我不去,你也不能去。桑嫂坚决地说。

别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就往外推呀!解放的鼻涕眼泪拖出老长。桑嫂说,儿啊,出去干工作是给国家干事,要的是不掺半点儿假的根正苗红啊!你,你……

我爸是烈士,我们是烈属,我不根正苗红吗?村里不就是凭这个照顾吗?

你爸牺牲了,国家知道苦了我,给我抚恤金,给门上钉了烈属的红牌牌,可你不能沾光。

为什么我不能沾光啊?我从小就没人答应过我叫的一声“爸爸”,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沾光?儿子逼问着她。

你……我……你……我要你自己奋斗,这样得来的才心安啊!不管怎么说,桑嫂是铁了心不让去。

大队干部上门做了几次工作,桑嫂就是不点头。最后指标只好让给了别的军属。解放哭闹了几日,就去生产队干农活了。几天工夫,白面书生晒成了黑李逵的兄弟。桑嫂心里一阵阵的疼。过些时日,大队干部又找来说县里也来招人上班,桑嫂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定地摇了头:不去。

解放成了生产队里的社员,是母亲一手造成的,他仇恨母亲。他不怎么和母亲说话,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他把对母亲的不满和愤懑都憋成一股劲儿,释放在农活上。不论干什么活儿,他手脚麻利,不声不语地冲在最前面,直到筋疲力尽。生产队长看中了这个勤快的小伙子,和他谈了心,要发展他入党。

晚上,他在油灯下聚精会神地写入党申请书。母亲又过来了,因为招工的事这些天她都讨好着儿子,主动和儿子说话。桑嫂问,这是写什么呢?

队里要我入党。多么神圣和庄严的事情啊,他声音激动得都有些抖。

什么?入党?桑嫂问。

是啊!解放头都没抬地在纸上写自己要对党表达的心里话。

你不能入!桑嫂脱口而出。

为什么?儿子抬起头。

你不够格。

就你够格!解放终于和母亲争吵起来。

我是怕你……会不进步啊!桑嫂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才说出来。

别人能进步,我就能进步。解放不再和母亲说话,又低头写自己的申请书。

桑嫂一把抢过申请书,三把两把撕碎。

解放真的急了眼,一头撞在母亲的胸上:妈哟,糊涂的妈哟,你三番五次的这是干什么,我没有你这个妈了!

夜晚的睡梦里,桑哥又来看她了,她和他提起了儿子入党的事。桑哥说,他是坏蛋的种,不能入。桑嫂说,真的不是你的儿子?桑哥说,不是。桑嫂一听就急了:那你请假回来不是专程给我送儿子的吗?怎么就不是了呢?你进村时怎么不隐蔽些,非让坏人看见给告了密呢?不然我安安心心地生下这个儿子多好!她气愤了,追打着丈夫。丈夫跑了,她醒了。

儿子好长时间不理她,躲着她,偷偷地把入党申请书写了交上去,优秀的青年怎么不渴望进步呢。桑嫂没能阻止住儿子,儿子成了共产党员。这中间桑嫂也没闲着,三番五次地往大队里跑,和大队书记说,我的解放不够入党的资格,他不配。

书记问,他怎么不配呀?

桑嫂又支支吾吾说不出。

大队书记打量着桑嫂,叹口气:桑田的牺牲,让你脑袋受刺激了,城里来招工,去了就是吃大米白面,争破脑袋的好事啊,你倒好,几次都拦了。这次入党你又不同意,哪有你这样毁自己孩子前程的?

我是怕他不够格儿。我不是党员,但是党把我从旧社会解放出来,我也要给党把好关啊。

你回去吧,够不够格我们自己把关,你只管回去给孩子张罗媳妇就行了,他也不小了。桑嫂被打发出大队部。

是啊,儿子大了,该找媳妇了。桑嫂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

回到家里,桑嫂又呆坐起来,在心里和桑哥说开了话,这是她多年排解心事的方法。桑田啊,儿子大了,该娶媳妇了,你的家就要兴旺了,你高兴吗?阴间神仙多,你找个神通广大的再问问,他是你的亲生吗?那晚不是我的错,你也不能怪我。你是革命的,你是为革命牺牲的,儿子虽是我亲生的,但我怕万一解放是反革命的种儿,你豁出命打下的江山能让反革命的后代坐了吗?那你死的不是太冤了吗?就因为这个,我宁可错了也不让他出去干革命的工作,哪怕就真的委屈了他,委屈了你呀……我苦点儿累点儿没什么,我会让儿子吃饱穿暖,让他给你支撑起门户,我多愿意真的是我委屈了他,委屈了你呀!

刚想到该给儿子娶媳妇了,就有人来提亲。人眼是杆秤,看到长大成人的解放,看到解放在生产队的表现,每天一起下洼干活的婶子嫂子们,就在心里掂量自家的妹子侄女来和解放般配,觉得合适的,就找了要好的人出面做媒,找桑嫂提亲。许是第一个提亲的走露了风声,提醒了早有意来攀亲的人家,前一家提亲的晌午刚和桑嫂讲了,紧接着晚上就又有人来提亲。桑嫂喜得合不拢嘴,到后来竟有十几家姑娘等着解放选。这件事上桑嫂很开明,说,夫妻一起过日子比和爹妈过的长,让他自己决定吧。解放选来选去,看中了骆驼的内侄女。

秋后,她给儿子办了婚事,再年秋天,大槐树结满槐豆的时候,她添了孙子。桑嫂,桑婶,转眼成了桑奶奶。桑奶奶整天抱着孩子,看孙子的小鼻子小眼,看鼓胀着两只肥硕的乳房沉浸在作了母亲的甜蜜幸福里的媳妇,不禁想起了自己初为人母时的情景。唉,不想了,日子是朝前走的。桑奶奶劝慰着自己,拿大拇指擦了擦自己的眼窝,又用掌心擦去落在怀抱里孙子脸上的一大滴浊泪。

“你守了大半辈子寡,那年又突然想嫁人,让全村的人想不通。”骆驼爷说。

“我也不是一时的脑袋发热,是大队里又要解放当干部。我想,拦不住了,我一走,眼不见,心不烦。结果……”

村里大队书记调去公社当干部,大队的副书记成了正书记,副书记的位子就空出来。大队书记走的时候说,解放这个小伙子不错,可以提拔。解放就这样连生产队队长都没当过就准备提拔副书记了。

桑奶奶听到了风声,她知道这次她是拦不住了,儿子大了且不说,一场大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开展了很久,她亲眼目睹过村里因为说错一句话而遭受厄运的人,这运动可真是翻天覆地、六亲不认啊。她听说邻村里有个老光棍儿,是抗日时期的伤残军人,那人一年四季穿着褪了颜色的补丁军装,少了条腿,是从大腿根儿处没的,空裤管儿绾成个结,拄了双拐给生产队当仓库保管。

桑奶奶找了一个从那村嫁过来的媳妇,话说出来连弯儿都不打:我看中你们村的老残废军人了,想改嫁他,你给辛苦一趟跑个腿。

那媳妇嘴张得老大,半天才问,儿子、媳妇知道吗?

是我自己找人,也不带他们拖油瓶儿,不用他们同意。

那媳妇又说,说之前先红了脸:传言说他那方面不行了,那个让日本人的炮弹炸掉了一截儿呢。

桑奶奶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脸也红起来:你这孩子,我是老来找个伴儿呢,不是想别的。

媳妇见她坚持,只有暂且应承下来。

桑奶奶走后,小媳妇觉得还是应该让解放夫妇知道这件事,他们同意才能跑腿操办。就瞅机会和解放的媳妇说了。解放媳妇的脸当时就红了,像她自己做了不能见人的事。晚上她小声和丈夫说了,解放也涨红了脸。解放进到桑奶奶的屋里,叫:妈!

桑奶奶正倚在被摞上打盹儿,见了儿子,脸上荡出笑来。

妈,我哪里对您不好,有不对的地方,您提出来,我改!

挺好啊,说这干什么?

媳妇有不对的地方,您愿意打骂就打骂,怕累着就和我说,我替您教训!

你们都是好孩子,怎么突然说这个呢?

那是我们哪里惹了您不待见,您都奶奶辈的了,却突然要走主嫁人啊?

这个事你们听说了?桑奶奶吐出口长气,你们大了,我也操不了你们的心了,想找个伴儿自己过日子。

妈,这不是您的真心话,您从年轻就守着我,这些年多少人劝您,我姥姥给您双膝跪地您都没找,现在眼看五六十岁了又找,肯定是我们做了错事惹得您不高兴。

你们是我的好儿子、好媳妇,别多想了。我自己愿意,和你们无关。

可村里人怎么看我们呢?您从年轻就守着我,拉扯我。我长大了,您给我成了家,您也当上奶奶了。该享福了,您又改嫁,这不明摆着是我们小辈儿逼的吗?我不是反对您改嫁,当儿子的更愿意您晚年幸福,您要是有看上眼的,我给您张罗,我还会给您大办,让您嫁得风风光光的。可我知道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您是委屈着自己在做,您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也好让我们明白明白。

非让我说呀,好,我说的不一定对,但听不听在你。

您说了我就听。

我不想让你当村里的官儿。

为什么?解放总也解不开母亲的心事。

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你听我的话,我还是你妈,我留下来咱们一起过日子;你铁心要当,我也不拦,我卷铺盖走人,从今以后啊,就是那个残废军人的老伴儿了!”说完,桑奶奶果断地一挥手。

解放低头无语,好半天,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水,嘴唇上深嵌着一排紫红的牙印儿:妈,我听您的,我不当什么副书记了,我天生就是个庄稼人的命!我认命了还不行吗?您是我妈,把我从小养到大的亲妈,爹死得早,这些年来您又当爹又当妈拉扯我,我只要您陪着我,让我养您的老!

桑奶奶忽然像善良了心肠的母狼,搂住儿子,嚎啕大哭,哭声传到院外,仿佛连大槐树的叶子都震得簌簌作响。解放从小也没见过母亲掉过几颗眼泪,更不用说这样恸哭,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割舍下慈爱,狠心地一次次断送了他的前程,但从母亲大声的呜咽里,他知道母亲心里一定还有没说的话语。母亲给了他生命,母亲就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母亲,什么都可以舍弃。

接下来的故事就平淡了许多,但听起来更幸福。解放夫妇在生产队里塌实苦干,评上模范先进什么的,都先问过母亲,同意了才拿了奖励回家。母亲说,靠你自己劳动挣来的光荣,该拿。解放在心里说,什么不是靠我自己的表现得来的呢?村里想让我当干部还不是看我人好劳动好吗?心里这样想,却不和母亲争辩。桑奶奶给儿子、媳妇拉扯大了一个孩子,他们又生一个,拉扯大了一个,就又生了一个。好大的一个家庭啊!再后来,土地承包到户,地里打下的粮食比以前多了,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了。孙子们大了,一个个漂亮聪慧的孙子媳妇又加入到这个家庭,人丁更兴旺了!本已让战争毁掉的残破的家,硬是在桑奶奶手里延续发展壮大了。邻里都夸奖称羡着这个幸福人家。桑奶奶每天笑呵呵的,和儿子儿媳笑,和孙子孙媳笑,和重孙子们笑。少言寡语的儿子,当了爷爷后他的话语才在逗引孩子时稍稍多了些。这些年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恨什么,母亲知道吗?儿孙们知道吗?特别是当他看到当年招工进城现在又坐了轿车回来探家的伙伴时。时光在按它自己的节奏咔咔地向前走着,一些往事经岁月的车轮辗轧得支离破碎,没了踪影;另一些却被岁月打磨得发亮,更清晰地在脑海里闪现。一家人在融融笑语中生息,儿子的胡子慢慢灰白了,媳妇的头发也花白了,大槐树经历了无数次骄阳烘烤,无数次风雨洗礼,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把根扎得更深,它强壮了腰身,壮大了枝干,茂盛了叶冠,现在树干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桑奶奶呢,煎熬着自己,煎熬着岁月,熬死了很多同龄人,成了村里的寿星。

“解放两口子对我好,孙子们也孝顺,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啊,过起来就是比那少米没盐的苦日子快,一晃就是多少年过去了,最小的重孙子都能提了瓶子打酱油了,我多幸福啊,我没有不知足的,我死都心甘了。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事儿,我真希望临死前弄个明白,多希望解放千真万确是你哥的亲生啊。早些年你也当过民兵连长,见识也多,我豁出老脸跟你提这些本不想提起的陈年旧事儿,就是想问你,现在科学了,我总听电视上说有搞什么鉴定的,你倒说说看。”桑奶奶眼里闪着泪花。

骆驼倒一杯水递过去,看桑奶奶喝完,才开口:“嫂啊,孩子是你亲生亲养的,你是他的亲妈,再想别的有什么用啊?咱俩也都快装盒儿了,别扰了孩子们原本安生清净的日子。至于解放,他本人爱党爱国,遵纪守法,就是共和国的好公民,他支撑起这个家,孝敬你照顾你,就是你的好儿子,也是桑哥的好儿子。你有幸福的晚年,桑哥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再说,我看解放活脱就是我桑哥在世呢。”

孙子这时从外面回来,踏着大步。桑奶奶更欣喜地发现,孙子的脚步像极了当年披着晚霞进村的桑哥。其实桑奶奶这些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打量儿子打量孙子中过来的。桑奶奶心里一下敞亮了许多,该早和像骆驼这样知心的人倾诉这事儿呢。孙子说,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树上又开了好些槐花呢。桑奶奶长长地吐出口气,又深深地吸着,槐花的香气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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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怀远:河北大城人,现客居武汉。小说散见于《阳光》《山西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有作品被入编初中和高中语文阅读试题,并收入数种新课标中学语文阅读读本,作品多次收入中国微型小说年度选本、中外经典微型小说大系及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等。河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