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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画

2013-12-29詹政伟

鸭绿江 2013年5期

詹政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六十年代中期生于上海,祖籍浙江绍兴。已在《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多类选刊转载。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法国、美国、日本等国。《恐惧隐私》《左手矛、右手盾》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沿着大路走》《天空》《我爱陈三波》,中短篇小说《斑斓》《数年一现》《大学生大年的艳遇和奇遇》等。现供职于浙江嘉兴港区管委会。

……你一定是编的!白桃涨红了脸,气喘吁吁地说。

吕小海呵呵呵呵笑得开心,你说我编,那就算我编,但版权肯定不属于我。他狡黠地把目光投向围坐在会议室里的同事。

大家哄堂大笑,其中的方林明甚至说,白桃啊白桃,你应该谢谢你师傅才对,换了他,谁还能这么出口成章?

白桃哀怨地白了吕小海一眼。

吕小海故意不朝白桃看,他将手里的文件夹往桌子上■了■,说,刚才沈副市长来电话了,说他还有点事,正在路上,会议让我们先开着。好了,大家都静一静了,今天会议有两个议程,一是传达一下市政府第128次会议精神,二是布置下阶段的一些工作……作为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吕小海摇头晃脑地说着。

参加会议的都是市政府办公室的成员,对于这样的会议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尽管吕小海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地传达着文件,但座中真正听的人并不多,要么装作很认真地听,事实上却是脑子不知在哪儿飞,要么低下头,把手机搞得像吕小海翻飞的嘴唇。白桃陷入了一片茫然中,显然她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一幕中,她愤愤地想,怎么老是说我,我碍着他什么了?

在等着沈副市长来开会的过程中,大家原来都喁喁私语着,吕小海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大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把眼睛齐刷刷地停留在他身上。吕小海乐了,说你们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等我说笑话。好,趁沈副市长还没到,我给大家说一个。某个监狱里有个犯人,老是想着越狱的事,吃饭想,睡觉想,都快把他想疯了。有一天,到田里去劳动,他在路上看见了一只桃子,他灵机一动,想,莫非是上天在告诉他,让他逃。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趁管教一个疏忽,便悄悄地逃走了。可他很快就被抓住了。当管教问他怎么想到要逃跑时,他嘟哝着说,因为我捡到了一个桃子。桃就是逃嘛。管教笑了,那怎么又被抓回来了。犯人气呼呼地说,都怪我运气不好,谁叫我捡着的桃子是一个白桃子。这明摆着说,我这逃是白逃!……

呵呵!哈哈。嘻嘻……各种各样的笑声顿时在会议室淌来淌去,大家的目光都盯着白桃看。白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她差点就哭出来了。吕小海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说白桃,我说的是犯人白逃!他这一解释,大家笑得更起劲了。

吕小海搔着头皮说,白桃啊白桃,真是不好意思,我怎么会想到说这个笑话?纯属巧合,纯属巧合。

吕小海有些花白的脑袋一如既往地晃着,晃得白桃的心慌慌的……

在到市政府之前,白桃对吕小海是充满了感激的,她这个已经当了两年幼儿园老师的女孩子,有一天,突然想到要报考公务员。她真的是心血来潮,事先没有一丁点迹象表明她对公务员感兴趣。当然,出处也是有的,那就是她的男朋友赵恩来。赵恩来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已经当了四年的中学语文教师。他压根儿不喜欢这个职业,用他的话说来,那是在误人子弟。他想方设法要离开教师队伍,于是考公务员便首当其冲。可惜的是,赵恩来空有一腔热情,连续报考了两年市政府的公务员,都是名落孙山。他哀叹道,考个公务员怎么会这么难!

白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谁叫你不用功!瞧你还是中文系毕业的!赵恩来就脸红脖子粗起来,你以为是吃冰激凌啊,说得轻巧,你倒是去考考看。

白桃原本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叫赵恩来那么一激,她当即就跳起来,考就考,至少不会像你那样,连个去面试的资格都没有。白桃一考,笔试成绩排在前二十名,顺利进入了面试圈。赵恩来大跌眼镜,想白桃一个师范大学文秘专业毕业的居然比自己厉害,一时他有些哭笑不得,老天爷老是和人开玩笑。有心栽花花不成P5077z0PDOI6DIGuHPHANVet6rgYVHdNW7fwPibtM/E=,无意插柳柳成荫。

白桃存心是为争口气的,现在进入面试圈,等于是把赵恩来比下去了。然而真的进市政府当公务员,她心里也没底,尤其是得知进入市政府十个面试人员中,基本上都是这次公务员考试的佼佼者,她心里不抱什么大希望。因此去面试时,她很放松,甚至当考官问她怎么想到报考公务员时,她把和男朋友打赌的事也说了出来,惹得考官们憋不住吃吃吃地笑。那次的面试考官中就有吕小海。他对白桃的印象特别深刻,当时为是否录用白桃还有过一些争议,是吕小海的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让别人住了口,当时他说,市政府以后要配备女性副市长,到时候让我一下子到哪里去给她找女秘书?

白桃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对吕小海油然生出好感。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替她说了一句话,她的整个命运都改变了。她没有理由不对他肃然起敬。

进入市政府以后,虽然白桃并不由吕小海亲自带,但大家习惯上都把白桃当作吕小海的徒弟来看待,因此,白桃在市政府办公室很受宠,在一般情况下,大家都让着白桃。虽然办公室里还有几位女同志,但正儿八经的女秘书只有她一个,她有资格对人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吕小海在这个由县改为市的小城市里,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原是知青,后来又上大学,当过教师,教育局副局长,乡镇的乡长和党委书记,再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起先大家一直以为吕小海应该是副市长的人选。在选拔白桃当秘书时,和他持不同政见者的人还说他在给自己挑秘书。但事实上,吕小海还是在原地踏步,而且没有任何上升的迹象。

白桃是尊敬着吕小海的,从进入市政府办公室的那一天起,她就把这种尊敬感带过去了,但吕小海却好像有意要破坏她的这种尊敬,比如她叫他吕主任或者吕老师,他马上否定了,白桃,以后你要么叫我老吕,要么直呼其名,在办公室,不用这么中规中矩的。白桃有些犯难,一下子居然不知道称呼什么好,但慢慢地,看大伙都是老吕长老李短的,于是她也老吕老吕地叫开了,但在外人面前,她还是很有分寸感地叫他吕主任。

都说圈内圈外是不一样的,白桃在办公室待了不到几个月,关于吕小海的故事她已经塞了一耳朵,有些想不听也不行。这个时候,白桃才明白,老资格的吕小海之所以长时间得不到升迁,原因是他是一个犯过错的人,他的错就是喜欢女色。还是他当乡长的时候,他就和当地供销社的一个女人有染;当某镇党委书记时,也传出过绯闻,当时他妻子还特意跑到那里,和他狠狠地干了一架,把那个开着服装厂的女老板脸也撕破了,还为此与吕小海离了婚。吕小海一下子出了名。

白桃初听到这些,她像是一只跌进冰窖的小白鼠,从内到外都透露出恐惧来。她暗暗跺脚,我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我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可她清楚自己是无法躲避开吕小海的,同在一片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告诫自己要小心。实际上,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白桃发现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吕小海并不像她所听到的那么可怕,除了他的嘴巴油滑一点,实在看不出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最主要的是,她领教了他对工作的认真和严谨。

市政府办公室是一个相当繁忙的地方,但吕小海总是有办法让别人看不出忙来。对于办公室的任何一个人,他的要求都很明确,责任到人,如果是你的事,而你没有完成的话,即使旁人有空,他也决不允许别人来帮你。如果别人帮了你,那么挨骂的人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必定还有那个帮忙的人。他的口头禅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而这样的处事方式,白桃也是喜欢的,她自己也是一个挺干脆的人,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决不会拖泥带水,如果没有这一种风格,她是不会和赵恩来为赌气考公务员的。

等到白桃工作满一年的时候,吕小海作为领导和她谈过一次话,吕小海把白桃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并且关上了门。白桃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时,手脚微微地哆嗦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紧张,她想大概是那些传闻在她脑子中生根发芽的结果。吕小海平静地和她谈了一年来对她的看法,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的地方。听到后来,白桃的腰板就坐直了,她一直以为吕小海是不会关注她的那些细节的,想不到他不但记住了,而且非常诚恳地提了出来。她的脸红了。比如说,他谈到了她对办公室里其他三位女同胞的态度,那不是同事的口吻,那是领导对部下的要求,而她恰恰还不是领导。比如说,不能因为是个新同志,就对来市政府办事的人一问三不知,更不能把事情推给别人……他一二三四罗列了好几点,他还问,是不是有这事?

白桃的汗下来了,她承认吕小海明察秋毫,有许多她确实是无意识的,现在想想,的确存在问题。吕小海说,白桃,你现在不是幼儿园老师了,你是公务员,是秘书,你得把眼光放远点!白桃把头点得像松鼠偷吃松籽。

哎,白桃,你是不是很怕我?吕小海突然话题一转问。

白桃愣了半晌才吐出一句,瞎说,我怕你什么?

吕小海的眼睛紧盯着白桃,你听到点什么?给我说说看。

白桃慌乱不堪,她没有料想到吕小海会和她说到这个敏感的话题,她胡乱地摇着头说,也没听到什么,反正都是一些蜚言蜚语。我也不把它们当回事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吕小海用赞成的口吻说,好,做人当然得放出自己的眼光来。随后他有些自嘲地说,白桃,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说我坏话?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抖搂出来?

白桃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吕主任,你放心,我白桃不会人云亦云的,我说过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吕小海说,有你这句话就好,记住,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白桃看得出来,吕小海对自己是有好感的。这种好感就是吕小海不止一次地说,以后我们政府办会出大领导的,像白桃就是很有希望的。一是年轻二是女性。白桃常常让他说得面红耳赤。她还不大习惯被人当着众人的面称赞,而大家仿佛也习惯了吕小海对白桃的表扬,在他们看来,白桃是吕小海的人,如果没有一层很特殊的关系在里面,吕小海会挑中白桃?

白桃找过吕小海,说,吕主任,求求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我了,那多难为情?

吕小海不以为然地说,怕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谁要说,让谁说去。这年头还怕别人说话?岂有此理,连这点心理素质也没有,还怎么进步?

白桃让吕小海说得哑口无言,只能闷闷地退回自己的办公室,看同事阴阳怪气的目光。她的心颤抖了。她第一次感到,身在机关,远比幼儿园复杂得多,幼儿园老师间的争斗,在今天看来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按照自己的脾性,实在是不大适合这里,可既然已经来了,她真的没有退路了,她想只能硬着头皮上,自己能做到的就是,一是努力工作,尽量不露破绽,二是和同事们搞好关系。第一件事,可操作性强,但第二件事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有个吕小海,大家对白桃总是显得很隔膜。

白桃把心思全花在工作上,她想不努力也不行,政府办毕竟不同于其他地方,最关键的是要写材料,这是白桃的弱项,她得想方设法去攻克,为写好文章,她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这就不可避免地冷落了赵恩来,赵恩来对考公务员已经彻底丧失信心了,他不想再自讨没趣,要是再试再不中,那会让白桃更加看不起了。他那段时间最担心的就是白桃会不会飞掉。防止白桃飞掉的最好办法就是对她严防死守,把她的业余时间据为己有。赵恩来几乎每天一放学,就往白桃那里跑。

白桃本来就被那些材料搞得头昏脑胀,现在让赵恩来火辣辣地一搅,便对赵恩来不满了,你这家伙,没看见我正忙着嘛,还要来瞎掺和?她于是便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

赵恩来是体会不到她的苦楚的,见她把他从她身边赶走,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死活不肯离开。还要问白桃原因。白桃没好气地说,那么多的材料要写,我哪来的空?

赵恩来作媚笑状,我来帮你写。

去去去,你以为你能呀!白桃很要强,她才不会让赵恩来来插手她的工作。

赵恩来人是离开了,但心还挂在白桃那里,以前是他可以心安理得,因为明摆着他条件要好,可现在倒过来了,白桃去了市政府办公室,那里的市面大着哩。孰轻孰重,已经没有悬念了。赵恩来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动不动就打白桃的电话,给他发短消息。白桃气坏了,索性关了手机。赵恩来愈发害怕,又打白桃家里电话,白桃也不接。赵恩来无措了,只得又一次寻上门来。你来干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写材料,需要清静。

白桃不给赵恩来好脸色。赵恩来嬉皮笑脸地说,我想你了,难道不能来看你?是材料重要,还是我重要?白桃那时候没这份心情,心情不好,说话是很容易伤人的,白桃与赵恩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来二去,两人吵上了。火气都还挺大,一个说,你给我滚开,我不想见到你!

不见就不见,你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小小公务员吗?还没当官,就跟我摆什么谱?去你妈的!另一个这样说。

一怒之下,两人发誓永不相见。恋人在这样的时候是最容易走极端的,白桃和赵恩来就像两只争斗的公鸡,各自梗着脖子走开了。赵恩来碰到烦事,找了一帮弟兄喝酒去了,借酒浇愁。白桃可不想让朋友和家人知道这事,她去了办公室,想靠写材料来掩饰自己的痛苦。

夜里的办公室很安静,只听得秋虫在愁苦地鸣叫。白桃精神却极度亢奋,赵恩来的身影在眼前翻飞。她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动,打出的却是赵恩来,我恨你,恨你!枯坐了一会儿,白桃悲从心来,突然扑在电脑桌上号啕大哭……

吕小海注意到了白桃的情绪变化,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了她的解不开的艾怨。像她这个年龄段的人,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举手一投足,就让人感觉到了与平时的不同。他曾悄悄地问过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题?

白桃摇摇头,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吕小海开玩笑说,是不是写材料写烦了,又惦记着做老师的好了?

白桃羞涩地一笑,哪儿啊。

有一天,吕小海和朋友一起吃完饭,突然想到有一个材料还没审阅,而这个材料后天市长要在会议上发言的,于是他折回到办公室。等他看完出来,看到白桃办公室的灯亮着。过去一看,白桃一个人坐在电脑面前,屏幕上空落落地散着几行字,像是思路没有理顺的样子。

吕小海说,白桃,像你这样用功的人现在还真不多了。

白桃没有想到吕小海会在这个时候来,她有些慌乱地说,有个材料,在家里写没头绪,想到办公室找些材料……

吕小海不想去戳穿她,他说,你再好好想一想,或许就有思路了,只是别搞得太晚了。他叮嘱道,然后先走了。

白桃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估算不到赵恩来这回也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但人影子见不着,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过来。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僵,她觉得很茫然。她想自己也是意气用事,纯粹发一通火而已,即使是两人闹僵时说的狠话,+ighwuJHa6A026YnTLmv2MldbBtas1l+LVHi4WPQ+ww=也是激愤中的冲口而出,等到冷静下来,她感到一点意思都没有。有话好好说嘛,干什么要搞成这样。可她不肯服软,她等着赵恩来来解开这个疙瘩,但赵恩来却像失踪了似的。

白桃心里那个气啊,这时候,赵恩来的一些陋习便像雨一样飘下来,淋得她全身都湿透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了不起,连考个公务员都考不上!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

白桃发现自己的心离赵恩来渐渐远了。她对自己说,我再等赵恩来一个星期,假如这一个星期他还是不来找我,也不来电话的话,那么我们就彻底拜拜。

那一星期真的太难熬了,说她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点都不为过,白桃就这样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赵恩来,有时候她甚至产生了亲自给他打个电话的冲动,但后来理智占了上风,我可不能这么贱,轻而易举就投降了。到最后一天,她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从下班的那一刻起,她在赵恩来学校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希望碰到赵恩来,从而来个不期而遇,从而避免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可结果却叫白桃失望了,后来她又跑到赵恩来住的地方了,在那里等,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还是没有赵恩来出现。白桃心灰意冷,她怕冷似的缩紧了脖子 ,纸片样地走回了办公室。她不敢回到家里,生怕父母为她担惊受怕。她坐在办公桌前,一个人默默地流着泪……有一些东西从她的内心剔除出去了。

此后的某一天,吕小海对白桃说,市里组织党政考察团到江苏考察,你去吧。

不是方林民去吗?白桃脱口而出。

吕小海说,临时调整了一下,方林民有其他任务。

吕小海一走,方林民从外面进来,当着白桃的面,阴阳怪气地说,到底还是白桃有水平。

白桃心里很委屈,不争气的眼泪突地下来了,她发脾气说,我也不想去,是吕主任叫我去的,我有什么办法?

方林民没有想到白桃会当场发作,他吃惊地说,我又没说不准你去,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白桃不依不饶地说,我碍着你们什么了,都要和我过不去,我不去了。

方林民吓坏了,他对白桃作揖说,我的姑奶奶,你就当我放了一个屁好不好?

白桃跟着考察团去了江苏。到了那里,几天松散地转悠下来,心中淤积着的一些郁闷渐渐地释放了。尤其是到了长江边,面对浩如烟海的江水,她有种幡然省悟的感觉。她想,我都在干些什么啊,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没有道理!她有点感激吕小海,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找个机会让她来放松放松,的确是一剂良药。她的心情豁然开朗。这时候,吕小海的短消息也发来了——做个三好生,吃好,睡好,玩好!

白桃马上就回复了,正做着哪,不止三好,还有一好,想好!短消息发出后,白桃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脸红。她也搞不懂自己会用这个词,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于是马上补充发一条,确切地讲,应该是做到了四了——吃好了,睡足了,玩够了,想通了!

吕小海那边却再没有短消息回过来。

吕小海有一天下班前打来电话,说,白桃,你晚上来一下,有点事情。

白桃的脑子“嗡”的一声,就像有成百吨炸药在自己的脑中炸响,她心慌意乱地站起了身,却忘了手中还抓着电话机。电话机被她拉得像小丑一样跑。

吕小海听到了那些奇怪的声音,便不解地问,你晚上有其他事?白桃从慌乱中醒过神来,说没事。

那就八点钟吧,到我办公室。

吕小海的声音消失很长时间了,白桃发现自己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她警惕地朝四周一瞄,见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一颗心悄悄地塞回到胸腔。

吕小海是什么意思呢?白桃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暗示我?在向我索求?他求什么呢?这样想着白桃脸又红了。她不可能不朝这方面想。一是吕小海流传已久的好色绯闻,二是吕小海在日常工作中表现出来的对她的呵护。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吕小海凭什么要对白桃好?真的因为她长得漂亮?

其实白桃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远谈不上漂亮,脸形过长,过瘦,这在讲究精致的年代里是个大忌,因为她怎么看怎么都不很生动。如果有点吸引人眼球的话,那就是她的身材不错,因为从小就热衷于舞蹈,胸部发育得比较完美。在她看来,一定是自己的青春和诱人的身体打动了吕小海。

白桃暗暗有些好笑,想不到见过世面的老资格的吕小海居然会对自己感兴趣。对吕小海,她早没了害怕,一年多的时间处下来,他非但没有给她风流倜傥的感觉,相反却是一副苦大仇深、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样子。想到先前听到的那些关于他的桃色新闻,她觉得匪夷所思,好像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嘛。

白桃对吕小海有些捉磨不透,在她的印象里,好像还没有吕小海主动邀约她晚上到办公室。一般情况下都是她的分管领导方林民交待她工作。难怪她要想入非非。考入市政府办公室,特别是听说了吕小海的大力举荐,白桃和赵恩来特意备了一份礼品上门去谢吕小海,吕小海坚辞不收,说接下来咱们都是同事了,完全不必这样客套的。礼品送不进,白桃过意不去,又摆了酒席请吕小海喝酒,吕小海说,我不喜欢喝酒,免了吧,你白桃努力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因为这个,白桃老是觉得自己欠了吕小海一份情,也总想着回报。

老实讲,吕小海假如在她刚进来的时候,就对她采取行动的话,她会坚决不同意的,但现在情况有了一些变化。这变化在于白桃对吕小海有好感。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一点背景和靠山是绝对不行的。大家都说吕小海是她白桃的靠山,她也默认了。她想不承认也不行,凭什么吕小海要对你白桃这么照顾?她后来也寻思过,吕小海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帮她?这没有别的,他只是想得到她。她没有别的报答他,能够给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然而,白桃是不会投怀送抱的,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等待着吕小海提出来,她估计吕小海会提出来的。这可以从他的言行举止里看出来。

然一俟吕小海真的提出来,她还是感到了恐慌,她估计不到吕小海会这么直截了当。把约会当作了布置工作。她咬咬牙对自己说,顶住,这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吕小海找他谈话时说过,进了这扇门,就得准备向上了,说得时髦一点就是拿破仑的一句名言:不想做将军的士兵,绝不是好士兵。而她想进步,没有吕小海的提携是万万不行的。她深谙此理。

那个晚上,白桃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了。她不是处女了,完全没有必要装腔作势的,何况面对的本来就是一个想报答的人。八点整,白桃敲了吕小海办公室的门。吕小海已经在那里了,看到白桃,他对白桃说,等会儿赵恩来要来,陆志平和程明也要来。你就待在里间,不要出来。白桃犹如当众让人剥了裤子似的满脸通红,她嚅嗫着说,吕主任,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吕小海瞥了她一眼,一下子和你也说不清,你耐心坐会儿吧。陆志平、程明马上就要来了,赵恩来也快来了。

白桃全身的汗像水一样流淌着,脑中一片空白。赵恩来会来,她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他来干什么?陆志平和程明还好解释,他们两个副主任,可能是吕小海召集他们开会或商量工作。那么赵恩来呢?他来肯定是和我有关。他想干什么?白桃警惕起来。

这时候木楼梯嗵嗵嗵地响了,接着传来陆志平的大嗓门。

吕小海说,你跑里边去吧,把门关上。吕小海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有卧室,也有卫生间、接待室。白桃依言进了卧室。

不一会儿,陆志平和程明上来了,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白桃忐忑不安,她一点都不清楚吕小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谈了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来,是赵恩来的。

吕小海对赵恩来说,我之前已经电话跟你联系过了,关于你和白桃的事,我劝说你好多次,让你们和好。可你非得要见面说。你想说什么,就全都说吧,反正我们三个主任都在这里,也可以说是代表组织了。赵恩来说,我当然相信组织,不相信,我不会跑来寻你们的,你们要替我做主啊。

屏息凝神听着的白桃的心一下升到了喉咙口,她如坐针毡。

白桃才当了多长时间的公务员,她突然不理我了,要把我从她身边赶走。我们都快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看不起我这个教书匠了?……我觉得她这个人有问题,我现在不奢求什么让她回心转意,我只能找你们,请组织出面帮我调查调查她的作风问题,她是不是跟我相处同时,有了别的男朋友了……白桃只觉天旋地转,这时候她想冲出去,狠狠地咬赵恩来几口。这个男人也太窝囊了,他怎么能这样?不仅把他和她的隐私当作蔬菜一样贩卖着,还凭空质疑她的人品。可她告诫自己,不能出去,一出去,就说不清了。她恨得牙梆子发痒地听赵恩来哭诉。她还听到了赵恩来“扑通”跪地的声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赵恩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骂了白桃许多,然后走了。白桃听见吕小海叹了一口气,对陆志平和程明说,你们走吧。

吕小海敲敲门,白桃把门打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吕小海说,我早就发现你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问题,有意帮你们和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可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这事怪我了。

吕小海的话说到白桃的痛处,她忍不住哭起来。她哭着哭着,腿一软,歪倒在吕小海的肩上,吕小海把她扶到椅子上,说,别这样……白桃哭得更厉害了。

白桃特意找了赵恩来,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说两人的关系肯定是到此为止了,如果一味纠缠,那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赵恩来没有料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昔日情景历历在目,更感到白桃的好。他抱着白桃的腿不肯松手。

白桃说,赵恩来,你就不能男子汉大丈夫一点?

赵恩来无奈地松开了手,站起来时,他发了狠,不知哪儿弄来一块石头,把自己的左手砸得血肉模糊,中指当场就断落了。

白桃吓得晕了过去。醒来,还是那句老话:分手!她觉得赵恩来真是做作,为何不一上来就这样?而且她不喜欢行为过激的男人。那是没底气的表现。

赵恩来冷笑着说,好,你这样绝情,我会叫你后悔一辈子的。

白桃面无表情地说,赵恩来,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没有了对赵恩来的牵挂,白桃意外地发现,原来日子还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过,她活得很自在,工作上也得心应手的,这时候,她已经是秘书二科的副科长了。那段时间,是她最轻松的日子。她一直纳闷的是:她有些看不懂吕小海了。因为她固执地以为,吕小海肯帮她,是因为喜欢她,喜欢她,是因为想和她上床。那次白桃已经存心存意把自己献给吕小海了,吕小海也有这样的机会,就在他办公室的卧室内,那时候,她哭得天昏地暗,内心特别特别地虚弱,很希望吕小海能揽着自己的腰肢,说些安慰的话,然后顺理成章地倒在床上,成就一番美事。于她,是完成一项任务,当然也是身心得到一次梳理,于他,则是一个目的的达到。两全齐美,两心相悦。谁知,吕小海却和她说他的故事,说婚姻的重要性,他举例说,千万别像我,把婚姻当作了爱情。

吕小海的那点故事,白桃当然是知道的,因为流传甚广。吕小海上大学了,家里帮他找了一个同村的姑娘成亲。理由是由妻子来照顾他年老体弱的父母。他毕业后,有了出息,想结束这段婚姻,女的死活不肯。吕小海犟,想来硬的,哪知女的比他更硬,他刚把女朋友带进家,女的就喝了甲脘鳞剧毒农药。人是救过来了,却落下了残疾,两只眼睛近乎失明。女朋友怕了,离开他走了。他不想身败名裂,乖乖地回到老路……但那时候,白桃没心思听这个,别人的故事,对她来讲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自己的才是刻骨铭心的。吕小海说完,把白桃送出了办公室,在大楼门口,朝她挥挥手,说振作精神,你可以轻装上阵的。那架势,是领导吩咐。白桃咬咬牙跑开了。

以后也有机会,但白桃发不起兴致来,那天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如果他拒绝,自己会自讨没趣的。她老是怀疑着。和赵恩来分手后,她变得疑神疑鬼,行动也小心了,像是受了什么牵扯。有时候,她也笑自己,草木皆兵,这么神秘干什么?

那天,办公室为方林民摆酒席,祝贺他到某乡镇任职,虽是一个宣传委员,但已经把方林民美得屁颠屁颠,一喝酒,更是口气大得上了天,说凡是到他所在的乡镇,务必要找他,不找他就看不起他方林民。方林民可能在办公室里受够了气,因此在酒桌上,他借机装疯卖傻,大肆抨击他看不惯的人和事,有些话就说得很过头。吕小海听不入耳,借口有事,先走了,接着又有人走了。白桃也想走。

方林民大着舌头说,其他人都可以走,就是白桃不可以走。吕主任会讲笑话,我也会讲,只是没他讲得好,不信,我也可以给你讲一个。方林民的手鸡爪一样舞动着。白桃猫到了洗手间,然后悄悄地开溜了。

那时候是春天,喝了一些酒的白桃发现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口也干得很,特别想喝茶,也特别想和人说话。她想也没想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吕小海。问他在哪里?吕小海说在办公室。白桃说,我不信,你老是说自己在办公室。我就在你楼下,怎么看到你的办公室暗着?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在去办公室的路上。白桃暗笑,想吕小海也有词穷的一刻。她的语气变得调皮起来,我还是不信,你说几分钟到?吕小海说,三分钟。你在楼下的话,我马上可以看见你了。白桃的脸红了,抑或说本来是红的,现在变烫了。其实,我也在往办公室赶的路上。她说。吕小海哈哈大笑。吕小海一笑,她的心一动,她连忙唤了一辆出租车,飞快地赶往了办公室。

吕小海先她在办公室里了,她敲开了他的门,然后喝水,聊天。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话题从时事转向生活,又从生活转向办公室,方林民这种小人,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她忍不住气愤地说。

吕小海阻止她道,白桃,别说这个,说这个没意思。我们说点愉快的事。

什么是愉快的事?白桃问。白桃想自己这时候自己的挑逗意味有点浓,她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有存心想犯点错的意图。

吕小海说,我和你说个笑话吧,有一天,女友审男友,问他到底爱过多少次?男友说,其实也不多,不是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学校吗?我还不跟别人一样,入托、进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博士,一直读到博士后,现在遇到你,我终于找到了“用人单位”啦!

白桃哈哈大笑。但旋即她就想,吕小海为什么要说这个笑话?他是不是话中有话?吕小海给白桃添水时,白桃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吕小海抽了一下没抽动。他看了看白桃,白桃站起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他的嘴。吕小海害怕似的想推开,白桃把他抱得紧紧的,她呓语一般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白桃经历过后,才知道吕小海的好,吕小海出神入化的表现,叫白桃欣喜万分,他面若桃花的样子,和平时的严肃和呆板判若两人。她原先还在担心吕小海会没有激情的,可超出想象的收获,让她如痴如醉。与赵恩来分手后的郁闷一扫而光。

那个夜晚,她很想抱着吕小海一起入眠的,但吕小海反对,吕小海说,我不想一错再错了。

白桃嘟着嘴亲了他一口,好好好,我听你的还不行?回家后,她真的一夜无眠。她把吕小海盘算来盘算去,就像在打量一件宝贝。在这一点上,她感到应该感谢方林民,如果不是他的胡言乱语,也就不可能有后面的故事,这世界就这样,任何事都是阴差阳错。

白桃发现有些离不开吕小海了,一看到他,就耳热心跳,恋爱的感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满心以为吕小海用不了几天,会和她重温旧梦,再一次同沐爱河。但吕小海却好像在拒绝着她,因为他不是借口没空,就是告诫她收心。

白桃气坏了,这爱怎么可以忍受呢,一忍受,那真是比死还难过。白天,她做梦都想跑到他的办公室和他说说话,就是不说话,看看他也是好的。但吕小海警告她,白桃,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意气用事。她赌气地说,我当然不是小孩子才一本正经和你说正事,我想和你好。

吕小海气急败坏地说,你毛病啊,你不知道我老婆的样子?吕小海的老婆白桃很清楚,她还偷偷去看过,果真是一个戴着墨镜的残疾人。

正因为你老婆这样,我才要和你好!白桃想看吕小海的窘相,看他急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就高兴。

吕小海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白桃,你收了这个心思吧。你不知道的,有空,我会告诉你的。看吕小海神情戚然的样子,白桃心里也不好受。她不想再去逼他。她红了眼睛说,我又没逼你娶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经历过酣畅淋漓的性爱,白桃从肉体到灵魂都想得到了吕小海的抚慰,吕小海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白桃恨不得跑到他家里,捆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外拉。

不能约会,白桃就给吕小海发短消息。

吕小海说,白桃,你要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

我有我的难处。

你有什么难处说给我听!

现在我不说,以后会说给你听的!

……

后来,看白桃短消息发得勤,吕小海索性连回也不回了。

白桃暗暗生闷气,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这时候,有一个变化叫白桃目瞪口呆。本来市府办最受气的是方林民,方林民走了以后,反正什么大小事儿,该讥笑、该讽刺挖苦的多半会轮到她。白桃也不清楚这角色怎么会落到自己的头上。白桃追着问吕小海怎么回事?吕小海说,这阵子你千万别闹,有大事哩!

大事是市里的几套班子换届,主要领导都换了。接着是各部门的。闹哄哄的,有好长一阵子。白桃都没时间去思考为什么会在办公室里受冷落的原因。那批同事,也个个是变色龙,看到白桃受欺,也趁机欺侮她。一时,有墙倒众人推的感觉。白桃心灰意冷,觉得这是吕小海趁机不理她的一个借口。你想叫我老爷自退堂?没门儿!我会死盯着你不放的!她也和吕小海较上了劲。别人越不把她当回事,她愈发努力工作。

时间飞飞地又过去了几个月,有一天,吕小海召集办公室开会,讨论一个议题,是市委那边来了一个新的副书记,她想要个秘书。他准备把白桃推荐过去。市委办不是有个女秘书小唐么?大家都很奇怪。

吕小海说,有机会输送人才,为什么不做呢?大家恍然大悟。

白桃自己却不想去,说做惯了市府办的活儿,也不想离开朝夕相处的同事们。吕小海做她的思想工作,说白桃,最近你老毛病又犯了,这里不是你的幼儿园。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

白桃说,叫人家想去的人去好了,反正我不稀罕。

吕小海哼了一声,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啊!人要有自知之明。

白桃不乐意地说,我是不想离开你。

吕小海笑了,你不离开,是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的。

白桃去了市委办,跟着新来的副书记陈芳芳。陈芳芳说,小白,你们吕主任真有趣,我还没到位,他就千方百计推荐你。她告诉白桃,吕小海是她大学的同学。白桃恍然大悟,想吕小海为了自己,把一切该动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心里不由一热。她马上发短消息给吕小海,说,我懂得你的心了。吕小海回复说,知道就好。

白桃跟着陈芳芳副书记很忙碌的时候,有一天,陈芳芳对白桃说,小白,你帮我问问市府办,问清楚吕小海住哪个病房,我要去看看他。白桃大吃一惊,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反问了一句,你说是吕小海生病了?陈芳芳肯定地说,对,就是你们吕主任。不会吧,前几天她还给他发过短消息。他说正忙着考试呢。她也听说他在复习迎考去美国读书(处级干部培训班)的考试。她还说,你想溜,没门儿!他回话说,有,肯定有门儿,是窄门儿。她飞红了脸。有的,当时她想歪了。或许他正是这样想的。她当即就痴呆了。

吕小海得的不是小病,是大病。肝癌晚期。他原本就有肝病,半年前,病情加重。医生说他没几个月好活了。去看他的人络绎不绝,各种表情都有,只有白桃,站在吕小海的病床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眼里满是悲哀。可她不敢哭出来,她怕一哭,会泄露她内心的秘密。有一个夜里,她实在憋不住,悄悄去了吕小海的病房,她把头蒙在吕小海的被窝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白桃红肿着眼睛问。

吕小海说,我不是和你说过,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嘛。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嗨,你待在陈书记那里还可以吧?

白桃点点头。

来,说点愉快的。吕小海说。

白桃说不出话来,她只会掉眼泪。

吕小海嘿嘿笑着说,你不说,那我说,到了那边,我就没说话的权力了,白桃,有些话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见你,我就喜欢你了。我这个人就这样,一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如果没有这个病,我想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为什么躲着你?我怕不顾一切和你结婚。和你一结婚,那就把你害惨了。我高兴我克制住了……在机关,你得掌握要先扬后抑、然后再扬这样一个循序渐进,呈波浪形前进的过程,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欲擒故纵……吕小海牵动了一下嘴角,大概病痛又袭来了。白桃连忙阻止他说下去。

吕小海在医院待了不到三个月就溘然去世了,临死前,他对自己的女儿说,以后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女儿并不懂她的意思,但她还是哭着说,我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什么时候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几年后,白桃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副市长,她还是独身。这个独身的女市长很有魄力,平时言简意赅,从不轻易表态,一出口,却是一言九鼎,她的口碑非常的好,大家都认为她还有上升的空间,在眼下这样一个时代,优秀的女干部真是太凤毛麟角了。白桃空下来的时候,会在家里做饭,做完后,她会摆两副碗筷,一副自己用,一副给吕小海。她吃时,会习惯性地喊一声,小海,来,吃饭了。在吃的过程中,她会唠唠叨叨地向他诉说工作中的烦恼。讲得激动时,她就伏在桌子上哀哀地泣哭,有时候也会有笑声传出。等到吃完,她就说,小海,吃完了,给你泡杯茶怎么样?哦,对了,来个笑话提提神。

当然,这个秘密也并不是谁都不知道,至少她家的猫是知道的,她养了一只虎皮斑纹的猫,每当白桃说完话,猫就会喵喵地叫几声,好像在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责任编辑 晓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