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之戏
2013-12-29汤雄
汤雄,1954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发表小说、散文、剧本共计一千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上海的豪门红颜》等二十部个人专著。长篇小说《黑枭红颜》在湖北省文联《今古传奇》杂志2003年度举办的“十万元征长篇小说”活动中获一等奖,中篇小说《插班生》获2012年“冰心新作奖”。
A
老话说:雌狗雄猫,送人不要。
妻不识货,偏偏从西山带回一只小雄猫,以填补我们三口之家空闲下来的寂寞与孤独。
猫却可爱:通体雪白,唯一树尾巴墨黑。儿给它起名“白咪”。
白咪刚加入我们这个小家庭时连路还不太会走,电扇的档位开大些,它就身不由己地随风而倒,在地下滚作一团,活脱一只白绒球。十天半月后稍大些,更显活泼可爱:家中凡垂挂着的物体,如门帘、揩台布等,都是它嬉戏的对象。时间一长,彼此间有了感情,我们上班下班上学放学,它就恭候送迎在家门口。它也怕独处空屋的寂寞,眼见我们整顿行装就要出门,它就千方百计上前阻挠:或是抓挠你正在系鞋带的手,或是冷不防叼了你搁在一边的手套啦、帽子啦什么的闪电般地逃遁。且专往床底下、橱底下钻,任你千呼万唤就是无动于衷。届时,一个急着要争分夺秒地上班上学,一个却抵押住你的东西作要挟……白咪这顽皮劲,实在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一年半载过去,白咪已成了一只过了变声期、足有五六斤重的大雄猫。入夜,它腆着面皮跳上床来与我们作伴,压在被面上沉甸甸的,让人脚酸。新公房里没有鼠辈,白咪就整日无所事事,就拿我们的家具出气撒欢:好端端的组合式家具下沿,尽是它的利爪勾划下的道道“杰作”。十只猫九偷嘴,白咪也不例外,倏忽一转眼,不是厨房里的鱼腥被盗,就是刚上桌的肉荤被抢,盗了抢了就钻进拖把也够不到的床底下大嚼大咬大享受。到后来,弄得我与妻有一种条件反射,每逢下厨什么的,先要尖起嗓门呼唤它一遍诱它出来,以便先把它哄走后再行烹饪。
我向来厌恶猫狗之类畜牲,要不是我儿曾以“爸要敢把白咪赶走,我也就跟着白咪一起走了不再回来”之类的话威胁我,说不定我早就将这畜牲拒之千里之外了。
如果说白咪仅仅是顽皮捣蛋还可姑息的话,那么,到了后来,也就是到了它的雄性大发、进入发情期之后,我的忍耐简直到了极限。
因为这时候的白咪已不是以往那只白咪了,它变了,变得成了一头怪兽,一只狂犬。它整日像掐了头的苍蝇似的在家里转悠,一入夜,便冲着阳台发出一阵阵酷似婴儿啼哭的叫春声,其声凄厉悲惨,在静夜里听来,尤其令人毛骨悚然,如坐针毡。
这时,不光是我,就连我的善良的妻、儿也终于忍受不了了,当即我们达成共识:先请它出门一遂心愿。果然,被我一幸而言中,这是只忘恩负义的畜牲,一出大门,便义无反顾地没了踪影。
旋即,这畜牲的鬼哭狼嚎声便在对楼的顶层上尽情地释放了开来,汇入了它的同类们的大合唱中,此起彼伏。
家里终于宁静如水,日子过得好舒心。
然而,好梦不长,两三天后,当对楼的怪叫声终于平息了的时候,这畜牲居然又恬不知耻地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总认为从此可以风平浪静了。
岂料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对楼那个三婶婶哭丧着脸寻上了我的家门,卷起的围裙一抖落,掉下五只眉眼还没开的猫崽:“看看吧,这都是你家那只白猫做下的好事,我家都成猫窝了。”
事实胜于雄辩,五只猫崽有四只是通体雪白的,想赖也赖不掉。
妻子想赖,但刚与人家争了几句,人家就甩出了杀手锏,说:“要不干脆把大猫小猫一起捉到兽医站去,做个DNA?不过……”,不等三婶婶把话说完,我就听出了她的弦外音。我可不想白白扔掉一笔DNA的检验费,所以我就当即一把将妻子扯到身后边,然后冲着人家把头点成了鸡啄米。
事到如今,能怨谁呢?当然只能怨恨那只未经办理任何批准手续就强行出门去寻花问柳的畜牲白咪了!
所以,当我陪着笑脸送走三婶婶后,就一狠心,把那五只猫崽残酷地扔进门外的垃圾桶中,与此同时,我心里酝酿已久的那个阴谋也同时如铁铸钢浇般地坚定了下来。
阉掉它!以杜后患!
B
幼时见过走街串巷专事阉割牲畜那玩意的手艺人,他们大都随身挑着一只口小肚大的绍兴酒甏(瓮一类的器皿),一边叫着“阿要镦哎—阿要镦哎—”一边走街串巷满世界找生意。一旦生意上手,他们便会采取引诱为主的手段(先把一块食物扔进甏罐的底部,诱惑畜牲的头部钻入甏口内,然后迅速顶住畜牲的臀部,使之不能退缩出来),在一种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再从容地行使他们的阉割手术的。可是,现时今去哪里寻找这种“土郎中”呢?
当然是去兽医站。
无须再与妻、儿达成共识,我狠狠一把揪住白咪的颈皮,塞进一只印有“日本株式会社”字样的尼龙袋里,然后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也许白咪预感到它的本性行将永远失去,所以它一路上极不安分地在口袋里挣扎着,发出声声愤怒的大吼,引得路人侧目。
兽医是个机敏而又热心的小伙子,他工作仔细认真,一丝不苟,他先在磅秤上称了下白咪的体重,然后配上一定比例的麻醉药水,再次隔着蠕动的尼龙袋,摸准了白咪滚圆的屁股后,这才挺起长长的针头,准确地一针扎了下去。
白咪渐渐无声且不再挣扎后,兽医这才抖开口袋,让白咪的下半身暴露在外,然后,他交给我一副特厚的猪皮手套,嘱我隔着尼龙袋揪住白咪的颈皮与两爪。
……
作为兽医小伙的临时帮手,我平生头一次亲眼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知是我从来连鸡都不敢杀的原因,还是与那白咪厮混久了毕竟有了一定的感情的因素,反正,当时我乜斜着双眼,偷看着白咪在承受阉割时的那种抽搐的样子,听着它那压抑着的嘶哑的惨叫时,我的心头滑过了丝丝恻隐之情。
但是,我终于还是如愿以偿似的提着昏睡中的白咪回家了。
妻子像迎接一个从战场上负伤归来的英雄似的,从我手中接过了白咪。
白咪的下半身还没从麻醉中醒来,它艰难地、力不从心地拖着后肢、叉着脚,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爬行着。它瞪大痛苦的、溜圆的两眼环视着围在它身边的我们,最后把那双碧绿晶莹、闪着仇恨的目光,定格在我这个始作俑者的脸上,让我心慌意乱。
善良的妻子见了,红了眼圈,差点落下心痛的眼泪。
突然,门被重重推开,奔进了气喘吁吁的儿子:“爸,白咪它阉了吗?”
没等我回答,地下的白咪已用它那艰难的爬行动作代替了回答。
“呜”一声,十四岁的儿子见状居然一头扎在沙发里哭了起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我大惑不解,“你不是同意的吗?”
“都怨你,都怨你太性急!要是再等一会儿就好了,白咪也不会吃这个苦头了!”儿子哭得更委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呀?”我更加莫名其妙了。
“什么事?人家三婶婶已经给她家那只雌花猫服了避孕药了!”
嘘!这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C
白咪怕热,只要卧室里一开空调,它就想方设法往里面钻,与我们同室而居。我向来反对人畜同室,无奈妻是菩萨转世,说什么也不忍心让这只已经承受阉割之痛的猫公公再独自在客厅里承受高温蒸烤之苦,所以只要白咪隔门一叫,她就忙不迭地把卧室门打开,给它一个清凉世界。如今爱护动物已成为人类共识,我自不敢做虐待动物的元凶,更不愿为一只小小的畜牲伤了夫妻和气。所以面对妻的善举,我纵然心里一百个不同意,也只能采取缓兵之计,眼开眼闭,先放它登堂入室。我心明如镜:解铃还得系铃人,要从根本上解决难题,还得借我妻这把刀杀猫。
借刀杀猫之计,当晚立即奏效。半夜,猫公公内急,在满屋转悠无门可出的情况下,发出急叫声声,打断了我们的好梦。于是,妻强撑两眼皮,起身开门,让那畜牲外出方便。卧室里打着空调,门一开,热浪趁虚而入,至少几度电是白耗了。电白耗,就等于银子白扔在了塘河里,妻自是心痛。为此,妻放猫出房后,即随手关了房门。岂料,那畜牲方便已毕,进不得卧室,就在外有一声无一声地叫唤,说什么也要进房与我们有福同享。妻子听不得猫公公的哀告,只好再度忍着瞌睡虫的纠缠,起身开门,放它进房。
如此这般,整个夜晚,这畜牲周而复始地折腾了几回。这下,可把我妻给害苦了。妻有心让我作为她的替补队员,又知我向有失眠之症,一旦吵醒,彻夜不得再眠。为此,妻只好忍辱负重,把这枚一夜不得安睡的苦果独自吞咽。
三天下来,妻终于抵挡不住,只得痛下决心,坚拒那畜牲入室,并任凭猫公公在门外如何哀求威胁,就是置之不理,不再当东郭先生。借刀杀猫之计初战告捷,我自窃喜在心。
岂料,猫公公也是刁钻透顶,它见叫破嗓子无用,竟另生敲山震虎之计:“乒乓”一声,一只花瓶在客厅里打碎了;“当啷”一下,那把汤勺从案板上掉地下了。声声脆响,记记触痛着我们的神经。妻心痛至极,为避免更大损失,只得起身开门,向白咪妥协。
吸取了这次教训,当晚临睡前,我果断施出一着空城计:关闭了厨房、卫生间等一切能关的门;对不能关闭的客厅,进行了一番坚壁清野。是夜,被拒之门外的白咪欲故伎重演,由于没了它造次的对象,只得像条狼似的,一边在外鬼哭狼嚎,一边用尖厉的爪子扒拉房门。
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白咪的造反声响,格外触耳惊心。面对这只刁猫没完没了的嘈杂喧嚣,妻好几次抵挡不住,欲起身开门妥协,但都被我按住了。我向妻晓之以理:坚决不能妥协,一妥协,那自以为得计的白咪和被迫就范的我们都将永远不得安宁。现在我们只有狠下心肠,使出隔岸观火之计,拼着几晚不得安睡,也要坚决刹下这白咪的刁钻恶毒之气焰。为长久计,妻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我的劝阻。
这一夜,我俩谁都没有安睡,直到门外那猫公公声嘶力竭,彻底败下阵去时,东天露出了鱼肚白。尽管我俩因彻夜无眠而整天无精打采,但我俩毕竟以此为代价,换来了永远的太平与安逸:当晚,算白咪识相,它果然蜷缩客厅一角,不再前来骚扰,让我俩从此高枕无忧,一夜睡到大天亮。
然而稍稍回味,仍不免感到汗颜,因为对付一只小小的畜牲,居然用了这么多的计谋。为此,在这场与猫公公的游戏中,我虽胜犹败……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