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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声一片

2013-12-29邱晓鸣

阳光 2013年10期

天刚麻麻亮,树上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地吵开了。鸡从竹笼子上跳下来,三五成群,叽叽咕咕,在院地里闹得欢实。早起的妇人在河沿上捶衣裳,声响传至对岸,叠成一串啪哒啪哒的回音。村街渐渐活泛蓬勃。晨光在湿漉漉的雾气里越来越亮,夏日的乡村醒了。

四喜的肚子里叽叽咕咕的,连裆的屁一个接一个地在底下吹响。饿,睡不着了,爬起来径直去了锅屋。灯草正在烧火。四喜说:“大姐,熬粥时多放几把米。”灯草笑盈盈地应允了。四喜的心甜了一下,想,大姐真好。

饿,像一只怪兽,蛰伏在十二岁的四喜身上,随时准备出击。

粗壮的二喜担着河水,风一般地从后门闪了进来。他单手提桶,利落地靠上缸沿,哗啦啦,一桶,又是一桶,水缸满了。放下木桶,瞅了一眼四喜说:“哟,懒鬼今天起得不晚。”他拿水瓢舀些水,搁几粒明矾,晃一晃,伸进水缸用劲搅动开来。四喜见状,忙不迭地凑过去,手儿伸向明矾罐。二喜用山一样的身子挡住了他,迅速地把明矾罐子放进竹篮里,伸手挂高,然后,望着四喜,挤眉弄眼地坏笑。得不到明矾,四喜生气,嘴里迸出一声:“二愣子。”二喜立刻变了脸,厉声说:“饿死鬼,明矾有毒。”四喜咬牙切齿地还他一句:“骗子。”四喜又不是没吃过明矾的,冰糖一般晶莹剔透,舔一口,涩,过后,又有点儿甜。

二喜见状,换作笑脸说:“想吃黄鳝吗,这时节,黄鳝烧蒜薹,美呢。”四喜说:“吃个屁,没钱买电池,怎样逮?”二喜讨好地说:“别急,只要你愿意逮,我就向妈讨钱去。”说着,他径直去了。

灯草讲明矾有药性,能澄清水,杀坏物,吃多了会毁身子的。她怜爱地摸着四喜的头说:“饭好了,拿碗舀了吃去。”

四喜舀了半碗稀饭,捧着,连吹带喝,嘴里像开会似的,弄得溜溜地响。

家里十口人,一锅饭,慢的,绝对轮不到第二碗。四喜鬼精,先舀半碗,稀里哗啦地喝完,忙不迭地将第二碗舀满时锅就要见底了。接下来,便是一阵铁勺刮锅底和弟妹们的埋怨和争吵声。这时候,四喜捧着碗,躲在一边,就着齁咸的腊菜,吃得慢条斯理,有滋有味。

村街上传来上工的哨子声。

杨队长提着闹钟,横着步子,催命鬼似的满村街游走,一边吹哨子,一边扯着水桶一般粗壮的嗓门喊道:“妇女上南湖田里薅秧,男子汉上稻场平场子。”村头老桑树上的喇叭也唱了起来:

赤脚医生向阳花,

贫下中农人人夸。

…… ……

没承想,二喜真的从李贤淑那儿讨来了钱,嘱咐四喜去上学的路上就买上电池,万不能弄丢了。四喜像是得了欢喜团子,笑着说:“二哥,明天,保证能吃上黄鳝。”

太阳从东边探出半个脸,慢慢地往圆满里走,像一只熟透了的红柿子。

背上书包,出了门就看见了毛蛋子、奶林子。四喜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显摆要买手电池的事。奶林子讨好地说:“晚上,我陪你。”毛蛋子不屑地说:“用手电照黄鳝算不得本事。”四喜气,说:“你能,能得每晚都在床单上画地图。”说着,拉上奶林子坏笑着跑开了。落了单的毛蛋子一路小跑紧跟着,先是骂,接着唱开了:“一巴一巴,哗啦啦,日本鬼子到你家,抠你爸爸大脚丫。”四喜也不示弱,回唱道:“你妈个头,像皮球,王八羔子来拍球。一拍拍到王大楼,王大楼,卖皮球,卖的都是你妈的头。”毛蛋子又唱:“昨日你家发大水,你妈变成老乌龟,吓得你爸变成鸟,扑楞楞的满天飞。”

这下可好,热闹了。

四喜又唱道:“你爸的屁,震天地,冲破蜘蛛网,吹到大河里,河那边的队里开大会,批斗你爸周扒皮。”唱词刺痛了毛蛋子。他姓周,最怕人骂他爸是周扒皮。毛蛋子冲上去扯住四喜,俩人水牛斗架似的,顶着头,扯着头发,使着狠劲,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对方父母的名字。因为个子小,毛蛋子渐渐弱了,接着,摔个嘴啃泥。毛蛋子就地一躺,哇哇地哭了起来。

四喜没理他,领着奶林子一路疯跑,径直去了代销店。

代销店是供销社在村里设的点。店员姓魏,肤白,面相和善,言语轻柔,生就的好脾性。不笑不说话,一笑,满脸上寻不到眼睛,两颗金牙便显了,白瓷瓷的,看了,忍不住想伸手抠下它来。此人生得少相,三十多的人,看上去像二十七八岁。村里人都喊他老魏。见了,热扑扑地喊,老魏呀,老魏,一口一声的,叫得欢实。

老魏是五年前来的,如今,已然成了村里的一员了。在村里,老魏是很吃香的。代销店的许多商品都是紧俏货,像煤油、洋火、肥皂、白糖、卷烟、布匹等,都是凭票证供应的。村里的人,谁家的,几斤几两,老魏心里都有数。代销店的货架上面,虽然挂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红漆牌匾,物资却是奇缺的,那块匾,权当摆设。柜台上面写着“钱票当面点清,本店概不赊欠”等提示语。可村里人一旦有了短缺,仍会上门求助。老魏人好,没有钱,没有票证,先赊着。老魏模样儿生得周正,端着公家饭碗,又是清水镇的城镇户口。可惜的是家庭出身不好,弄来弄去的,把婚事耽搁了。没有成家的老魏非常喜欢孩子,特别稀罕小子。见了,若是丫头,就摸摸头,摆弄一下小辫子,夸一句,俏丫头。若是小子,麻烦来了。他会一把搂住噘着嘴说,香一个,硬生生胡子扎在脸上,又痒又痛。接下来,便会伸手往裤裆里探去,摸小鸟儿。想反抗,不行。他会以不卖东西要挟,逼着就犯。没法,又逃不得,只能乖乖地敞开腿,任他摸一回。若遇高兴,他会变魔术似的拿出来一粒水果糖。哎哟,那糖果,甜得齁人。

见了四喜,老魏欢喜得不行。

四喜的父亲陈福祥是供销社的主任,是老魏的领导。陈福祥隔三差五地来家时,老魏总会以看望领导为由头,去四喜家蹭饭。每次,老魏都不是甩着手去的,不是夹一包糖,就是捏一包茶食。时间一久,李贤淑就从老魏的眼睛里看出些门道来了。

李贤淑隔年一胎,一连生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人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五个男丁中,就数大喜生得矬,武大郎似的,老实,憨不棱登的,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二十二岁了,尚未说得媳妇。乡里人讲究先大后小,眼下,灯草满二十,二喜十八,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下面还有三喜四喜,五喜和巧凤。儿女多,日子苦寒,可孩子们一个个就像浇了水粪的庄稼,嗞嗞地往上蹿。这么一大堆孩子,常常弄得李贤淑喜忧参半。

二喜皮实爱嬉笑,私下里同村里的几个姑娘都有过来往。灯草乖巧听话,模样儿又生得俊俏,往人堆里一站,总是招人眼睛。打十六岁上起,就引得四里八乡的媒人踏破了门槛。李贤淑总是对上门的媒人央求道:“老姐姐,先帮我家老大说门亲吧,说成了,跑腿钱,媒人礼,我们都送双倍。”然而,大喜的婚姻一直没有着落,却把灯草和二喜的亲事也担搁下来了。李贤淑知道老魏喜欢灯草,私下里也同陈福祥说过几回,丈夫听了,点了炮仗似的跳起来吼道:“不行,不行,年龄大,家庭出身也不好,绝对不行。”见丈夫如此态度,李贤淑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不舍。老魏人好,又是铁饭碗,大十岁又有什么呢,再说,成分好也当不得饭吃。

老魏走上前,一把搂住四喜。

四喜大了,有些不好意思,想挣脱,又拗不过老魏,索性放开来,由着老魏把那一套程序弄完。没承想,三下两下,四喜裤裆里的家什被老魏柔软的手摆弄硬了。四喜说:“不行,我要尿。”说着,跑了出去,掏出家什,对着墙旮旯,尿的畅快。

老魏把电池递给了四喜,四喜不走,眼睛瞟向柜台上玻璃罐里花色糖果。老魏笑,俯下身在四喜的耳边说:“叫我一声姐夫,给你五块糖。”要搁以往,四喜会乖乖地就范,这个馋猫,为了糖果,让他叫一声八辈祖宗都行的。这回不灵了,四喜挣脱了老魏说:“不,绝不!再说,我就告诉我大姐。”说着,转身跑了。

老魏笑,他想,这个小屁孩儿,说长大就长大了。

确切地说,四喜是从开秧门那天开始长大的。

早上,热腾腾的腊肉香味硬生生地把四喜从睡梦里扯醒。套上短了一截的衣裤,趿拉上鞋,忙不迭地跑过去看,哎呀,家里聚集了五六个邻家大婶,烧火的,上锅的,嘻嘻哈哈地搅在一起,手和嘴都不得闲,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

不知家里要办什么事,寻着李贤淑,四喜没事找事地说裤子短了。李贤淑上下瞅了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我的儿像喝了尿的油菜,蹿苖子了。”四喜本想闹一下的,李贤淑顺手塞给他一个糯米团说:“我儿听话,别淘神,躲一边吃去,队长见偷嘴要扣工分的。吃完就去漫湖田里看热闹,今天生产队开秧门。”

四喜的心中一阵欢喜,拔腿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村街上静静的,除了几只晃动的狗和觅食的鸡外,看CdixpFpAlDV3oixIg0ouBA==不到人影。太阳艳红,阳光尽情地泼洒开来,把青瓦白墙还有挂绿的树木染上了一抹金黄。风,一丝一缕地掠过来,轻柔里夹带着暖意,把四喜的心也拂弄得暖暖的。他想,奶林子他们一定去漫湖田了。唉,米团又香又糯的,要是再搁上些白糖,就更美了。

开秧门比过年还要热闹。

一汪白亮的水田四周早已聚满了村里的男女老少。田埂上摆了几张桌子,插了一溜红旗。桌上的木盘里放着糯米团、腊肉、油条、咸鸭蛋、米酒等食物。杨队长东一锤西一棒子地忙着执事。

奶林子、毛蛋子他们挤在人堆里,正往摆着食物的桌子方向挪动,四喜也挤了过去。

杨队长扯着嗓子大声宣布:“乡亲们,开秧门对我们庄户人家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大晴天,这是一个好兆头。我们要时刻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不畏艰险,不怕困难,与天斗,与地斗,多增产,多打粮,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献礼……”杨队长的话刚讲完,拴在竹竿上的一串炮仗就被点燃了。

在劈劈啪啪的脆响声里,人们纷纷拥向桌前哄抢食物。人太多,太乱。四喜还没挤到桌前,扑通一声就掉进水田里,泥呀水的,弄了一脸一身。他抬眼看,哎呀,乱了套了,抢着食物的也笑,掉进水田的也笑,一时间,漫湖田闹翻了天。

杨队长吹响了哨子,“插直佾子”开始了。

四个小伙子,在水田的对边各放一把秧,定“准线”,同时下田背向退插。田埂上的人们看着喊着,当他们在田中相会,佾位不偏不倚,四行恰好对上时,人们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了。

队长扯着嗓子叫了半天才让大伙儿安静下来,他喊道:“踩田不唱歌,禾少稗子多。”话音刚落,田埂上,青年男女纷纷拥入了水田,手持秧苗边插边对唱了起来:

上风飘下一对鹅,雌鹅河边叫哥哥。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哥哥,嗯呀哟,呀得儿喂。

两只野鸭水面游,嬉戏扑腾翻跟头。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妹妹,嗯呀哟,呀得儿喂。

田头哥哥秧担儿悠,田中妹子把眼瞅。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哥哥,嗯呀哟,呀得儿喂。

妹妹你呀慢慢走,哥哥心里慌得愁。蓝花白花玉兰花儿开呀,嗯呀哦吱呻,呻呀,呻儿,多风流。我的情妹妹,嗯呀哟,呀得儿喂。

水田里青年男女对着歌,田埂上的人也闹腾开了。

人们互相往脸上甩着田泥,疯闹着,一个个抹得像花猫似的,几个胆子大的妇女扯住了杨队长,往他脸上抹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杨队长一边躲,一边杀猪般地喊:“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任凭他怎样嚎叫,妇女们就是不住手。人们见扯住了队长,纷纷拥了过来,一把把的抹着泥,不一会儿,队长被糊弄得像泥猴一般,分不清鼻眼了。有人不得尽兴,在一旁怂恿说:“抓革命,促生产。不看看他的命根子,怎知道他还能不能撒种。” 妇女们顿时来了劲,几个人上前摁住队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裤子扒了,然后,大家一起往他白花花的屁股上、裤裆里塞着田泥。

杨队长也顾不得斯文,挣脱了,光着屁股跑进水田,站在不远处,双手遮掩着私处,扑了命骂道:“骚货,牛日的货……”妇女们也不示弱,回骂道:“懒驴子叫春,逮住就劁了你。”说着,果真有几个女人下田去撵,杨队长拔腿便逃,见撵不上了,便蹲下了来,扯着嗓子又骂上了。骂着骂着,竟然自己扑哧一声先笑了起来。

终于,杨队长吹响了哨子,他喊:“闹也闹、笑也笑了,散工,散工,下午男女劳力都下田栽秧。”沙哑的声音里,少了些往日的蛮横和威风。

一场好戏,没看过瘾,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

奶林子找到四喜说,他们要去鬼塘钓海虾。四喜不愿。他说:“大人说,鬼塘那地方有水鬼的。” 奶林子说:“胆小的货,你见过鬼吗?不去就算,我们走。”说着,撒开腿跑了,惊起了一只白色的大鸟,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在天空盘旋一圈,远了。

日头毒了起来,天,蓝得像女人的头巾。高远处,白絮一般的云,一朵一朵地飘着,又把影子倒映在身旁的沟渠里,人走,它也走。

四喜想,夏天快来了吧?

四喜不愿去钓海虾心里是有想法的。上午路过稻场时,他看见知青胡艳丽坐在朝阳的仓库墙边剥着花生,太阳把她的脸晒得有红似白。胡艳丽是个美人,娉娉婷婷婷的,该鼓的地方鼓,该翘着的地方翘,不像村里的姑娘,一个个都被扁担压得粗腿宽肩,像屋檐下长不开的树。胡艳丽人儿长得好,命却不好。父亲在运动中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畏罪自杀。如今,家里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右派母亲。眼下,插队的知青纷纷回城,村里的知青点只剩下她一个人。

四喜的心里惦记的不是胡艳丽,而是花生。

知青点设在稻场的公屋里,一边是队里仓库,另一边就是知青宿舍。四喜知道,她剥的是队里的花生种子。过几天,那一粒粒暗红的诱人的花生米,会被拌上“六六粉”或者大粪,然后再种到地里去。这样做,一举两得。一方面给种子施肥防虫害,另一方面断了人们偷嘴的念头。

没寻着胡艳丽,仓库的门也锁了。失望。四喜转了一圈,也没寻着进仓库的办法。突然,一阵异样的声音,从知青宿舍的后窗传了出来,气喘吁吁哼哼唧唧的,像有人在里面打架。他想看个究竟,窗口高,够不着。巧了,窗后有一棵老桑树,四喜猴子一般攀了上去。

天哪,屋里的床上,胡艳丽和杨队长赤身裸体地重叠在一处,他们扭动着嚎叫着:“啊……哟……噢……”

男人说:“快、快不行了……”

女人说:“不,不能,射在里面。”

男人说:“我,我顾不了那么多……”

在这个要命的时刻,女人冷不丁用力地将男人蹬下了床。阳光从前窗射进去,照得赤身裸体的男人像一条的花白的狗。

树上的四喜被这一幕惊呆了,瞪眼,张嘴,憋着气,心儿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裤裆里的家什不由自主地挺拔了起来,手儿情不自禁摸进去,握住。好家伙,硬邦邦的,像木橛子。瞬间,想尿,把它掏出来,却没有。他想,此时要有,定能尿得很高。

屋里的女人坐了起来愤愤地说:“为了你,我都刮了一个了,再怀上,我就去死。”

男人爬起来说:“不会,哪能那么巧。”

女人说;“不,不行。”

男人说:“你算算,多少日子没碰你啦,想死你了。”说着,男人上了床。女人推开他问:“你说实话,回城的事还有希望吗,公社赵书记到底怎么跟你说的。”男人说:“那个狗日的,吃了我送的鸡鹅鸭都快成群了,就是不吐口,总是那句话,正在研究。”说着,又去动女人。女人闪身下床,穿起了衣服。男人不甘心,扯着女人涎着脸笑。

望着往日八面威风的杨队长,四喜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惊动了屋里人。

看见了四喜,杨队长骂了句:“狗日的,滚蛋。”四喜不惧,他说:“我都看见了,队长带头耍流氓。”杨队长说:“狗日的,敢瞎嚼蛆,等着,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作势去撵他,故意弄出一些动静来。胡艳丽偷偷地望过去,悄声说:“坏了,没走,还猴在树上笑呢。”

杨队长转身走了出去:“狗日的四喜,你要怎样。”

“我要吃花生。”

“吃了花生呢。”

“吃了就不出去乱讲。”

“一把,行吗”

“一大捧。”

“就一把,花生可是做种子的。”

“不行,要一大捧。”

“行。狗日的,吃种屙苗,吃死你。”

那一刻,四喜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妈的,长大真好,连凶神恶煞一般的杨宝贵也不怕了。

得了花生,欢喜得不行,四喜迫不及待地寻着奶林子、毛蛋子,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边说边从荷包里拿出花生来炫耀。一时间,把他俩馋得直咂嘴。四喜分了数粒花生给他俩香嘴。四喜说,从今往后,我们要时刻监视杨队长和胡艳丽的行踪,如若再发现他们俩人搞流氓,马上吹口哨报信,得了好处,大家都有份儿。

开始,他们不愿意,杨队长整天凶巴巴地让人畏惧,除了挨揍之外,得不到什么好处。四喜开导他们,夏天到了,生产队的水菜瓜果都已长成,逮着那样也能吃个饱。我们手里握着杨队长的短,就不害怕,到那时,我们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吗。四喜的话,说得他们两眼放光,他们同意了。

杨队长和胡艳丽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不久,又传到了杨队长的老婆牛得草的耳朵里,这回可热闹了。

牛得草的父亲原本是村里的屠夫,年轻时娶了孙大郢一个瘦弱多病的女子为妻。做屠夫的油水大,不到一年就把一个病秧子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可是,这个女人却带不得肚子,一连怀了数胎,不是早产,就是胎死腹中。后来,屠夫经高人点化,说他杀生过多,罪孽深重,女人带不得肚子是他身上的煞气过旺所致。从此,牛屠夫歇了杀生手艺。数年后,妇人生下一女,取名牛得草。

牛得草虽然是个女子,却生得高大肥硕,秉性也像屠夫一般,凶暴刚烈。嫁到杨家以后,她如母猪一般,一口气生下四男四女,给杨家挣来了许多体面。自从丈夫当队长在村里得了势,她愈发变得刁蛮,变成一个跌了跤也要抓把草带回家去的悍妇,稍有不顺便会在村街骂上半天,弄得家人惧怕,外人躲让,谁也不敢招惹她。

这天,牛得草在门口堵住丈夫,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径自拽进了西厢房,然后,搭上门闩。她厉声说:“把裤子脱下来。”见这阵势,丈夫的腿便短了半截,低眉耷眼地说:“你,你这是要做哪样?”她问:“脱不脱?”说着,袖口亮出了一把剪子。丈夫见状,忙不迭地将裤子褪了下来。她说:“脱光。”丈夫乖乖地将内裤也脱了,蹲下身子,双手护着私处,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她恶狠狠地说:“信不信我把你这个四处偷嘴的玩意儿剪了,挂在树上,让老鹰叼了去。”听了她的话,丈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说:“不,你不能啊……”

女人说:“说,日了几回?”

男人说:“谁……说谁呀,我,没有。”

女人说:“死到临头,还嘴硬。胡艳丽那个死妖精是‘高压线’,你也敢碰?说,日了几回?”

男人说:“两三回……不,七八回。”

女人问:“都让谁看见了。”

男人说:“起初没有,最后一回,让老陈家的四喜看见了。”

听了他的话,女人愤怒地扔下剪刀,继而哭诉了起来。早就知道,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嫌弃我的身子松松垮垮没了劲道,可这也怨不得我呀,老娘为你们杨家生养了一堆孩子,就是一条麻包袋,也早已磨破了边。如今,你当了队长做了干部,位高权重的就像是村里的皇上,女人们见了哪有裤腰带不松的。母驴不翘臀,公驴不上架。平日里,玩了村里的寡妇小媳妇,老娘睁只眼闭只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胆大包天大地把胡艳丽日了,不是作死吗?没听说公社的闫主任因为日了知青犯事进了大狱?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惊动了上级领导,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男人见状,心里更加慌乱了,他说:“老婆,我再也不敢了。”

女人说:“村里都传开了,如今,就是把你劁了也不顶用。”

男人说:“那怎办?”

女人说:“堵嘴。”

当天晚上,牛得草提着一把刀,一壶水,一块砧板,出现在村东的清流河岸上。她一边剁,一边骂,口干了喝水,喝完了再骂,唱歌一般,指桑骂槐地把胡艳丽、陈四喜家的祖宗八代排成队“操”了一遍又一遍。她的骂声,如溃败的兵马一般在村里乱窜,把人心都踏烂了。

终于,李贤淑坐不住了。

她让二喜把躲在草垛里的四喜揪了回来。一阵打骂过后,问清了缘由,果然是他惹的事。李贤淑拾了十个fe79f8ee0dc9dd9d4de06191c18e9693dd869703bd42f89374b49cd8968326f8鸡蛋,夹着搓衣板,拽住四喜的耳朵,径自去了河岸。

见了牛得草,李贤淑让四喜跪在搓衣板上。她说:“他婶,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会儿,你也骂累了,歇歇火,消消气。四喜还是个吃屎的孩子,他的话,当不得真。这些鸡蛋,算是赔礼了。”牛得草有了下去的台阶,又得了便宜,就住了声。

李贤淑说:“他婶子,不是我说你,这种事情张扬不得的,不是丢了鸡少了狗,骂上几句就能解恨宽心。这回可好,是人都能听出个盐咸醋酸来,你呀,不该的。”听了她的话,牛得草站了起来。

说实话,在村里,牛得草能看重的人不多,李贤淑却算是一个。她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子,贤惠,漂亮,知书达理,处世公道。解放后,家道败落,她却嫁给了个吃公家饭的丈夫,大小也是个官,每月都有工资拿回家。陈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李贤淑是个脸朝外的体面人,善良、热心肠,别人有了难处,找上门来,总是有求必应。谁跟谁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上了,总会寻着她来评判。她也不拒,谁是谁非,三下五除二,情是情,理是理。这样一来,她在村里的威信就高了。上级本想让她当村里的妇女主任的,最终因为出身不好就搁置不提了。

牛得草说:“他婶,不是我撒泼,这事说大,就大了去了。这时候,不封住嘴,传出去,杨家就没了活路。事到如今,我也是逼上梁山,杀鸡给猴子看。”她伸手拉起了四喜说:“他婶,你就多担待点儿。”

牛得草提起水壶、砧板,正欲起身回家时,村街里传来了歌声:

打破天,骂破门,

听见外面狗咬人。

拿起石头砸狗头,

却被母狗咬一口。

…… ……

这下可好,惹得牛得草起了性子又骂上了。见此情景,李贤淑也不好再说什么,伸手拽住四喜的耳朵骂道:“讨债鬼,死回家挺尸睡觉去。”

四喜听出街上的歌是毛蛋子和奶林子他们唱的,心想,妈的,你们快活,我可惨了,挨打不说,还白给了人家十个鸡蛋,太不值了。

那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牛得草仍在河岸上拼了命地闹腾。唉,这个母老虎,闹得全村人都不得安生。

半夜时分,寂静的村街突然像炸了开锅。有人喊:“不好啦,胡艳丽跳河啦……”

胡艳丽是被大喜从河里捞上来的。

村民们闻讯而来,一时间把河岸围了个水泄不通。胡艳丽面如死灰,肚子涨得像水桶一般,已经没了气息。唉,多好的姑娘啊,花骨朵一般的,可惜了。

大喜不知从哪儿扛来了一口大铁锅,咆哮着撵开众人。他把铁锅倒扣在地上,抱起胡艳丽,脸朝下趴在锅底上,腾出手,一边挤压着她的后背一边喊:“胡艳丽……别死呀……胡艳丽……你活回来啊……” 喊声里夹带着哭腔,狼嗥一般,听的人心头紧缩,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胡艳丽口中流出了一汪水,人却没有一点儿缓过来的迹象。有人说,她的魂魄已散,救不得了。大喜不听劝,仍旧努力着。望着执拗的大喜,人们摇头叹息,甚至抹起了眼泪。有人说,大喜这孩子命苦,想女人想疯了。

人们的言语,虫子一般蹿进了李贤淑的耳朵里,又痒又疼。

起初,李贤淑还为大喜的舍命救人积德行善的行为感到高兴。此时,她也觉得大喜做得有些过头,再不去制止就丢人现眼了。于是,便冲上前去推大喜,许是用力过猛,身子一歪,连同大喜和胡艳丽一起跌在一处。她就势扯着大喜劈头盖脸就打,边打边骂:“你这个搪炮子的,又不是你害的,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在这里看着,人都没了,你还在这里瞎逞能……”突然,她收住了声,恍惚中,觉得倒在一旁的胡艳丽有了些动静,好像轻轻咳嗽了一声,忙用手去探胡艳丽的鼻息,失声叫道:“缓过来了,这孩子缓过来啦……”有人喊,快把她弄到屋里去。大喜见状,扯起胡艳丽一个翻转背上了身,撒腿就往家里奔去。

人们都说,胡艳丽的命是大喜捞回来的。

别看大喜平日憨不棱登,沉默寡言的,如武大郎一般又矮又矬,可身上男人的物件一个也不少。他和众多男人一样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胡艳丽是个美人,来到村里以后,也不知搅乱了村里多少男人的心,当然也包括大喜。因为自卑,大喜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样,见了胡艳丽便忙着搭讪,说着咸淡话,转脸就把她当作下酒菜,讲一些让人听了流出口水的酸话。大喜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因为自卑,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回。后来,村里传出了杨队长和胡艳丽的风言风语。开始,大喜不信。杨宝贵是个骚猪子,手里握着队长的权力和村里许多寡妇小媳妇都有过一腿,人们背地里叫他配种站长。大喜想,人家胡艳丽荷花一样鲜活的城里姑娘,万不能看上那头种猪的。想归想,心却放不下。放不下,就管不住腿了。白天还好,夜里却睡不得。于是,每当夜晚来临,大喜便像鬼魅一般,在知青点前后左右转悠。

那天晚上,杨宝贵幽灵一般闪进了胡艳丽的屋子,不一会儿,屋里的灯灭了。大喜带着既难过又愤怒的复杂心情,悄悄地走到后窗下,听到的却是床板吱吱呀呀的声里混杂着男女压抑的快活的喘息。“什么知识青年,原来也是个骚蹄子。” 大喜心里骂着,弯腰捡一块坷垃奋力丢了过去,蓦地,屋里安静了。

次日,见了胡艳丽,大喜不再躲闪,第一次用放肆地目光盯着她看,那样子,恨不得把她的衣服撕开,扯去,裸露出那些馋死人的桃红李白来。胡艳丽被他盯得心里起了毛,起先是不解和惊恐不安,接着,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忧郁和哀怨来。瞬间,大喜的心软了。他想,这是个可怜的女人。他说:“以……以后,我可以帮你挑水,别看……我……有劲。”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讲话。她朝他笑了笑,算是回答。他觉得,那笑,一股子苦味儿。从此,胡艳丽凄苦的笑容就装在大喜的心里了,推也推不走,抹也抹不去。久而久之,他觉察到了胡艳丽的不正常,具体又说不清楚。于是,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大喜的心都长在胡艳丽的身上了。

晚上,牛得草的骂声如刀子,句句见血,是人都受不了,更何况胡艳丽呢。大喜放心不下便偷偷地来到了知青点。胡艳丽在屋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如泪人一般。大喜从窗口窥视着,几次想进去劝慰,可笨嘴笨舌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木桩似的站在那儿,束手无策,心如刀绞。

牛得草的骂声住了以后,胡艳丽也停止了哭泣。她换了身平日很少穿的素花衣裳,一番梳洗打扮过后,出了门,径自去了河边,接着就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胡艳丽活过来的那天晚上,队里在陈家召开了临时会议,大家建议把胡艳丽放在陈家调养一些日子,由队里出工,让李贤淑和大喜两个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看护胡艳丽,以防不测。杨队长立即表示赞同,并表态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胡艳丽的情况,争取让她早日回城。

胡艳丽在陈家住了下来。

村里人善,心里惦挂胡艳丽,纷纷提着东西来看望她。村里穷,三五个鸡蛋,一小块腊肉,在人们眼中都是稀罕物件。在李贤淑和灯草的悉心照料下,胡艳丽的脸有红有白地好看了起来。可是,整个人却像走了魂,终日寡言少语,目光游离,连笑都不会了。唉,多好的一个姑娘,真是作孽啊。胡艳丽白天除了看书吃饭,就是睡觉。不说话,不出门,除了大喜之外,见了男人便躲。到了晚上便来了精神,她喜欢去野地里四处游走,说一些大喜听不懂的疯话。

“大喜,你知道裴多菲吗?”

“不知道。”

“匈牙利诗人。”

“诗人是干什么的。”

“诗人是写诗的,我背一首给你听,《自由与爱情》:自由与爱情/我都为之倾心/为了爱情/我宁愿牺牲生命/为了自由/我宁愿牺牲爱情 。能听得懂吗?”

“听不懂。”

“殷夫的译文流传最广: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个懂了吧。”

“不懂。”

“不懂真好,真幸福。”

她站住了,目光幽幽地说:“如今,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什么都没有。”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喜慌了,忙哄着她说:“不,你有,有我,有灯草,还有我妈,我们都心疼你。”说着,心里一酸,嗓子眼一紧,泪水夺眶而出。

胡艳丽也有高兴的时候,高兴了就唱歌,最喜欢唱那首《知青之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彩虹般的大桥,直上云霄,横跨长江,雄伟的钟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她唱得吱吱扭扭的,还跑调,像一个哀怨的妇人喊魂,简直难听死了。唱着唱着,蓦地就住了声,她没心没肺地说:“哎呀,我想小便……”说着,也不避讳,褪了裤子就地蹲下,把一泡长尿撒得哗啦啦地响,骇得大喜拔腿便跑。

她在后面喊:“大喜,大喜,等等我呀……”说着,她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脚下一滑,俩人便撞在了一处。瞬间,女人身上沁人心脾的体香,迷药一般把大喜围困了,推不得,挣不开。一个念头闪现,接着,大喜的裆下一阵燥热,那个不争气的物件腾地竖了起来,把自己惊着了。大喜忙不迭地躲开了她,心里骂自己:“牲畜,流氓,真不要脸。”骂归骂,有些东西仅靠骂是不行的。面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涌上了心头,是愉快还是惆怅,大喜也扯不清。他不禁想,胡艳丽要是做自己的媳妇,那该多好。

夜,静得紧。繁星衬着残月,月光下的田野郁郁葱葱的。茁壮的禾苗上方,漂浮着一层轻纱般曼妙的雾。吸一口,肺腑之中全是绿的,吐出去,丝丝缕缕中都是清香。

蛙声虫鸣,一片,一片,又一片。

回到家,陈福祥就像一只炮仗被点燃了。

杨宝贵这个狗杂种,自己作了孽,却把胡艳丽这个难题扔给了陈家。李贤淑呀李贤淑,亏你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不知道胡艳丽是一颗定时炸弹呀,说不定哪天就把这个家炸毁。陈福祥知道李贤淑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表面上是照顾着胡艳丽,这件事做得既体面又能得到工分,暗地里却想着促成胡艳丽和大喜的好事,至少,她动过这样的念头。胡艳丽要真是个农村妹子,李贤淑这样做倒也行得通,可是,她毕竟是一个下放知青,真要是有人上纲上线地追究下来,落个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谁能担得起。大喜这个憨货,整天和胡艳丽搅在一起,花痴一般,不怕别人笑掉了大牙,将来如何再去寻媳妇,若真的和疯疯癫癫的胡艳丽做下了什么,又该如何收场?

陈福祥当即决定,让李贤淑把胡艳丽送回知青点。

李贤淑觉得丈夫的话句句在理,可是,胡艳丽疯疯癫癫的尚不见好,一时间也寻不着送回去的理由,她犯难了。陈福祥说:“我不管你什么理由,反正胡艳丽不能再住家里。”说着,他冲着二喜嚷:“去把四喜那个狗东西给我找回来。”

见了陈福祥,四喜的腿禁不住哆嗦起来。

陈福祥关上房门黑着脸问:“说吧,这些天都干了哪些坏事?”望着那张能拧出水来的脸,四喜心想,这回完了。他低下头,左脚搓着右脚说:“我,没有。”

“还说没有,为什么要去偷看人家?”

四喜想,这还用问,快活呗,有时候还能得到好处。他说:“那天,我想着去仓库弄些花生吃,遇上的。”

“都看见什么啦?”

“看见了杨队长和胡艳丽搞流氓。”

“你不觉得丑?”

“丑,也觉得好玩。”

在陈福祥的逼迫下,四喜把那天的经过述说了一遍。

“除了他们,你还偷看过谁?”

“二喜和杨家大丫头。”他把二喜和杨家大丫头在稻场草堆里偷偷亲嘴的事也说了。

“还看过谁?”

“老魏和灯草大姐。”

“你得了些什么好处?”

“每回,老魏都给我一把糖果。”

“还有谁?”

“没了。”

其实,四喜没说实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男女之事的,他也记不得了。只要喜欢偷鸡摸狗的男女,上了眼,他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于是,他便悄悄地跟踪,在草堆、后窗、树林、床上……看到了一幕又一幕。他总是刻意地让他们发现自己,这样一来,手里就握住了他们的短。虽然他不是每回都能得到好处,但是,面对那些讨好谦卑的笑脸,他也能从中得到快乐和满足。四喜小小的年纪便懂得了,男人是牛,女人是地,耕了地,撒上种,才能长出好庄稼。

“真没了?”

“没了。”

陈福祥没再说话,他站起来,伸手将四喜拉到院子里,顺手解开了一根晾衣绳。四喜站在那儿,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陈福祥会怎样处置自己。陈福祥转身走向了四喜,没等他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剥了个精光,用绳子捆结实,一甩绳头,利落地把他吊在了银杏树上。

“妈呀,妈哎……”四喜哭出声来。

陈福祥吼道:“喊什么?又不杀你。”

四喜止住哭,偷眼看着陈福祥。

陈福祥说:“你不是觉得好玩吗,今天就陪着你玩个够。”说着,顺手从地上寻一根鸡毛,腾出手握着四喜的脚,轻轻地用鸡毛撩着他的脚心。

“我的妈……哎哟哎……嘻嘻……哈哈哈……”四喜禁不住大笑起来。

陈福祥说;“快活吧,今天,我就让你快活够。”说着又开始了。脚心,大腿根,胳肢窝,鸡毛若即若离地触及皮肤,那叫一个痒。就这样,陈福祥撩拨一次,四喜便忍不住地笑上一回。

起初觉得挺好玩,如同游戏,可渐渐地四喜就承受不住了。那份痒,是从脚底一丝一缕地往心上蹿的,接着又蹿进脑子里,然后,向外膨胀,扩展,放大。后来,四喜的笑,完全成了机械性的,止不住,停不下。鸡毛在身上轻轻一撩,牵一发而动全身,那种滋味难以述说,真是要死不得求生不能。

四喜说:“爸,我不敢……再也不敢了……”他边喊边哭,哭嚎里,夹带着笑声。

喊叫声引来了陈家的人,连闭门不出的胡艳丽也走了出来。

陈福祥说:“难受吧,男人要学会忍耐。”

“我,忍耐……”

“记住,无论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代价……”

“还去偷看吗?”

“不,不敢了……”

四喜拼命地叫,李贤淑前去制止,被陈福祥推开了。后来,连四喜也说不清自己是哭还是笑,只是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如鬼一般,渐渐地,气力耗尽,哭笑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时,站在一旁的胡艳丽走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手,她说:“陈叔,求求你,放了四喜吧。”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潸潸地流了下来。

望着她,陈福祥心软了。家里人七手八脚地解下四喜,只见他双目紧闭,都虚脱了。

李贤淑不愿意了,她边哭边喊:“陈福祥,四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跟你拼了命。不要脸的人做都做下了,还容不得别人看别人说?真是笑话。再说,一个吃屎的孩子懂什么孬好。”

胡艳丽怔怔地望了李贤淑一眼,转身,默默地进了屋。不一会儿,拎着装满衣物的包袱走了出来。她说:“婶,陈叔,这些日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们。”她朝陈家的人深深地鞠躬,然后说:“我走了。”大喜忙不迭地走上前问:“你去哪儿?”她笑着说:“回知青点。”大喜还想说些什么,转眼遇上了陈福祥咄咄逼人的目光,忍住了。沉默,一家人目送着胡艳丽走出院子,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这时,李贤淑如梦初醒,她嚷:“哎呀,这姑娘是不是醒啦?灯草儿,快去看看。”听了她的话,灯草和大喜忙不迭地往门口走。

院子里传来陈福祥一声断喝:“站住,谁也不许去。”

他们站住了。

陈福祥说:“醒了好,走了也好啊,我现在就去告诉杨宝贵那个狗杂种去。”

胡艳丽的确醒了。

在杨宝贵家喝完酒,陈福祥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就嚷嚷着要召开家庭会议。

见了醉醺醺的陈福祥,李贤淑气便不打一处来。死鬼呀,折腾一下午了,还不够,灌足了猫尿,又来闹腾,想作死吗?挨千刀的杨宝贵真不是东西,心里有鬼就拿些酒肉来堵嘴,知道陈福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货色,便使出了这个软招。她让灯草儿去弄洗脚水,让陈福祥洗了睡觉。陈福祥不肯,执意要开会,吆三喝四地把家里人叫到了堂屋,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再不加强政治学习,我们陈家就乱套了。”

陈福祥做惯了领导,三句话离不开马克思主义,开口不用些革命辞藻仿佛就不会讲话似的,家里人对他的做派早已习以为常。

油灯闪闪的,被迫无奈的陈家人散坐在堂屋里,沉默。李贤淑和灯草纳着鞋底,抽线的声音,比赛似的“哧啦啦哧啦啦”地响着。

陈福祥拿腔作势地安排着三喜,让他先给大家学习一篇毛主席著作。

三喜在镇上中学读初二,早出晚归的,中午随陈福祥在镇上食堂吃顿饭。陈福祥本是个炮仗脾性,隔三差五才回一次家,接触少,就显得生分了,孩子们没有不惧怕陈福祥的。相比起来,三喜和陈福祥就显得亲近了许多。孩子们嫉妒三喜,背地里都叫他狗腿子。起初,三喜对陈福祥在家里开家庭会,过年吃忆苦饭,学《毛选》的行为极为反感,村里人背地里都笑话陈福祥,说他是癫子。迫于压力,三喜也是敢怒不敢言,无奈,弄得三喜在小学四年级时就能熟背毛主席语录百余条。有一天,三喜偷偷地打开陈福祥紧锁的柜子,发现了一张奖状似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内容是:

军证字[1016517号]

陈福祥同志系一九四九年二月参加我军,现在十八军后方通联部工作,其家属得按军人家属享受优待。

此证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 政治委员:邓小平

一九五二年五月四日

三喜又翻看了陈福祥的档案:

陈福祥,一九三二年生人,籍贯江西,成分贫农。三月丧父,七月丧母,大哥做土匪被镇压,二哥参加八路军战死黄河,姐姐领着陈福祥逃荒长大。一九四九年投身革命,同年入党。陈福祥没有文化,只知道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就这样,一个赤贫的共产党人,娶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地主子女李贤淑做了妻子。由于陈福祥脾气火暴,性情刚烈,易得罪人,受人排挤,加上李贤淑地主子女成分的连累。于是,陈福祥的官越做越小,后来只做了清水镇供销社主任。

从那天开始,三喜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他想,父亲这一辈子,着实不易。

三喜问:“‘老三篇’?”

陈福祥说:“《为人民服务》。”

三喜不用看书便脱口而出: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

这时候,陈福祥靠在椅背上,已经打起呼噜了。

见陈福祥睡了,三喜便停了下来。这时,陈福祥醒了。他问:“学完啦?”

沉默。

陈福祥火了,他吼道:“别忘了,你是共青团员,你的学习态度,极不端正。”他的吼声,惊得黑狗缩着尾巴,躲到了饭桌下面。

这时候,五喜忙不迭地拉起巧凤说:“巧凤,我们俩唱个《老俩口学毛选》吧。”说着,他们开口就唱了起来:

收了工,吃罢了饭, 老两口儿坐在了窗前哪, 咱们两个学《毛选》 。

(女)老头子(男)哎!老婆子 (女)哎!你看咱们学哪篇 ?

(男)老婆子(女)哎!老头子 (男)哎!我看咱就学这篇,你看沾不沾?

(女)我看就学这篇。

(合)阶级敌人总想着来变天, 咱们贫下中农一定要擦亮眼, 咱学学《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团结起来打垮敌人咱们革命意志坚。

(合)这一篇,咱记心间, 革命的大旗咱们要扛在肩呐, 跟着党走永向前。

(女)老头子(男)哎!老婆子 (女)哎!你看咱还学哪篇?

(男)老婆子(女)哎!老头子(男)哎!我看咱就学这篇,你看沾不沾?

(女)为什么学这篇?(男)咱们的二小子他干活有点懒,你可很少给他提过意见,《反对自由主义》咱们来细钻研, 家庭里的思想斗争,今后咱要开展。

(女)这一篇,说到了咱心坎, 自由主义危害真不浅哪, 今后我可不再犯。

…… ……

望着他们,陈福祥忍不住笑了。

陈福祥把五喜和巧凤夸赞了一番,接着又板起脸,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他已经和杨宝贵商量好,秋后就和二喜把杨家大丫头的亲事订下来。第二,让李贤淑赶紧联系媒人,给灯草说婆家,争取年底把婚事办了。

听了他的话,二喜在一旁偷偷地乐着,灯草的脸儿一寒,手中飞快地绕着纳鞋线,绕毕,把鞋底往针线筐里一扔,起身气鼓鼓地走了。陈福祥冲着她的背影吼道:“死丫头,胆子不小,敢甩脸子给老子看啦,告诉你,只要老子活着,你就死了那条心,信不信,明天我就把老魏调走……”见陈福祥上了火,李贤淑忙劝解道:“有话好好说,你吼什么,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陈福祥这才住了口,他说:“三喜,弄水,洗脚。”三喜忙不迭地去了。

这时,灯草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四喜发烧了还说着胡话。李贤淑慌了,对陈福祥吼道:“都是让你这个凶神恶煞的死鬼给吓的,四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没完。”

四喜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叫他,不醒,一摸,额头烫手。李贤淑认为四喜是被陈福祥的一通折腾吓走了魂。

陈福祥不屑地说:“胡扯八道,迷信。”

李贤淑让灯草取来一碗水,上面盖张草纸,四周贴在碗边上,水立即湿了纸。李贤淑让灯草拿把扫帚,上面裹上一件四喜的衣衫。她端着碗,拿着扫帚,在屋里屋外房前屋后转了一遍,边走边挥舞着扫帚,边喊:“四喜,我的儿,回来呀,回来。四喜,来家呀,我的儿,回来……”她的声音扑棱棱的,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回到屋里,李贤淑欣喜地发现,瓷碗的草纸正中,出现了一个旋转的水珠。她便喊:“回来了,回来了。”说着,扔掉扫帚,手捧水碗,走到四喜床边,喝了口水,喷向四喜,弄了他一头一脸全是水。

四喜醒了。

醒来的四喜说做了个梦,梦里和奶林子他们一起去了鬼塘。水里荷花开了,艳得很。他们下水去摘,四喜摘了一大抱,转脸,见奶林子他们上了岸,便喊,让他们等等自己。可任凭他怎么喊,他们就像聋子似的听不见,丢下他径直走了。

李贤淑一把搂住四喜说:“我的儿,鬼塘是个凶地方,去不得的。告诉我,想吃什么?”

四喜说:“罐头,橘子罐头。”

陈福祥说:“好模好生的,有什么病?馋嘴病。”李贤淑没有理会陈福祥,她让二喜去代销店买罐头,二喜说太晚了,老魏早睡了敲不开门。

陈福祥说:“让灯草陪着你一起去。”

听了他的话,二喜望着灯草,挤了一下眼睛,伸手拉住她转身走了出去。

晓得有罐头吃,四喜的眼里闪出了一丝狡黠,他说:“妈,我渴。”

陈福祥那天晚上明确表示不同意灯草与老魏来往并扬言说要把老魏调走时,灯草就慌了神。

在此之前,灯草和老魏一直处于恋爱的初级阶段,不大了也就是私下里约个会说说话,连手都没拉过。如今,既然陈福祥把这张窗户纸捅破了,灯草心里便想着和老魏认认真真地谈一次,探一探虚实,看看老魏到底是什么态度。早上,灯草写了纸条,悄悄地塞给去上学的四喜,让他传给老魏,约他晚上在鬼塘的瓜棚见面。

看了纸条,老魏甚是欢喜,忙不迭地抓一把水果糖塞进四喜的荷包里。

得了糖,不知怎的,四喜的心里没有一丝欢喜,相反,却涌出一股惆怅来。这个老魏,怎么说呢,个儿不大,面白,清瘦,女人似的,说起话来喔喔哝哝的听不清楚,让人觉得很不爽快。除了有个铁饭碗之外,真看不出他有什么好。没法子,灯草就是相中他了。四喜不禁想,就凭灯草的俊俏模样,怎么也得寻一个像电影《南征北战》里高营长那样的浓眉大眼模样儿周正、身大力不亏的男人。说实在的,老魏真的配不上灯草。

四喜说:“老魏,记住,如果敢欺负我大姐,我绝不放过你。”

他的话说得有些唐突,惊着老魏了。他愣怔怔地望着四喜,接着笑了。他说:“不会,怎么会呢?你还小,你不懂。”四喜说:“别看我小,我懂,什么都懂。信不信,说不定哪天我一生气,就能把你的金牙给抠下来。”四喜说完,扭头便走了。

看不出,这小子还是头犟驴。老魏想。

晚上,灯草悄悄地拉上四喜陪着自己去约会,这让他感到兴奋和刺激。

夜,黑得紧。星星在天空上闪着,麻扎扎的,数也数不清。黑郁郁的秧苗扎在水田里,憋着气地疯长,田野里,弥漫着一种甜腻腻的味道。夜风如水。蛙声虫鸣此起彼伏,一片,一片,又一片。

“大姐,你真想嫁给老魏?”

“嗯。”

“真看不出老魏有什么好。”

“有些好,人是看不见的。”

四喜的手被灯草紧紧握着,他察觉到她的手心汗涔涔的。

“大姐,你怕吗?”

“有你在,就不怕。”

“为啥要约老魏去鬼塘那个凶地方?”

“那个地方偏僻,避人。”

鬼塘是日本人建炮楼时开挖的,炮楼废弃了,如今变成了一片坟地,地里埋着众多老去了的村里人。有一年,村里来了个黑瘦的北侉子种瓜老汉,相中了那块地提出要种瓜,生产队便同意了。老汉就在坟地的两座高坟间借着一棵老柳树搭了两间瓜棚。从此,每年到了季节,老汉便推一辆独轮车走来,在坟地里种瓜,与鬼做伴,吃住都在瓜棚里。收秋后,得了村里分下的几袋粮食,他便推车离去。四喜他们一直不知道北侉子种瓜老汉姓什么,家在哪里,只晓得他种出的西瓜又大又甜。北侉子老汉人生得凶,脾气也丑,常常在月夜里吹箫,唱一些听不懂的戏文,那腔调,狼嗥一般,听着让人觉得瘆得慌。四喜他们曾无数次设想着夜里去偷瓜,都没成行。他们惧怕北侉子,更怕夜间坟地里闪闪发光的鬼火。

如今,没到季节,北侉子种瓜老汉没来,瓜棚空着。

四喜远远地看见瓜棚里有手电光,晃一下,又晃一下,灭了。

“大姐,是老魏。”

“是的。”

来到坟地,灯草让四喜在瓜棚外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四喜的心里虽然有些不如意,但并不想干扰他们。起初隐约地听见瓜棚里的说话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起了露水的时候,里面的响动渐渐地大了起来,他有些担心,便悄悄地摸了过去。老魏这个狗日的,竟然敢对灯草动手动脚。灯草不愿意,挥手推他捶他,他仍不依不饶,竟然狗胆包天地抱住灯草便亲。四喜看着,气不打一处来。想,欺负我大姐,真是绿了眼。他捡根棍子,大喝一声冲了过去。老魏惊恐地丢开灯草,撒开腿兔子似的逃了,连头都没敢回一下,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个烂货,还是个胆小鬼,真让人看不起。”四喜说着,灯草听了也不恼,还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嘱咐别把看见的说出去。四喜生气,他说:“我偏去讲,和人亲嘴,不晓得丑。”灯草生气了:“乱说,掌嘴。”说着,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四喜便慌了神,大步小步地撵上去讨好地说:“大姐,我不讲还不行吗?”

灯草站住了,摸了摸四喜的头,然后说:“四喜,只要听姐的话,姐就疼你。”说着,灯草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了手电筒,蓦地按亮了,一束白光瞬间撕破了夜色。她将手电筒塞给了四喜说:“这个,归你了。”一时间,四喜快活得就要飞起来了。

从此,四喜便成了灯草和老魏的秘密交通员。当然,四喜也从中得到了不少小恩小惠。他们约会的地点不断变化着,河边呀、稻场呀、船舱呀……全是偏僻的地方。只是,约会时灯草再也不带着四喜去了。

四喜发现,原本老实本分的灯草忽然间变了一个人。眼睛亮了,步子轻快了,模样儿越发俊俏了。终日都像喝了喜婆婆汤似的脸上总含着羞涩的笑,时不时的还能听见她轻声唱着什么。四喜知道,灯草铁了心要跟老魏了。如若让陈福祥知道了实情,一定会跳起八丈高,吼声能传到清流河对岸去。想着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怎的,四喜的心里竟然涌过了一阵愉快。毛主席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大姐,我们支持你。

二喜也变了。平日里,泼皮溜蛋的二喜,满嘴跑旱船,人儿散漫,身子也懒。自从陈杨两家公开了他和杨家大丫头的亲事以后,他把家里的重活全包干了不说,还狗揽八泡屎,经常去杨家忙活,甚至给村里的孤寡婆子挑水。他和杨家大丫头再也不偷偷摸摸地交往,杨丫头一来,他就把她扯进自己的屋子里,叽叽咕咕说上好半天。有一回,大白天的,他俩竟然光着身子,蛇一样地缠在一处,把床都给折腾塌了。

这一切,都被扒在窗棂外的四喜看得真切,他骂:“不要脸,搞流氓。”一时间,骇得杨家大丫头扯起衣裳挡住了身子。见是四喜,二喜也不避讳,竟然光着身子站过来说:“小屁孩子,我们就是搞流氓了,你又能怎样?”面对着厚颜无耻的二喜,又讨了个没趣,四喜转身走开了。

与他们相反,大喜像是被太阳烤蔫了的树叶,整天萎靡不振的。白天除了出工,就是睡觉。一到晚上,就不见了踪影。

大喜的心一直放在胡艳丽的身上。

假如胡艳丽没跳河,跳了河没被大喜救起来,救起来又没在陈家住了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胡艳丽没有犯魔症,没在大喜面前不知羞臊又毫无遮拦地度过了那些夜晚。也许,大喜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中邪般地想着她。可是,胡艳丽对在陈家的那段日子已经失去记忆。她只知道大喜救了自己,心里除了感激之外,大喜又矮又矬的,就像村头随处可见的枯树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她并不知道,每天夜晚,大喜就像丢了魂似的在知青点周围转悠,一待就是大半夜,像她养的一条看门狗。

出事以后,胡艳丽没再搭理杨宝贵。杨宝贵仍然像狗念着骨头一般时刻惦记着胡艳丽。虽然他在公社赵书记那里为胡艳丽回城又做了许多努力,但是没能起到一点儿作用,甚至还让赵书记有了让胡艳丽扎根农村干革命,为公社树立一个上山下乡典型的想法,吓得他好长时间没敢多说话。扎根农村?杨宝贵仔仔细细地把村里的后生排了一遍,生得像嫩白菜似的胡艳丽嫁给谁他都舍不得。白天,牛得草看得紧,他没有机会接触胡艳丽,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牛得草走亲戚不在家的机会。晚上,杨宝贵火急火燎地来到知青点,刚刚抬起手叩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回头看见大喜鬼一般地站在身后。

“怎,怎么是你这个憨物,大晚上的,你来这儿做什么?”

“看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是队长,我,来谈事情。”

“哦,那你谈。”

他们正说着,门开了,胡艳丽冷冷地站在了门前。

杨宝贵尴尬地笑着说:“我,我是来谈你回城的事的。”

“队长,别费心了,我已经想好,准备扎根农村一辈子了。”她的话,噎得杨宝贵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四喜也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他说:“队长又想搞流氓。”

杨宝贵慌了,他说:“再乱说,撕烂你的嘴。”

“你敢。”四喜也不甘示弱。

“你,我,我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说着,杨宝贵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

四喜冲着的背影快活地唱道:“杨宝贵,跟狗睡,狗一咬,钻稻草……”大喜忙不迭地捂住了四喜的嘴。

“你们进来坐一会儿吧。”胡艳丽友好地邀请。

“不了。”大喜说着拉着四喜就走。

四喜回头说:“胡知青,别怕,每天晚上我们都在保护你,你知道吗?大哥喜欢你……”他的嘴又被大喜捂上了。

胡艳丽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漫过了心头,温暖,悲凉,她也说不清。

放了学,四喜撒开腿跑出了学校,奶林子跟屁虫似的在身后喊:“四喜,等等我,不是说好晚上一起去逮黄鳝吗?”四喜没有理会奶林子,心想,自己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这家伙还当真了,想得倒美。如若同他一起去,逮了黄鳝,总要分给他一些,再说,他也没有手电筒。这样一来,自己就亏大了。四喜一路疯跑,想甩开奶林子这个跟屁虫。远远地传来几声鸡鸣,村庄的炊烟慢腾腾地升起来了,一闪而过的绿树、水牛、田埂、水车、小桥。跑着跑着,来到清水河旁,见奶林子没能跟上来,四喜便停了下来。

四喜捧起河水,冲了头,洗了脸,又喝了几口清凉的河水,好不爽快。绿茵茵的草儿绒毯一般,把河滩盖得严严实实。不知名的小花儿,红的、黄的、紫的,疏疏落落地开在其间,把初夏的河岸装扮得鲜活无比。四喜懒洋洋地躺下了来,耳根被草儿撩得痒酥酥的,顺手扯一截,放在嘴里,嚼一下,甜甜的,带着一股清香。抬眼,一轮圆月,白玉一般嵌在东面深蓝的天空上。夕阳仿佛累了,倚在西山顶上,露出半张羞羞答答的脸。晚霞锦缎一般披散开来,美得惊心动魄,看了让人想死到那里头去。四喜想,夜呀,你快些来吧。

夜幕降临了。

四喜手提竹篓,斜挂着五节大手电,把一切收拾整齐,刚出院门,家里的黑狗哼哼唧唧地跟了过来。四喜摸了摸它的头,让它回去,它不愿,摇头摆尾地围着四喜转悠。四喜晓得带着它去不行,黑狗不老实,弄出了响动,会把黄鳝吓跑。没法,四喜大喝一声,这才把它撵走。然后他便像风一样消逝在夜色之中。

月光如水。

这个时辰,田里的庄稼已经有了点儿精神,秧苗纷纷敞开了衣襟,把原本很窄的田埂掩得只剩下一条缝,每片叶尖上,都顶着一滴露珠,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一粒粒的,像珍珠一般晶莹剔透,让人不忍心碰下它来。响亮的蛙鸣此起彼伏,一片,又一片。栽秧人留在田里的浅浅脚窝,如今成了青蛙歌唱的舞台。脚步声过来了,它住了声,懒懒地探一探头,接着又继续肆无忌惮地唱了起来。偶有两只鹧鸪被惊着了,突然从田里扑棱棱飞起,湿湿的羽翼,溅了四喜一脸的微凉。忽然,脚下一滑,四喜打了个趔趄,手儿朝地上按过去,手上沾满了湿滑的泥土。蹲下来,在秧田洗一洗,这时候,秧苗诱人的气味便涌了过来,甜腻腻的,贪婪地吸上一大口,满心满肺都是清香。那一刻,四喜仿佛感知到了初夏田野的呼吸声。

这时候,黄鳝从洞里钻出来觅食了。这东西鬼得很,总藏在田埂边秧苗底下,静静地卧着,等待着猎物。更有聪明的家伙,索性将大半截身留在洞里,只探出头部的一小部分,若有响动,立刻缩回去。黄鳝虽然鬼精,但在人的眼里还是个蠢物,手电光一照,它便傻了,呆愣愣地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四喜的左手握着手电,右手提着竹篓,弓着腰,瞪着眼,顺着手电光一路寻去。有了,还是一条大家伙,从洞里探出半截身子来,黄褐色斑纹清晰可见。用电光锁定目标,屏住呼吸,弯腰,腾出右手伸出中指,看准了位置,猛地摁下去,夹住了,扣紧手指,迅速地提起来,顺势把它装进了竹篓里。竹篓的沿口里面有特制的倒刺,蠢物在里面吵破天也逃不掉。

这一晚,四喜好似一只蛰伏在田野里的怪兽,闪转腾挪,把朦朦胧胧帐幔一般的月夜一次次地扯开,弥合,又扯开。

这一晚,四喜收获颇丰,原来空空的竹篓,现在已经沉甸甸地有了分量。一条田埂又走到到尽头。四喜抬起头,竟然发现来到了鬼塘,心里一惊,头发都竖了起来。

圆弧形的鬼塘,深不可测,看不到水生作物,只有南边一条路通向坟场。夜,渐渐地变得稠了。雾,轻纱一般浮动在深褐色的水面上。隔水望去,月光下裸露的坟场显得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忽然,他发现瓜棚里有灯火闪亮,灭了,又亮了,是手电。他想,谁呢,北侉子种瓜老汉还没来,难道是灯草和老魏?不管是谁,过去看看再说。四喜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

瓜棚里的人是杨宝贵和胡艳丽。

下午,杨宝贵见了胡艳丽,他说公社赵书记明确表示让她扎根农村,具体事宜晚上见面细谈。至于为什么选择鬼塘,杨宝贵说是为了避开牛得草,若是让她撞上了定会胡搅蛮缠惹是生非,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任凭杨宝贵说得天花乱坠,胡艳丽还是看出了他别有用心。本来,她是不想赴约的。过去,为了回城,她不顾廉耻地委身于他,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连性命都差一点儿搭上了,真是愚蠢至极。如今,既然回城无望,那么就扎根农村干革命吧。经历过一次生死,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事,她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说得真好,具有深层次的哲学意义。最后,杨宝贵说:“那可是个凶地方,若害怕,你可以不去。”她笑,她想,自己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鬼吗?杨宝贵这个畜生才是自己身边纠缠不清的活鬼。她说:“去,一定去。” 她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和杨宝贵做一个了断。常言道:当断必断,以绝后患。

走近瓜棚,四喜听见了杨宝贵和胡艳丽的说话声。

“今天,你若从了我,我保证让你去小学教书。”

“不行。你若敢碰我,我就跳鬼塘。”

“就算你不念旧情,难道你也不想当老师?”

“不想。告诉你,以后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我不甘心,我,想你……”

说话间,瓜棚里传出了撕扯扭打的声音,四喜大声喝道:“杨队长搞流氓啦……”瞬间,瓜棚里安静了下来,突然,杨宝贵疯了似的从瓜棚里蹿出来,嘴里喊道:“狗日的四喜,今天,老子非弄死你不可。”四喜见凶神恶煞一般的杨宝贵向自己扑了过来,拔腿便逃。杨宝贵在身后穷追不舍,边跑边吼道:“狗日的,看你往哪儿跑。”

起初,四喜在坟地里转着圈跑,杨宝贵跟在身后追,后来,杨宝贵见坟就上,猛兽一般跃过坟头,从上往下疯狂地扑过去。四喜逃到了塘边,眼见杨宝贵的身子山一般压了过来,他慌不择路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狗日的,今天算你走运,再让我碰上,饶不了你。”杨宝贵站在岸上骂着,转眼,看见胡艳丽打着手电走了,他便像泄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软了。他看了看塘里凫水的四喜,恶毒地骂道:“狗日的,怎么不淹死你。”说完,他转身走了。

四喜死了。

第二天,几个壮实的后生把浑身缠着水草的四喜从塘里捞上来时,人们哭成一片,悲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村庄。由于四喜未成年又是个暴死鬼,尸首不得回家。村里几位老者让陈家人取了几件衣服,给四喜穿上,用一块门板遮着脸,就地埋在了坟场。

陈家人悲痛欲绝,灯草后悔把老魏的手电筒给了四喜,二喜后悔自己嘴馋黄鳝,向李贤淑讨钱买电池。除了陈家,后悔的还有两个人——杨宝贵和胡艳丽。他们没有像陈家人那样把后悔的事情说出来,而是深藏在心底。

头七那天,李贤淑和灯草从坟地上祭奠四喜回来,刚进院门,忽见三喜神态异常,独自在院子里疾走,见了李贤淑,突然说:“妈,我是四喜,我冷。”李贤淑惊愕,抄起鞋底就朝三喜脸上打了数下,嫌他胡说。他说:“打吧,你打的是我,三喜是不知道疼的。”灯草慌忙拦住了李贤淑说:“妈,你听,三喜说话的声音是四喜。”李贤淑吓得不敢打了,坐在地上便嚎啕起来:“四喜,我短命的儿呀,有什么话你就对娘说,说了快些走,别折磨你三哥。”

听说四喜灵魂附上了三喜的身子,人们纷纷赶到陈家来看热闹,一时间,把陈家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四喜借着三喜的嘴说,他在那边过得还算好,就是晚上冷,要李贤淑烧一床被子给他。他还说灯草喜欢老魏,老魏虽然胆小,但他是个好人,他要李贤淑劝陈福祥让灯草嫁给老魏算了。他讲大喜太厚道遇事不干脆,有了机会也抓不住,心里喜欢胡知青就是不敢讲出来,真是窝囊。他让李贤淑找胡知青把话挑明,成就成,不成也算断了大喜的念想。接着,他冲着人群大声地喊道:“杨队长,你过来。”

瞬间,杨宝贵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里了。

杨宝贵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说:“三喜,你,你别装神弄鬼地搞迷信……”看得出,他心虚得很。三喜冷笑着,样子坏坏的,完全是一副四喜的表情。他说:“你干的坏事,我全知道,我在看着呢。别怕,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二喜的岳父,我会给你留些脸面的,以后还是少干坏事为好,特别是搞流氓。”

杨宝贵的汗都流出来了。

他说:“我知道,二喜护着你呢,他找神婆子秦老太去了,要赶我走呢。”说着,变得慌乱起来,他说:“妈,不说了,我得走了。”说着,三喜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翻个身,然后,坐了起来。三喜见了满院子的人,吃惊地问:“妈,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

这时候,二喜推开众人领着神婆子秦老太走了过来。神婆子说:“冤死鬼走了。”

三喜经过这一番折腾,整个人都瘫软了。

李贤淑又是一场好哭。

杨宝贵在一旁劝慰道:“亲家母,别哭坏了身子,依我说秋后就把二喜和大丫头的婚事办了,给老陈家冲冲喜。” 听了他的话,李贤淑悲喜交加地说:“谢谢,谢谢你们老杨家。”

这时候,胡艳丽寻着大喜,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望着他轻声说:“大喜,我想嫁给你,行吗?”听了她的话,大喜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记:这年秋天,陈家连续办了三件喜事,大喜娶了知青胡艳丽,二喜娶了杨家大丫头,灯草嫁给了老魏。

第二年夏天,当了小学教师的胡艳丽生了个儿子,杨家大丫头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灯草也为老魏生了一个闺女。

邱晓鸣:男,1965年出生于滁州,安徽省作协会员,省文学院签约作家。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搭积木》《夏天》《夏日小园》《一九九八在路上》等,作品入选《安徽青年作家丛书》中篇小说卷。2000年下海办企业,2009年复出,先后发表中篇小说《东张西望》《男人的空间》《麦芒的夏天》《像狗一样奔跑》以及散文150余篇,达100万字。现为淮北启明蓄电池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