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纳切克与卡米拉的“私信”(中)
2013-12-29庄加逊
本期继续刊载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与比他年轻将近四十岁的已婚妇女卡米拉之间的往来私信。从中我们不难一窥他的创作经历,作曲家在写下一个个快乐的音符之时,正承受着情感的煎熬。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0年1月9日
你的礼物,装饰着缎带,摆放在我的书桌上。
我工作的时候总是用钢笔,用它书写感觉非常愉快。用这支银色的钢笔,我一定不写那些平庸之作。当把它握在手中的时候,我知道将写出一些特别的东西。
我已经开始新歌剧的创作。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女人,生来温和,沉浸在伤痛不幸的自我思绪中。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带走,更不用说将有一场风暴降临在她身上。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0年2月23日
我愉快地工作着,专注于我的新歌剧。
我一直对自己说:这个主角,年轻的女人是如此温柔,我真怕当太阳笼罩她时,她会融化,甚至会化为水。
你明白的,那么温柔,脾气好。
雅纳切克在信中描述女主人公的字眼和他曾经描述卡米拉用的方式很相似:“你是一个那么温柔的孩子,总是想被包裹在棉絮中,需要被抚摸、被纵容。”几个星期以后,雅纳切克试图用另外一种方式描述卡米拉。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0年2月29日
你是一个那么实际的、节俭的小东西,朝气从你身上飞跃而出;你的步伐和你双手交叉在胸前的样子充满了新鲜感与活力。你知道如何同时与三个人对话,并且总不会在对话中遗忘自己。你怎么会像一个病了的孩子般地对他人唉声叹气,当世界需要你的丈夫远行时你又呜咽着央求他回来?让他去吧!他不会离开你的。
那年夏天他们再次与卢哈乔维采之约失之交臂,雅纳切克与卡米拉的联系也变得少之又少。1920年,雅纳切克从胡克瓦尔德(Hukvaldy)寄出一张明信片,提到他被正式任命为布拉格音乐学院的教授。这实际上是一个闲职,不过同时也解除了雅纳切克担任布尔诺音乐学院主管的那些繁重的行政工作。现在作曲家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创作了。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1年2月14日
该怎么给你写这封信?
我不敢相信兹登卡竟然写那样的信给你。
不管怎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她从不敢在我工作时候进入我的房间。
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必须阻止一切出现在门口的人,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出现任何突发的意外事故。
……
我知道兹登卡对此倍受折磨,但我已经多次警告过她不要越雷池。她很欠考虑地将她的父亲接到布尔诺。我自己也有一个可怜的、不幸的母亲,她却不能和我住在一起:但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当然,这事和她父亲没有关系。是关于我,关于我的存在,关于我的创作生活,关于我的作品,关乎我创作过程中所有最朴素的快乐。获得家庭和平与宁静是这么难,我并不是在乎那些创作带来的慰藉,而是我整个精神上的平衡。
我不会阻止兹登卡照顾她的父亲,事实上她更需要照顾的是她自己。
那段时间,兹登卡父亲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兹登卡希望能把父亲接回自己家中照看,可是雅纳切克并不同意,他觉得这样会影响他的创作。于是,兹登卡写信给卡米拉,希望卡米拉能劝雅纳切克回心转意。但最终雅纳切克还是没有同意,兹登卡只能另外给父亲租了一间附近的房子住下。
1921年3月,雅纳切克宣布完成了《卡塔·卡芭诺瓦》(Kata Kabanova)的全部创作。他拉着兹登卡出去散步长达四个半小时作为庆祝。雅纳切克说:“这是美妙的一天!”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1年5月23日
《卡塔·卡芭诺瓦》,我最新的一部歌剧将在布尔诺上演,甚至可能还会在布拉格演出。但是我对布拉格的剧院实在没什么胃口。
对我自己,我能说什么呢?你知道我为自己在梦里搭建了一个世界,我让属于我的、可爱的人们生活在我的创作里,就像我希望的那样。纯粹的、虚构的幸福。至少在某些时候,你拥有真正的快乐,真实的幸福,还有笑。但是我呢?当我完成作品时,甚至是这部心爱的《卡塔·卡芭诺瓦》,依然觉得悲伤。我似乎正在与某个亲爱的人告别。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1年10月29日
请来参加布尔诺的首演:我可以保证每一个细节都将十分美妙。
你知道吗?战时我在卢哈乔维采与你相遇,第一次看见一位女士如此深爱她的丈夫,我依然记得你的眼泪,它是我提笔创作《卡塔·卡芭诺瓦》的原因。
我邀请你来,现在它终于完成了。
然而,雅纳切克的私人邀请最后没能令卡米拉出现。作曲家倍受伤害,之后的一个半月他一直保持缄默。《卡塔·卡芭诺瓦》获得巨大成功,雅纳切克在胡克瓦尔德的房子度假,他种树、饲养马匹,长时间地散步,但是孤独再次搅动了他的记忆。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尔德,1921年12月28日
我在山区里,冬天的山区。独自一人徘徊多么伤感。我多么希望与你不期而遇,就像那个时候的卢哈乔维采。
我从人群中逃开。这并不太好,不过又能和谁说上话呢?
我渴望与某个人对话,无需言语的对话。在她那里我可以放松下来,我重新获得力量。
我逃到了这里,现在想来我更应该从这里逃开。你真的不想来卢哈乔维采吗,不论今年或明年?
当我经过普热罗夫,我似乎仍然听到你如铃般的笑声。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尔德,1921年12月29日
昨天我写了一封太过哀伤的信,眼泪就这么流淌着。不过今天完全不同。
在筋疲力尽的工作后来把小放松吧!
虽然这里好像已经到了春天,但路面干燥,到处都看不见生物。这正合我意,因为我可以长久地、长久地漫步!
你知道我的屋子是什么样儿吗?
我将尽可能地画下来给你,我并不是每件事都在行。
在房子的前面,路边有一个巨大的鹿园,里面有一座古堡。溪流之上,是茂密的森林。到处都是漂亮的小路,干燥的小路。
是不是很漂亮?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亲眼看看!
我很吃惊自己竟然能把它画得这么美。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2年1月2日
敬爱的大师,
你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一封充满忧伤,另一封都是手绘的插画。你的假期结束了?你简直是一个专业的画家!
因为要为二十个孩子办“茶派对”,我有很多工作要准备。每人一块圣诞蛋糕、一份小礼物,总之我这儿有一整个救济院需要照管。我的丈夫回来了,并带回了留声机,我想我不应该觉得孤独才是。如果你觉得忧伤,为什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上一阵?在这里你一定会愉快许多……你信中提到让我过去看看胡克瓦尔德的房子,你为什么挑选那么远的地方?我丈夫今天将离家,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新一年该怎么开始。我从没有想过我们可以这么长时间地通信,成为这么好的朋友。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2年1月15日
这么说,你有了一个留声机!如果你早就听我的建议学习演奏钢琴,那么你现在应该能弹得很不错了,这样就能打发烦闷的时光。
你很快就会对留声机感到厌倦的,它总是坚定无情地以一种方式转动:你哭的时候它播放着笑声,你笑的时候它却唱着泪眼婆娑的调调。那是一个无情的木偶,不好看的家伙。
我亲爱的朋友啊,当我把内心的全部沮丧、压迫都告诉了你,我便觉得卸下了一半担子。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2年2月10日
我已经开始创作《狡猾的小狐狸》了。一个快乐的故事,一个悲伤的结局:就像我一样,给我自己一个悲伤的结局。
我是如此属于那里!
在这封信中,雅纳切克还提到《卡塔·卡芭诺瓦》的声乐谱即将出版,他将给卡米拉寄上一份:“毕竟在创作《卡塔·卡芭诺瓦》的时候,你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思绪。”两周以后,他兑现了这个承诺。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2年2月25日
现在你有《卡塔·卡芭诺瓦》的乐谱了。创作这部歌剧的时候我需要感受一种伟大的、无法用数量来衡量的爱。当你回忆起自己的丈夫,眼泪滑落你的脸颊,那些在卢哈乔维采的美好的日子。它们触动了我。创作过程中我总是把你设想成卡塔·卡芭诺瓦。
只是她的爱情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伟大的、美丽的爱情!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2年3月18日
此刻我才摆脱自己的坏脾气,其实这是一种疲惫的情绪。我一直在琢磨作品《狡猾的小狐狸》,根本没有时间想自己的事。
如果你也有一些严肃认真的事情要做,并且占据绝大部分时间,说不定你也会像我一样,因此而渐渐摆脱坏脾气,或者坏情绪。我想见你,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复活节期间实现。他们已经选我担任一个在布拉格举行的歌唱比赛的评委,时间是在4月16、17、18日。如果我能去你那儿,我会提前告诉你。
但是雅纳切克的想法未能实现,卡米拉一而再、再而三的缄默不语令作曲家倍感悲伤,这似乎已经是一个不能愈合的伤口。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2年8月25日
您十分清楚我为什么不想待在您的住处。我对于上次发生的事情依然无法忘怀。我们为什么要彼此伤害?何况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伤害。我之前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给您写信,不过,有一种老话说“旧情难了”,即使在你我之间没有爱情,只是清清白白的友谊。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尔德,1922年8月27日
所以你竟能恼怒、沉默这么长时间吗?相信我,你早已令我的假期悲伤不已。这与假期本身无关!请相信我,我需要你的唧唧喳喳,需要你的潦草笔迹,就像干燥的天气需要雨水,黎明需要太阳,天空需要星星一般。是的,最后一个比喻最好。要是没有小星星,天空还算什么?!
你就是我在夜晚寻找的星星。不是爱情?来自真诚的友谊。因此你不写信我将非常难过。
你懂的,不是吗?从某方面说,我对世界并不感兴趣,而今年的卢哈乔维采尤为令人伤感。
不要误会兹登卡,我们永远很乐意看见你。不要因为她有一些不必要的小妒忌就大惊小怪,她知道你始终在我心里。
亲爱的卡米拉女士,请将您没做的这一切都弥补起来吧!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2年9月30日
我很高兴我们能彼此朋友般坦诚诉说。这真是理想的朋友关系,那么纯洁。一切糟糕的事情都将变好。
将我自己,包括我的所思所想、我的渴望、我的内心生活没有丝毫怀疑地向你袒露,因为我相信将它们放在你的心中与藏在我的心里一样安全。
你不会明白如果失去你我将会有多难过,哪怕有时候我们会几年都见不上一面!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2年10月12日
我必须告诉你,这星期我无意中又翻出你寄来的第一封信。我们相识已经有这么长时间了,只是我们几乎并不相见。现在我们之间相隔是那么的远。
《卡塔·卡芭诺瓦》的布拉格首演日益临近,雅纳切克十分希望这次卡米拉有兴趣前来,毕竟卡米拉是这部作品的灵感之源。由于舞美布景需要由维也纳公司运至布拉格,演出未能按照原计划进行,延至11月30日。首演当天,卡米拉并未到场,甚至连兹登卡也没能出席。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尔德,1922年12月28日
我到银灰色的冬日乡间待上一周,这里到处灰白,似乎连小鹿都穿上了银灰的大衣。
上山的路还算可以走,沿路两边泥泞。我正在渐渐远离那些音符,夜晚的时候音符已经在我的大脑里旋转够了。
现在你的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别担心,只是你会不会对那些反复琢磨的事觉得乏味?
布拉格正在上演戏剧《马克罗普洛斯案件》(Makropulos),说的是一个三百三十七岁的女人的故事。神奇的是,她始终保持了年轻和美貌。你是不是也想如她那样?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她并不快乐。我们快乐因为我们知道生活不能长久,我们不得不用好每一刻,好好善待时间。我们的生活总是忙忙碌碌,且充满渴望。而那个女人,三百三十七岁的美女,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那很糟糕。
不久后,卡米拉给雅纳切克写了一封有史以来最为真实地表露自己情感的信。她描述了丈夫出差时自己强烈的孤独,她向作曲家抱怨道,有时候自己四周甚至是六周都不曾踏出屋子一步,而自己的丈夫只对生意感兴趣。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3年1月11日
亲爱的大师,
这么说来你现在又回到家中了。你独自一人享受假期,这真不是一个合适的圣诞节。我有了一件全新的漂亮外套,但今年,它并不能给我多少快乐。几乎一整年我都待在家中,我甚至根本不需要这一件衣服。我丈夫于新年的第一天启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归来。这是一种多么沉闷的生活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假如我没有孩子,那快乐将变得更少。
假期的时候,我给你太太写了信,但是她并没有回信。或许她不写信是对的,我自己就写得很少。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写的。自从拜访了你们家回来以后,什么事儿也没有。我是一个直截了当的人。我只是不懂得如何撒谎,如果别人把我错当成某种人,而实际上我不是,这样的确令我很痛苦。你不需要告诉我为什么她不给我回信,因为我不喜欢强迫他人。我十分了解我自己,或许很可能她对于你给我写信的事情有些苦恼。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3年1月12日
我们相互通信的事实真的会让什么人不高兴吗?兹登卡并没有提及你给她写的信。因为你老是长时间不写信,所以她就想同样地让你等上一阵子。
如果我不能够真诚地写信给某个人,我将会很悲伤。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3年4月3日
我到布拉迪斯拉发参加《卡塔·卡芭诺瓦》的首演,剧目被演绎得很美,恐怕是我所有作品中最美的一个,甚至比在布尔诺、布拉格的演出更好。
我被布拉迪斯拉发这个地方迷住了。在布尔诺,他们憎恨我;在布拉格,他们嫉妒我,但是在布拉迪斯拉发,他们真的喜欢我。
这是一座漂亮的老城镇,水流湍急的多瑙河。节假日的时候,我有一个心愿:可以沿着多瑙河巡游,一直到入海口,或者至少到贝尔格莱德。
你不会登上甲板的,会吗?
“布拉迪斯拉发之行”值得纪念不仅仅是因为首个制作——《卡塔·卡芭诺瓦》在那里反响热烈,同时,雅纳切克还萌发了创作《多瑙河交响曲》的构想,虽然后来并没有完成。当时的雅纳切克正为另一个全新的创意所着迷,整个夏天都扑在新歌剧的创作上:一个关于三百多岁美人的故事。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3年11月12日
我已经开始了全新的创作工作,不再觉得烦闷无聊。这次是关于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女人,她的外表永远保持年轻,但是却有燃烧殆尽之感!呵,像冰一样冷酷!关于这样的女人,我应该写一部歌剧。你在信中说体重正在增加。即便如此,你看起来还是很匀称。在我的眼里,你永远是卢哈乔维采的“她”。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3年11月22日
我拥有了一个不错的暖炉,不过没有三百岁这么老。我一天到晚都坐在它边上。火炉没有像你的新歌剧那般有“燃烧殆尽”的意思。你总是选择“热血骤然变得冷酷”的故事创作歌剧。
1924年,雅纳切克七十大寿。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接踵而来,但对于雅纳切克来说,更令他有兴趣的是来自卡米拉的邀请:斯托斯洛娃夫人邀请雅纳切克前往皮塞克的家中小聚。这将是1921年以来,他们的首次重逢。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4年1月31日
这么多年了,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想再次见到你。自从你搬出普热罗夫,真是糟糕透了,否则我们倒是可以经常地碰面!
……
告诉我,我应该想象一个怎样的你。早晨,我想象着你光着脚,走向卢哈乔维采的某个阳台,乌黑的长发散落着。
到了中午,我想象着你拿着木勺子站在门房边的厨房里。
下午呢?你似乎正端坐在屋后花园的长凳上,当然还是在卢哈乔维采!
现在的你一定大不一样了!快点写信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4年3月10日
这周六(3月15日)我将出发到柏林,国家歌剧院将于当日进行《耶努发》的最后一次带妆彩排。我将在那里一直待到周日,周一再回到布拉格,顺道去看看世界博览会,一直到18日。你能过来吗?你承诺过的。你可以写信到斯米赫夫区(Smichov)的卡雷尔四世酒店(Karel IV Hotel)告诉我你的决定。
对于我而言,你似乎是一颗星星,在天际间属于你的轨道上运行,而我恰好是另一颗星星。我沿着我应有的轨迹奔跑,想着有机会可以很快赶上那颗小星星。我不停地跑着,跑着,却始终跟不上!我们的轨迹从未相逢,它们总是对彼此相视而笑,仅仅是如此而已。
他们计划在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上演《耶努发》。这是我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成就。我终于达到了这个高度,但是生活中的幸福却依然离我那么遥远。
其实我很想要快乐起来,我喜欢能够照顾我爱的人。
我们能彼此交心、诉说彼此的焦虑与渴望是最美好的事情。卢哈乔维采的那条小径,那张长凳,当你扒开一丛灌木探出头,正是这些回忆令我如此渴望回到卢哈乔维采。
照顾好自己。我已经变得悲伤,有时候甚至可能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1924年6月,雅纳切克第一次造访卡米拉在皮塞克的家,并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三天。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未标注时间,邮戳显示为布尔诺,1924年6月30日)
亲爱的卡米拉夫人,
“亲爱的”,我下笔写下的第一个单词是属于你的。感谢你带给我那些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让我很温暖。你总是笑着,充满淘气,兴高采烈。谢谢你的亲切,你的照顾。
真是三天毫无乌云的美丽日子啊。
我很高兴你的样子又再次于我的脑子里活灵活现,依然和卢哈乔维采那位一样迷人。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知道你也将看到我并不会因为你而受伤。你等待我的来信,而我渴望你的来信,我们只是共同呼吸的朋友。
我很感谢你的款待,还有你的好母亲,当然还有你的父亲和丈夫,都很友好。我带着它们回到家中,很想将这些盛情回馈给你。
在列车车厢里,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时间总是如此残酷无情地向前奔跑,我该怎么办?
记得把八月的下半月时间留出来去卢哈乔维采旅行。这真是一个快乐的音符。
我很想写出快乐的音符,可是悲伤的情绪总是流出笔尖,因为我不能总是在你身边!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布尔诺,1924年7月1日
亲爱的卡米拉女士,
我附上一份剪报。我真想从那个该死的七十年大庆中逃离,不过只是我的幻想罢了。有一家德国报纸称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Greis-Jungling),这倒是不赖。如果这绰号是名副其实的,我将把你掳走,即使你比我小七十五轮都在所不惜!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允许我这么胡来的。你不光有雄辩的口才,还有折断骨头的力量。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制服你!
你现在一定很享受又重回平静的房屋吧。我们几个月来总是能笑个不停,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时总是能笑个不停?
我现在还记得栗色的鹿和你的那些长相猥琐的青蛙。最后一个晚上的那张床真好,躺在上面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国王!我还担心自己睡觉的时候会兴奋得流鼻血,把你的枕头套弄脏。可是隔天醒来,枕头套还是那么白。
你知道还有什么令我很高兴吗?是再一次看见你乌黑的头发,它们松散着,还有你赤裸的双脚:你很美,惊人的美。当我偶然间看见你的眼睛,奇特的深邃。它们如此深邃,以至于根本看不见一丝闪光。但这却反而更加吸引人:它们似乎渴望被拥抱。
现在我又开始要关心你了,建议你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喝一小杯清水。这个处方不难实现吧,它能使你始终保持清新的感觉,保持健康。
卡米拉,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想活下去。灵魂将你和我联系在一起,如果你病了,我会比你更加受折磨。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就能从记忆中将你描绘,还有你那双蓝色的拖鞋!请给我写一封长长的信,否则我会焦虑得一天都过不下去。
你全心全意的,忠诚的,
莱奥什·雅纳切克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尔德,1924年7月4日
我以为在这个宁静的,满是树影斑驳的地方能等来你的消息,至少是一些只言片语,可是没有。
所以我把一篇文章寄给你看。我在这里,带着“记忆中的你”独自漫步,没人看得见我心中的你。你穿着淘气的红,或者是闹轰轰的蓝色。还有一次,你的眼睛从宽帽沿下向外凝视着,一副时尚淑女的做派。于是在我身边站着这么一位年轻、温柔的幻影,身着白裙,脚穿蓝色拖鞋。充满了笑声,却没有其他人听得见,充满了对话,却不会有他人明白:这是一双灵魂碰撞而出的愉悦的奇迹。
有一些庆祝电报、信件纷至沓来,其中甚至有来自国家众议院托马塞克(Tomasek)先生的信。我想这场闹喜剧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们总是在不停地重复说,我越活越年轻。我该如何走出这样的评价?
他们真应该问问究竟是谁令我心痛,并医治好它。为此,我不仅愿意一日三餐地服药,更愿意吃药吃上一辈子。你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那样也好。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未标注时间,邮戳显示为胡克瓦尔德,1924年7月8日)
知道我是多么期盼着你的来信吗?它终于来了,我异乎寻常地快乐!要是我有一架飞机,可以随时随地到处飞来飞去,从皮塞克到胡克瓦尔德,到皮塞克,再到胡克瓦尔德,直到我抓住你,和你在空中绕着圈旋转,一起飞翔在空中!那一定很美妙,是不是?
噢,你知道的,卡米拉,我是那么喜欢你,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总是大声叫着卡米拉的名字!有时候,我害怕说出来。不是为了所谓的激情,所谓的更高的目标,他们说我永存,那都是比喻夸张。但我们确实可以以其他的形式永存。永恒的生活来自于你,来自于亲爱的卡米拉。噢,我应该写一些这样的东西!
7月9日(周三)在Vinohrady国家戏剧院将上演《耶努发》,由布尔诺歌剧院献唱。他们同样邀请我到场。周三大概三点半左右,我将抵达布拉格。这次还是入住卡雷尔四世酒店,如果你能来就太好了!
至少给我来信告知。
1924年,卡米拉写了一封重要的信,也是她极为诚恳、考虑周全的一封信。她似乎接受了雅纳切克对她理想主义般的心意,但同时也表明自己依然爱着丈夫。最具毁灭性的是最后一句话,而雅纳切克对此作出了“高贵的”回应!
卡米拉致雅纳切克,皮塞克,1924年7月9日
尊敬的大师,
希望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信。我总是在河边晒太阳散步,现在已经黑得不知道怎么向你形容了。忽然间觉得难过,想就此搁笔,或者至少等到我心情稍微平静一些后再说。我也很喜欢和你聊天,因为我明白这是单纯无瑕的友情。你口中描述的关于我的美,你大错特错了。其实你大有机会可以结识那些美丽的女性,只是你没有注意到而已。但是发生到我身上,或许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会不客观。如果你把你的看法告诉其他人,恐怕他们的想法会和你大相径庭。我真的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人,和那些千万平凡的、不为人所知的人一样。如果你和我多待一会儿,你的心就不会再疼痛了。
只要我保持无知,我就依然快乐,否则便是我全部生活的快乐终结。对于我而言,就好比你折断了花枝,却又要花儿挺立着,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能幸存,因为我如此地爱着我的丈夫,愿意一辈子依靠着他。可能我丈夫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他的眷恋,正如你对我的爱一般。
我有些伤感,但我读了你的信,也感受到了你对我的爱。
有人正在倍受折磨,我感到很抱歉。你拥有对我如此美丽的回忆已经足够,最重要的是,这些过去是如此纯净。我从未想过会和什么人通信,我甚至对你有所抗拒,并不想和你说话。但是命运却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所以就让我们把一切都交给命运来决定吧。如果你依然年轻,我的丈夫是绝对不可能允许我们继续进行这样的通信的。
卡米拉宁愿不知道雅纳切克对她的感情,因为保持无知就不会有多余的烦恼。在她看来,爱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来放在身边,可花儿被摘之后就失去了生命,还不如让花儿自在地活着,不要干扰花儿的生活。
雅纳切克致卡米拉,胡克瓦尔德,1924年7月15日
你知道当我打开你上一封信时满是不安吗?
当一个人爱你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想拥有你?
但我知道,我将永远不能拥有你。我可以吗?我可以将那朵鲜花折断吗,你那快乐的家庭?请允许我对你表示尊敬,这世上我唯一敬重的女士,可以吗?我可以就这么看着你的孩子、你的丈夫和你的父母吗?我可以走进你的家吗?
你明白,我们都梦想着天堂,但是我们从未踏进过那样的地方。
我不是想要拥有你,尽管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能这么做。你完完全全住进了我的灵魂,因此想拥有你的念头对于我而言已足够。要我忘记你,对我将是一种悲伤,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我很高兴也依照你所说,让命运指引我们吧。
我孤独地走到这里,天气寒冷。幸运的是我有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