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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2013-12-29王玉峰

阳光 2013年10期

在黄河边上,有一个叫做涧河村的地方,这涧河村原先也是个富庶的地方,住着十几二十户人家,家家院子冒着炊烟。每天日出人们吆上耕牛出坡,日头落山时回来,手里端着饭碗在门前站着,沟西沟东,吆喝着说话。沟底一条涧河一年四季欢快着,流入黄河。后来,不知啥时候人们开始朝外跑,再后来就一户一户朝外搬。如今,村子里只剩下一个女人。

女人原是有儿有女有男人的,可是男人死了,死在河上。至于儿女,当然是在外打工,这是世道,也是命运。

女人家作为农户,五牲六畜总是要养的。女人原先养有一头老母猪,那年春天,到了母猪发情的时节,女人因为路远不便,没顾上去给母猪配种,有一天母猪就跑了,跑进山里。女人想,这下可是回不来了。可是有一天,老母猪回来了,而且身后带着一窝猪娃儿,有八九只,这还不算,最后边还有一头公山猪护卫,长嘴獠牙,样子凶乎乎的,一大家子浩浩荡荡进了窑院。

猪是这样,女人家的母鸡也不例外。一段时间不见,就带着一窝鸡娃儿回来。如今女人家已发展到几十头猪,百十只鸡,都是散养,满山遍野跑。女人每天喂它们一次,总是在天快黑时,女人背一些玉米,顺涧河走到沟底,她在那里啰啰啰啰一叫,山上放养的猪群就会顺沟跑过来,还有那些鸡们,争着抢着吃玉米,吃罢玉米猪群跑回老山林里睡觉去了,鸡们则飞到树梢上睡觉去了,直到女人的窑院里冒出炊烟,一天的辛劳才算结束。

涧河村还是个打鱼的好岸口,下游百里处的小浪底水库建起来后,涧河村就成了库区。站在门前的坡沿上望过去,一脉大水浩浩淼淼,直顶到涧河口。涧河一年四季清澈流动,是鱼儿洄游的好地方,下游水库,好比是个大布袋,装着满满一布袋鱼儿,只要不嫌麻烦,你就来取吧。年年,一春一夏一秋,河上船只不断,渔网如堵。还有那钓鱼人岸上摆阵,日夜鏖战。

女人是河槽人,自然短不了在河上耍。男人在时就绑了筏子下河打鱼,筏子是用三个汽车内胎捆扎一起,上面用几根椽子固定,一页席片大小,人站在上面晃来荡去,没几分胆量不行。可是女人不怕,男人在时不怕,男人不在了也不怕。

通常,女人是一早一晚下河。她站在筏子上,顺着网纲,一下一下把网从水里掂出来,如果网上有挂住的鱼儿她就择下来,然后再把网放回水里。他很熟练地做着这个营生,收网下网,下网收网,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女人每天把打下的鱼儿用网网住,放回到她门下的涧河口养着,隔三差五自有贩鱼人骑着摩托来把鱼收走。贩鱼人走后,女人蘸着唾沫数数钞票,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每逢这时,女人心里便觉得踏实,觉得离她的念想又近了一步。

河上打鱼有凶险,常在河上耍的人都知道。别的不说,单说这风,一旦刮起来,河上恶浪滔天,水雾弥漫,刚刚还是明亮如镜的河面,顿时变得凶险异常。这时候别说渔船筏子,就是鱼儿也不得不躲进深水里避风。

这天女人又来到河上,那一刻河上风平浪静,一汪大水滑如绸缎,夕阳把水面染成金黄色,河南岸的山兀立在水中,河北岸滩涂上绿树浓郁,这景致简直就是一幅画,河上的女人简直就是画中人。

可天说变就变。

通常情况下,原先在晚霞明澈的西天看见几团恶云,随后有风徐来,风渐劲渐凉,风头呼地摔打过来,随后就有铜钱大的雨点儿砸下,砸在沙滩上砸个坑,砸在石板上啪啪响。这时候就得赶紧跑,紧跑慢跑,狂风暴雨就抽打到身上了。

但这场风雨不同,没有先兆,狂风可着河槽扑过来,一下子就到跟前,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身子在筏子上晃了几晃,险些被风头推下河去。再看西边已是恶云滚滚,天拉下脸来,黑下半边。

风来的时候,她已看出势头不对,丢下手中的网,拾起桨赶紧朝河边划。这时候风就急骤,可着河槽灌,头顶雷声滚动,一声炸雷响过,大雨就下来了。女人心慌,船离岸边一箭之地,就是划不过去,反而被风推向河心。河中心那一片泱泱大水,此时早已白浪滔天,一片坟山坟海,真个是要人命哩!

女人慌急,扯起长声嘶喊,人——那人——你在吗?人——那人——女人的长声透着惊恐,像是从水里伸出一只手在抓挠,又好像半空飘的一只风筝,瞬时被风扯断。

在涧河和黄河交汇的地方住着一个钓鱼人,一根或者是三根五根钓鱼竿早早晚晚斜插在河边,河岸上搭一顶帐篷,吃住都在里面。

天底下,还真有嗜钓如命的人,而且,凡是嗜钓如命的人,必然还是嗜水如命、嗜鱼如命的人。眼前这个人,就是这么个人。每年开春,清明一过,他就像只候鸟,罗圈着两条跛腿准时来到河边,一春一夏一秋就在这河边守着,就是天下刀子也绝不离开。

风来之前,这人刚刚扔掉一只烧酒瓶子。他浑身舒坦着,坐在河边,瞅着河上的景致,心情无限好。他瞅见平滑的水面上飘荡着一只筏子,筏子上站立着一个女人,女人身子被夕阳镶了一圈金边,一起一伏在河上收网下网,没完没了。这景致每天一早一晚都会上演一遍,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觉得眼前这条河就是天河,河上的女人就是天河里的仙女,恍惚间他就是这人间天堂里的神仙,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这日子实在叫人陶醉。

他不但知道这地方叫涧河,他还知道涧河东西沟沿上散落的十几户人家叫涧河村。女人的家住在涧河西边的坡沿上,一堵土墙围出一方窑院,院子里浓荫着一株桐树巨大的树冠,每天一早一晚,他会看见女人走出院门,走下坡沿,来到河上。

其实,这俩人互不认识,说不认识也算认识,为啥?俩人常在河边走,女人打鱼,男人钓鱼,一个水上,一个河边,俩人却是从不搭话,不但不搭话,女人见男人还嫌烦。这男人腰塌腿跛,丑陋不说,这么大一条河,哪里钓不下你,你偏要到人家门口来钓,叫别人看见,还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不过,这是女人平时的想法,男人并不知道,就算知道咋的,这河又不是哪一人哪一家的,我想在哪儿钓就在哪儿钓。俩人就这样绷着,暗中较劲,你下你的网,我甩我的钩,井水不犯河水。

别说女人心里嘀咕男人,男人心里也嘀咕女人。涧河村人都走光了,这女人咋不走呢?一个女人守在这深山河口,平日里又是鸡又是猪,捎带还种几十亩坡地,今年一开春那会儿,又在坡地上种了几十亩核桃树。这也罢了,一个女人家你说你打什么鱼?每天天不黑划着筏子出来,在涧河下游的窝子里收网择鱼,择完鱼再把网下下去,一盘接一盘,下的满河都是。第二天天将明又划着筏子来收网择鱼,择完鱼再把网下下去,白天黑夜,风里雨里,图啥呢?再说啦,这河上可是女人耍的地方?水火无情,说翻脸就翻脸,不定哪天,你这女人怕是要下河喂鱼去哩。

还真叫钓鱼人说着了,狂风暴雨说来就来。那一刻,男人坐在河边,正胡乱寻思着,风就过来了。他瞅见女人的筏子在风浪里颠簸,慌忙起身朝女人的方向跑去。在巨大的河槽里,人显得细小,人被风推搡着,像个纸人。

女人的筏子在浪峰里颠簸,被风吹着朝下游漂移,她怎么划都划不动。她在惊恐中看见那个钓鱼人跛着两条腿,边跑边甩出一把抓钩,那抓钩本是钓鱼时搂水草用的,这时就派上了用场。可是抓钩掉进了水里,钓鱼人急急扯出,像耍杂技一般,在头顶转悠几圈又甩出去,如是数次,都因为绳子不够长掉进河里。钓鱼人只好往前靠,前面有一道花椒树挡着。在小浪底水库蓄水之前,这里原是一片果园,为了防止娃儿们糟蹋果子,果园的主人在果园四边种了一圈花椒树,密密实实,浑身是刺。钓鱼人没办法只好钻过那道花椒树,蹚进水里,朝女人的筏子游去。

河浪凶猛地摔打着,砸向钓鱼人,钓鱼人倒也好本领,浪起人起,浪落人落,两只手臂不停划水,朝着女人的筏子接近。

此时,滩上更是山呼海啸,一搂粗的杨树被风连根拔出,成排倒下。忽然就听见身后涧河里轰隆山响,山洪下来了。

眼前河浪滔天,从涧河下来的洪水沿岸形成一道激流,使凶险的河水更加凶险。钓鱼人这时已经越过岸边激流,正竭尽全力向女人靠近,滚滚浪涛中,只见钓鱼人一会儿没入水中,一会儿又从浪尖上探出头来……

这条河男人并不陌生。当年,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就在这条河上耍开了。那时候,还没有小浪底水库,一条大河日夜吼喊着流淌。大河有时急有时慢,有时窄有时宽,有时候就见一道大弯拐得陡然,拐弯处挤出一个大肚子,供河水歇息,蓄积力量,然后以更猛的势头奔向下游。这是一条不断线的大河,不断线的河两岸住着不断线的人家,那些村落就像是一条藤蔓上结的瓜果,春夏秋冬,桃红柳绿。不知什么时候河上多了这么一群钓鱼人,他们背着行囊,毒日头底下沿河走来。他们边走边看水,瞅见一处可以垂钓的好岸口,就卸下行囊,沿河一字排开,把一根根钓丝抛向河中。那时候还没有海竿,钓丝全凭手抛,钓鱼人从行囊里取出一捆自制的竹木线板,把鱼线一圈一圈打开在沙滩上,又在一串鱼钩前面拴一块石头,抓在手里,奋力跑几步,一甩手,一道亮光一闪,钓丝远远落入水中。鱼线瞬间被河水带紧,钓鱼人手扯鱼线,把鱼线缠绕到插在岸上的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上,如是这般,岸上就迤逦出一排树枝,牵扯着一根根鱼线深入水中。这时候钓鱼人会坐下来喘口气,吃点儿干粮喝口水,等着日头落山夜间出来活动觅食的鱼儿上钩,赶上鱼情好了,会忙活一夜哩。

这阵势何等壮观,岸上经常见钓鱼人排好几里地远呢!

他们是铜矿上的掘进工人,每天在地底深处抱着凿岩机和岩石较劲,只要轮上休息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背上行囊来到这条河上,沿岸撒下一道道鱼线……

也有一个人的时候,偌大个河槽里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儿在活动,就显得形单影只,每当这时,那个当年还是小伙子的男人,就会背盘撒网,沿涧河一网一网打上去,他会把打到的小鱼熬成鱼汤,心急地等着心上人来喝。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河上流金溢彩,橙红色的空气粘稠着,空气中飞舞着虻虫,蝙蝠在头顶吱吱叫着,上游不远处的涧河村鸡犬声夹杂着人语声,叫人感到亲切和热乎。

暮色降临,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月亮爬上东山,把一袭纱衣披在河槽上,四野一片朦胧。小伙子开始显得焦躁不安,他一遍遍瞅着通往涧河村的那条小路,小路在月夜里显得白光光的,这时候就见一个女娃儿挓挲着两条胳膊,燕子剪水一般从坡上飞下来,飞到河滩上,飞到小伙子的怀抱里……

可是天总是不黑,小伙子只有一遍一遍瞅着通往涧河村的那条小路……

一群女娃儿在涧河口洗衣服,她们年龄其实不大,或者刚刚从学校门里走出来。她们洗衣服并不专心致志,她们还没学会像大人们那样边洗边拉家常,她们还在懵里懵懂的人之初时,因此她们尽情地享受着天性。她们挽起裤腿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两条白白的肥藕一般的小腿放进清亮的河水中。但她们坐不住,当河里的鱼儿蜂拥啄咬她们的脚趾头时,她们的心里就痒痒得发毛了,就咯儿咯儿的憨笑开来。不知是谁先跳起来,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罐头瓶子,朝里面放点儿馍渣,掂住系在瓶口上的绳子投进水里,等着馋嘴的鱼儿朝里钻,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一场别致的捕鱼活动开始了。其实这样的事情也维持不了一时半刻,她们会迅速发起别的事件,总会有一个人把水溅到另一个人身上,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会被另一个人当做故意的,这个人会立刻丢下瓶子,用手把水攉到另一个人身上,混战随之开始,河水上空珠玉乱溅,尖声欢叫充满河谷。疯吧,尽情地疯吧!这时候不疯还等啥时候疯呢?过两年出嫁了成了人妇想疯还疯不成了哩!直到两岸坡沿上响起大人们呼唤吃饭的吆喝声,她们才匆匆结束战斗,洗了一半的衣服也丢下不管,带着满身满头的水珠,纷纷朝坡沿上跑去。

大人们就会说,瞧这一群山女吆,可咋办哩嘛!

可是今天她们没急着往回窜,她们的眼光被眼前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吸住了,这可是件稀罕事,平时河上安安静静的,啥时候有“外星人”闯入呢?眼前这个小伙子个子不甚高,白白净净细细溜溜,手里掂一盘撒网,一网一网从河口打到近前,刚才只顾疯了,咋就没看见呢?多可惜呀!她们这时就站在河边痴痴地瞧看,眼神火辣辣的,一点儿也不懂羞耻。只见小伙子俩手一抡,清清河面上立刻盛开一朵白莲花,“噗嚓”落入水中。小伙子两只手牵住网纲,一把一把倒腾着往回收。小伙子的神情很专注,好像呼吸都闭住了。渐渐渔网收紧,小伙子一手伸进水里攥紧鱼网,忽地提出水面,就看见网底网住了十条八条白亮亮的鱼儿。鱼儿不大,一拃来长,扑棱着、闪着亮,晃人眼睛。

一眨眼,小伙子就把网掂上岸,把网像裙子一样撒开,开始捡鱼。可是还没等小伙子伸手,就有十双八双手一下子就把鱼儿抢光了,女娃儿们各自找到自己的瓶子,把抢到的鱼儿装到里面,就成她们自己的了。小伙子被这场突袭弄得面红耳赤,可也没有发火,不但没发火,他看见一个女娃儿在别人都抢鱼时怯怯地独自站在一边,这会儿她看见大家都有鱼儿了,就她没有,难免有些失落,眼里含泪,胸部一起一伏,怕是要哭出来。小伙子赶紧把藏在网角的一条鱼儿捡出来,居然是一条小红鲤鱼,托在手上像只小金元宝。小伙子把小红鲤鱼给这个女娃儿送过去,还帮她往瓶子里舀上水。看见小红鲤鱼在罐头瓶子里游动,小嘴一张一合地喝水,女娃儿满足地笑了。就在小伙子掂起网朝河里走去时,女娃儿满怀深情地瞥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恰恰把这深情的一瞥用眼睛接住了,小伙子看见女娃儿脸上盛开两朵桃花,一股电流通过,那两朵桃花就印在了他心里。

滩上。

在一块高出水面的平台上,一顶彩条相间的编织布搭的帐篷歪斜着立在那里,四角曳着绳子,看上去牢靠结实,但风还是把篷布高高的掀起摔下,帐篷发出嘭嘭的响声,随时都会被撕裂。

一道闪电闪过,照见帐篷里空着,钓鱼人不在帐篷里。

岸上,一男一女在艰难行走,男人腿跛走不快,作势叫女人先走,女人不肯,俩人搀着扶着蹒跚前行,又是一道闪电闪过,他们看见了远处歪斜的帐篷。

滩上风雨不减,河面上依然是一片坟山坟海。

就在刚才,女人的筏子还在浪峰里颠簸,女人还没有从失魂落魄中逃出来。女人的筏子已经飘向下游好远,眼看就快到下游的老鹳嘴。老鹳嘴是河上一处地名,两岸的山嘴伸向河里,形成一处狭窄河道,平时无风三尺浪,有风时更是恶浪滔天,滚滚浪涛上下跌宕,远远看去一片水雾弥漫。

女人的筏子如果被风吹进老鹳嘴,筏子必沉,女人必死。

钓鱼人追赶着筏子,但风越来越紧,风浪中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朝下游漂流。女人怎能不知眼前厉害,她想今日横竖是出不去了,索性死了心,她朝钓鱼人大声喊叫,那人——你赶紧上岸,不要管我……

她的喊声在风雨制造出来的惊涛骇浪中显得微乎其微,钓鱼人看来也是豁出去了,追着筏子箭一般尾随而去。

到了这一步,女人也不知道害怕了,本来匍匐在筏子上的她直起身子,拾起双桨顶风划起来。就在筏子快要荡进老鹳嘴的危急时刻,钓鱼人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筏子,女人仿佛使尽了全身力气,她一下瘫倒在筏子上……

帐篷外仍是暴雨如注,风还在刮,雷还在吼,看来老天是不肯安生了,非折腾够不可。

借着闪电,男人看见女人浑身淌水,女人头发贴在脸上,厉鬼一般狰狞。男人吓一跳,还真当女人是鬼呢!回过神来,对女人说,我到外面,你把衣服拧干。

男人听见帐篷里一阵窸窣,知道女人在照他的话做。女人听见外面一阵乒乓作响,不知男人在干什么。其实男人是在翻腾他的电石灯。电石灯是专门用作井下照明的,女人见过,那些年凡是到黄河来钓鱼的工人手里都掂着一只。电石灯不怕风不怕雨,灯嘴里喷出一拃长火苗,把黑夜照得雪亮。那时女人的男人还在,女人的男人死活想要人家工人的电石灯,后来总算是用两只大红公鸡换下一只。女人的男人像得了宝,黑夜上山逮獾、下河摸鱼就掂在手上,不上山不下河时就在窑里照明用,很是亮堂了几年。后来男人死了,再没工人给他捎电石了,也就不用了。当下里男人噗一声点着电石灯,帐篷里亮堂起来。女人就想起她男人那个电石灯如今还在窑里挂着,只是再也不会亮了。

虽说是热月天气,黄河滩上的夜晚还是有几分凉气的,尤其遇见这样恶劣的天气。女人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男人用灯照着在帐篷里翻找,找出些干柴棒子堆在帐篷中间,男人把电石灯的火苗调到最大,对着柴堆一阵燎,柴火就着起来。男人一刻不肯消停,又专门为女人搬了个老树墩子搁在火堆旁边,招呼女人坐下。直到做完这一切,男人才顾上挽起自己的裤腿和袖子,女人见男人的衣服还在淌水,有心叫男人脱下拧一拧,正要开口,看见男人两条腿和胳膊上在流血,女人惊叫一声,起身拿手去捂,男人说你别动,随手从旁边抓起个酒瓶子,往胳膊和腿上倒。

多亏男人点的这堆火,女人渐渐暖和过来,身上衣服因为刚才脱下拧过,很快干了。这时,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已经止住血,从湿衣服兜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包来,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捏出张卷烟纸,朝上面撒些烟末,可是他手抖得厉害,几次都卷不动,烟末撒下一地。女人看见,起身从男人手里拿过油纸包包,很灵巧的就卷好了一支烟,给男人递过去,男人接过,用唾沫粘好,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柴火点着,吸一大口,烟雾就遮了脸。女人这时想起,这卷烟的技术还是他教她的,一晃几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了。

恍惚间,女人看见一个女娃儿,也是在这片滩上,月光下,女娃儿卷好一支烟,举手塞到男娃儿嘴里,又用电石灯点着。女娃儿娇嗔地问,你娶我吗?男娃儿说,你说呢?女娃儿说你发誓。男娃儿就指天誓日,不到黄河心不死,海枯石烂不变心,发下一大堆誓言。女娃儿满足了,静静地靠在男娃儿怀里睡着了。

只是眼前,男人不敢瞅女人,不敢接女人眼光,只是吸烟,借烟雾躲藏自己。女人却只管拿眼瞅男人,那眼神就是把镢头刨刨挖挖,把男人浑身上下都刨挖遍了。女人还是第一次就近瞅这个钓鱼的男人。以前她只是在河上瞅见过这个人,远远看去,那人两条罗圈腿中间的空当能钻进去头毛驴呢。

男人脸上胡子拉碴,穿一身老帆布工作服,有几处破着,看上去很邋遢。可就是眼前这个邋遢男人,在这老黄河滩上,在这个雨夜里,叫惊慌失措的女人感到安全,不再孤独和害怕。女人心里踏实下来,后悔自己不该嫌烦人家,就是呀,在这荒天野地里,在这河上,人家钓人家的鱼碍你什么事,你嫌烦人家,要是没有人家一春一夏一秋在这河上守着,你一个妇道人家还不知孤寞成啥样子呢,有这个人在,这河上就有活人气哩!

女人看见帐篷里有折叠床,有被褥,甚至还有吃饭的桌子。帐篷口砌有锅灶,散乱着锅碗瓢盆和一堆酒瓶子,此刻,被雨打得叮叮当当响。还别说,这人还真把家搬来了,只是缺少一个女人收拾,帐篷里乱成一团糟。

女人知道,每星期都会有人从外面下来,用摩托给他驮来补给,米面和烟酒,外加一些蔬菜,临走把他一星期钓的鱼儿用铁皮桶装走,那鱼儿用网网在水里养着,一提出来噼里啪啦活蹦乱跳,很是喜人。

女人有些嫉妒,心说,怨不得你守在这河上钓鱼哩,原来你的日子好过哩!

山里的女人见识短,不敢见别人比她好过了,一旦感到别人比她强,心里就会结疙瘩,说话就会带气味。

你挺好过哩嘛。女人怨尤。

你一个女人家在河上耍啥哩嘛。男人同样是怨尤。

生在河上,我不在河上耍还能跑到北京上海耍?女人话出口带着气味,像是犟嘴。

男人无语,理屈似的垂下头。

女人就说——

我男人头些年死啦,就在这河上。儿女们都在外打工,闺女几年前嫁了不知啥人,反正没回来过,死活不知。儿子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哩,唉!日月活活把娃给担了。

男人听得懂,“担”这个字在当地话里是指耽搁,含有两头空的意思。

男人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有怨气,长年累月操劳会把人磨得不通情理,就像满坡沿长的花椒树,浑身是刺,动不动就扎人。

头顶,篷布被风高高涨起,像只吹圆的大气球,突然又狠狠摔下,轰然作响。

男人不再说话,女人却自己说起来,怕是在这地老天荒的地方独自久了,终于有了诉说的机会,话匣子一打开再也停不住——

那年……我爹在世的时候,给我找了个倒插门的女婿回来,我哭死哭活不愿意,我说要等那个人回来娶我,说好了的。我爹就用荆条狠狠抽我,骂我不知害羞,抽罢又怕我跳河寻死,就把我关进柴房里,我娘在门外哭着对我说,好娃儿哩,认命吧,人家外头人只是图占你便宜哩,占了便宜就溜了,咱又没人家地址,就是想找人家又上哪儿找去?

后来我就认命,嫁给了那个上门女婿。我男人倒是个好男人,老实肯干,早晚不闲,我一家日月过得踏踏实实的,儿娶媳妇的新窑院也拾掇好了,就差领结婚证请客了。可是有一天女方突然提出要退婚,谁也不知道因为啥。后来才知道,外头兴起了在城里买房子,一座房子下来几十万,那是容易的?可是没房子人家不结婚,只好由着人家退了婚。那以后我儿就出门打工,几年下来,眼看快三十了还是一个人。前年听说在外头谈了个二婚,男人在山上挖矿砸死了,带一个闺女,俩人租地方住着,现如今就在一块儿过活。我儿要强,憋着劲要在城里买房子,知道家里不行,从不跟我们提念。可是谁生下的儿子谁心疼,人常说,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我和他爹能不知道儿子的心事?为了儿子能说下个媳妇,我两口一心要在城里买套房子。我和他爹在山里放养了猪群,又在坡地里散养了百十只鸡,每年也有些收入,可离在城里买房子的钱还差很远。那时候黄河小浪底水库已经建成蓄水,他爹和我就绑了这个筏子去河上打鱼,可谁知道就把他爹的命要了。

女人眼里含着两汪眼泪水水,有几绺头发粘在脸上,女人习惯地用手拢几拢。女人四五十年纪,瘦脸,脸上被火光映出些许红晕,依稀还能看出几分作女儿时的姣好情态。由于长年累月风里雨里,女人身子骨并不丰腴,显得有些柴。一件嫌大的浅色衣衫套在身上,却看不出原本颜色。

我那男人——女人说,我那男人可是一身好水性,人常说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话没说错。那天,我和他爹在河上收网,一盘大网被挂住了,从水里掂不出来,硬拉只能把网扯断。我说是叫沙埋了,他爹非说是叫水底的烂树根缠住了,要下水把网取出来。我不叫他下,他非下,我知道他心疼网。他就下去了,下去了就再没浮上来。到了第二天,我婆家兄弟带上人过来,把人打捞上来,才知道他被网裹住了,大概在水里挣扎过,那网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好比一只蚕茧,再好水性的人也挣不开。我那男人就死了,好好一家日月就这样散了。

女人嘴唇紧闭,牙关紧咬,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女人突然提高嗓门狠声质问,我现在就要你一句话,那年你为啥一去不回头,俩人做下的事情为啥叫人家一个人去顶?今天你给我说清楚!

男人浑身惊悸了一下,满脸惶急的神色,他瞅瞅女人,嘴里喷吐出一股浓烟,他没有接女人话茬,早已是时过境迁,俩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儿女情态,叫他说什么呢?后来的日子……叫他说什么好呢?

一九五八年,也就是大跃进那年,我连路都走不稳,我爹我妈还有我,我们一家三口从东北来到山西,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的,最后来到一个叫做中条山的地方,这你知道,就是中条山铜矿。我爹妈到中条山后,又相继生下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连我一共五个孩子,一家七口人,全靠我爹一个人工资养活。我爹当年是全矿唯一一个八级岩工,人送外号老八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爹每月挣一百多块钱工资,等于现在的两三千块钱。尽管如此,我们一家老小还是穿得破破烂烂,因为孩子多,那时还没兴计划生育,我爹妈就一个接一个生下去。

我十八岁就成了矿工,和我爹一样也是个凿岩工。我爹死于矽肺,职业病,就是肺里吸满了石头面子。我爹是活活憋死的,最后吐出来的血里都带着肺渣子。我爹是中条山铜矿的功臣,在井下打了一辈子眼,当了一辈子劳模。我爹临死只向领导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叫我接班,这是他一生向领导提的唯一要求,是为了我。领导答应了我爹的要求。

男人说到这里强咧开满是胡茬的嘴笑开来,却是笑得凄惨,更是得难看。

你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了吧?男人说,那年和你分手,回矿上班当天就出了事故,我的腰腿残疾就是那次事故落下的。通常,在井下打眼作业之前,总要用一根钳子杆做的鸭嘴撬棍撬撬毛问问顶,哦,这个你不懂,就是用一根铁棍敲敲头顶的石头,看掉不掉。那天班前撬毛石时,一块牛大的岩石顺撬棍溜下把我压底下了,腰腿都压折了,从医院出来,我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也就是我一去不返的原因。

男人吱地吸一口烟,喷吐出的浓烟遮住了脸。男人接着说——

仔细想想,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不管咋样人家姑娘和咱好过一场,得念人家个好才是。男人娶女人不是叫人家跟着你受苦的,就咱这样子,如果人家一直跟着咱受憋屈,咱还着急呢。出了工伤,成了残疾人,干不了打眼的活儿了,领导照顾咱,叫咱干机修,一干就是几十年,前两年干不动了,领导念咱当了一辈子劳模,还是照顾咱,叫咱提前退了休。我就想,人老了还能动弹总不能闲着呀,就给自己想了个出路。可能也是人老了,总是想年轻时候的事情,也不知这几十年你过得咋样,光想着见你一面,以后死了也心安了,就来到了这条河上。夏天在这河上钓鱼,冬天回去给哪个单位烧锅炉,吃住都在锅炉房。你别看咱是个残疾人,干起活来比年轻人不差,一锨煤几十斤,咱脱光膀子,“嗨嗨”的,照样把它投进炉膛里去,人人夸我锅炉烧得好,家里暖气热哩……

男人忽然闭住嘴,他看见女人双手捂着脸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水水顺指头缝缝往外流。他哥——女人叫了一声。

“他哥?”

男人随之明白过来,原来女人是随自家男人叫的,女人的男人虽说不在了,却像在时一样。

女人哭得真实,但这回女人哭可不是哭自己,而是哭眼前这个男人。她原以为那个人是个负心汉,到现在才知道那人年轻轻出了工伤,落下残疾,不想连累她才一去不回头的。

帐篷外风雨不减,滩上的树还在哗哗喧闹,但雷声似乎渐渐远去。

快过去了。男人心说。

果然,最后几声雷滚过,雨就停了下来,风也小下去,世界安静下来。

月亮出来了,月亮是突然跳出来的,一下把帐篷外的世界照得明晃晃的。河上,那一脉大水像一面古老铜镜,洞照出天上的云彩,倒映出对面黑魆魆的山影。夜已经深了,有虫子在远处近处唧唧叫,很欢势的歌唱,间或还响起一声两声大鸟的叫声,声音粗砺,像河对面山岩般突兀。

女人突然跳起身朝外跑。我的鸡。她喊道。我的鸡,都在树上卧着,这场大雨,不知打死多少。

男人一把拽住女人,不要命了你,你听听——男人吼。

涧河的水轰轰隆隆吼着,轰轰隆隆的水声中还夹杂着河底石头滚动发出的撞击声。

女人大声地哭开来,女人心疼她的鸡,为了鸡,她甚至想长出翅膀飞过涧河哩!在这个女人心目中,日月就是天,就是人死了,日月也不能死,她会把日月过下去,直到把日月过到地老天荒,这就是女人!

女人的哭泣迎来了黎明,从帐篷里望出去,被暴风雨冲洗过的天和地十分新鲜。

女人哭够了,抬起头来瞅着男人说,他哥,我要给你做一顿鸡蛋干面,用大碗盛,叫你吃个够。

男人似乎被这句从岁月深处传来的话感动了,他的胃蠕动了一下,他拿卷烟的手抖抖嗦嗦,眼底有些潮湿。但女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这个男人再次经历了一场生死劫,这句话的分量不亚于刚刚经历过的暴风雨,女人背对着他小声说,几十年了,你该见见你儿子了!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