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番石榴飘香的岁月

2013-12-29海男

鸭绿江 2013年5期

海 男,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女性主义作家、诗人。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诗刊》2005年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等奖项。出版长篇小说《妖娆罪》《从亲密到诱惑》《女逃犯》等、诗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散文集《空中花园》《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已出版《海男文集》四卷。

直到我看见了那些热带浆果,带着漫溢在云南河口地域上的那些姿态,使时间再现出了苦难而芳菲的历程;直到你们如南溪河畔的一轮回又一轮回诗篇,让我炽热的心灵触摸到了你们灵魂中守望的是生命中的热带时间,它们旋转着,重现了大地的记忆。

——题记

上海女知青丁春苑在这个晚上呈现出她的黑色笔记本,她一开始住进这茅屋就想倾诉——那些难以适从的生活细节给自己带来的感官上的新鲜和刺激。四个女知青分别有了张木篱笆床,并通过床上吱嘎吱嘎的声音获得一种快感,所以,丁春苑往笔记本上记录的是关于床的故事,她写道:我们住上了茅屋,睡上了竹篱笆床。这张床,是上海根本找不到的,它是用南溪河畔的大蟒竹制作的。关于南溪河,我会慢慢地再记录一些别的什么。现在,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床,它会发出音律声,我现在正倾听着这声音: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好了,我们实在太累了,今天就写到这里。

丁春苑离开上海前告诉父母一定会经常记日记的。她决定从到达目的地时就用自己的方式记录自己对上山下乡和扎根边疆的一系列特殊感受。对她来说,床带给她的感受是强烈的。除此外就是喝玻璃汤和咀嚼木薯饭的感受了。丁春苑给父母写了信,她知道寄信要去南溪小镇,所以她决定等到一个月后再将所有的信寄出。现在,正是傍晚时分,无边寂静像附近村寨的炊烟慢慢地飘了过来。丁春苑开始写第二封信:爸妈好!刚吃过晚饭。你们一定没喝过玻璃汤吃过木薯饭吧!玻璃汤这个名字很奇特,农场的牛车每天都会将玻璃汤和木薯饭送来。这条小路是土路,如果我没加入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如果我没离开上海,我是怎么也无法看见这样的小路的。牛车缓慢地朝前晃动时,我的眼里有热泪在滚动。还记得你们送我去火车站的情景吗?当火车朝前启动时,当我在人群中终于看见你们也在随列车的轰鸣声朝前奔跑,我的热泪开始盈眶。刚才我写到了玻璃汤,现在让我说说喝玻璃汤咀嚼木薯饭的感受吧!那是个饥肠辘辘的傍晚,我们实在太饿了,我们在行李中用最快的速度寻找到了各自的盛饭器。饥饿笼罩着我们,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排队去打饭,排队时不时地用调羹敲击着饭盒,且将头够得很远,想够到牛车上去,想够到那两只盛玻璃汤的、木薯饭的木桶中去。这些木桶的颜色泛出金色的光芒,色如我们住的茅屋的天顶,色如地平线上太阳即将落山时的余晖。我的胃蠕动起来了,在饥饿的状态中,我们开始坐下来用晚餐。我开始先喝一口玻璃汤,那是一种像水一样清亮的汤,没有盐味,里面有零星的几点莲花白叶片。木薯是南溪河畔的农作物,由于大米紧缺,所以,当地人在用它与大米一起蒸煮,从而称为木薯饭。由于饥饿,我们都吃得很香。好了,亲爱的爸妈,天黑下来了。每座屋子就配备了一盏煤油灯,光线很暗的。所以,先写到这吧!

丁春苑必须去垦荒,因为垦荒是最艰苦的活计。只有经历过垦荒才是通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地方。这样一来,橡胶队的周兵兵和小燕子也先暂调到垦荒队,带领知青们前去垦荒。

现在,当丁春苑垦荒回来面对信笺时,她写道:亲爱的爸妈好!今天,是我们第一天垦荒的日子。吃完早餐,队长周兵兵、张燕给我们每人发了蚂蟥套一双、胶鞋一双、长柄弯刀一把、平头刀一把。我们站在山冈上,肩并肩排列成两队,周兵兵和张燕分别任我们的队长。我们列队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开始给小腿套上蚂蟥套,穿上黄色的军用胶鞋,这些东西对于我们来说是庄重的,也是新奇的。对于蚂蟥以及将去的垦荒地,我们都是陌生的,也正是这种陌生,使我们每个人都挺直了胸。我们跟着队长周兵兵出发了,如果说世界存在着偶像的话,周兵兵就是我的偶像。我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刹那间,就感觉到我遇上了给予我力量的人。现在,周兵兵让我们扛起了长柄弯刀和平头刀——我们就扛起了长柄弯刀和平头刀;周兵兵说我们出发吧,我们就在心里说我们出发吧!就这样,我们出发了!由于对这条通向垦荒地的道路没有预先的想象力,我们走着走着就觉得太远了。这时,我感觉到手臂上有种奇异的痒痛,但我没去在意它,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在行走,几乎在用同样的步调奔向垦荒地。我们谁也不愿意落下,因为这是我们做知青后真正开始的第一天。对于另一路知青们来说,张燕一定也是他们的偶像。我走在周兵兵的后面,他身材高大,能走在他后面,似乎我的意志力会显得坚韧一些。我已经十八岁了,从离开上海火车站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说,我已经十八岁。是时候了,是我独立去面对人生的时候了。信写完了,她又写日记,此刻,当丁春苑写到这里时,感觉到天要暗下来了,于是,她从枕头下取出了手电筒照着笔记本继续写道:当我们终于走到了那片垦荒地时,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荒野。这时,周兵兵站在荒野上用尖头的长柄弯刀砍平了一片草丛,周兵兵说,这些倒在长柄弯刀下的就是马鹿草。而当我真正地开始使用那把长柄弯刀时,才发现我的手是那么拙笨而缺乏力量。我的弯刀根本无法砍下一片马鹿草,我们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使用弯刀,而且我们这队女知青偏多,热浪就这样从坚硬的马鹿草荡来了。我一屁股坐了下去,汗水沿着我的面颊在流淌。这时,从空中伸来了一只手,我将目光朝上仰起,看见了周兵兵。我将手伸给了我的偶像,那只手从空中轻轻一拉,就将我拉了起来。周兵兵一直在我们前面砍着马鹿草,他一声不吭地砍着。我们就跟随他一声不吭地砍着。终于听见牛车送饭来的声音,我们终于可以有理由将疲惫不堪的、汗淋淋的身体从马鹿草丛中抽出去了。牛车就停在两棵大榕树之间,我们奔向了大榕树,仿佛奔向了天堂——这个被大榕树的叶片所笼罩的,正是我们汗淋淋的身体所渴望的天堂。我们开始坐在榕树下吃午饭,只有在这一刻,喝着玻璃汤是那么快乐,咀嚼中的木薯饭是那么香甜。我突然感觉身体上被一种东西在噬咬,我将手伸进了那个被噬咬的区域。那是我的胸部,我突然用指尖触到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我大声尖叫起来,所有人都在这顷刻间听到了我的大声尖叫,知青们围了上来,问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尖叫着指指我胸部说:有小虫钻进了我身体。周兵兵过来了,低声说:别紧张,也许是蚂蟥。我听周兵兵这么一说更紧张了,又朝天空尖叫了一声。知青们嘀嘀咕咕,周兵兵说:大家别紧张,我们经常碰到蚂蟥的。他又对我说:丁春苑,你跟我走。于是,我就乖乖地跟着周兵兵往前走。他将我带到了一片芭蕉林中,然后对我说:别害怕,把上衣钮扣解开。我想,一定是蚂蟥爬到你胸上去了。我会将那条蚂蟥弄下来的,但是你得沉住气,别再尖叫。我手里拿着的小瓶里有盐巴,一会儿,我会将盐巴涂抹在有蚂蟥的地方。只有这样,蚂蟥才可能被弄下来。我几乎是在浑身颤栗中听完了这番话,我抬起头来目光与周兵兵的目光对视着,他的目光正在鼓励着我,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将上衣钮扣解开了。我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到周兵兵已经走近了我,他用手指捏住一些盐颗粒正往我的乳沟里轻轻地摩擦着,我感觉到一点点刺痛。之后,很快就听到了周兵兵的声音:好了,蚂蟥已经下来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将双眼睁开,第一件事就是在慌乱和羞涩中快速度地扣上上衣的全部钮扣。第二件事就是想看到那只从我胸上掉下来的蚂蟥。我果然看到了那只黑褐色的蚂蟥,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与南溪河畔的蚂蟥相遇。它的扁长身体在地上缓慢地爬行着。不管怎样,我真的很感谢周兵兵,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美好的现实。

丁春苑的蚂蟥是怎样从胸上落下来的?这个问题被同屋的女知青们追问着,丁春苑回答得很简单:周兵兵给了我盐巴,撒在胸上,这样蚂蟥就落下来了。

丁春苑的电池没有了,问周兵兵到哪里能买到电池,周兵兵说只有到南溪小镇才可能买到电池。丁春苑问周兵兵去南溪小镇怎么走,这番话引来了买电池的故事。丁春苑便将这个故事写在日记里:电筒中最后的一点点光消失殆尽了。我很后悔没多带些电池来。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商店,我是多么需要电池啊!收工回来的路上,与周兵兵谈到了电池问题,周兵兵说在南溪小镇也许可以买到我需要的电池。南溪小镇对于我来是遥远的。周兵兵也许看出了我的迷惘便告诉我,明天是星期一,他可以陪我去买电池的。我几乎要跳起来。我之所以没跳起来,是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克制,我克制住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同时悄然地计划着为明天去南溪小镇应该做的几件事情:第一,当然是晚饭后的南溪河的沐浴。第二,要在今晚给父母写封信,如果南溪小镇有邮局的话,就把信投递出去。第三,要在行李包里找到我最漂亮的从上海带来的衣服。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母亲送我的白底红花的连衣裙,这显然是我最漂亮的衣服了。我还给脸上擦上了雪花膏。屋里的人还在梦乡中时,我早就已经起床了。我将昨晚写的信放在了挎包里,站在山冈上等待周兵兵,按照我们约定的时间——太阳刚从山冈上浮现的时辰。

我开始喜欢上了这片土地上的时间,就像我在等待中迎来了那走向我的——周兵兵的脚步。他来了,穿着白色的衬衣,蓝色咔叽布裤子。他来了,充满着这块土地上磁力中的一种青春,他微笑着,我们就开始向一条小路走去。世界很寂静,仿佛整座山冈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我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在悄然中上升,但我说不清这感觉的触须在探索着什么,就像这条小路两侧的植物枝条,它们以叶片缀满了纤细的枝条,它们爬行着,却不知将与什么样的触须相遇。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走在这条路上的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母亲手腕上移动在我手上的那只上海表上的体温。我感受到了时间,我们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时间以及即将到达南溪河吊桥上的时间。

在南溪河吊桥上,我的身体开始随同吊桥的摇晃开始眩晕。我在颤栗中不得不把我的手伸向周兵兵,之后,他带我刚走上一条小路,就遇上了骑着自行车的农场军代表任阎烈和场长史小芽。他们下了车,问我们去哪里去?我发现周兵兵与史小芽的目光一直久久地对视着。后来,他们俩似乎意识到了我们在场,才倏然游移开了那探究的目光。我告诉史小芽说,周兵兵是带我去南溪小镇买手电筒的电池。军代表关心地问我是否想家,是否适应了这里的饮食和天气,我说已经慢慢地开始适应了。我们告别后,周兵兵继续带领我前行。我谈起了史小芽,我说史小芽怎么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农场场长了?我还说史小芽是我在南溪河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子。

对我的絮絮叨叨,周兵兵最初不说话,当我开始赞美史小芽时,他突然对我说:在我看来,你也很漂亮呀!我愣住了,听到这种赞美我又开心又羞涩。我不再说话了,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地到达了南溪镇。这是座我无法想象出的边陲小镇,很窄小的青石板街道上充斥着熟透了的芭蕉、菠萝蜜的味道,还有一些我一下子无法辨别和确认的味道。街道上的人们似乎在议论我,周兵兵告诉我说,那些人说我的裙子很好看,人也长得很水灵。我听到这些话又是一阵开心,仿佛在这一刻整个心灵都已经敞开了。

我发现只有当心灵敞开时,才可能进入这个地域中的俗事和欢乐之中去,就像品尝越南小卷粉的味道一样——我的心灵充满了喜悦,整个味蕾感官都在这顷刻间被打开了。我不得不坦言,我之所以如此快乐,是因为我的偶像周兵兵在场。我们到了供销社——我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小镇供销社,整个南溪小镇只有一家商店,里面有副食品的茶叶、盐巴、红糖等。日用品有方块毛巾、牙膏、肥皂、白布、红布,还有其他几种花布。里面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购物票才能买到。售货员的脸上长满了雀斑,当我问她有没有手电筒的电池时,她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实际上是在盯着我的连衣裙,盯着我的身份,当她最终通过我的声音确定我是知青时,就笑起来了:你们知青从大城市到我们这里来习惯吗?我说习惯啊。售货员从里面放文具的地方找来了最后剩下的四节电池递给我说:就剩下两对了。尽管如此,对我来说,能够买到渴望的电池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们告别了长满雀斑的售货员,我们去邮电所。这是街道的中央,一间很旧的房屋里,坐着一个正在往信封上盖邮戳的中年男人。他的右手在盖邮戳,左手的指尖却在夹着香烟,我们一进屋,一股劣质的香烟味就扑面而来了。

我站在柜台前买了邮票,为信封封上了口,贴上了邮票——这是我来南溪农场以后第一次给父母寄信。当我将目光投向周兵兵时,我的心是多么踏实,似乎只要与他的目光相遇,我就不会再害怕在这里遇上的一切苦难。在我们回到居所时,天已经快黄昏了,也正是牛车送饭的时间,所有人似乎都在一刹间发现了我们的归来。我兴奋地描述南溪小镇供销社的商品面面观,还有可以寄出信件的邮电所。知青们都很高兴,说要尽快给家人写信。

丁春苑在一个半月后,收到了父母寄来的信和物件。丁春苑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时刻以及邮件带来的快乐:当我在星期六的上午看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阳光灿烂的山冈上时,我的心本能地跳动着。那是一种热烈的期待,我抬头看着邮递员,他似乎是这山冈上一种鲜活的风景,他的绿色制服和自行车激活了我们生命中的某些等待。我听到了他在叫唤我的名字,用地方话在叫唤。从我们落脚的那天开始,也是陌生的话语声纷涌进耳垂的时刻,我首先主动认真地学会了倾听,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关键的时刻,因为只有当你接受了四周的声音,你才可能融在这个地方的生活习俗中去。现在,邮递员在叫唤着我的名字,哪一个是丁春苑?哪一个是丁春苑?有你从上海寄来的邮件。凡听到这叫唤声的人们都转过身,像我一样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邮递员。在我兴奋地奔向邮递员时,他们也奔向了邮递员——因为邮递员的出现,仿佛突然间唤醒了他们思念亲人的情感和期待之梦。尤其是当邮递员将一个包裹交到我手中时,站在邮递员身边的知青们突然发出了喧哗声。他们围住我,一定要我当着他们的面启开那只木箱制作的邮件。

一个男知青用水果刀一下子就启开了木箱,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人们面前:一瓶四环素药片、一包奶糖、三双袜子、两件花布衬衣、一个黑色笔记本、 一个收音机。首先,奶糖当场作为最兴奋的东西被知青们抢光,其余的都留在了木箱里。这邮件的出现,使知青们纷纷往家里投寄家书。我发现,那天晚上,所有的茅屋灭灯都很晚,邮递员的出现显然唤醒了知青们与外界的邮路联系。那天晚上,我虽然没有尝到一颗上海奶糖,却分明已经品尝到了来自父母的情感。家书是父亲执笔写的,父亲告诉我,收到我寄自南溪河畔的信,离别后的牵挂之心终于放下来了,尽管如此,母亲读我的信时还是禁不住哭了。父亲说,给你寄袋奶糖,这是一个缺糖的时代,不仅仅缺糖,也在缺大米肉食,也不知你们那里能不能吃到肉,你母亲正托人买鱼罐头。一瓶四环素药片可以备用,它在生病时可以治痢疾、发烧等病。两件衬衣和袜子是你母亲给你的,她希望你在任何地方都漂漂亮亮的。你一定需要这台收音机,它会让你听到电台的各种新闻,也可以听听歌声。笔记本是让你记日记的,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坚持将你的生活记录在纸上。因为只有纸上的文字能够保留下你的声音。

收音机确实给丁春苑带来了来自南溪河畔外的声音。她在出工时也随身带上收音机,也使她周围簇拥上来了一批人,尤其是在出工、午餐、出工、晚餐后的这几个时间段中,收音机给他们带来了国家电台和省电台的不同新闻。丁春苑在日记中记下了这种感受:家里邮寄的东西中,最适用的无疑是这台收音机了。收音机从被我携带在路上的时刻,就充斥于我们垦荒的脚步声中去,首先,我发现队长周兵兵也放慢了脚步——这也许是我内心最为期待的一个现象,我也无法说清楚或去正视我内心的这种模糊的东西。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只要走在前面的周兵兵的头往后转过来,我的目光就总想与他的目光相遇,而他似乎在回避我的目光。

中午,我就将收音机放在凉爽的树荫下。当我们端着饭围拢在收音机周围时,我们就能感受到一个国家的语音和旋律。从那一时间里我们就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走得多么遥远,哪怕已经置身于世界尽头,也无法脱离一个国家的声音,因为只有在这些声音的笼罩之下,一个人才可能寻找到他的灵魂。我们就是这样被国家的声音笼罩着,不断地拓展出我们垦荒的地域。

史小芽一早来到了番石榴树下。她又想起了那个山上牧羊的老爷爷,正是他告诉史小芽说番石榴是可以吃的。史小芽曾经有多少次想站在这里再遇见那个牧羊的老爷爷,然而,自此以后,史小芽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久而久之,史小芽便觉得与牧羊爷爷的短暂见面充满了神秘的回忆。每每站在这番石榴树下,一种像是吮吸到时间之源的奥秘便会从空气中荡来。

番石榴又到了挂果的时节,那是一种胚胎似的果实。这时,母亲来了。母亲说:小芽,我们走吧!史小芽就点点头,挽起母亲的手离开了番石榴。母亲说:小芽,待养殖场盖好以后,你也该把与周兵兵的婚事办了,好吗?

史小芽没说什么,她将脚跨上自行车,小燕子从母亲的身后钻出来了。史小芽感觉到小燕子有话想告诉自己,两人走了很远,史小芽终于听到了小燕子的声音:小芽,你与周兵兵最近来往多吗?史小芽说一直在为办养殖场的事情忙碌着。小燕子说:自从知青来后,我经常看见周兵兵与上海知青丁春苑在一起,你可要盯紧些啊!小燕子还要去垦荒地,所以就先离开了。

史小芽突然非常想见到周兵兵。她跨上了自行车,很快追上了小燕子。小燕子便跳上了自行车后座,说:小芽,你是不是想到垦荒地上去见周兵兵?史小芽什么也不说,只是用脚蹬着自行车。小燕子突然问史小芽是否对北京知青王涛有印象?史小芽说如果见上面就会认识的。小燕子的声调突然兴奋起来:小芽,现在就到我们的那片垦荒地看看吧!王涛就在那片垦荒地上。史小芽同意了。

史小芽和小燕子站在已经倒下的马鹿草的荒地上,不远的路上已经传来了牛车的声音,又到了午饭的时候。知青们看见了他们年轻而漂亮的女场长,他们端着饭盒走过来了。王涛也从最远处的荒地上走过来了。史小芽看见这个北京知青就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初次出现在南溪农场的情景,这个高大英俊的北京知青声音中仿佛有一种磁性,所以,只要听见王涛一说话,史小芽就知道他就是王涛了。

史小芽敏感地感觉到小燕子看王涛的目光中充斥着一种激情。史小芽要离开了,小燕子说我送你过去吧!她们所说的过去,就是到另一片领地上去,那就是周兵兵带领知青们垦荒的领地。在一段并不长的路上,小燕子说起了自己的感受:在这一批知青们未出现时,每天面对这片土地是枯燥的,那些长柄弯刀下割倒的马鹿草虽然倒下了一批又一批,然而,这片垦荒地依然显得十分荒凉。知青们来后,垦荒地出现了几个重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是小燕子用触觉、知觉、嗅觉、听觉等感官所感受的。这些变化之一就是声音,知青们给辽阔的垦荒地上带来了除了南溪河之外的声音,这些声音中潜藏着与这片北回归线迥然不同的地域文化,音韵的发声,以及从多种文化背景中滋生出的生活观念。除此外,在小燕子所感受到的另一种变化里有知青们的衣着打扮,情趣文化给这片垦荒地带来的绚丽多姿。上海知青们最时髦,他们穿着港裤来了,穿着那个时代最摩登的各式衬衣来了,北京知青们则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重庆、成都、昆明的知青们,看上去没有引领时尚穿着的主要潮流,他们每一个人却都是一种潮流,每个人都穿得不一样。正是知青们的衣饰给垦荒地的枯燥荒凉带来了缤纷灿烂的色彩。

现在,知青们已经用完了午饭,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休息着,有的知青就躺在大榕树下,有的知青背靠背休息着。史小芽听到一种轻柔的声音,小燕子告诉她说这是知青们在吹口琴,一种可以放在嘴唇边吹奏的乐器。小燕子还告诉史小芽,王涛已经写信回去了,让父母将他的手风琴邮寄来。小燕子每次只要一说到北京知青王涛的名字时,眼睛都会显得很亮很亮。

小燕子在帮助史小芽寻找周兵兵,这种寻找的力量似乎比史小芽还强烈。蓦然间,小燕子的眼睛触到了什么,她让小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于是,她们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场景:在一棵并不十分高大的榕树下,周兵兵背靠着树身的一面,紧闭着双眼在小憩,而在另一面,上海知青丁春苑也在背靠着树身小憩。在榕树下,一只收音机正在播放着午间新闻。史小芽的眼睛游离开了这场景,小燕子靠近她说道:小芽,看来他们睡着了,我去叫醒他们吧!

小燕子刚说完话,两个背靠着树身小憩者都睁开了双眼。周兵兵面对着史小芽——这是他的未婚妻也是他的场长,也可以称为他的领导和上级,两人相视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小燕子打破了他们之间的缄默。小燕子说:你们有多久没到南溪河谈心去了?忙归忙,还是要抽空约会。小燕子一边说一边转向丁春苑说道:春苑,你不知道吧?他们俩几年前就已经订婚了。好了,场长是来检查工作的。

史小芽在周兵兵的“领地”转了一圈,周兵兵与史小芽依然沉默无语,仿佛有更多千丝万缕的东西阻碍着他们进入语言的交流中去。小燕子站在一片坡地上在观察着他们,她的神情忧郁中回荡着她惯有的激情,而今天,她道不清这些激情中的忧郁是为了什么而产生的。另一片隆起的山地上出现了丁春苑的身影,她的目光也同样注视着在那弯曲的小路上正在告别的周兵兵与史小芽的背影。丁春苑的目光充满了探测式的眺望,这些眺望是她扎根边疆后的一种生活方式——正是这一切,使丁春苑除了用身体和心灵在经历着边疆的生活,也在用笔记本和笔记录和收藏属于她个人的时间历程。

当晚,丁春苑这样写道:午餐后,我打开收音机往前走,我想寻找到一片孤寂和阴凉,于是,我看见了周兵兵。我轻轻走近他,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便睁开了眼睛,我把收音机关了,他让我不要关,说想听听收音机上发出的声音。

我也坐下来了,背靠着树身的另一半。短暂的休息中,我似乎感觉到树的那边周兵兵的体热正通过树身溶解到我身上。即使已经闭上双眼,我们仍能捕捉到旁边的影子和声音。

我和周兵兵一定在同一个时间内感知到有影像就在我们周围移动,所以我们睁开了双眼,我们在第一时间内都看见了场长史小芽和张燕,她们就置身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第一次获悉了一个现实:史小芽是周兵兵的未婚妻,他们多年前就订婚了。这些消息是张燕说出来的,我感觉到张燕好像故意说给我听的。她似乎已经捕捉到了我和周兵兵之间的那层关系中伏着一种暗流,类似南溪河内部的暗流,你看不到它们的风云翻滚,然而,它就隐藏在其中,时机一到,它就会改变南溪河的旋律。

之后,我站在人群中,倾听史小芽的讲话。所有在场的知青们都用一双双仰慕的眼睛看着我们漂亮而年轻的场长。之后,周兵兵去送场长,有一种神秘的好奇感使我悄然加快了脚步,我来到了不远处的这片并不高的坡地搜寻他们的身影。周兵兵已经将史小芽送到了路口,史小芽跨上自行车的姿态很优美。我终于看到周兵兵的身体转过来了,面朝着我们的垦荒地。

傍晚,史小芽的窗户像以往一样敞开着。军代表任阎烈像以往一样走过了她的窗户对她说:小芽,我们骑车到养殖工地看看吧!史小芽同意了。史小芽跨上自行车才发现链条出问题了。军代表对史hLKvEedX8MVIr5G2XnhQ2u/h0ih84xjbAStWpT7+zh4=小芽说:我载你吧!史小芽便将自行车推进了农场大门内,然后坐在军代表自行车的后座上。落日余晖下的小路被映衬得一片金色,那片居住地最近终于有了命名——来自省农垦局的人为了填写报表,将那片前支边青年和知识青年们的居住地命名为南溪堡,并且在那片山冈上插上了一块木桩,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上了南溪堡几个分外醒目的大字。

几座用围墙筑起的养殖场已经从院内升起,几十名建筑工人正在院里吃晚饭。他们来到了盖好的简易猪圈前,军代表说:小芽,看到这一座座猪圈,你能想象出未来的场景吗?史小芽没说话,军代表又说:一定要学会构想未来,这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个人历史和农场的历史都需要想象力和构造者,小芽,你明白吗?史小芽已经感觉到军代表的眼睛在看自己,并且在期待着她的回答。史小芽的眼睛抬起来了,每一次她的眼神与军代表的眼神相遇时,都会获得某种力量,或者会被这个从省城来的军代表的眼睛所笼罩着。

史小芽的内心在身不由己的、默默的、以渴望的力量期望着这种被笼罩,准确地说,每当任阎烈在场,史小芽就会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会飘浮不定地从尘埃中升上天空。在那个称之为将来的时间里,充满了虚幻的激情和美丽,这就是军代表所说的想象力吗?史小芽的眼睛很潮湿地面对着这一座一座畜栏——这些地方不久后将会簇拥着小黑猪,这是个从现实中诞生的希望,因为人们已经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尝到肉的滋味了,因为农场的玻璃汤木薯饭已经使工人的味蕾失去了品尝的乐趣。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值得在这个南溪河畔的黄昏,让史小芽值得希望和期待的梦幻?

他们从一座猪圈穿行到另一座猪圈,这是南溪农场有史以来最大的养殖基地——因为军代表任阎烈的到来,促使养殖场进入了幻想,再进一步进入了幻想的基地。现在,这片规模巨大的养殖场已经从南溪河畔升起。两个人从这片养殖场上似乎已经看到工人们大口吃肉的场景,史小芽笑了:等到农场有猪肉吃的那一天,你也许离开农场了。军代表对史小芽说:如果我不走呢,如果我永远留下来呢?史小芽的目光很恍惚地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生活在昆明,怎么可能长久留在南溪农场呢?

任阎烈突然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目光盯着史小芽道:为什么不可能呢?许多年以前,你不是随父母从湖南支边到云南,在南溪河畔扎下根须了吗?又过去了多少年以后的今天,从北京、上海、成部、昆明、重庆来的知识青年不是同样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吗?我任阎烈为什么就不可以在南溪农场扎根呢?史小芽沉思了片刻说:我们这批湖南人已经扎下根了,因为我们是农民,从我九岁那一年,当我们奔向南溪堡时,那片居住地还没有地名,我看见我的父母们担着行李急匆匆地往山冈上奔去时,就已经注定我们不可能再回湖南老家,因为那里的土地已经不再属于我们,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辛困苦,我们都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土地,这里有无数的土地让我们去开垦,基于此,我们可以很安心地扎下根须。我感觉到,知青们有一天会离开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你,当然也要离开的。任阎烈听完了史小芽的这番话后,天就暗下来了。任阎烈说道:小芽,请你听我说话,如果我是为了一个人而永远留在南溪农场,你会相信吗?史小芽听了任阎烈说出的话以后,感觉到有些突然地问道:为了一个人而留下来,这可能吗?

任阎烈肯定地说道:当然可能,这个世界是会变化的,很久以前我们来考察这片土地时,它上面有些荒草连接着南溪河畔,今天我们不是已经将养殖场变成现实了吗?只要这个人同意我留下来,我就一定会留下来的。

任阎烈的目光开始变得越来越灼热,尽管天色已暗,从他眼眶中漫溢出来的灼热仍然开始在外游动,史小芽完全避开了任阎烈的目光,她说,我们回农场吧!史小芽依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当自行车朝前滚动时,任阎烈回过头说道:小芽,晚上骑车很颠动,你可以用手抱住我的腰。史小芽什么也不说,无论车怎么颠动,也不用手去揽任阎烈的腰。

银色的月盘从南溪河畔升起。任阎烈对史小芽说:小芽,我们坐一会儿吧,这月光太皎洁了。史小芽惊讶于这轮月光的如此之圆满和皎洁,她下了车,不知不觉中与任阎烈走到了南溪河。南溪河显得如此的寂静,那些轻柔的水声仿佛不是在河床上流动,而是依偎于心灵在缓慢地泛着涟漪。在这对男女的背景深处,是深不可测的北回归线上的漫歌,他们就在这漫歌的时间中往前走,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所有的男女都似乎是在遇到皎洁月轮时,同时遇上了风暴和力量。

在那段日子里,在属于南溪堡的这个地名下邮递员的自行车出现在南溪堡的山冈上时,知青们嚷道:邮差来了,邮差来了,邮差来了。刹那间,所有知青都以心灵所等待中的速度奔向邮递员。今天的我们很难进入这样的气氛中去,今天的背景已无法衡量南溪堡知青们的等待有多么幽远漫长,因为只有经历着那些幽远漫长的等待着的知青们,才可能以激动的心灵迎候着南溪小镇邮电所的那名平凡邮递员的到来。

邮递员首先叫唤着王涛的名字,王涛也来了,他显然也是等待者之一,他一听见邮递员大声叫唤着自己的名字,便应声回答道:我是王涛,我来了!邮递员将一份包裹单递给王涛说:你的邮包在邮电所,因为邮包实在太大了,得麻烦你亲自去取一下。王涛接过了包裹单后高兴地说道:哦,手风琴到了,我要到南溪邮电所去取手风琴了,谁愿意陪我去取手风琴啊?

人们似乎都没有听见王涛的叫声,知青们都在围绕着备受欢迎的邮递员查询着自己是否有什么邮件。但有人听见了王涛的召唤声,她就是小燕子。

小燕子是因为知青们欢快的叫声而走过来的。她听见了王涛的召唤后就走到了他身边愉快地说:我陪同你去南溪小镇取邮件,你愿意吗?小燕子的明亮目光中投递出一种青春的激情。王涛起初是犹豫的,也许是质疑——因为他不太敢相信,愿意奉陪他去南溪小镇取邮包竟然是他们垦荒队的队长张燕。

但经过核实,张燕确实是认真的。

小燕子当然是认真的。在知青们未出现前,小燕子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暗恋着周兵兵,尽管她知道周兵兵是史小芽的未婚夫。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潮流下,将一大批知识青年们突然载到了南溪农场。从知青们出现时,小燕子的眼神像安上了幻想之翼,之后,她就看见了王涛,王涛从所有的北京知青中脱颖而出,跃入了小燕子的眼帘。

就像神所安排的一样——丁春苑分配到了周兵兵的垦荒一队,王涛则分配到了张燕的垦荒二队。这样一来,他们有更多机会在劳动和生活中彼此看见。小燕子将暗恋周兵兵的情感突然移情到了王涛身上,这个情感的大转移将造就什么样的故事呢?我们看见,小燕子已兴高采烈地带着王涛正在奔往去南溪小镇的路上了。穿着花布衣服、梳着两根小辫子的小燕子,像小鸟一样穿行在王涛身边。

史小芽刚想骑自行车到养殖场去,一个女人搭着一辆牛车来到了南溪农场门口。女人下了牛车后走向史小芽,问她南溪农场总部是否就在此处?史小芽打量着女人说:是的,就在里面,我是场长史小芽。女人的双眼比刚才睁大了些,仔细地将史小芽完全琢磨了一遍后说道:哦,你就是史小芽啊,我叫肖婷,是任阎烈的未婚妻。史小芽听到这话后有些惊讶:欢迎你到南溪农场来,我带你去找军代表吧!史小芽将自行车停在门口,带女人进了场门。这是个体态丰满的女人,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留着短发,穿件白色衬衣,脚穿黄色的塑料凉鞋,脸庞很圆润,一双眼睛一直在观察着走在一侧的史小芽。史小芽也在暗自打量着军代表任阎烈的未婚妻。这个女人的出现,显然令史小芽感到意外。在此之前,史小芽对任阎烈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尽管不久前,在那个月色皎洁之夜,面对南溪河畔,任阎烈曾经对史小芽表达过一番衷肠——而那一切也是基于任阎烈想为史小芽而留在农场,那个问题最终以史小芽的沉默而告终。自那以后,史小芽就有意识地回避着任阎烈的目光,并尽量减少与他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正当两个人处在尴尬中时,任阎烈的未婚妻出现在他们面前。

女人给任阎烈带来了突然袭击。当史小芽将女人带到任阎烈的办公室时,任阎烈十分惊讶地说道:你怎么来了?史小芽迅速地回头离开了这个场景。史小芽当然有离开这个场景的权利,因为她是局外人。很长时间以来,史小芽都没有在面对任阎烈的目光注视时陷进去——她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她不会轻易地陷进去,尽管任阎烈的眼神中拥有召唤她灵魂的许多神秘元素,她还是不会轻易地陷进去。其中,在她身后,自始至终有一个缔结的契约在笼罩着她——那就是她与周兵兵的关系。对于她来说,任阎烈是军代表,是省里来的人。在很多时候她都被这两个符咒笼罩着,而此刻,肖婷的出现,意味着第三个符咒降临。

那晚,史小芽刚想熄灯,肖婷竟然站在门外。史小芽刚想说什么,肖婷就说道:史小芽,难道你不欢迎我进屋来坐几分钟吗?肖婷进了屋,史小芽给肖婷倒杯开水。史小芽当然不知道肖婷找自己干什么?肖婷的脸在一盏煤油灯的照射下,显得有些疲惫和忧郁,她开始说话了:史小芽,你知道我来农场是为了什么吗?我来,是因为任阎烈,我们在军区大院长大,青梅竹马中被父母们私订了婚约,最近,我的父母调往北方,我来是想再一次面对任阎烈,我想确定我和他之间是否会在今后的某一天结婚,如有这种可能,我将为他而留在昆明,如没有结婚的未来,我将随同父母调离昆明。我是学医的,很明智。任阎烈回昆明时,我就从他的谈话中听到了你的名字,我已经发现,任阎烈说到南溪农场和你的名字时很激动。现在,我已经跟任阎烈谈过了,他说让我理解他,谅解他,他已经为自己的将来思虑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要把自己的将来交给南溪农场。我问他是不是为史小芽而选择了农场,他默认了一切。我在这个男人眼里看到了挚热、坚定和背叛,当然也看到了他的歉疚。我是了解他的,他是一个遵循内心召唤而生活的人,他选择留下来是因为你的存在。史小芽,我是想告诉你,我理解任阎烈的选择,感情这东西是无法勉强的。我将随同父母迁往北方生活,请你照顾好任阎烈,请你给予他爱。我要睡了,明早就离开。

她离开了,就住在隔壁,这房间是农场的接待室。肖婷掩上了门,没有点灯,似乎已经躺下来了。史小芽站在门外,她确实有许多话想告诉这个女人,但她无奈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退回到了黑暗深处。这是一个十分混沌的夜晚,一场令史小芽纠结不清的梦。待史小芽从梦乡挣扎而出时,天已经亮了。史小芽拉开门后已经见不到昨晚出现在她房间中的肖婷。后来她才知道天未亮肖婷就离开了农场,任阎烈骑自行车将她送到了火车站。当史小芽推着自行车刚出了农场大门,就看见任阎烈已经将肖婷送到火车站回来了。史小芽跨上自行车,她不想去面对任阎烈,肖婷的出现像梦一样快,梦可以斩乱麻,梦可以复述出现实的一切矛盾和冲突吗?史小芽想去垦荒队的知青一二队走一走,顺便想见见周兵兵,与他约时间谈谈结婚的事,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自己嫁出去。史小芽感觉任阎烈已经追了上来,她将自行车骑到了苇丛深处,她必须向这个男人摊牌。

对于任阎烈来说,这是篡改自己的命运的故事,他走出了与从前女友肖婷的婚约,决定自此以后留在南溪农场。他留下来了,因为这片土地上有他的幻想,他像那些拥有一腔抱负的男人一样,从梦想中看到了远大的前景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女人。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他作为武器去篡改过去的命运,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让他从过去的生活中走出来。现在,他刚送走过去的女友肖婷,意味着他已经彻底结束了与肖婷的婚约。而对于站在以自行车作为屏风这一边的史小芽来说,她同样拥有自己的婚约,她现在最想让任阎烈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她与周兵兵的婚约。

虽然故事过去了许多年,但经过史小芽的嘴唇复述之后,仍散发出了一种新鲜的味道:一片一片马鹿草绊住了史小芽的足踝,史小芽成长中的身体倒在了灼热的马鹿草上,一条眼镜蛇趁机寻找到史小芽的足踝并留下了伤口。一个少年来了,这个叫周兵兵的男孩来不及考虑任何东西,他趴下去用嘴吮吸出了史小芽伤口中的毒液。

这个故事当然感动了任阎烈,他没再说什么,他说:我们走吧!我们去垦荒地。史小芽复述完自己的故事后感觉到轻松了许多。现在,两人都跨上自行车走出了这片芦苇地。转眼间,他们就已经骑车上路了,他们骑着自行车走在热气肆意的路上。

在这条小路上,史小芽突然听到一种旋律,接下来任阎烈也听到了从热风中移植到耳边的旋律。任阎烈说是手风琴的声音,并猜测一定是知青们将手风琴背到了垦荒地上。史小芽告诉了任阎烈一个现象:据南溪邮电所反映,知青们来到南溪堡后突然使冷寂的邮电所活跃起来了,从外地邮寄给知青们的信件和包裹越来越多,邮递员每隔三天跑一趟南溪堡。任阎烈听到这个现象很激动地说:也许手风琴就是从邮局寄来的。这个时代真的很感人,我们的养殖场已经建立起来,今后我们要为农场工人建宿舍,要在南溪堡盖上水泥砖房。

这是史小芽喜欢听到的声音之一,每当有这种声音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用一种仰慕的目光看着任阎烈——因为他的降临,使她从番石榴树下走到了南溪农场。正是他的降临,让她不再囿于一个人的命运之遭遇,不再囿于那些围绕着番石榴而旋转的光阴和时空。他引领她的灵魂出来了,噢,她的灵魂,史小芽的灵魂就在这些旋律弥漫中朝前递嬗出去。现在,她的目光再一次地与他的目光相遇——而这一时间里手风琴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地传入耳鼓。这些从垦荒地上传来的音律,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激昂和抒情的声音,同时也变幻出南溪河垦荒地上的背景。

背景可以折射出时间和地点,所有的背景都会让我们越来越清晰地回到逝去的年代。这是个属于王涛和知青们所置身的背景,我们随同史小芽的自行车来到了垦荒地。此时此刻,一群人坐在大榕树下,王涛站在他们中央正在拉手风琴。小燕子看见了史小芽和任阎烈便从观看的知青中走出来:场长好,军代表好!小燕子将他们的目光引向了有手风琴的背景:一群从大城市来到北回归线南溪河畔垦荒地上的知青们,正在将目光投向怀抱手风琴的王涛,王涛此时此刻正在演奏那个时期最为流行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大家最为熟悉的旋律,也是最为激昂斗志的旋律。这个背景中的知青们的面庞充满青春,他们正在用一代人的青春演变那一时间中波澜壮阔的大地上的历史。

史小芽和任阎烈就这样因为南溪农场和大地的历史记忆而并肩走在了一起,他们到底能够走多远?这是一个难以预测的问题。之后,手风琴的声音结束了,任阎烈上前讲述了南溪农场的两个最现实的希望。在第一个现实中,任阎烈讲到了养殖场已经养上了猪,用不了多长时间大家就能吃到猪肉了。第二个现实,南溪农场将寻找资金为工人们建盖水泥红砖房,大家有望几年内从现有的茅屋中搬出来,住上红砖房。这两个现实希望突然在人群中激荡出了新的梦想旋律。知青们互相拥抱在一起,手拉着手欢呼雀跃着。这两个梦想随后又在周兵兵所在的垦荒队以同样的形式被激荡在这片北回归线的土地上。我们在这个背景中往前走时就可以拂开丁春苑当天的日记,作为一个笔录心灵史纪的青年,丁春苑执著地每天晚上书写黑色笔记本上崭新的一页。

丁春苑在日记中写道:史小芽场长和军代表任阎烈来到了我们垦荒队时,我已经躺在榕树下休息了十五分钟,更多时间里,我和周兵兵在一起听收音机,或者沿垦荒地往外走,我们会走到一片野生芭蕉林——每到这样的时刻,我的心律就会加快,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屏住呼吸,感受着芭蕉林中的寂静,又一次想起很久前当那只蚂蟥潜入我乳沟中时周兵兵救我的情形,自那以后,每每回忆这个场景,内心就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现在,我睁开双眼又看见了我们的场长史小芽,她除了是我们最年轻的女场长,也是我们这里的男知青们称赞不已的南溪河畔的第一美人。她的旁边站着军代表,军代表长得很俊美,但在这片土地上,恐怕只有史小芽这样的人会离他最近。在我的意识里,史小芽和军代表走在一起的时候,代表一种理想。史小芽也是周兵兵的未婚妻——这个众所周知的传说并没影响我与周兵兵在一起,有一次,我问周兵兵准备什么时候与我们的场长结婚,周兵兵说不知道。在这个并不肯定的回答里,充满了我们生活的不可知性,我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周兵兵的恍惚,也看到了周兵兵的目光,他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能在南溪生活多长时间呢?我毫不含糊地说道:当然是永远!周兵兵问道:这是真的吗?我坚定地点点头。

我当时并不知道永远有多远,这个被我所承诺的永远意味着什么。我又看见了场长和军代表来到我们中间,在这个炎热的午后,史小芽和军代表相继讲了话。空气中震荡着他们起伏的音律,我从这音律中感受到了我们农场的未来,因为我们不久后就能吃到猪肉了,再不久以后我们就有希望住进砖房了。关于吃肉的问题,这是一个让大家兴奋不已的梦想,肉之味已经离开我们太久的时间了。在南溪堡,每当邮递员出现的星期天上午,是属于我们的节日,这一天,许多人都在南溪堡眺望着邮递员的自行车,那是个令人心悸的时刻。

我们奔向了邮递员停下绿色自行车的那片坡地。那是片阳光最炫目的坡地,在很多时间里都被初升的太阳和落日笼罩着。我们确实会将目光迅速地投向那片金色的坡地,并以我们雀跃中各自的脚步奔到了我们亲爱的邮递员身边,我们叽叽喳喳地询问着是否有我们的邮件,那两只巨大的邮包里承载着我们与亲人的思念和絮语,同时也会将南溪河畔之外最遥远的邮包载到我们身边。一旦知青们启开邮包,香味就会弥漫而出。一个昆明知青收到的邮包里有一罐猪油,因为南溪河畔的高温,炼的纯白色猪油全部溶化,渗透了整个邮包。

尽管如此,我们从邮包中所获得的猪肉罐头和腊肉等给我们在南溪堡的味蕾带来了短暂的快感。只要有谁启开了罐头,或拿出了煮熟了腊肉,知青们就会蜂拥而上,哪怕用舌尖品尝到一点点油香味,也会激动好几天。所以,现在的我们理所当然在期待着未来的猪肉美餐。除此外,我们当然也梦想住进红砖房。我们已经融入南溪堡的这两个梦想中去,当周兵兵问我在南溪堡能够生活多长时间时,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永远。

现在,小燕子引领着王涛往前走,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这是个星期天的傍晚,王涛背着手风琴去南溪河畔等待小燕子。在小燕子将目光游离在王涛身上时,王涛同样已经将目光游离开了漫长的从南溪河畔到北京的距离。如今的我们已经无法测定王涛心灵中的游离感,从他踏上这片热土时内心就已经与北京划定了距离,他是下决心要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所以,他让父母将他心爱的手风琴邮寄到了南溪堡。

王涛的目光已经投入到这片土地上的纵深处,在他的目光中每天都会与小燕子的目光相遇,直到有一天,小燕子对他说:明天是星期天,晚饭后我带你去南溪河畔拉手风琴吧!就这样,小燕子吃过晚饭后站在南溪堡上那团最后的余晖中等待着王涛。这个称之为约会的时刻,在王涛和小燕子的年代却是拘谨的,看上去,小燕子又穿上了属于她在那个年代的所有盛装。当小燕子迎着余晖之前的明亮,从竹筐中取物时,我们又看到了很久前她与史小芽去南溪小镇的缝纫店缝花布衬衣和蓝色咔叽布,正是那次通过裁缝的量体裁衣,给她们带来了青春期的喜悦。现在,小燕子就穿着这套盛装站在已经沉没在地平线上的余晖之中,她挺立着身躯,等待着王涛的降临。

王涛来了,但这已是黄昏。王涛说:我来迟了吧!我洗了头发。果然,王涛的头发看上去还湿漉漉。王涛从衬衣里掏出只上海手表要递给小燕子,小燕子的手没伸出去,王涛说道:这是我今天收到的邮包,是我让父母从上海捎来送你的小礼物,收下吧!小燕子的手还是没有伸出去,王涛就将手表重新装在了白色的衬衣袋里说道:好吧!我们走吧!小燕子走在前面,两根不长不短的辫子在她纤细的腰部摆动着。

偶尔,小燕子会回头看王涛一眼,她没像以往那样兴奋不已,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来到南溪河,一大片苇丛在他们肩后摇曳荡漾,他们终于选择一片苇丛坐下来。

王涛将手风琴放在了苇丛中,小燕子一直在眺望着河岸,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她自语道:史小芽怎么在河对岸?王涛也将目光投向了对岸轻声说道:不错,确实是我们的场长,你看见场长的自行车了吗?场长好像在等待!小燕子说道:我知道场长在等谁,不过,我不知道场长等待的是周兵兵还是任阎烈。

两个人都在用目光在寂静中静静地凝视对岸,在河的另一边,出现了史小芽,她就站在自行车一侧,她到底在等待谁?就像对岸的小燕子在追问的:史小芽等待的人是周兵兵还是军代表任阎烈?小燕子现在看到河对岸出现的一个男人,他就是周兵兵——小燕子第一幅图像中的人物出场了。

现在,夜色已降临于南溪河畔。幽静的溪水声从耳边拂过,仿佛在笼罩着小燕子的视线,世界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们不再观望河对岸的图像,他们开始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此刻,王涛又一次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只有金属链环的上海手表递给了小燕子,小燕子的嘴唇颤动着问道:为什么要送我一块手表。王涛说道:你是我们的队长,需要准确的时间。小燕子又追问:就没有另外的理由了吗?王涛说:燕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如果说还有别的理由的话,就是我喜欢你。小燕子听到这话以后终于笑了:我喜欢听这样的理由,如果是这样,你就为我戴上吧!小燕子说完就伸出了手,王涛有些笨拙地为小燕子戴着手表,小燕子感觉到了从未体验过的东西——一条环形的金属链环这样圈起她的手腕。小燕子突然仰起头问道:告诉我,这是定情礼物吗?在我们这里,如果赠送定情礼物是要付出代价的。王涛说道:算是定情礼物吧!

小燕子睁大了双眼说道:如果这样,你现在必须面对南溪河发誓,永远留在南溪堡,永远不再去喜欢别的女人。王涛笑着说道:燕子,我从来不会发誓,难道这件事就必须发誓吗?小燕子点头说:是的,你必须对南溪河发誓。王涛就开始发誓:我王涛将永远留在南溪堡,除了燕子将永远不再喜欢别的女人。

在河的另一边,是另一番风景。史小芽和周兵兵坐在苇丛外的土丘上,史小芽一直沉默不语,周兵兵则凝视着夜空也同样保持着沉默。史小芽终于说话了:兵兵,我们结婚吧!周兵兵说:小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想结婚,我感觉到有个人更适合你,你不用问我这个人会是谁,你明白我指的这个人是谁。我只想告诉你,你不用在乎我们的婚约,时间在变化,我们也在变化中成长着。史小芽说:兵兵,你是在告诉我你并不想跟我结婚对吗?我知道,自从我到了南溪农场以后,很多事情都在变化,你可能会产生很多疑问和误解,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告诉你,今晚我是认真的。周兵兵说道:小芽,我也想十分认真地告诉你,我们不要为那份婚约去生活。史小芽说道:你是想逃离那份多年前的婚约对吗?周兵兵沉思了片刻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农场吧!史小芽站起来说道:好的,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去农场看过我吧!周兵兵跨上了自行车,史小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这是周兵兵头一次用自行车载着史小芽从南溪河畔往农场的小路上奔去。

史小芽的心在迷惘的夜色中前行着,她总会想起任阎烈用自行车载着她前行的时光,两个男人用不同的速度在蹬着自行车。周兵兵很快将自行车蹬到了农场门口,他下了车,对史小芽说道:我该回去了。史小芽说:去我房间坐一会儿吧!周兵兵说:下次吧!史小芽说道:那你骑我自行车回去吧!周兵兵拒绝了自行车。转眼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史小芽站在农场大门口,久久地目送周兵兵的身影,两行清泪终于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这场约会使史小芽明白了一件事:她与周兵兵的婚约已经随同时间的变幻而变化。这变化早就开始了,她原想通过这场约会确定她与周兵兵现在的关系——是否依然维持着那纸过去的婚约?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属于过去的婚约已经越来越脆弱了。因为她知道在周兵兵身边有了一道风景线——这是由上山下乡的激流带来的风景,在缤纷灿烂的风景中走来了上海女知青丁春苑。对此,小燕子只要见到史小芽总会谈论飘浮在周兵兵身边的这道风景线,并暗示史小芽要多长心眼。尽管如此,史小芽却怎么也无法多长出这个心眼,因为在史小芽身边同样有一道风景,而且这道风景早在知青们到来之前就出现了。

是的,这是一道在丁春苑未出现之前就垂临到史小芽身边的风景,由于军代表巡视农场橡胶林,所以,自那刻开始作为军代表的任阎烈已经作为一道风景出现在史小芽的视线中,当然,史小芽也必然是任阎烈身边的一道风景线。

史小芽从这一刻开始,重新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了一种选择:当她用泪眼目送周兵兵朝着南溪河畔的小路消失的时候,她朝着神秘莫测的夜幕凝视了很长时间,在这一顷刻间,她似乎已经领略到了宇宙间那个虚无善变的魔圈,它在散发出嘘的一声时也在告别人们,生活是在变化中进行的。所以,当史小芽将目光从夜幕中收回来时,已经决定从与周兵兵的婚约中撤离出来。她一定要坚定地将自己撤离出来,这样一来,周兵兵就会美好地享受属于他身边的那道风景线。怀着这样的愿望,史小芽回到了农场的宿舍,在被子里痛哭了一夜,之后,在流干了眼泪之后,她已经完全从那场由双方父母们所缔结的婚约中出来了。她变成了真正的撤离者,那份婚约不会再捆绑史小芽了。但愿如此吧!但愿史小芽的目光随同时间的浸润,不仅仅跨越南溪堡之上的番石榴树冠的碧空,也能穿越面前的迷雾。

在丁春苑拂开的笔记本上我们读到了新的日记:当我发现周兵兵独自一人往南溪河畔的小路奔去时,我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愿望,想弄清楚周兵兵在这个星期天晚上奔赴南溪河到底去干什么?于是,我开始跟在周兵兵身后。在看见周兵兵朝小路走去之前,我发现张燕站在一个山冈上,她的姿态表明她的等待有多么强烈。我当然知道她在等待谁——她等待中的人是王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妙无比。果然是王涛,背着手风琴的王涛就这样迎着张燕的目光走上去了,他们朝着通往南溪河的小路走上去了。我刚想将目光收回来便看见了周兵兵,他的身影一出现意味着会加速我的心慌意乱,我的心跳随同他的影子已经朝着南溪河的小路奔去,我想以一个窥探者的形象看见令我心跳的这个男人的行踪,我想验证他去南溪河去干什么。

我将我的影子投向这条亲爱的小路。尽管夜色如梦,我却能够跟上梦的足迹,我深信我能够踏上周兵兵的足迹,按我的方式和愿望接近前方那个深不可测的谜面。我看见周兵兵已经过了南溪河吊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间加快了脚步。因为吊桥容易暴露我的存在,所以,我开始止步,本想计划在周兵兵过完桥后再过桥,后来我发现周兵兵已经朝着南溪河对岸的小路走去了,我在河的这边可以借助夜色看见他在快速地行走。我不想再过吊桥了,我站在河这边的苇丛中,同样能够窥伺到河对岸的活动。

黑漆漆的苇草漫过我的头际,我置身在苇丛深处将目光投向对岸。噢,南溪河岸上出现了一辆自行车的暗影,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正是我们的场长史小芽。在这里,我因为周兵兵而成为了窥伺者。这是爱情吗,我们这个年代,很少有人谈论爱情,爱情这个词汇还没盛行于我们的口腔,但盛行于这个时代的是饱满的激情以及对于大地的依恋。我依恋上了这片地域上的传说和风光,周兵兵就是我的传说和偶像。我开始为了周兵兵而成为了窥伺者,我想弄清楚他到底与哪个女人坐在南溪河畔约会。当我知道周兵兵所面对的是史小芽时,我再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忧伤。我知道周兵兵与史小芽的关系是建立在前历史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在我未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在南溪河畔建立了从青梅竹马到青春时代的编年史谱。我曾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对周兵兵心存幻想,他已经有史小芽了,然而,只要我看见周兵兵,所有的戒律都会被我一一忘却。现在,他们从河对岸站起来,好像要离开了。周兵兵跨上了史小芽的自行车,史小芽随即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作为窥伺者的我,看见这场景便屏住了呼吸。

我的灵魂在这一刹那间里仿佛张开了翅膀,我想用其力量追随到那辆已经湮灭在夜空之下的自行车的旋律。我加快了脚步,奔向南溪河的吊桥。而当我站在桥中央时,我的脚却不再向前奔跑了。我站在桥中央,它让我的身心在这现实的场景中显得出奇地虚幻,我不再想去追赶他们了。对我来说,这真是一种奇异的变化。我趴在了吊桥上的铁链条上,抬起头来我就可以看到南溪河沉入睡眠之乡的形态,我开始有机会在这样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独自面对南溪河。趴在环行铁链上的我,已不是过去的我。初到南溪河吊桥上时,我们大多数知青们都发出了不同的尖叫。自那以后,时间改变了我们的意识规律,时间甚至也改变了我们感官中的触觉神经,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坦然地去面对蚂蟥的入侵,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在空寂无人的时刻,在黑夜的笼罩之下,独自面对南溪河了。

就在我的身心被空灵的南溪河轻托于空中时,我听见了吊桥上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它将我从虚幻中拉入现实,他来了。之前,我已经放弃了追寻,而此刻,那种欲说未尽的时刻又悄然回到了我身边。我掉转身体,站在吊桥中央,无论将来的时光怎样变幻无穷,我将永远铭记我生命中的这样一个时刻:周兵兵抬起头来终于在一刹那看见了我。在之前,我不知道他与史小芽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在这一刻已无法猜度世间的纠葛和悲伤,我站在吊桥中央以我全部的身心在等待着这个男人的到来。周兵兵并没问我为什么独自一人站在桥中央,他伸出手轻轻地往上寻找,他的手寻找到了我的面颊——在上面正流动着我的泪水。我们开始拥抱了,在那个没有爱情这个词汇盛行的年代,我们开始站在南溪河的吊桥上拥抱了。就在那一刻,我们同时听到了手风琴演奏的声音,我们手牵手站在吊桥上,手风琴的声音似乎离我们很近很近。

第一批从养殖场出栏的小黑猪们已经送到了农场。这意味着工人可以品尝到猪肉了。汗淋淋的人们取出了大小不等的铝饭盒、搪瓷口缸,有的人已经用勺子和筷子在敲打着手中的饭盒,并叫嚷道:开牙祭了!开牙祭了。尽管如此,人们依然像以往那样排成了长队,跟以往不一样的是人们的脸上挂满了笑容,每个人都竭力伸长脖颈看到牛车上的饭菜。那第一个等晚饭的人,显然是最幸福的人了,那是一个重庆知青,他先闻了闻饭盒中的香味,随即将饭盒举向了天空,用他的重庆话宣布道:蒜苗炒猪肉,蒜苗炒猪肉,蒜苗炒猪肉。

王涛吃完饭后背着手风琴出来了,小燕子也来了,只要有手风琴演奏的地方,当然也是小燕子出场的地方。小燕子看到了史小芽,将史小芽拉到番石榴树下说:王涛已经送我一块上海手表,说是定情礼物。你说我跟王涛会成吗?史小芽笑了,宽慰说一定会成的。小燕子有些担忧地说:我什么都不害怕,就害怕有一天政策变了,知青们会离开南溪河。如果那一天到来,我怎么办?

史小芽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如此的玄奥,就像当她独自面对军代表任阎烈的那些时间范畴——它们始终在她的心灵深处泛起波澜,这是一团充满玄奥的水流,湮过了她的视线。自从上次与周兵兵分手后,她就已经主动地脱离了与周兵兵缔结的婚约。她走出来了,眼前是波浪壮阔的生活,它们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时间。而现在,当小燕子回过神来问她是否会与周兵兵近期结婚时,她告诉小燕子说:我与周兵兵之间是不会有婚姻的。小燕子并不惊讶这个回答,她似乎已经寻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史小芽,我想是因为你的身边出现了任阎烈,周兵兵的身边又出现了丁春苑,这是问题的关键。不管怎么样,你都会与他们之中的一个男人结婚的。

史小芽有些惊讶地看着小燕子,转而将自己的目光游移开去。任阎烈走上了这片山坡对史小芽说:我们回农场去吧!史小芽点点头,黄昏又一次将南溪堡一点点笼罩住。史小芽同任阎烈在小燕子的目光中消失了。在通向南溪河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在一起散步的周兵兵和丁春苑。一番礼貌的称呼后,是四双眼睛中闪烁的语言,无论如何,周兵兵和丁春苑将继续完成他们的散步进行曲,而史小芽和任阎烈也将骑车回到农场去。

永远永远,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们将用自己的故事述说着演变人生的那种玄奥,它在那个晚上将游离于南溪河岸小路上的周兵兵和丁春苑带到了那片玄奥的山坡,之后我们看到了他们手拉手后又相互拥抱的情景。同时,我们也看到了置身于那条幽静小路上的任阎烈和史小芽肩并肩骑自行车回去的场景。在时间那玄奥的旋律起伏中,他们的故事将继续讲下去。

王涛的姐姐从北京赶到了南溪堡,只因为在不久前王涛给父母写了封信,告诉他们会扎根南溪农场一辈子,并同时讲述了自己找到女朋友的故事。这封信在王家引起了一场波浪,父母派王莹前来劝阻王涛。在王涛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王莹乘火车到了昆明,又乘火车来到了河口,然后又搭上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南溪小镇——再乘牛车到达南溪堡。

王莹从在山坡上看见盛装走过来的小燕子的刹那间,就已经基本上猜测出来了——这个像蝴蝶般清新芬芳的女孩,就是王涛喜欢上的那个从南溪堡的地理环境中走出来的女孩张燕。王莹面对张燕,她肩负着父母之命到南溪堡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阻碍王涛与这个女孩故事的进一步发展,而当王莹来到南溪堡后,却发现演绎故事的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弟弟王涛,似乎所有知青们都在这片突兀在落日下的山冈上讲述自己的故事。在城里人看上去最为艰苦而落后的生活,在知青们看来却是一种践行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王莹已经被南溪堡上空充满激情的浪潮所感染。

小燕子的目光充斥着城市人少有的羞涩和大胆,她邀请王莹与自己同住。王莹没拒绝,她也想单独与张燕相处一些日子。王莹有些累了,张燕把她带到自己家的茅屋,就是在里边,王莹看到了一个南溪堡的家庭最为简单的家私。那晚,张燕给她烧了盆热水烫了烫脚,张燕说,将一双行走了很长时间的脚放在一盆热水中,这是当地人舒筋活血最好的方式,它会给人们带来一场好睡眠。王莹将脚放进了热水中,一盏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夜空中又传来了猫头鹰和手风琴的声音。起初,王莹并不知道这是猫头鹰在叫唤,当她的目光发出质疑时,张燕就说道:这是后山上林子里的猫头鹰在叫,它们每晚都在叫。手风琴则是王涛在演奏,他每晚都要睡前演奏一次手风琴。人们已经习惯了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它们仿佛是南溪堡睡前的安眠曲。

这是个分外寂静的夜晚,其寂静的程度可以让王莹感觉到张燕的深层次睡眠。本来,王莹很想与张燕再聊一聊,但聊着聊着张燕就闭上了双眼。王莹无法入睡,轻轻拉开木门走了出去,顿然感觉到了天地间的一片银色的光泽,它们仿佛是张燕叙述中的旋律,以热烈奔放的速度很快铺满了南溪堡的山冈。这当然是个与北京迥然不同的地域,从小生活在北京的王莹从未呼吸过这么新鲜的空气。王莹想重新返回张燕的茅屋时,却怎么也无法找到房间了,因为所有的茅屋都是一样的。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对年轻人,他们手拉手从夜色深处走过来了。他们站住了,女人用上海话说道:明天你可以陪我去买电池吗?男人用本地话语说道:春苑,当然可以,不过你的电池也用得太快了。女人解释道:宿舍熄灯早,我只好用手电筒照着在被子里记日记啊!男人很感兴趣地说道:告诉我,你会记上我们的生活吗?女人有些撒娇似的说道:当然了,我会把你对我的好和坏都如实地记在笔记本上的。

张燕睡醒,发现了王莹没在床上便出来寻找王莹,这时候那对站在山坡上告别的恋人正伸出手作最后的拥抱。张燕走到王莹身边,王莹说:你怎么醒了啊!刚才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女的是上海知青吧?张燕说:不错,她与垦荒队一队队长相爱了。不知道这样的爱情能持续多长时间。王莹说我们去山头坐坐吧!

王莹和张燕坐在月色荡漾的山冈上有了下面的这些对话。

王莹说道:张燕,你刚才质疑上海知青与你们一队队长的爱情到底能持续多长时间?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呢?

张燕说:我总感觉知青们有那么一天会离开南溪堡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总想这样一个问题。我来到南溪堡的最初,我总想离开,便问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母亲说,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因为家里已经没有土地了。自那以后,我就定下心来,不再想念家,因为,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老家已经没有土地了,如果没有了土地,我们就会失去根须。而知青们不一样,他们出生以后面对的是城市而不是土地,所以,我感觉到他们迟早会离开的。

王莹说:王涛写信告诉我父母,他已经在南溪堡找到了女朋友——你一定知道我父母当时的感受。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我不知道对你们说些什么好!今晚,我感觉到了南溪堡的美,我感觉到如果两个人在这里一旦相爱的话,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当然,我不知道相爱者今后的命运是什么,看见你们在这块土地生活着,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矛盾和震撼。

夜静下去了,她们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猫头鹰在下半夜时孤寂的哀鸣。冷寂的夜色扑面而来,面对这个世界,王莹感觉到了一种忧伤——作为剧作家,她感觉到了自己陷入了语言和戏剧的沙漠。她向往着幽绿的城堡,更多时心灵充斥着干燥而空旷的忧伤。而此刻,她想进入南溪堡的梦境中去,在里面她或许会寻找到某种真谛。

第二天上午,王涛引领她来到南溪河。在之前她曾领教过许多著名的有头衔的河流的风光。南溪河只不过是所有河流中一条平凡的河流,它的平凡很容易被人遗忘。尽管如此,见过南溪河的人就会牢记它的平凡和神性。在王涛的引领下,目光沿南溪河的温润深入进去时,王莹看到了知青们洗澡的河滩。面对一道又一道裸露眼前的河滩,王涛描述着知青们在河里洗澡的场景。他们又继续往下走,他们寻找到一片苇丛坐了下来开始了下面这番对话。

王莹: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南溪堡吗?王涛,你看见我感觉到惊讶吗?

王涛:从我小时候就感觉到你经常外出,往往是早上还在家,下午放学时就不见你了。尽管如此,看见你出现时我仍有一种又惊又喜的感觉。

王莹:我这次来与以往外出不一样,父母收到了你的信,你在信中谈到在南溪堡找到了一个女朋友,他们很着急,尤其是母亲,她认为,如果你今后与当地的姑娘结了婚,无疑是永远断了回北京的后路,所以父母派我来,是想扑灭你青春的这个念想。王涛,告诉姐姐,你有对未来的打算吗?

王涛:从我的脚落在南溪河时,我就告诉自己,我的命运将在这块土地上演奏出旋律。所以,我让父母将手风琴邮到南溪堡。我们在荒野上开耕土地,我们的手上过去没有老茧,现在有了厚厚的老茧。我感觉到我回不去了,后来,我有了张燕,我感觉心灵已经驻守此地,再也无法抽身回去,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根须。

王莹:如果有一天,政策变化让你们回去呢?你是否想象过这样的变化?如果那一天突然到来,你是选择留在南溪堡?还是选择离开?

王涛:我从没有期待过这样一天的到来,我也不相信会有这样一天的降临。如果真有那么的一天到来,也许我已经老了。

王莹:谈谈张燕吧!你想跟她结婚吗?

王涛:很想跟她结婚啊!不过,我们还没谈过结婚的问题。

王莹:如果在你们未结婚之前,政策突变让你们离开南溪堡,你会放弃与张燕的关系吗?

王涛:不会!

王莹:我明天就要离开南溪堡了,你告诉我,我回去如何向父母交待。

王涛:告诉他们我很好,每周都能吃到肉,身体很健康。

王莹所需要的一场谈话已经结束了。她已看见了这片王涛所置身的领地,同时也理解了他们的命运和爱情。在此情况下,玉莹无法寻找到挡住王涛与张燕的墙壁,反之,作为剧作家的王莹对他们的关系却充满了忧伤的理解。第二天,王莹就离开了南溪堡。离开前她没告诉王涛,回北京后如何去面对父母交差。

军代表们接到上级的通知撤离了南溪农场。

任阎烈也将要离开——那个秋天的晚上,他和史小芽走了很长时间,其他两名军代表在前两天已经撤到省城,任阎烈是最后一个撤离者。两人走得很缓慢,这是难以加快速度的缓慢。风,在那一晚仿佛长出了翅膀,刮落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他们悄无声息地推着自行车,风在身后推逐着他们。任阎烈说道: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可以送我到河口火车站吗?史小芽说道:当然要送你到火车站的,像送另外两位军代表离开一样。史小芽的长发被风吹到前额,军代表伸出手来将她前额上的头发掠开说道:我离开只是暂时的,我还会再来的。你相信吗?史小芽睁大了双眼望着任阎烈,她从来没有这么近的与任阎烈的目光相遇,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地看着这个男人的眼晴。

任阎烈什么也不再说,在这样一个被秋风吹拂的夜晚,他似乎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拥抱史小芽,因为使用语言让他感觉到了语言的艰涩和不可靠。任何言辞都被秋风移走了,他想拥抱史小芽,这是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折磨他的梦想。他不想再犹豫了,他要用一双男人的手臂去拥抱史小芽。史小芽没拒绝他的拥抱,就像他的心所期待的那样,他现在已经拥抱住了史小芽,就像这片地域上所有的树藤相互拥抱一样。史小芽修长的身体就在这个男人的怀中。任阎烈面对南溪河也面对史小芽说道:明晨我走得很早,你就不用送我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还会回来的。史小芽点点头,两人跨上自行车回到了农场。史小芽一夜未眠,一个男人拥抱她的所有气息似乎还在她的身体中回荡。天未亮,她就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史小芽掀开窗帘一角,因为拖拉机将送任阎烈到河口火车站去。

史小芽没露面,她在帘后看得见任阎烈上手扶拖拉机的场景——任阎烈并没带走他的军用铺盖,只带走了一个小包。里面有个笔记本记录着农场的现状,史小芽看见过任阎烈往笔记本上记着老母猪四头,正准备分娩,它们分别住在一二三四号猪圈;小黑猪六十五头,再过两月就可以送农场后勤服务中心。对史小芽来说,那是本神秘的笔记本,拂开后就可以看到任阎烈眼皮下展现的一切。史小芽听到了手扶拖拉机轰鸣出去的声音,那声音随同一阵早雾迅速地在天空中化开了。于是,值得史小芽等待的时间已经降临。中间,他们通过一次电话,那是她办公室的电话,那个时代通电话仿佛是一次搭桥架铺磁悬浮的过程,尤其是她和他之间的电话,当电话响起时,另一端就出现了他的声音。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隔着遥远的地平线,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清晰:小芽,你好吗?我在办理转业手续,之后就会向上级呈上我到南溪农场的申请书。我通过朋友们帮忙向省农垦局要经费,如果能替农场要到一笔盖红砖房的经费,就能尽快地实现我们的愿望了。请你一定耐心等待我的到来。

整个电话,似乎都是任阎烈在那边说,史小芽在电话的这一端倾听,用整个身心在倾听,她听到了这一生中最令她感动而沉醉的旋律。电话挂断后,她的手还在捏着电话线,那只是一根普通的电话线,却可以盘踞在她心底。就这样,史小芽骑上自行车出门了。今天,她要去垦荒地,因为今天是那片垦荒地的结束日。女人在等待男人的归来时会呈现出多种方式,史小芽绝不会坐在办公室等男人的归来,不仅仅因为她是场长,还因为她是个造梦者。

现在,史小芽很快投身到了垦荒队的最前沿。今天,在拟定的一个时间里,垦荒的面积将在此画上一个句号,明天的明天——这片从北回归线地平线上拓展出来的土地将栽上橡胶树。简言之,明天的明天——这片铲除了马鹿草和野生荆棘林的荒野,将裸露出褐色的泥土,将裸露着承接人类造梦术的希望和现实的一场场拥抱。在那里,周兵兵已经带着垦荒一队按计划完成了拓展的最后一方土地。

周兵兵来到了史小芽面前,讲述完毕了整个时间的拓荒历程。史小芽目光中浸润着满足和喜悦。这些干净的泥土不久将种植上橡胶树。史小芽面对周兵兵讲述着这个梦想,不远处,牛车已经送来了中午饭。知青们正围住牛车打饭,经过了一系列的时间,知青们已经扎下根来,他们可以独立地取出一只爬到身体上的蚂蟥,也可以坐在大榕树下欢快地吃着午餐。

在这个长夜中,丁春苑在笔记本上写道:又见到我们的女场长了。每一次抬头看见她的自行车出现在垦荒地上,我的心就会开始震荡。在两种理由里,我产生了两种不一样的心情,其一,每每她出现,我就会感觉到我是南溪农场的一员,我们的场长来看我们了。这时,一种希望的力量就会从我们那青春的血管中扩展开去。很长时间,我们都会在某些时刻,将一双双劳动的手掌摊开在炫目的阳光下,我们会细数自己手掌上的老茧,细数我们可以数得清的几十次血泡的阵痛。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老茧越来越多的现象获得我们心灵的满足和骄傲,因为只有残留在双手上的老茧可以证实我们劳动的证据。其二,我看见女场长与周兵兵走在一起时,心灵会产生另一种忧伤,如果没有我的降临,史小芽会和周兵兵完成那场婚约的。我曾经问过周兵兵这个问题,周兵兵告诉我:史小芽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任阎烈。这样的回答似乎使周兵兵获得了一种安心,同时也使我获得了一种解脱。今天,是我们垦荒生活的结束日,我又看见了我们的女场长,我很奇怪,今天任阎烈为什么没有与史小芽一块来?面对垦荒即将结束的时刻,我的内心充满了兴奋,同时也充满了留念。我们习惯了每天凌晨,肩扛长柄弯刀、脚戴蚂蟥套出发的日子。

用大卡车运来的橡胶苗已经来到了那片新开拓出的垦荒地上。史小芽正领着知青们在平整而裸露的土地上栽橡胶树。那天晚上回农场后,史小芽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转业军人任阎烈将在明天乘小火车到达河口火车站,让南溪农场派拖拉机去河口火车站接新任农场的党委书记任阎烈。这个傍晚,史小芽听到了办公室的电话在响,不知道为什么,她预感这个电话一定是任阎烈打来的,所以,站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木爪树下的史小芽迅速奔向办公室。当电话那端传来任阎烈的声音,顿然间,热泪从她眼帘间奔涌而出。她在倾听,面对电话线那一端的他,似乎总想摒弃自己的任何声音,专心致志地倾听那个男人的声音,这一刻是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男人说:小芽,我知道你正在带领知青们种植橡胶树,你不用到河口火车站接我。明晚我们就会见面的。

史小芽在电话结束时,答应了任阎烈。等待和喜悦的热泪在那个夜晚,几乎淋湿了史小芽的枕头,那晚的风呼啸了很长的时间,之后下了一个钟头的暴雨。黎明到来时,天空还被细雨所弥漫着。史小芽随同一架手扶拖拉机到了从前的垦荒地。橡胶苗需要尽快种下去,所以,史小芽听从了任阎烈的意见,没去火车站。

她留了下来,因为她是场长史小芽,从这片垦荒地开始时,她的心就随同这片土地在朝着四野伸延出去。在橡胶林中遇见他时,她的内心已经历了一系列的磨难,一旦用目光与他相遇,她看到的是军代表,那时她当然还不可能看到他的内心。于是,他们因这片燃烧出热量的土地而走近。回忆、思索、理念和灼热的情感交织成一团,像远空中的云朵显得庄严而宁静,同时,在她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了他的影像。

而此刻,她正带领知青们在松开的泥土中栽下橡胶树苗,它们看上去显得很纤弱,但用不了多少年,就会长成笔直的橡胶树。若干年以后,这片土地将绵延出南溪河畔著名的橡胶林带,那时候云层仍然高远蔚蓝,南溪河依然贯穿到底,以永恒的姿态展现在历史面前,而这一批栽下橡胶树苗的人,这些热血奔涌的年轻人是否仍围绕着这片土地在生活?

史小芽伸出双手一直在捧土将新生的橡胶苗的树根围拢,这些泥土将紧紧地拥抱住橡胶树,这些褐土下的幼苗根须啊,就是史小芽从九岁那年梦想到的根须。由此,她一直在弯下腰,弯下腰,只有靠近那些根须,她的心灵可能绵延出将来的年景。突然,一双双漆黑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过来了,史小芽听到了乌鸦的哀鸣——它们穿过了史小芽汗淋淋的耳际,穿过了空气中泥土的湿润度。它们穿过了原始而流动的现在的时间,穿过了低矮纤细的已植入土地的橡胶树苗。它们穿过了史小芽开始挺立起的腰椎,穿过了她垂落而下的两只手上的褐色流沙。它们穿过了史小芽睁大的双眼,穿过了她眼眶中滚动盈盈的对无常时间的追问。

乌鸦身体上的一根黑色羽毛突然从高空中落下来,飘在了她肩膀上——她伸手取下了那根羽毛,想起了这方土地上的一句咒语:乌鸦叫,死神到。一种不测的预感随同热风在她身体外流窜着,这时,一辆场部的自行车正飞快地从小路上穿梭过来。史小芽抬起头,手上的那根羽毛被风吹走了。那辆自行车已经扑面而来,史小芽看到了骑自行车来的农场职工,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环行的两根生锈的链条因为刚才时速太快,即使车已经停下来,仍在飞速旋转。

史小芽走近他问道: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职工不敢去面对史小芽的眼睛,他的眼睛停留在空中说道:场长,出事了。史小芽继续追问道:出什么事了?职工说道:拖拉机在河口火车站接到任阎烈归来的路上,遇到一场泥石流的滑坡。车上的人全部被泥石流所淹埋,当地村寨的人正在刨开泥石流,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我是第一时间内赶来通知你的。史小芽跨上了自行车,周兵兵对史小芽说:我送你过去,我骑自行车会快一些。

史小芽没拒绝,她的身心只想尽可能快追赶到速度,这是令人揪心的速度。远空中的那群乌鸦正从史小芽的目光中盘旋而去。史小芽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焦虑,周兵兵用一生中最快的速度在蹬自行车。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赶到了出事地点,这是个令史小芽绝望的时刻:一面山坡因为昨夜的骤雨导致了泥石流的滑坡,一个在山下放牛的村民看见了泥石流滑坡正是农场的手扶拖拉机从路上经过的时间。村民赶回村庄告诉了村干部,村干部知道是农场的拖拉机,便派人去农场报告。村干部此刻正带村民们在挖泥石流。史小芽绝望地伸出双手刨开那些泥沙或石头。

农场总部的职工们也赶来了,更多的人投入了松开泥石流的队伍中去。史小芽的双手已经出血了,血液顺着指头浸入这场地质灾难中去。小燕子赶到了史小芽身边,双手以同样的方式伸向了泥石流,所有知青们因为没带工具就将双手当作工具。几个小时过后出现了拖拉机的踪影,史小芽扑向前,她用目光搜寻着终于寻找到了任阎烈经常背的那只军用挎包,她将军用挎包从一块石头下抽出来,此刻,人们发现了三个人的身体。

曾经在南溪堡面对过无数逝者的史小芽,目睹过一场又一场逝者们身体的劫日,而此刻,她将面对农场拖拉机驾驶员、农场副场长以及新任农场党委书记任阎烈的劫难。在这场赤裸在人们面前的灾难现场,三个人的身体因淹没了太长的时间,也失去了劫后复生的机会。他们的身体平静地躺在乡村公路一侧,不远处就是春天的南溪河,它在倾诉着悲伤。

史小芽来到三个死者身边,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到任阎烈身边,她蹲下去,双膝着地,她伸出双手,尽管她的双手泥浆与血迹交织在一起,她还是无法在这样一个时刻控制好自己的感情,热泪禁不住流下来。她的双手颤动不已终于落在了任阎烈的面颊上——这张曾经在别离中浮现过无数次的面颊,现在已经阴阳两隔成为距离。他的脸庞、头颅由于泥石流几个小时的重压,已经变形。史小芽的泪水流在他的脸上,但已无力将他唤醒。自此后,在这阴阳编织的距离中他们再也无法见面。在这当中,周兵兵和小燕子一直站在她身边——他们在这个大悲劫的日子里,想替她分担她生命中最痛的部分。之后,是举行葬礼的日子,农场已经决定将那片有番石榴树摇曳下的山坡定为农场的公墓。

葬礼的头一天,任阎烈的父母从昆明赶到南溪农场,这对已过花甲的老年人是省军区的离休干部。史小芽一直陪伴这对老人,任阎烈的父亲拉着史小芽的手说道:我们都知道你是阎烈的女朋友,在未见到你之前,我们经常听到阎烈谈到你和农场,因而,我们一直支持着儿子的选择。现在他走了,我们同样能感受到他的愿望,并希望把他安葬在南溪河的山冈上。史小芽就这样将他们带到了番石榴树下的山坡。

番石榴看到了这一切,它饱受着泪水的花蕾现在已经荡开了白色的花瓣。今天,周兵兵又来到了番石榴树下,他几天来沉默得一样,依然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然而,此刻,史小芽却抗议:周兵兵,请你不要老围着我转。我想独自待会儿可以吗?周兵兵抬起头看到了史小芽忧伤的眼神,他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史小芽现在终于可以独自待会儿了,因为只有面对自己的内心时,才可能面对逝者倾诉感情。现在,开满白色花朵的番石榴树枝中出现了史小芽的脸,她的脸悲伤而坚强,以未曾有过的那种神态面对这场葬礼。她又摘下了几枝开满白色番石榴花朵的树枝,雅致的香气从她手尖弥漫出去——这香气随同花朵顿然飘到了墓地上。史小芽念了悼词,尽管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泪水仍然奔涌而出。她在悼词中告诉自己也告诉在场所有人:所有躺在这片山冈上的逝者——他们活着的时候,曾在南溪河畔的土地上留下了他们的传说。因为这片北回归线的土地是用生者和逝者们的传说来讲述故事的,这些东西就是我们今天和将来的历史。因此,所有躺在这片山冈上的逝者们,都值得我们用心灵去缅怀。现在,让我们祈祷逝者们安息吧!史小芽诵读完了自己的悼词,这是她即兴诵念的悼词——发自她的肺腑,因而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们。之后,史小芽将手里的白色花朵分别插在了三座新的墓地上。然后,她再次走近任阎烈的父母,挽起了他们的手臂,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一对失去儿子的父母面前哭泣时,任阎烈的母亲将一块手帕递给她说:小芽,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变幻的时间总是在你无法猜测或已经放弃预测的时候降临。这是出自上海女知青丁春苑记录的手稿:我们难以想象会与这么一天相遇,从省知青办、农垦局所传达的声音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传达到了我们耳朵里。这一天的凌晨,我们仍躺在茅屋中的被子里,每到星期天——我们的身体都散了架,以松弛的形态躺在竹篱床上,仿佛南溪堡山后面的蛇在冬眠。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地热,我们在时间中已经在这片北回归线的土地上扎下根来,我们再也不逾越出这片土地去构想我们的将来。而今天,门外传来了从喇叭里发出的声音:所有一二队的知青们请在半小时后汇集到南溪堡广场,农场有重要消息要宣布。这声音一共响彻了三遍后,我们才从床上爬起来。经过时间的训练,我们已经顺应于这块土地的风俗,我们已经变成这里的主人,像那一棵棵大榕树的根须以自己的万千触须抚摸到星月的时间流速——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扎根。而当我们已经扎下根来的时辰,南溪堡的喇叭已经开始响动。南溪堡有喇叭是近年来的事情,因为电流进入了南溪堡的茅屋,当每间芽屋都有一盏白炽灯泡的时候,在南溪堡延伸出去的山冈上,关于我们梦想中的红砖房已经在开始筑起地基。每天我们都期待着这一幢幢红砖房能从我们视野中像朝露那样从地平线上升起,这样我们就能搬到红砖房去居住了。今天我们已奔出了茅屋,因为捆在大榕树上的那只喇叭在召唤我们。

我们三五成群奔向大榕树,今天,我们似乎并没感觉到有什么迥异的地方,空气仍然是清新的,天空是碧蓝的。我们已经汇聚到了大榕树下,此刻,从大榕树上的喇叭传来了令我们的整个身心震撼不已的消息:知识青年可以遵循自己的选择回城或者继续留在原扎根地。这是一份具体的文件,喇叭总共按原文件复述了三遍。喇叭中第一次传达出文件的内容时,我们仿佛听见了异音,在那一时间内所有知青们都将头朝天空投去,目光都投向了茂密榕树深处的那只喇叭,我们的身体仿佛触到了电流一般,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喇叭在第二次复述文件内容时,我们都已经回过神来了。我们坐了下来,屏住呼吸,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们正在专心致志用耳朵去倾听,不错过任何音节符号地去倾听。而当喇叭第三次复述时,我们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人群中有女知青突然哭了起来,有的女知青互相抱着哭着,男知青们喊叫着,但听不清在喊叫什么。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泣什么,我困住了——被这个从未想象过的、意料之外的、无常中的变革,我们年华中的一场巨大变革所困住了。除了哭泣、狂呼、拥抱,我们难以用任何言词表达我们的震惊、疯狂、喜悦和矛盾的忧伤。我们女知青们都坐在榕树下,此刻,男知青们到附近村寨的小卖部已经用竹筒打来了包谷酒。酒味飘到了所有人的唇边,男知青将盛满酒的竹筒递给我们,无论会喝酒的还是不会喝酒的,在这个时刻都无所顾忌,我们狂饮着、哭泣着、嚎叫着。

今天,我们头一次将嘴唇靠近了这些从竹筒中流到我们咽部再流到我们血液和身体中去的包谷酒。这是本地人酿制的酒,它也是我此生喝过的所有酒中最辛辣和甘甜之酒。那种辛辣后的甘甜会慢慢地涌了上来,涌了上来。而一旦这甘甜涌上来时,我的灵魂已出窍。那一天,我的灵魂确实已出窍,它已不再属于我的肉身,它去了哪里?我只隐约地记得,我的灵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飘忽到了南溪河畔。恍惚中我记得,一个人来到了我身边,他就是周兵兵。我一看到他就又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我恍惚记得,他伸出手来拥抱住了我。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我都不再记得。我是那样的醉,那些浓香、辛辣、甜的包谷酒,渗入了我身体的血液和骨髓,自那以后,我从未那样醉过,也从未再喝过从竹筒中流进血液中的那样的酒。

从那天后,我们所面临的必须是选择。这是我们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场事件,它是围绕着我们的扎根地——北回归线的南溪河畔而开始的重大的选择。此刻,小燕子已经听完了喇叭中的声音,有三天时间,那只悬于大榕树上的喇叭,总是用它们的声音复述着一场变革,小燕子亲眼目睹了知青们的醉态,整个南溪堡在很长时间都目睹了知青们返城前的动向,除了之前,知青们的呼唤和眼泪之外,南溪堡将面临着知青们的大撤离。

小燕子仰起头来看着那只大榕树上的喇叭,这一刻,她的泪水已经喷涌而出,在三天的时间里,她已经完全彻底地理解从喇叭中所传达而出的每个词、每个标点符号所形成的每句话。那时候,她像个戏外人一样,目睹着知青们扔向空中的竹筒。小燕子哭着,作为戏外人而哭着,哭过之后,她走到了知青们之中,伸手将王涛拉出了人群。小燕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拥有那么大的力量,她拉着酩酊大醉的王涛往前面走,往山坡下的南溪河岸走去。

荡漾起伏的苇丛再一次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坐了下来。小燕子是清醒的,在今夜,她是清醒的,因为她没喝酒。南溪堡的山冈上在三天时间里疯了似的飘满了从竹筒中流出来的酒精味。几乎所有的知青们都在狂饮着,山坡上扔满了喝完了酒的空竹筒。在那天夜里,面对已经酩酊大醉的王涛,除了紧紧依偎着王涛,除了哭泣外,小燕子寻找不到任何答案。小燕子所需要的那个答案,当然是关于王涛的去留问题。然而,在狂欢于包谷酒和眼光闪烁的三天时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咸涩的眼泪,灼热而迷惘的狂欢交响曲,你根本都无法寻找到真实的答案。因为每个人都有理由醉,也有理由哭泣。尽管如此,所有的东西都将结束,三天以后,天空会更加碧澄,或者像以往那样保持着悠远的面貌。

三天后,飘浮在南溪堡的浓香形酒味已被新的热浪荡走了,女知青们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三天后,生活继续着这片北回归线上的节奏,空中的云雀们来来往往,欢鸣声刺破了茫茫无际的苍穹。生活依然继续它的时间节律。三天后,知青们不再沉溺于酒精,也不再用眼泪洗脸,因为选择的时辰降临了。

三天后,小燕子又和王涛坐在了南溪河畔的苇丛深处。他们沿着南溪河畔走了很远很远,远过了他们平常走过的所有距离。他们寻找到了一片延伸出去的苇丛坐了下来,小燕子将头依偎在王涛的膝头上,两个人的视线都在苇丛下的南溪河水的流速中飞旋而去,飞旋而去。

小燕子的头颈终于扬了起来,现在她要将自己的目光从水流声的千回百转中抽回来,她也要让王涛的目光从南溪河水那永恒不变的幽蓝中抽出来。她必须面对面地与王涛寻找到困扰她三天三夜的那个答案。这是个严峻的话题,但必须打开这个话题,因为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爱情故事如何叙述下去的问题。很长时间以来,小燕子一直担心有一天这个男人会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滋生这样的预感。预感过后,他们仍然相爱着,就像一场暴雨后,天继续蓝着。

此刻,小燕子开始在问他去留的问题,王涛有些恍惚地说:我不会离开的,燕子。小燕子的脸上快速地荡过一种喜悦,仿佛荡开了三天三夜压在她心灵上空的乌云。小燕子的头又开始依偎着他,两人又开始接吻,像几天前一样亲密。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并将头颈、脊椎伸向了高过身体的苇丛,小燕子的身体躺了下去,像三天以前的那个星期天的午后,他们躺了下去。他们的身体第二次越过了禁区,越过了青春期的栅栏,因为只有用身体寻找到身体,他们的灵魂才可能彼此紧紧捆绑在一起。于是,我们看到了时序中的画面:小燕子赤身裸体地躺在苇丛中,王涛同样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覆盖在小燕子的身体之上。热风中荡漾起伏的绿色苇丛不断地扑向他们,仿佛想为他们的性事建造一座爱情谜宫。三天三夜后,小燕子和王涛选择到了讲述他们爱情故事的时间和地点。两个人后来赤裸地平躺着,起伏波动的苇草弯下身来遮掩住了他们的私处。

三天三夜后,丁春苑的笔记本上呈现出了波浪般的文字:我醒来了,从包谷酒精中醒来了,为此醒来的是我们所有的神经细胞。这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们不需要再出工了,所有知青们都在面对新的选择。我的目光现在游移在南溪堡的山冈上——我不可能像别的知青们一样,很筒单地就选择好我的去留问题,因为我不是别人,我是丁春苑,是那个想在南溪堡扎根一辈子的丁春苑。现在,我想寻找到在三天三夜过后的我自己,我想在这个特定的环境和历史进程中寻找到我在今天以后的明天中属于我自己的命运。我决定去面对周兵兵,因为他可以帮助我选择新的命运。就在这刹那间,我看见了我们的场长史小芽将自行车停到大榕树下。喇叭中又响起了声音,这次是史小芽手里握住一只小喇叭在说话。史小芽的声音长久以来一直是我倾听过的属于南溪河畔的最美的旋律之一,她的湖南家乡话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片土地上的声音。史小芽告诉我们说,新的历史时期已经到来,愿意回城的知青可以去厂部办理离厂手续,不愿意回城的知青可以继续留下来。我又看见了史小芽,离她越近,我就可以更仔细地欣赏她属于北回归线南溪河畔很独特的美丽。在那样的时光段中,史小芽对我来说仍然是神秘的。我站在山坡下仰头看她,作为我的同类,她既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情敌——因为我千里迢迢奔赴来以后,抬起头来就看见了她。多么年轻的场长啊,仿佛向日葵灿烂的面庞,刹那间被我们所有知青们所看见,我相信,如果她不是场长,那么很多的男知青们都会爱上她的。我曾经一次次地看见过当场长出现时,男知青们仰慕她的那种眼光:他们站在垦荒地上仰慕场长骑着自行车奔来的踪迹;他们仰慕她犹如向日葵般绚丽多姿的面庞上的汗水和眼睛中的幻想;他们仰慕她修长的体态以及花布衣下起伏而神秘的胸脯;他们仰慕所有与她相关的那些缤纷灿烂的传说中潜在的妖娆。对于这些男生来说,场长就是他们在寂寞中未打开的准备阅读的幻想之书。他们不可能走近她,只可能隔着篱笆和南溪河聆听她起伏荡漾的声音。直到此刻,在经历了三天三夜的酒精、叫喊和疯狂后,我仍然能惊奇地发现,那一双双仰慕者们的眼睛,仍然充满了幻想的触须,它们仿佛以这个地区云壤之上的波光编织着自己生命中最虚幻的那片云絮,我想正是这绵长的云絮构成了我们生命欲说未尽的那个传说。

因为这个女人是我的情敌,所以让我今天的选择显得十分艰难。我曾经与周兵兵度过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那段时间里,周兵兵不再囿于他与史小芽的婚约——以大胆的目光融入了我爱慕的目光中去。我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沿南溪河走遍了芭蕉林和漫生的野竹林,我们手牵手走着,不需要任何言语也不需要盟约,从那时开始,我就已暗下决心,一定要永远在南溪河畔扎根。但就在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场未曾遇到的泥石流下葬送了几个鲜活的生命,任阎烈就是其中之一。自那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准确地说是我与周兵兵的关系发生了转折。

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转折?

我在发生泥石流的现场伸出双手松开了层层的石流时,偶然抬起头来时总会看见周兵兵和小燕子一左一右地护佑着史小芽,自那以后,所有的生活都发生了转向。周兵兵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总能猜测并窥伺到他奔往史小芽的一切线索。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说,史小芽失去了任阎烈,周兵兵是去安慰史小芽,然而,我仍然能感觉到史小芽对于周兵兵的重要意义,他们之间拥有坚实的基础,像地上的古树一样盘旋出不同的旋律。

而我是谁呢?就在我彷徨不已时,南溪堡的喇叭中传出了新一轮的声音,在三天三夜里,我们领悟了必将面临的选择——原来我们是一场梦幻的轨迹,沿着这轨迹可以寻找到我们青春的传说之地。在南溪河畔,我们寻找到了荒野并在这里开耕出了今天的橡胶林。原来我们多年来一直用热血浇铸的并不是钢铁,而是磨炼我们命运的轮盘。如今,这轮盘已经开始改变了我们眼帘下的方向。在这里,有我们的南溪河,对我来说,它永远是条替代我们复述青春事件的河流。

所以,经历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后,我想以我的理智前去面对周兵兵——只因为他是我个人在这场以南溪河畔为背景的青春事件中,一个除了开垦荒野之外的又一个重要主题。

周兵兵终于来了。在这个严峻而充满理念的时刻,我依然选择了美丽的南溪河为背景:只因为每次面对它,我都会倾听到它那激流和青苔下充满抒情的音律。正是这音律让我坐在河畔等待他的到来。他来了,他已是这块土地上永久的庶民,所以他的脚步声永远是那样的稳定。我已做好了理智的准备,因为三天三夜顺着面颊流下来的泪水已经渗透过了竹篱床上的枕巾,渗透过了这本记录我青春事件的这本黑色弥漫的笔记本。

我们的谈话开始了,我问周兵兵是否需要我为了他留下来,因为对我来说,这是这场谈话的主题,我想让他亲口告诉我,只要他说让我留下,那么我就会心甘情愿地留在南溪堡。他就坐在我旁边,他吸烟了,过去他是不吸烟的。我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吸上香烟的。我已经有很长时间距离他很遥远了。因为周兵兵改变了奔向我的方向,他似乎只要有空,就会奔向史小芽,距离就是这样产生的。我从不去追究这距离的产生,于是,它就像迷雾般裹挟了我,我宁愿是这个距离中的受伤者,像那流云经历暴雨雷霆般的变幻和无常的苦难。

如果不是面临这场选择,我决不会邀约周兵兵来到南溪河畔。我们坐了下来,我已没有时间和耐心绕圈子,很多知青们已经确立了目标,他们首选的当然是回城市去。现在,他吸烟而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我们其间。而此刻,我在周兵兵嘴角喷出的浓烟雾中,感受到了他的沉默。我在等待,这似乎是我的禀性之一,我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获得了我应该得到的东西。多少年来,我们在南溪堡的山冈上,翘首以待的就是邮递员骑自行车来的影子,这是我们共有的等待,没有等待是不行的,缺乏等待的生活一定像死水般没有波浪。多少年来,我们终于等来了牛车上的猪肉,我们终于将荒野变成了橡胶林。现在,同样因为等待,周兵兵已经吸完了那支香烟。周兵兵告诉我说:春苑,你不属于这个热带,还是回上海吧!

我看见了那香烟已全部变成了烟灰的整个过程,那些香烟灰已随风而去,这个过程让我心动,我已在这个凝重的时刻领会了周兵兵话中的全部含义。是的,当一双手将我推出南溪河畔时,留下来,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没有眼泪。香烟灰随风而去的姿态已经启发了我,面对周兵兵的目光,我愿意随风而去。我们都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冷静,周兵兵已不是过去的周兵兵,而我已不再是过去的丁春苑。史小芽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她好像要阻止我像烟灰一样随风而去。她告诉我说,如果爱上了周兵兵就留下来吧!南溪堡很快就要盖上红砖房,到时候她会主持我与周兵兵的婚礼。她还告诉我说,她与周兵兵是不可能的,她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周兵兵所爱的人是丁春苑而不是史小芽,所以,她与周兵兵是永远也不可能的。这个突入其来的场景,会改变我们的什么?史小茅为什么会在这个场景中出现?

我累了,我写不下去了,所有的知青们都在忙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在我视野中只有两个知青仍将心停留在南溪堡。

现在,尽管我累了,我的笔将记录下一个动人的场景:当所有知青们都已经将足迹撤离橡胶林时,有一个人依然每天出工到橡胶林去,他就是王涛。我的笔记本中很少记录他的故事,尽管如此,在这个关系到我们未来命运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王涛和小燕子的爱情故事。今天上午,邮递员又来了,知青们仍然蜂拥而上,围住了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此刻,邮递员正将一封电报举在空中,并叫唤着王涛的名字。我看见王涛上前去接过了电报,我便走上前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父母发来的电报?王涛展开电文:父亲病危,请速回京。邮递员又在叫唤我的名字,我走上前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了另一封属于我的电报。这是我头次收到电报,我的内心有些忐忑不安,我走到无人处展开了电文:春苑,父母希望你速办理手续后回上海。切莫错失这良机。在那天上午,我相信基本上所有的知青们都收到了电报,这个属于那个时代最为快速的声音,传达出的是令人揪心的召唤。

王涛走到了小燕子家茅屋外,他在门口叫唤着小燕子的名字,小燕子就出来了,他将电报递给了小燕子轻声道:我父亲病了,我得赶快回北京。小燕子的脸色变了:王涛,你回北京后,你还会回来吗?王涛点头说:相信我,我当然会回来的。我必须现在就出发,去河口赶火车。小燕子站在山坡等王涛,王涛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来了,肩上斜挎一只军用挎包。小燕子走到了王涛身边,一定要将他送过南溪河吊桥。路上,小燕子的脸色从来没为分离这么的忧伤过,她的脚步总想尽力地减速,那双黄胶鞋下是蔓生过来的野草。快到南溪河吊桥时,小燕子终于哭出了声,王涛伸出手臂拥抱住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温柔地说道: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小燕子咽下了泪水问道:如果你不回来呢?两个人已经走上了南溪河吊桥,王涛说道:我的手风琴在这里,你知道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既然让它留在南溪堡就意味着我还会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王涛说完就离开了。

小燕子的心在往下沉,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十分虚弱的感受。她的双手扶住了吊桥上的铁链条,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呕吐,这时候史小芽推自行车过来。史小芽走到了小燕子身边时,小燕子脸上还挂着泪水。史小芽刚想说话,小燕子就跑过南溪河吊桥,蹲在河岸开始了呕吐。史小芽拍着她的后背说道:小燕子,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去看看吧!小燕子仰起头说:小芽,王涛刚走,你用自行车载我也许还能追上他呢。史小芽刚想问王涛的事情,小燕子已经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小燕子催促道:小芽,我们快走吧!再晚了,就追不上王涛了。

史小芽骑着自行车,小燕子在催促她骑快一些再骑快一些再骑快一些再骑快一些。除了催促之外,小燕子已经来不及解释任何东西。而史小芽就在小燕子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声中超越了自己前所未有的骑车速度,她使尽了自己全身的力量帮助小燕子追赶着一个身影,一个依然朝前追赶速度的身影。这是史小芽和小燕子们那个年代的速度,无论是步行的速度、自行车的速度还是手扶拖拉机和小火车的速度,其宗旨最终都是为了在忘我的时间中抵达一个地方,抵达一种命运。

一辆破旧而生锈的自行车终于用史小芽身体中最快的速度,小燕子期待的那种自行车速度抵达了南溪小镇。当她们搜寻着过往的人群和拖拉机时,小燕子带着她像烈火一样燃烧不息的爱情突然在一辆正在发动的手扶拖拉机的车厢上看见了王涛,王涛此刻置身于车厢的五六个人群中,目光面朝前方,所以他看不到百米之外的小燕子和史小芽,当小燕子刚想叫出王涛的名字时,拖拉机已经在轰隆中奔驰而去。

汹涌的泪水再次从小燕子的眼眶中奔涌而出。史小芽将一块手帕递给了小燕子,小燕子沉浸在这别离的伤感中讲述了王涛回北京的原因,史小芽安慰她说:王涛很快就会回来的。

此刻,史小芽又想起了在南溪河畔小燕子呕吐之事,一定要带小燕子去看医生。小燕子摇头说不用去看医生了,现在已经好起来了。她刚说完这话,一阵不适重新卷来,小燕子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史小芽说我们既然已经来了就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小燕子点点头。两人来到了镇卫生所,小燕子说去看中医吧,她们就走到了中医诊室。

老中医的手一直在号脉,她那不动声色的眼睛在凝固中寻找着什么。两三分钟过去后,医生号脉的手移开,告诉小燕子说:你已经有身孕了。小燕子的脸色突然绯红起来,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你说什么?医生?老中医再次平静地说道:你已经有身孕了。小燕子站起来,将目光转向了史小芽后垂下去,史小芽走过去关切地叫了声燕子。小燕子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卫生所,史小芽追上了拉住了小燕子的手说道:小燕子,你别害怕,等到王涛回来你们就结婚。小燕子的目光恍惚中闪烁着期待,她现在知道了男女之间越出了禁区后,意味着什么。她垂下头,所有的事情都已发生了,因为爱而发生了,而现在她所面临的将是什么?

从丁春苑的笔记本上我们读到了知青们撤离南溪河时的篇章:我本该留下来的,却无法留下来,某种潜在的东西使我无法留下来。即使史小芽告诉我她与周兵兵是不可能的,我也无法留下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命,如果我不撤离出去,那么,我和他们之间就一定会存在着纠葛。我知道这些纠葛会有多坚固就会有多坚固,其中不乏柔软,但是这种又坚固又柔软的东西,恰恰是最为致命的东西。当我最终决定必须撤离时,我没去面对周兵兵,我想让我们的故事变得简单。这些日子,知青们都在为撤离做着一系列准备,整个南溪堡仿佛沉溺于我们奔走的脚步声中。现在,我终于为这次撤离寻找到了一个可以终身抚慰我的理由:因为挚爱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一个人,所以,我想与这片土地和这个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距离之美会给我带来美好的回忆。这只是我在眺望蓝天时感受到的一份纯澈的意念,当我被这片意念所浸透时,我似乎已经逾越过了那些难以舍弃的坚固而又柔软的纠缠,我终于走出来了。我顺利办理了离开的手续,我的心情像水一样沉静。该离开的就会离开,不该离开的会依然留下来。有两个知青留下来了,一个是上海知青李容,你很难想象他会留下来,这个不爱言语的男知青,直到我们纷纷办理手续时,他才告诉我们,他喜欢上了附近村落中的一个姑娘,所以他要为这个姑娘留下来。另一个也是这样,她是一个成都知青,因为喜欢上了南溪小镇乡公所的一个男人,她也要为这个男人而留下来。这两个人的故事,令我们所有人都惊叹不已,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与当地人发生故事的?这对于我们来说永远是一个不解之谜。

除此之外,还有北京知青王涛也未办理手续。很多人说王涛是不会离开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和小燕子在相爱。我也相信,王涛还会回来的,他会因为小燕子而永远留在南溪堡。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们的传说。当我办理好手续回到南溪堡时,在晚霞辉映的山冈上遇上了周兵兵,他刚从橡胶林回来,我们面对面地相遇,或许这是神的安排,当我告诉他我今天已经办理好了离开的全部手续时,他点点头。之后,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沉默无语地伫立于山冈。柔和灿烂的余晖从我们脚下升起,我们身前身后的南溪堡显示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

知青们在一个早晨撤离了南溪堡。坐在火车上的丁春苑抱着笔记本,坐在硬座席上记下了这个最后一刻:今天一早,我们起床了,拎上箱子行李奔向了山坡,我手里拿着那台小小的收音机,我想把它送给周兵兵。我深信在我们出发的时候,周兵兵一定会出现的。我拎起箱子行李出门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遍我们的茅屋,在紧倚着褐色茅墙的下面就是我睡过的竹篱床——我曾在上面开始了南溪堡的睡眠,在那吱嘎声中,我曾打亮手电筒将笔记本摊开于旧床单上,借助于萤火虫般的一束微光,开始了我的记录。它也许是私秘的,然而正是它吐露的秘密,更接近我们的心灵。此刻,我又看见了屋顶上的一个窟窿,透过它可以看见上面一小块巴掌大的碧色天野。我们曾在这背景之下,留下了豪情壮语,留下了汗水和眼泪。今天,我们撤离时,我们已不再是初来时的青年,我们的脸已被这北回归线上的太阳晒成了褐色,我们的手上留下了厚厚的老茧。最为重要的是在我们心灵的记忆中保留了对这片土地的全部图像,由此我有理由相信,终有一天,我的回忆之触须仍然能替代我的心灵再一次地抚摸到北回归线南溪河畔的渊薮,正是它让我在我亲爱的祖国的西南边陲地,倾听到了汹涌澎湃的波涛。依据着这条涧岸,我的灵魂依然会替我寻找到被无数异灵出入的山冈。那时候,这些茅屋已经不复存在,尽管如此,循着它们的气息,我仿佛又触摸到了那些神秘的蚁宫,蚂蝗们的家族盘踞的土地。而此刻,我已经来到了山冈,手扶拖拉机来了,它们将把我们送到河口火车站。

我们的箱子行李已经上了拖拉机,整座南溪堡都在这个晨曦初露的时辰,目送着我们的离开。所有的人们全都涌上了山冈,我又看见了他们被太阳晒黑的脸,我又看见了他们的微笑和洁白的牙齿——他们是这块土地上永恒的主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被我们开垦出的橡胶林将永载于南溪河畔的农场志中。而此刻,我在人群中寻找着周兵兵,他到哪里去了?我紧紧捏着那只收音机,目光仿佛又游离于垦荒地上的榕树下,在那些午后休息的短暂时光里,我和周兵兵曾经将收音机放在一片阴凉中——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榕树,倾听着来自一个国家首都电台的歌声旋律。很多时候,那些蚂蚁蚂蟥们也会蜂拥而上,爬到了收音机上面在此歌舞狂欢。我是最后一个上拖拉机的,就在这时,我嗅到了一种亲切而热烈的气息,他过来了,越过了人群来到了我身边。

我站在拖拉机车厢边缘——就这样看到了周兵兵,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奔跑过来的,也许是从南溪河畔从橡胶林从天边,总之,在我看来,周兵兵是从北回归线上最美的一个巨大的热流中奔跑而来的。我的热泪,那已经干枯了的双眼现在又遇到了制造泪泉的渊源,它又开始涌出了眼眶,于是,在拖拉机即将发动之前,我的手伸出去——不仅仅是想将那只袖珍收音机递给周兵兵,更为重要的是渴望着在这离散的时辰再一次地用我之心触到这个男人手上的热流。当他的手刚从我手上接过收音机,拖拉机就开始发动起来了,如果在这刹那间,周兵兵再次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我一定会从车上跳下来,永远留在南溪堡。然而,周兵兵的双手垂直而下——右手握着那只收音机也同样垂直而下,在他所垂直的双手之下,是南溪堡延伸出去的土地。我的心嘘的一声,拖拉机已经开始朝前轰鸣出去,我们已经撤离出了南溪堡。在那最后的时刻,我将所有的焦距点对准了我用心灵告别的热浪中越来越模糊的图像:周兵兵站在山冈上,终于朝我们挥起手来,在那一时间里,一群候鸟恰好掠过了我们的头顶。

手扶拖拉机过了南溪河到了农场总部门口,这时候,史小芽带着农场干部已在门口等候着我们。我们又下了车,史小芽亲手为我们胸前戴上了一朵用红纸做的大红花。我原以为见不到史小芽了,现在又见到了她。在这一刻,我们点点头,这无疑是最后的告别。我们每个人胸前都戴上了一朵大红花又上了拖拉机,当车身轰鸣出去时,我们的双手挥舞于空中,男知青们最后一次回望到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偶像史小芽那美丽的面庞。而我也在这一片段,最后一次将泪光闪烁的眼睛面朝我曾经的情敌,我看见了她的蓝色布衣,看到了她的齐耳短发,看到了南溪农场总部的大门。就这样,乘河口的小火车到昆明,我和上海知青们又乘上了从昆明到上海的长途列车。就这样,我们结束了南溪堡的故事,而在这一刻,当我倾听到那些撞击我身心的旋律时,我仿佛正坐在垦荒地上,旁边坐着周兵兵。这是我生命中永恒的图像,它就是我的传说之一。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