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忙于虚度光阴(外四首)
2013-12-29潘维
半生不熟的,这些日子;
和尚们忙于修建寺庙,
国家的身影频繁出现于各种仪式,
权贵以拆迁平民为荣。
这些日子,我做蝴蝶的同时代人,
飞来飞去,事情天高云淡,
似乎累得很美,翅膀整天醉着:
忙于从三亚偷窃一丝海腥味;
忙于到奉化采摘弥勒水蜜桃;
忙于失恋,把春风伤透;
忙于进入日月潭,感悟蓝绿一体的风水;
忙于在昆曲的惊梦里,饕餮河豚;
这些日子,我忙于虚度光阴。
对于被深深的绝望无助了的那些——
又聋又哑的专家,吹着银笛;
独立发言人,精神寂灭;
而我,也不过一堆水的废墟。
早已不屑于骄傲,烟云红尘里,
早已修炼成一块真宝玉。
婉约的,我肉身的海绵体
吸收一切冷暖,
连同氧气稀薄的轨道上,高速奔驰的黑暗;
只为,在理性的尽头,援助人道。
这些日子,牛鬼蛇神虚度光阴;
这些日子,我忙于虚度光阴。
夜航:纪念梁健
那一年,我们乘船夜过长江,
在底舱,我们对饮啤酒;
昏黄的光晕并不比花生米粗大。
两岸漆黑,猿声早已迁徙到泥石流的腹腔内。
江水,一条虚线般淡远的脉冲,
偶尔保持着快乐的倦怠。
你不时喝下一口黑暗,
而我,也没有从甲板的风向上
畅饮到旗袍叉开的温暖。
事实上,我们从丰都鬼城出发,
到一个双喜临门的地方:重庆。
因果就这样安排着距离。
如果我的前半生活得像阴界的游魂,
那么,在被设计精美的漩涡,
反复沉底又抛起之后,
我遍体的暗礁变成了鳞甲。
后半生,我将放弃统治多年的酒桌,
去获取谦虚、魔术的核能。
枕着鱼背,途经了许多码头:
咸汗刺鼻的烟蒂、劣质的争强好胜……
似乎,只剩下电话断线的嘟嘟声。
星光,抬着悬棺,步步惊心。
我们是两个被漂流瓶认领的孩子,
在波诡云谲里颠簸。
你说,死亡,无非回家。
我想起一大片竹林,野生的光线
在错落呻吟,家乡的少女们都很湿润。
早晨,云端金阁寺的气味
将汽笛催醒。江面上,
漂浮着梦的黑白裸体。
菜市场的时辰。主妇提着篮子,
采购莴苣、生姜和牡蛎,
没有诗集,没有雏菊。
所有的街道都通向火锅店。
那一刻,你层层脱落的面具仿佛在补天。
凭常识,我在庸凡的日子幸存了下来。
生命的礼物
我在一份清单上记下:
木棉花充血的歌喉啼破黎明,
东方正冉冉升起;
水上的云在孔雀开屏。
我还记下:
早晨,一片柠檬的酸涩
越过边境,
士兵体会到,深陷跋涉的茫茫雪原,
那股寂静的勇气。
我继续记下:
脚步声积累成一枚钥匙,
直接,可以打开空气。
我难以记下的是:
被死神一瞥之后与重获新生之间,
那段祝福与诅咒血泪交加的里程。
一切,都是生命的礼物;
除了,用锁去开门的那种反动。
城市郊外
烟、酱油、小卖部的阿姨,
这些,都似乎被装入了封闭的套子。
十一月的郊外,汽车尾气仍熏染物价,
街道是一条波动曲线,
呈分配不匀的形势。
左边,几排单幢独户的农民房,
像现实主义劣作所描写的:时尚的土豆。
几乎没有忧伤的痕迹
爬满外墙。白领青年租不到历史。
右派的山林也没遇见自由漫步的园艺师。
只有暮色对我说:晚了,
要投宿春夜已晚点。从头开始的一代,
请原谅我有比蚊虫更多的人性,
也许,我死后很多年,也无法理解你们编码质地的 思想;
无法理解一座城市的成熟,
需要牺牲那么多骄傲。秋风吹痛了湖水,
也吹痛了杭州、绍兴那一坛坛岁月静好的“女儿红”。
新月,依旧苍白,像一个贫血的问号
挂在半空。友谊难道真是一场
杯盘狼藉的争吵?然后,各自被赤条条
秒杀在单人床的空虚里。
月光下,一丛白菊花留着寒露的吻痕,
它眉心处的一杆小秤,秤着银子。
天目山采蘑菇
没读过五线谱的森林长满了蘑菇,
我采下一个休止符。鹅黄,有毒,急性的斑点
随暮光扩大,以至于
那尚未抵达的爱
来了。踏着单车,全身洋溢着无辜的恨。
吃惊于自己是一座水牢。
一路上,灵魂在绿叶的尖叫里穿行。
吞食这一刻,我也许会
参加通灵党;也许会飞入雄鹰的翅膀。
多少次,过期的日子
霉迹斑斑的将我制服,
水池里未清洗的碗碟又沉溺了一夜。
多少次,我用痛苦路过天目山;
用大雪,打扫干净教科书中的虚火。
直到,我在童年一样低矮、潮湿的腐殖土上,
采摘到晕眩、变异,
和对原始肉体最深切的怀恋。
狂飙已在我掌心登陆。
直到——值得。
(选自《山花》2012年第12期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