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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步

2013-12-29胡学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10期

1

那个人是从后面抱住王美花的。往常这个时候,王美花肯定在地里。那天她去了趟营盘镇,回来快晌午了。天气晴好,王美花想把闲置的被褥晒晒。被褥是儿子儿媳的,每年只有春节前后用那么几天,大部分时光躺在西屋昏睡。但每个夏季,王美花都要晾晒两三次。晾出一床被子一条褥子,抱起第二床被子时,意外地瞥见燕燕的花布棉袄。王美花顿时僵住。西屋用来堆放杂物和粮食,窗户用黄泥封着,仅留半尺宽的缝儿,光线不怎么好,但王美花一眼就认出来了。棉袄被压皱了,那一朵朵紫色的小花没开放便枯萎似的,蔫头耷脑。晕眩漫过,王美花扶住旁边的架子。

被抱住时,王美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啊”到一半便及时而迅速地收住,像坚硬的东西撑胀了喉咙,头跟着颠了几颠。她闻到呛鼻的老烟味,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抽老烟。王美花奋力一甩,没甩开,便低声喝斥,放开!他不但没放开,反用嘴嘬住她的后颈。王美花再一甩,同时掐住他的手背。他的胳膊稍一松脱,她迅速跳开,回头怒视着他。

马秃子一半被光罩着,一半隐在阴影中,这使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变形。左眼下方那一团鸡爪似的褐痕格外明显。他笑得脏兮兮的,咋?吓着了?

王美花往后挪了挪,竭力抑制着恼怒,你疯了?怎么白天就过来?

马秃子欲往前靠。王美花喝叫,马秃子定住,不痛快?你明白我为啥白天过来。你明白的。这半个月你黑天半夜进门,天不亮就走,你让我啥时过来?

王美花艰难地吞咽一口。嗓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干活去了,谁干活不这样?我没躲你,真是干活去了。你快走,大白天……不行!

马秃子目光从王美花脸上移开,往四下里戳,寻找什么的样子。王美花闪过去,竖在马秃子和被垛中间。不能让他看见那件小棉袄,绝不能。马秃子歪过头,叼着古怪的笑,不行?

王美花声音硬硬的,不行!

马秃子又问,不行?

王美花喘了一下,说,不行,大白天,你别这样。已经带出乞求。

马秃子的笑抖下去,我就要干,干定了。你不痛快,我还不痛快呢。嫌我大白天过来,你再躲,我去地里找你。要不你试试?来吧,你自己脱,还是我替你脱?……今儿我帮你一回吧。

王美花叫,别过来!

马秃子已经抱住她。你大声喊嘛,声音这么低,谁听得见?

我……自己……来,出去……别在这儿……王美花像摔到石头上的瓦罐,哗啦成一堆碎片。

马秃子说,这就对了嘛,又不是我一个人痛快。

王美花带上西屋门,出去关院门。院子大,多半一块被矮墙隔成菜园,从屋门到院门那段路便显得狭长。走到一半,王美花心慌气喘,但她没敢停步。阳光像剥了皮的树,白花花的。两侧的门垛各有一个铁环,王美花把丢在一侧的椽子穿进铁环,院门就算拴住了。其实是个摆设,从外面也能轻易抽开。刚才就是插上的,马秃子还是闯进来。门前是一条小街,经过的人很少,王美花仍吃力地却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两边扫了扫。OinkanWmNRoRuQtrxMEJDw==返回的时候,她睃巡着左右。其实两边都没人住。左边的房盖起不久,院墙还未来得及垒,那对结婚不久的夫妻便打工去了。再左边是马秃子的院。右边倒是老户,三年前老汉就死了,住在县城的儿子封了房门,再没露过面。再右边是菜地。王美花住在村庄的孤岛上。但她仍怕得要命,毕竟晴天白日。一只鸡赶上来,在她脚面啄了一下。王美花蹲下去,那只鸡却跑开了。起身,王美花借机回回头。一棵又一棵的日光竖到门口,密密匝匝的。王美花掸掸袖上的灰尘,把慌张死死摁在心底。

马秃子已扒个精光,除了脑顶不长东西,他身上哪个地方都毛乎乎的,两腮的胡子多半白了,胸前腿上的毛却一根比一根黑。王美花发呕地扭过头。马秃子催促王美花快点,他憋不行了。王美花扣子解到一半,又迅速系上,然后把裤子褪到膝盖处。马秃子拧眉,就这么干?王美花骂他老杂种,想干就痛快点。马秃子说我不是驴。王美花说你就是驴,比驴还驴。马秃子欲拽王美花的裤子,王美花挡着不让。你滚吧,你他妈快点滚吧,你个死东西。马秃子缩回手,看来,你非要等天黑啊,我有的是工夫。王美花被他捏到疼处,边骂边把裤子蹬掉。

王美花火辣辣地疼。她好几年前就绝经了,身体与村东的河床一样早就干涸了。她强忍着,一声不吭。马秃子喜欢他干的时候骂他,她偏不。老东西六十多岁了,一下比一下猛。王美花觉得什么东西滴到脸上,她抹了抹,同时睁开眼。马秃子嘴大张着,一线口水还在嘴角挂着。马秃子的牙黑黄黑黄的,唯独上门牙左边那颗通体透白。镶牙的钱是她出的。王美花没再闭眼,死死盯着她的钱。钱已长在他嘴巴里。她想象那是一棵树,那棵树疯长着,疯长着,终于戳裂他的脑袋。马秃子啊了一声,脸上却是心满意足的痛快。

王美花迅速穿了裤子,抓起马秃子的衣服摔他身上。马秃子磨磨蹭蹭,终于穿上,却赖着不走。王美花恶狠狠的,你要死啊,滚!马秃子说偏不滚。王美花的手突然攥紧,顿了顿,又慢慢松开。声音出奇地平和,说吧,还要怎样?马秃子说这阵子手头紧,借我几个钱。王美花胸内有东西杵出来,瞪视数秒,很干脆地说,没有,我哪来的钱。马秃子挠挠脸,我知道你去镇上了,去邮局,干什么,你清楚。王美花说,你休想!马秃子说你也是一个人,要钱干什么?……好吧,没有就算了。

王美花看着马秃子的背,他迈过门槛那一霎,叫住他。王美花背转身,摸出一百块钱。钱带着她的体温,热乎乎的。马秃子捏了,说,再来一张,再来一张就够了,我会还你。王美花的目光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咬了几下,掏出来,同时低喝,滚!

马秃子闪出去,却又退回来,你记住暗号,我白天就不来了。

王美花咬住嘴唇,嘎嘎吧吧地响,像干裂的柴。她瘫下去,歇了好大一会儿。随后换了衣服,洗了手洗了脸,把留在身体上的老烟味抹得干干净净。燕燕的棉袄仍在那儿团着。揣在怀里发了会儿呆,放进柜里。那节红柜专门放燕燕的东西,鞋,衣服,布娃娃,彩笔,手推车,干脆面的卡片。燕燕吃干脆面似乎就是为了搜集这些卡片。然后,王美花把余下的被褥全晒出去。

那只褐鸡又啄她脚面了。王美花晓得它馋了,撒了两把麦粒。王美花养了七只鸡,别的鸡懂得去他处觅食,褐鸡却是又馋又懒。王美花并不讨厌它,它一只脚残了,跑起来一跛一跛的。王美花坐在门口,看着褐鸡啄麦粒。啄一下,看看王美花,再啄一下,看看王美花。

阳光仍然白花花的。没那么粗,也没那么硬了,柔软得像麦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王美花很安静地倚着。褐鸡吃饱,大摇大摆地离开。王美花终于想起一件事。她从被垛底摸出手机,还有那张硬纸片。纸片上记了两个号码,一个儿子的,一个女儿的。女儿在东莞,儿子儿媳在北京。女儿在什么厂子,两年没回家了。儿子儿媳都在收购站,过去每年都回来,今年不会回来了。王美花知道的。拨了两通才拨对。女儿很恼火也很紧张,说过白天别打电话,怎么记不住?王美花慌慌地说钱收到了,我有的花,别寄了。女儿说知道了。王美花发了会儿愣,犹豫好半天,还是拨了儿子的电话。儿子没那么恼火也没那么紧张,好像刚睡醒,声音松松垮垮的。王美花说是我,儿子说知道。王美花说鸡蛋攒一筐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儿子说吃不了就卖,没人收,卖给小卖部。王美花说舍不得卖,如果捎不到北京,她打算腌了。儿子说你看着弄吧,腌也罢卖也罢,就这事?王美花顿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燕燕……还好吧?儿子没答,王美花以为儿子要挂,她的手有些抖。儿子没挂,她能听见他拉风箱一样的喘息。王美花快要撑不住了,鼻子又酸又涩,我就是……问问。儿子终于挤出一个音儿:好!

2

男人穿了件夹克衫,可能是风大的缘故,往前冲的时候,夹克衫蝶翅一样张开。嫌疑人不像电视中演的那样戴着头套,他的脸裸着,脖子细而长。男人动作猛,但仅砸了一拳便被警察扯住,倒是他暴怒的声音一浪又一浪,余音久久不去。

那天,他们就是看完这段视频后争吵的。有那么几分钟,左小青微垂着头,表情混杂,双手不停地绞着。吴丁觉得他的话起了作用,但她还在挣扎和犹豫。毕竟,这是个艰难的选择。这需要一个过程。只要迈出第一步,不,哪怕半步,吴丁就会推着她往前走。吴丁语气适度,这没什么可耻,隐忍那才可耻。看起来一切过去了,与你没关系了,其实是欺骗式的遗忘。一个人是很难骗自己的。被垃圾蹭到,再脏也要捂着鼻子丢进垃圾箱,今儿绕过去,说不定明儿还会被蹭上。

左小青突然抬起头。她眼睛大,睫毛长,如波光粼粼的深潭。即便她生气,吴丁也喜欢凝视,甚至有跳进去的冲动。此刻,深潭结冰了,透着阴森森的寒气。

你就是为这个才跟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吴丁叫,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左小青叫,你就是!你就是!!她的脸青得可怕。

吴丁试图抓住她,左小青狠狠甩开,你别碰我,我是个脏人,脏货,垃圾。吴丁没想到她如此暴怒,退后一步道,你别乱想,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该明白我的。

左小青挥舞着双手,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吴丁劝,你冷静些。

左小青哽咽,你撕我的伤口,还劝我冷静,你个冷血动物。难怪你第一个女友会疯。她是被你逼疯的,她跳楼也是你逼的,你个凶手!

血呼地涌上头顶,吴丁脑袋胀胀的,你别提她!

左小青叫,就要提!你怕碰自己伤口,凭什么给别人伤口撒盐?

吴丁大叫,这不是一回事!

左小青毫不示弱,这他妈就是一回事。你还想把我逼疯吗?还想逼我跳楼吗?你还想当凶手吗?你上瘾了是不是?

吴丁动手了。后来,吴丁一遍遍回想当时的场景,懊悔得直想把自己剁了。他劝左小青冷静,自己却昏了头。他的巴掌并没落到左小青脸上。挥过去的同时,触到左小青冰冷的眼神,迅速回撤,还是慢了些,指尖掠过她的鼻翼。吴丁不是暴躁的男人,也没长出打人的样子,整个学生时代,一直是被欺负的对象。那样的举止他自己都吃惊。没挨到左小青的脸,也是打了。事实上,他当场就认错了,抓着左小青的胳膊让她打他耳光。左小青甩开,他抓住她一条胳膊。吴丁一遍遍地咒骂自己,并以实际行动惩罚自己。左小青仍要走,怎么劝也不行。那时,十点多了。吴丁让左小青留下,他离开。他被逐出门外,这总可以吧?左小青一言不发,执意离开。吴丁揪心地说,黑天半夜的,你去哪儿?左小青终于将寒冷的目光甩过来,她一直低着头的。不劳你操心,地方有的是。吴丁央求她明天走,至少要等到白天。左小青讥讽,你担心什么?我被强暴?你煞费苦心,不就想让我当证人么?我成全你!你会拿到证据的。从未有过的痛肢解着吴丁,左小青拽门的一霎,吴丁及时从身后抱住她。不让她走,有些耍横的意思。左小青仰起脸,对着门,一字一顿,你还想把我逼疯么?吴丁松开,左小青闪出去。

吴丁木然地站着,许久,突地给自己一个嘴巴,追下去。哪里还有左小青的影子?她的手机关着。吴丁仍然拦了出租。转了数条街,直到午夜,没有收获。皮城不是很大,八九十万人口吧,转遍每条街也是不可能的。左小青不会失去理智,故意在深夜的大街上游荡,那么说不过是气他。但整个夜晚,吴丁没有合眼。他候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给左小青留言。她的QQ头像是灰的,但她总会上线的。他觉得已经挖出自己的心,那么,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让她瞧个清楚。

黎明时分,吴丁进入了正义联盟QQ群。这个QQ群是他建立的,三年了。在这里,他是令狐大侠,是盟主,他把所有可用的时间都交到这儿。他在这个世界能嗅到现实世界嗅不到的东西。这个世界是吴丁进入现实世界的通道。永远有人夜半不寐,吴丁进去不到一分钟,便有人和他打招呼。

3

燕燕离开那日,天阴沉沉的。从医院出来,径直去了车站。王美花小声提醒,昨儿个燕燕说想去公园。儿子没反应,王美花便闭了嘴。儿子走得快,后面的王美花只能看到儿子那一头乱发。车站广场两侧挤满店铺,王美花给燕燕买了一瓶饮料,一包饼干,两包干脆面,交款时,瞥见架上的雨衣。儿子已经买了票,正四下寻找她。王美花紧赶两步,凑上去,把东西往燕燕手里塞。儿子皱着眉问,这是什么?王美花说雨衣,没准要下雨。儿子狠狠吧咂着嘴,在车里坐着,哪会淋到雨?王美花说到了北京,回家不还得两三个钟头么。儿子看着她,谁说北京要下雨?儿子眼睛赤红赤红的。王美花说,万一……儿子说,用不着,你拿着吧。王美花知道儿子窝着火。王美花和儿子耗了一个通宵,凌晨时分,儿子终于同意了她的决定。她吃的咸盐多,知道怎么做更合适。不,那不叫合适,是没办法的办法,是没选择的选择。是钝刀子割肉。往远想想,也只能这么割。不是她说服了儿子,是那个理由压住了儿子。儿子要把燕燕带到北京,没有任何征询的意思。王美花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从县城到北京的车要经过营盘镇,走了一段,王美花和儿子商量能不能回家一趟,燕燕的书包还在家里。儿子在王美花前排,没有回头,但王美花看到了他的神情。票都买了,回什么回?王美花说燕燕冬夏的衣服……儿子打断她,北京什么都有,你别操心了。王美花闭嘴。她不怪儿子,过去儿子没有过这种口气。

在镇上下了车,王美花有些惊恐地看着客车远去。那么快,霎时就没了影儿。王美花站了好一会儿,嘈杂的声音终于爬进耳朵。从镇上到村里十几里,平时也就一个多小时,根本不停歇的。但那天,她走了一段,腿就成了软面团。她打算稍歇歇,坐下去,身体彻底成了摊饼。疙疙瘩瘩的云悬在头顶,要砸下来的样子。王美花大睁着眼,等待着。云层翻卷变幻,却不肯触碰她。她一声又一声地哀叹着。

看见村庄,已经是下午。王美花立住。她仔细拍打着衣服,把衣服上的沙尘一粒一粒摘干净,然后蘸着唾沫,将头发捋顺。后又反复揉搓脸,觉得不那么死僵僵了,才往回走。她没去地里,是从县城回来的,得有从县城回来的样儿。燕燕闹了点儿小毛病,在医院住了三天,没事了,儿子把她带到了北京。什么事也没有。没发生过别的事。对于一个村庄,一个女娃随父母进城不是什么重要新闻,但总会有人问的。

王美花怎么也没想到撞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马秃子。其实也不奇怪。王美花和马秃子都住后街,邻居。马秃子常常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晒太阳。王美花要么从东边进院,从西边进院必经马秃子家。从镇上回村恰是走西边。王美花看见他的刹那,血液几乎凝固。本打算从房后绕到东面,马秃子已经看见她。王美花低头疾走。她不是怕他,是不想看那张老脸。没发生什么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吞咽着唾液,吞咽着血,吞咽着刀叉棍棒。她没看见石头,没看见石头上那个出气的东西。

经过马秃子身边,王美花突然定住。不知道自己咋就定住了。并不想停下的。她吞咽得鲜血淋淋,那一刻却怎么也吞不下去了。那一块东西飞出来,射到马秃子胡子拉碴的脸上。

畜生!

马秃子抹着脸,什么也没说。

王美花终于拔起脚。后背始终有东西扎着。王美花已经懊悔了。她把那层膜捅破了。刀子都吞进肚里,咋就咽不下一口气呢?王美花走了三天,鸡都饿坏了,特别是那只褐鸡委屈地往她腿上靠。王美花飞起一脚,褐鸡甩到墙角,哀怨地咕一声。王美花愣了愣,扑过去将褐鸡抱在怀里。

马秃子就是那个晚上叫门的。天才黑了不久。王美花胡乱塞了一口,独自发呆。先是敲玻璃声,王美花打个激灵,问谁呀。听出是马秃子,王美花的胸顿时炸了。马秃子让她开门,他有话说。王美花让他滚,滚远远的。马秃子没滚,反敲得一声比一声响。话一句比一句高。王美花慌了,老东西不怕,她怕。

王美花几乎是把马秃子拽进来的。插上门,挥手就打。已经捅破,还装什么装?马秃子并不躲,伸长脸挨着。她要打青打紫打碎打裂。打了几掌,脑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骂着畜生,蹲下去,爆出凄厉的哀号。就那么一声,戛然而止。她洗过脸,逼视住马秃子。说真想杀了他。

马秃子胡子重,那张脸看不出什么变化。他说,我也想杀了自个儿呢。你动手吧,我不躲。

菜刀在案板上,两人都看得见。

王美花骂,你是个畜生。

马秃子说,我早就是畜生了。

王美花压制着恼怒,问他还想干什么。

马秃子说,人交给你了,蒸也好煮也好,你咋解恨咋来。

王美花吐了一口,吐到地上。我嫌恶心呢。别在这儿戳着,赶紧滚!

马秃子问,撒完了?

王美花大叫,滚!

马秃子摸摸头,往前移移,竭力看清王美花似的。呛鼻的老烟味扑王美花脸上,王美花没躲。你下不去手是吧?那就去告发我,让政府惩罚我。

王美花猛地哆嗦一下。她扭过头,不让他看她的脸。

马秃子不说话,似在等王美花回应。好一会儿,他说,我去自首。

马秃子转过身,王美花一阵狂抖。马秃子推开门,王美花怒喝,你他妈站住!马秃子回头,王美花恶恶地叫,你不能去!马秃子盯住王美花,眼四周的肌肉往中间缩去。他看穿了她,她捅破那层膜的时候就看穿了她。自首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过是试探她。可是她怕呢。她撑不住。王美花不是没有主心骨,可万一呢?马秃子已经坐过三次牢,再坐一次又能咋着?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东西,牢里牢外都是政府的累赘。他豁得出去,她不行。

不是王美花剐他,是他在割王美花。王美花已经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他仍嫌不够,问为什么不能自首?她不就盼他千刀万剐么?王美花叫,我说不能就不能,没有为什么。马秃子说,我正想找个养老的地方,你成全我吧。王美花戳着他的眼窝,你个畜生,看你敢去!马秃子反问,我一定要去呢?王美花拍打着炕席,喘息一会儿,声音软下去,别去了。马秃子说,是你求我的对不对?王美花说,是我求你的,咋?马秃子再次靠近王美花,我是畜生,还没坏到脚底流脓的地步,我听你的。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忙。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牢牢管住嘴巴。王美花看出他打什么主意,一点点退到屋角。顺手抓了一把铲子。只要他再靠近,就让他脸上见血。她的家什挡住了他,却不能挡隔他锯齿般的声音,你不想让我管住嘴巴?

4

出了墓地,吴丁在花坛边沿上躺下去。广场不大,花坛更小得可怜,水泥边沿倒是很厚实,吴丁可以把整个身体丢上去。吴丁一两个月或两三个月来一趟墓地,凭吊,也是积蓄能量。他精疲力竭、放弃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时,就往墓地跑。在墓地里面并不太久停留,时间都耗在花坛上。那次竟然睡着了,滚翻到花坛中央。不知道什么原因,花坛里从来没长过花。三年了,吴丁来过十几趟,没见过一枝花。吴丁往里撒过花籽,再来的时候,小小的幼芽从杂草中冒出来,第三次来,看到的只是枯干的花茎。吴丁每年都撒,从未见到花开。

除了清明节,墓地很冷清的,偶尔有人过来,也不理会躺在花坛上的吴丁。信心无声无息地往体内输送,吴丁听不见,但能感觉到。从大地深处,从前女友躺着的地方冒出来,穿过花坛,流进身体。

为买这块墓地,吴丁买断了工龄。这个疯狂的决定,震惊了所有认识他的人。这等于自断后路,他参加工作刚满五年。没人能阻止吴丁。吴丁不想用借债的方式偿还债务。一块墓地并不能勾销他和前女友的一切,有些债,永远还不清的。他更不会因此而心安。毕竟,他做了一些,为她做了一些。做,总比不做强。前女友的父母想把女儿运回老家,女儿孤单地躺在这儿,他们不忍。你会经常看她?他们问。吴丁发誓会,经常。他们又说,城里一个墓用二十年,二十年以后呢,你还管么?吴丁再次发誓,他会,永远都管。

躺下,吴丁从来不看时间。他得躺够。他知道什么时候不够,什么时候够。就像手机充满电,信号灯会亮起来一样,他心中也有一盏灯。灯亮,吴丁便弹起来。刚才还是软软的一摊,此时已是充了气的轮胎。暂时遗忘的那一切重新回到脑里,他不敢再呆下去。那么多事等着,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

清早没吃饭,吴丁等公交车的时候,顺便买了一张煎饼。倒了几趟车,到批发城快中午了。吴丁在旁边的饭馆买份面条给左小青送上去。左小青在二楼卖文化用品。她爱吃面条,吴丁连着送三天了。左小青仍在生气,面条留下,但不和吴丁说话,也不回复吴丁的任何信息。她吃他买的面,那就意味着,她多少还有一点在乎他。他喜欢她。他用了两年时间才从伤痛中走出,不久便遇到她。这三天,吴丁反复用左小青的话审问自己,究竟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因为了解她的过去而与她在一起。结果挺沮丧的,他确实喜欢她。与后者也不是一点儿关系没有。但他与她在一起的目的绝不是她说的那样,把她当作证据。绝不是的。如果她永远沉默,他当然尊重她的沉默。这肯定让他不舒服,连自己爱的人都无法说服,凭什么又怎么可以说服他人?但他仍然会同意她的决定。他不会也没资格强迫她。更不会犯像对前女友那样鲁莽的错误。自然,他会劝说,劝她改变主意。他和左小青的日子会伴随着争吵。对和错不就是在争论中才露出各自真正的面目吗?

从批发市场出来,吴丁去了自己的单位。准确地说,是混饭场所。只一间屋,挂的是某杂志社的牌子,社长也就是老板承包了某个杂志的下半月,刊发收费论文,据说一年纯利润上百万。吴丁买断工龄后,推销过半年保险,后经朋友介绍进了这个杂志社。不用坐班,房间小,也没法坐,领了任务回家完成,正合吴丁心思。然后,吴丁又跑到出版社。他在那儿揽了校对文稿的私活。就这,还常常入不敷出。有些开销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完全可以省下来。但他知道,那不可以。他不会停止。

回到家,吴丁埋头便干,几个懒腰伸过去,屋子已经暗下来。泡了碗面,他打开电脑。昨晚,他和那个白衣仙子聊到半夜。她告诉吴丁,她是医生,那个女孩是她收治的。她把那个过程讲得很清楚。很多天了,她心口都堵着石头。那样稚嫩的一个女孩。在吴丁的追问下,她一点一点往外掏。吴丁问女孩的姓名住址,她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回复不知道便下线了。她不会不知道,吴丁理解这种简单借口后面的担心。吴丁有办法撬开她的嘴巴,只要她上线。他盯着电脑屏幕,耐心等待。

5

王美花躺在马秃子身下,用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语言喷射他。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头长疮脚流脓肉腐烂骨化粪死后也遭雷劈入火海下油锅。骂他的爹娘爷爷奶奶太爷太奶骂他的老祖宗。骂过去再骂过来。骂他也骂自己。她恼恨自己。她脏了,臭了,和他一样猪狗不如。后来,她发现她骂得越狠他干得越欢,就闭上嘴巴。疼得难以忍受时,就死死咬住嘴唇,有一次竟然把嘴唇咬破。他抹一抹,然后竖起蘸了血的手指,这是何苦?她吐他一口,马上封住嘴。他捏住她的七寸,也不能什么都让他得逞。

起初,马秃子只有那个目的,后来就开始借钱,她不掏,他就不走,像在县政府乡政府那样。马秃子好多年前就不种地了,没钱就往政府跑。躺在大门口,是吃惯拿惯的无赖。北京开什么重要会议,就是马秃子的节日,乡政府早早地送来米面,送来油和肉,还有钱。那年,乡里专门把马秃子请到乡里住了半个月。当然有专人看管。对马秃子来说,这不是问题,有吃有喝就行。马秃子盼北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会,那样他每天都是节日。北京不开会,马秃子就没那么重要,没有谁再惦记他。马秃子就得自己找上去。偶尔会往北京跑一趟,虽然北京没有重要会议,但跑一趟,县乡政府就不敢再忽视他,他往门口一躺,总会有收获,回来多半是专车。有吃有喝,马秃子会老实呆在村里。马秃子不种地,日子一点儿也不差,有时会带一块熏肉给王美花。王美花绝不吃他的东西,他前脚走,她后脚就扔了。马秃子借钱当然不会还,王美花很清楚。但他赖着不走,她就害怕。马秃子把对付政府的招用王美花身上,王美花咋能不怵?

夜晚对于王美花一直是难熬的,自马秃子敲门,就更加难熬。何止是难熬,简直就是噩梦。她怕他来,耳朵却又时时竖着,门一响,她马上打开。不然,他会一直敲。她的惧怕,倒像在惦记他。她有这种感觉,马秃子也有,那次进门就涎着老脸说,早就等上了吧?王美花有捅了他的冲动。

王美花惹不起,只能躲。天不亮就离开村庄,估摸马秃子睡了才回家。她和儿子的地包出去了,只留了两亩菜地。空闲时间她就到外村打工。往年也是这样。清早,雇人的车停在村口,收工再送回来。那时,王美花惦记燕燕,下车一溜小跑。现在,等着她的是一具老皮囊。她看上去是往家的方向走,走一段便拐到村外,随便一躺。一次竟然睡着了。若不是梦中男人那两巴掌,没准睡到天亮呢。

那个白天之后,王美花不敢再躲。他黑夜过来,总比白天保险。就当养条狗吧。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和他耗。他六十好几了,她相信自己能耗过他。他总有干不动那一天,总有闭眼那一天。

所有的安慰和妥协,都像薄脆的玻璃,经不起敲。特别马秃子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火气一股一股往上蹿。

那天傍晚,王美花进院就看到门垛上那块砖。马秃子夜里要过来。老东西!王美花咬牙切齿。抓起砖块狠狠往墙角一抛。她没进院。从菜地穿过去,沿林带走了数百米,靠树坐下。翻翻包,早上带的干粮吃完了,仅剩半瓶水。燕燕在那会儿,不管干多重的活,从不觉得累。想起燕燕,王美花眼角润湿了。好多天了,儿子没打电话,她不敢给儿子打。自发生那件事,王美花就成了罪人。儿子并未拉下脸斥责她,可是她不能原谅自己。每个夜晚,王美花都反复审问自己。判自己的刑,加起来有上百上千年了。王美花用审判打发孤寂的长夜。

觉得差不多了,王美花顶着繁星往回走。坐得久了,腿有些麻。她是从西边绕回去的。马秃子家没大门,院墙很矮,整个院子黑漆漆的。马秃子落空了。他以为捏住王美花的七寸,他的话都是圣旨?王美花暗暗冷笑。像打了胜仗,王美花有说不出的得意。已是午夜,她没凑合,生着火,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备好干粮,仍意犹未尽,洗了两件衣服才躺下。

次日一早,王美花便候在村口。那天的活计是锄草。雇主雇佣过王美花,知道王美花是干活好手,悄悄往王美花手里塞十块钱,是让她打头的意思。她在前面带头干,别人就不好偷懒,这种“头钱”王美花不是第一次拿,起初有些别扭,后来也习惯了。其实没头钱,她也会卖力干。挣人家的钱,却磨磨蹭蹭,她做不来。前半晌,王美花还欢实,后半晌就蔫下来。渐渐的,锄头不听使唤,眼睁睁地把菜苗斩断。马秃子说会到地里寻她。不是没可能。一个敢在政府门口睡大觉的人什么做不出来?仿佛马秃子已经在地头候着,王美花噌地站起。干半截拿不到工钱,可相对于马秃子的威胁,那八十块钱实在不值一提。王美花不是没主心骨的人,可在这个事上,她赌不起,也不敢赌。

王美花是走回村的。日头还没落,她到小卖部买了一袋盐,一袋碱面,一包花生。顿了顿,又买了一瓶酒。店主什么也没问,她仍装出随意的样子解释,累得不行,酒解乏。王美花有意绕到西边,马秃子会看见她。昨晚他落了空,今儿她早早赶回来了。王美花看到自己的无耻,可必须这么做。不能惹急他。事情弄到这一步,她完全没有料到。可已经这样,就只能顺着他。慢慢耗吧。脏一次和脏一百次也没有多少区别。

王美花差点叫出声。马秃子在自家门口的石头上坐着,距他几步远,果果正在踢毽。果果和燕燕一个年级,燕燕在的时候,果果常过来玩。仿佛脚底埋着地雷,王美花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终于站到马秃子面前。马秃子像没看见她,对果果说,踢到一百了,这盒泡泡糖奖励给你。王美花劈手夺过去,扯着果果的胳膊就走。果果叫,奶奶,你抓疼我了。王美花稍一松,马上又抓紧。到院门口,果果说什么也不进去,踹着王美花的腿。王美花说把燕燕的玩具拿给她,她才老实一些。王美花给了果果几张卡片,一个塑料小鸡,还有燕燕没来得及吃的干脆面。王美花问果果,咋会给马秃子踢毽?果果说她经过,马秃子问她会不会踢,能踢到一百就奖她一盒泡泡糖。王美花压低声音,是第一次给他踢吗?果果点点头。王美花说,不要再给他踢了,更不能要他的泡泡糖,什么东西都不能要他的,他那么脏,吃了会得病,记住没有?果果扑闪着眼睛说记住了。王美花把泡泡糖撕开,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王美花倚在门框,看着果果离开。果果是往东去的,拐过弯就是另一条街。她家在那条街。王美花仍慌得要命。喂了鸡,打算烧两壶水,划了半盒火柴,好容易点着火。本来要和面,手一闪,整个舀子掉进盆里,结果面不成面汤不成汤。只好切点葱熬糊糊。糊糊还冒着热气,就往嘴边送,结果摔了碗。她失魂了,得寻回来。

王美花仍是平常的步态,再慌也不能让人瞧破。果果的父母也是常年打工,在呼市。果果跟着爷爷奶奶。奶奶腿不利索,几年前就卧床了。爷爷身体还硬朗,像王美花一样打零工,基本也是天亮走天黑回。王美花和他们没有多少来往,但有些话,得和他们说说。必须说说。看到果果家的大门,王美花却慢下来。有声音从斜里扑出,像褐鸡一样啄着她的脚。离门口越近,啄得越狠。站到门口,整个尖喙刺进王美花的肌肉。王美花站立不住,往后闪了闪,慢慢顺原路返回。差点犯了大错。庄稼人脑里没那么多弯,可……再简单的脑子也闲不住。王美花不能说别的,只能委婉地提醒他们看管好果果。他们自认为是看好果果的。先前,王美花也自认为看好燕燕的。王美花现在知道,她犯了大错。他们还不知道,需要有人提醒。可是,他们的疑问也会随之而来,他们问,谁说我们没看管好果果?怎么就算看管好了?她怎么答?就算他们很客气,对她的提醒心存感激,不问什么,他们闲不住的脑子会往别处想,自然也会往燕燕身上想。王美花惊出一身冷汗。

听到门响,王美花慢慢转身。马秃子穿着红背心,褂子有些大,快到膝盖了。马秃子的衣服都是白来的,没几件合身。王美花没插门,这种示好,马秃子会明白。也正因为知道他明白,愤怒和屈辱像门板紧紧夹住她,瞬间呼吸就不通畅了。

脸咋这么白?不舒服?马秃子想摸王美花,被王美花打开。马秃子看到柜上的酒和花生,脸绽得要崩开了,我就知道有好吃的。

畜生!

马秃子不恼不急,说,我知道自个儿是畜生,你不用老是提醒我。他欲拧瓶盖,王美花突地夺去。马秃子稍愣一下,咋?给别人买的?

王美花盯住他,你是不是打果果的主意?

马秃子说,别这么凶嘛,谁说我打果果的主意?我就是想看看她踢毽。

王美花恶狠狠地,你再祸害果果,我砸烂你的头。

马秃子偏过头,好像看不清王美花,她是你什么人?

王美花叫,别祸害她!

马秃子说,好吧好吧,不过,你不听话,我就会生气,生气难免干什么坏事。

王美花愤愤的,我连屎布都不如了,你还要怎样?

马秃子说,你别装糊涂。

王美花说,你个老种驴,少干一次,你能死呀。

马秃子笑,你这是夸奖我呢。

王美花把酒瓶重重搁柜上,神速地扒下衣服,躺下的同时骂了一句,老叫驴!

6

到营盘镇已经是下午。吴丁先到县城,白衣仙子说要和他见面,吴丁在她指定的地点等了两个多小时。没等到,也联系不到她。她想得太过复杂,有太多的担心。好在她说了女孩所在的镇和村庄。她说记不得女孩的姓名了,显然是搪塞。这倒不打紧,一个村庄能有多大?

镇不大,有几栋楼,多数还是平房。吴丁转了转,选中一家旅店。吴丁问能不能借自行车用,他付押金。老板说押金倒不用交,就是自行车有点破。吴丁说不要紧。他不是来享受休闲,享受休闲,也不会到这么个地方。老板从旮旯推出来,吴丁才明白老板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自行车锈迹斑斑,灰头土脸。老板说好久没人骑,还说到北滩打车也就十五块钱。吴丁说就它吧。不是心疼这几个钱,是不想引人注目。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那个秘密捅破前,他须慎之又慎。骑自行车不招摇,当然也有省钱的意思。跑一趟肯定什么也做不成,他清楚。也许十趟,也许二十趟。和打仗差不多。就是打仗。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经费的战争。没有摇旗呐喊的战争。没有喝彩的战争。一场孤零零的战争。

蹬上那个缓坡,吴丁歇了一会儿。车链生锈了,嘎嘎吱吱的,骑起来特别吃力。北滩就在缓坡下,不大,几十户人家。吴丁在村口打听学校的位置,得知学校很久以前就撤了,孩子们都在宋庄念书。吴丁稍愣了一下,转念一想,这样更便于行动。吴丁看看表,尚有时间,便急急赶往宋庄。宋庄在北滩正东,大约七八里。

那个老师四十几岁的样子,头发杂乱,脸色晦暗,对吴丁记者的身份没有表示任何怀疑。听说吴丁调查乡村教师生存状况,马上说先把学生打发走。吴丁问到放学时间了吗?老师无所谓地说没个准点儿,几时放学我说了算。老师一定要吴丁去他家看看。调查生存状况,不去家里咋行。他家就在学校院内,和教室并排。其实就是一间教室。屋内荡着浓烈的药味。角落搁一张床,床上躺个女人。看见吴丁,女人要坐起来,老师制止,你躺你的,人家不是来看你的。女人就没动,但吴丁觉得她一直在看他。地上乱七八糟,难以下脚,老师说,你看看就行了,咱到外边说话。

老师说,他原先住在村里,后来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集中到镇上,他就搬进了学校。曾经的四个老师,一个调到县城,两个调镇上去了。他没门路,调不走。就算能调走,也不能去。你都看见了,女人常年闹病,到城里活不起。所以,一个人在村里教书,他没任何意见,也没特别的要求,但起码的尊重应该有。老师突然愤愤的。女人有病,他买不起营养品,想着养只山羊,女人可以天天喝点奶。没多久就有人告状,说他把学校当成羊圈。白天山羊是拴在外面的,放学后他牵回来。怎么解释也没用,上面说不把山羊处理掉,他就得搬出去。他在村里的土房破旧得不能住了。不得已,只好把山羊卖了。可气的是,随后村里就把学校院当成了牲畜圈。村里把外村跑进草场的牛呀羊呀关进学校院,交了罚款方可把牲畜认领走。有时关半天,有时会关两三天,学生去厕所都得他领着。他向上面反映,上面让他和村里协调,他找村里,村里说只是临时借用,他养山羊是长期的。不养山羊只影响他个人,村里这么做则关系到全村人的利益。村里没有牲畜圈,学校院是村里的,村里用自己的院子关牲畜没什么不妥。他妈的,这是人话吗?老师愤愤地骂,晦暗的脸扬起片片青色。他还让学生家长出面反映。村里不再把学校院当牲畜圈了,他也因此得罪了村里。原来每个春节上面的救济下来,村里都给他一袋面一桶油什么的,自此什么也没了。他问村里,村里说他挣工资,不需要救济。他确实挣工资,可他的困难他们都清楚。我不能离开,离开就没工资,留下来,就得憋着窝囊气,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师的情绪渐渐激动,吴丁不好打断,当然,也不愿意打断。吴丁想到两个词:控诉和倾听。但愿老师的控诉能冲淡心中的怨气。倾听也是吴丁帮他的唯一方式。吴丁不是记者,是记者又怎样?老师的委屈与许多事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吴丁问到学生的情况,老师说共十五个学生,北滩七个,宋庄八个。三个月前北滩一个学生进城了,现在只剩下十四个。转走的学生和吴丁同姓,叫吴燕燕。

7

躺下不久,王美花就听到雨声。她坐起来,揭开被子。尽管刚刚冲洗过,仍觉得身上有老烟味。她想赤裸站在院里,没在雨水中。她曾经那么站过。那次,男人打得狠,把她半颗牙打掉了。她昏睡了三天,三天后便下了地。那时年轻,有个头疼脑热,扛扛就过去了。现在怕是不行了。自己倒下不打紧。马秃子有半口气,她就得留在世上。她没看管好燕燕。那比捅她还难受,就算捅一万刀,也不能把时间倒过来。她能做的,就是捂住马秃子的嘴,捂住这个秘密。她要耗死马秃子,必须结结实实的。

她又缓缓躺下。脸还有些疼。她和马秃子干架了,三个多月,第一次和马秃子干架,在她的炕上。

挺后悔的。天大的痛都忍了,干吗在意他的破嘴?没想到马秃子那么大火气。她没骂过他的女人,骂遍他的祖宗三代,没提过他女人。她忘记马秃子还有过女人。这个狗操的,快忙活完了,还嫌弃她,抓着她松弛的肚皮嘲讽,她顺口就还击回去。他打她一巴掌,她的火噌地蹿上来。两人不管不顾地厮打着。马秃子突然号啕大哭,她顿时蒙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还抓着他的胳膊。她一点点松开,往后退了退。马秃子边哭边打自己,不是装的,是真打。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扯住他的手腕,就势用毛巾捂住他的嘴。马秃子倒配合,硬是将哭声闷回去。这是她没见过的马秃子。马秃子还会流眼泪?真是稀奇。静默老长时间,她沉不住气了。难不成要坐到天亮?她撵他,他没耗着,却硬邦邦地警告,你骂谁都行,就是不能骂她,我是畜生,她不是。她喉咙痒痒的,终是忍住。

风小了,雨密集了许多。王美花挖了半天,也没想起马秃子女人的模样,只记得她很瘦。没人能听懂她的话,马秃子也听不懂。她的脑袋有点问题,谁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村里的,马秃子收留了她。他四十大几了,仍光棍一条,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收留她吧。马秃子和整个村庄闹翻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马秃子让村里给她分地,他和那个女人没有合法手续,这个门槛挡住他。马秃子不死心,弄了张纸,挨门挨户让村民签字。当然,没一个人签。马秃子把整个村庄骂遍了,尤其喝了酒,站在当街,骂得极脏。所以他女人闹病,没一个人借钱给他。女人死后不久,村主任家的柴垛被点着,马秃子第一次坐牢。那个女人,王美花没记忆,别人也差不多吧?没想到马秃子还挺有情义。若不是当面,真不敢相信这个老东西还会流眼泪。他哭得那么伤心,看上去有点人样,咋就不积点德?咋就畜生一样活着?

清早,雨仍滴答着。这样的天气不能干活。王美花想擀点面条,热乎乎地吃一顿。柴禾受了潮,火不旺,蓝烟一阵一阵往外扑,呛得王美花直流泪。可能是性格原因,王美花爱吃硬巴一些的东西。烙饼要带糊的,米饭要粘锅的,面条也须是硬面的。火势软,面条煮得时间久,一捞就断。吃得不那么爽,鼻尖仍冒了汗。收拾完,她摸出手机。好几天没给儿子打电话了,儿子也没给她打。不知北京下雨没有。燕燕跟她在的时候,天稍阴一点儿,她就让燕燕带上雨披。老天爷的脸谁说得准呢。上午晴天,下午稀里哗啦也是常事。如果燕燕忘了带雨披,她肯定送到学校,不管手头正干什么。什么也没有燕燕重要,燕燕是她的宝。千惦记万惦记,还是……身边住着恶人,想想心就滴血。

拨弄几次,终是没敢摁下去。万一儿子正送燕燕去学校呢,他听不见,听见也不方便接。等一会儿吧,不急。等了一会儿,又想儿子可能已经忙上了。儿子说他那儿挺忙。忙当然好,不忙老板就挣不上钱,老板挣不上儿子自然也挣不上。忙着的儿子接电话,老板会不高兴吧?算了,还是算了,晚上打,晚上一样的。可是,王美花手痒痒,不给儿子打给女儿打。问问女儿东莞下雨没有。她不知东莞在什么地方,只知道比北京远多了。这会儿女儿也上班了,女儿不让上班时候打电话,王美没忘记,可是忍不住。就问一句,一句还不行吗?

王美花正要摁下去,看到窗外立着人。她惊了一跳,马上把手机塞到被垛底下。来人披着黄色雨披,面孔陌生。他敲着玻璃,大声问他可不可以进来。王美花怔了怔,问他找谁。男人说,我就找你啊,婶,你打开门。王美花稍一犹豫,打开。大天白晌的,怕他什么?

男子摘掉雨披,王美花帮他挂在门上。男子说谢谢婶。王美花把毛巾递给他,他又说谢谢。看样子是城里来的,乡下人没这么多客套。随之,疑问也扑上来,城里来的找她干什么?她没有城里的亲戚。男子三十上下,瘦得像吃不饱饭,脸也没通常城里人那样白,有些黄有些晦暗。

你找我?王美花脑里的问号胀得越来越大。

男子笑笑,额头亮亮的,是呀,我来好几趟了,今儿终于见到你了。

王美花说,我不认识你呀?

男子又笑笑,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王美花愣怔着,不知他要干什么。

男子说,我叫吴丁,喏,这是我的身份证。

王美花没接男子的身份证,只是扫了一下。身份证上确实是那个名字。她不认识他,他叫什么和她毫无关系。

吴丁说,我不是骗子,婶放心。

王美花说,我不认识你。骗子我也不怕,这个家什么都没有。

吴丁说,婶是痛快人。

王美花说,别给我撂好话,找我干什么?

吴丁说,我是来作调查的。

王美花不由得一哆嗦,调查什么?

吴丁又笑笑,掏出一张表格。挺简单的,农村外出人员状况和留守儿童调查。婶说我填就是。

王美花问,你每户都调查?

吴丁说,每户都查,喏,这是你们村的调查表。

王美花认识那些名字,暗暗松口气。她给吴丁沏杯茶,问吴丁看得清楚不,要不要开灯。然后坐吴丁对面,他问,她答。有些问题能答上来,有些问题答不上,比如儿子女儿一月挣多少钱。只知道儿子最近忙,女儿挣钱多,就是离家太远。女儿很久没回来了。

问到燕燕,王美花被锥子扎了一下,心一阵抽搐。

孙女在,婶好歹有个伴儿,她一走,家里就你一个人。你不舍得她离开吧?

王美花说,当然不舍得。舍不得也不能霸住她不放。这孩子和爸妈在一起还是好,村里的学校破,城里的学校再差也比村里的强。只要孩子好,我一个老婆子咋着都行。

吴丁笑笑,婶可不老,瞧我的白发都比你多。

王美花说,不多也老了。她的白发是近几个月才冒出来的。

吴丁和王美花拉会儿家常,转到燕燕身上。燕燕学习不错吧?口气就像说自己的妹妹,特别自然。

王美花点点头,还行。随后转移话题,你孩子多大?

吴丁笑笑,我还没结婚。

王美花说,你们城里人结婚晚。有对象了吧?

吴丁说,有了。

王美花啊哎一声,瞧我这话说的,咋会没对象呢?你们城里为啥结婚那么晚?不想养孩子?还是电视里演的那样,买不起房?

吴丁说,可能都有吧。我和别人不太一样,我有点特殊。

王美花看着吴丁黄暗的脸,没说话。

吴丁的目光移到后墙。墙上有一面镜子,镜子的图案是喜鹊登枝。我和女友张罗结婚那一阵,有一天下夜班,她遇到了坏人。

王美花瞪大眼。她本来有问题的,嘴唇有些抖,说不出来。

吴丁说,想起来我就难过。我对不住她。平时我都去接她,那天我喝醉了。

王美花突然站起来,我得去地里了。

吴丁问,下雨也去?

王美花很艰难地挂出一丝笑,庄稼人,分什么雨天晴天?

吴丁说,那我改天再来。

王美花愣住,干吗?

吴丁说,我还有话。

王美花说,后生,给别人讲吧,我听不得苦故事。

吴丁说,不是我的……我想和你说说燕燕。

王美花警惕道,燕燕?燕燕有什么可说的?

吴丁说,燕燕不久前才转到城里的吧。

王美花大声道,这关你什么事?你想干什么?

吴丁说,婶,你听我慢慢说。

王美花不耐烦地挥手,我不听,快走,我要锁门了。

吴丁说,你让我走我就走。我肯定还会来。婶,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完?

王美花瞪他一会儿,气呼呼地坐下,痛快说,我可没闲工夫。

8

开口是很难的。难也要说。他就是为这事来的。吴丁话没落地,王美花噌地站起来,腮帮子像装了鼓风机,突突地抖,谁说的?谁这么造谣?吴丁说谁说的并不重要……王美花往前一拱,几乎撞着他。她的脸是青的,双目喷着血汪汪的火,咯吱声不知从她嘴里发出,还是她身体某个部位迸开了,异常骇人。

吴丁下意识地往后移了移,和她拉开距离。她紧逼过来,牢牢焊住他。她的目光胀粗了,铁棍般戳着他。这个样子是要动手了。撕了他?咬了他?吴丁预料不到。预料到也不会逃。吴丁没有路,这就是他选择的路。这几年,吴丁接触过各种类型的,挨揍也是常事。头发一绺一绺揪下来,身上青一片紫一片,脱光衣服就是豹子。劝说那对夫妻,男人一拳砸他眼眶上,他捂着眼跑到医院。眼底出血,他挺紧张。眼睛恢复得不错,倒是头疼了两个多月。还有动刀子的,那个报案又撤案的父亲,操着水果刀横在门口,同归于尽的架势。吴丁是从派出所探到消息的,他不敢硬闯,折身劝警察一同前去。没少费周折,终是让那个父亲改了主意。

吴丁不是硬汉,身板不是,性格更不是。他怕。镇静是装的。怕也不能逃。怕挨打又期待挨打,只要不致命。他的经验,挨了打,反更容易被接纳。这些人憋着气,自然要找出气口。他就是。

吴丁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挨过各种各样的打,但没一个人有王美花这样吓人的表情。那些人的表情可以形容,王美花的不能。他迅速在脑里搜刮着,找不出合适的词汇。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吴丁又往后挪挪,她的脸顺势贴过来。吴丁的脑袋被她戳得满是窟窿,冷风往脑仁深处穿。吴丁盼她动手。她这样不要说交流,喘息都困难。

咽回去!

吴丁叫声婶。

咽回去!!

吴丁突地甩自己个嘴巴。他撑不住了。她不像别人那样动手。他代劳。

吴丁准备甩第二掌的,王美花突然笑了。她在笑,表情也瞬间恢复正常。

大兄弟,是不是吓着你了?好端端没招谁没惹谁,你给我泼脏水,搁谁也生气。再年轻几岁,不撕你的脸我就不叫王美花。脚正不怕鞋歪,干吗和你一般见识?我孙女有多清白我心里清清楚楚。我不知谁在造谣,不知你为什么信谣言,你别说了,要不我又生气了。雨停了,我真得下地,不像你们城里人,坐着就来钱。庄稼人就得干活。王美花转身,从角落拎起一个筐。

吴丁赔着笑,婶,我帮你干吧。

王美花嘘一声,你这么金贵,我可雇不起。

吴丁说,义务的义务的,我怎么会要婶子的钱?

王美花拉长声调,哟,你这是做好人好事来了?那就更不敢了,我没生你没养你,你没欠我的债,凭什么让你干活?想做好事,大马路上找去。

王美花推吴丁一把,吴丁摇了摇,定住。

大兄弟,我和你没仇吧?王美花语气硬,表情却绸布一样柔软。她把火,把气,压在最深处。

吴丁说,婶说的哪里话。

王美花问,你说,我和你是不是有仇?

吴丁老实答没有。

王美花拱起满脸笑,这不结了。你和我没仇,我和你也没仇,你干吗和我过不去?

吴丁恳求她听他说完。王美花说,你想呆着也行,走的时候把门带好。没值钱东西,看哪件顺眼就带走,只要不拆房。吴丁琢磨跟着她,还是耍点赖皮在屋里等。王美花滑了一跤。吴丁跑出去扶她,她推开吴丁,自己爬起来。袖子和腰以下全沾了泥水,王美花嘀咕,看来今儿真是不顺。

王美花换过衣服,说天不早了,劝吴丁吃了中饭再走。吴丁苦苦一笑,想她真有一套。王美花说,放心,不收你饭钱。

王美花烙饼,吴丁蹲在灶坑烧火。油味烟味呛得吴丁一阵阵咳嗽。王美花打趣,瞧瞧你们城里人金贵的。吴丁笑笑。他咳嗽半年多了,不闻油烟味也咳。他不敢再说什么,得缓缓。王美花脑里是死弯儿,一下子掰直几乎没有可能。需要时间。

吴丁和王美花同时出门。他想还是不能赖着。尽管某些场合赖过。现在还不是赖的时候。王美花不简单。她不是他的敌人,她和像她一样的他们都是他的战友,他的帮手。但在她和他们接纳他,被他说服前,她和他们会敌视他甚至仇视他。张弛适度,他懂。

吴丁没回旅店,直接去了网吧。吴丁带着笔记本电脑,旅店没网线。镇上唯一的网吧,空间狭小,烟味浓重。坐下就一阵咳嗽。

王美花饼烙得不错,吴丁吃得多,晚上十点才觉出饿。

泡了盒方便面,简单洗了一把。刚躺床上,收到左小青的短信。吴丁一阵狂喜。她上QQ,却不理他,他每天发十多条短信,她一条都不回。

左小青说青园街有家专做麻辣小龙虾的大排档,她晚上经过,流口水了。左小青爱吃麻辣小龙虾,吴丁和她交往一年多,吃过差不多百次。她这样说,自是怒气消散,打算与他和好了。她就这样,没前奏,突然生气,也突然不生气。

吴丁回复说在外地,回去请她。她问:干吗?吴丁还没摁上去,她的短信就来了:我知道你在干吗,忙你的正事吧。吴丁再说什么,她都不回了。打过去她也不接。

两人住在一起,左小青才晓得吴丁的主要精力花在什么上面。她当时淡淡地说,人的爱好千奇百怪,你这样的爱好还真少见。想当英雄?那天夜里,吴丁向她讲了过去,他和前女友的一切。她叹口气,不再说什么,脸却含着隐隐的忧伤。

这个故事是最好的答复,吴丁不想多说。打过交道的民警都问过吴丁。吴丁也就是笑笑,故事都懒得讲。吴丁只想让犯下罪行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让这个世界干净一些。他不是英雄,充其量是一把扫帚。

9

暮色从窗户爬进来,将整个屋子,还有发呆的王美花染成一个颜色。王美花在地里转一遭就回来了。干什么都没心思。路上摔了两跤,进门摔了一跤,加上之前那一跤,一天摔了四跤。

哪里出了问题?王美花一遍一遍凿着脑壳。她没说,儿子不说,马秃子也不可能。她下作得不像个人了,马秃子不会不明白。他不会乱嚼。村民不会知道,如果知道,她能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窥出来。她可没那么笨。那么,哪里出了问题,一个陌生的城里人竟然知道了燕燕的事?王美花几乎将脑子凿裂。医生?王美花猛一哆嗦。除了她、儿子和作恶的马秃子,只有医生清楚。没去镇医院,特意跑到县里。千盘算万盘算,还是……王美花还记得那个女医生的样子,瘦瘦的,戴着眼镜。王美花并没得罪她,她为什么这样?

儿子不同意王美花的决定,不报警咽不下这口气。王美花用整整一夜说服儿子,几乎把嘴说破。有一件事,她始终藏在心底。没把男人打她一辈子的真正原因告诉儿子。忘掉。很难,但必须忘掉。王美花是深思熟虑的。在她的逻辑系统里,忘掉是最好的治疗。被马秃子要挟,王美花没想到。为了燕燕,她忍。什么都可以忍。

吴丁突然造访,给了王美花当头一棒。

王美花开始揪自己的脸,先左边,后右边,恶狠狠地骂,让你说!让你个破嘴说!王美花把自己当成那个医生,狂怒地惩罚着她,直到双脸麻木。打够骂够,也只能这样,不能把医生咋的。把医生剁了也没有用。关键是怎么对付那个城里人。她猜不到他的用意,非亲非故,无冤无仇,他大老远跑到村里和她说这个,究竟想干什么?肯定是有所图的。图什么呢?不会像马秃子那样。一个黄脸婆,能当他娘了。想来想去,无非是想要钱。他怕是穷疯了。看上去挺斯文,心黑着呢。许光义家的二小据说在城里当老板,常给家里寄钱,后来判刑,人们才知道二小干的是敲诈勒索的勾当。这个吴丁和二小无疑一路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个城里人跑乡下敲诈。

如果不涉及燕燕,王美花绝不害怕。一命抵一命又能咋的?现在,她怕,太怕。燕燕是她的心肝,也是她的软肋,她的死穴。他的口气显然还会来。还没捞上什么,当然会来。要钱,给他。燕燕比钱重要,比什么都重要。她拎得清。

王美花僵直的身体有了活气。她打开柜,寻出藏钱的盒子。盒子里有一千六,她身上有三百,存折上还有三千。城里人胃口大,五千块怕是喂不饱。还有一万定期,给燕燕存的,不能动。王美花当即给女儿打电话。那边很吵,好像在大街上。王美花把声音放到最大,女儿才听清楚。这么晚,女孩子家竟然在大街上。女儿哎呀着,说城里又不是乡下,夜晚比白天还亮堂。王美花想,女儿胡说,哪里的夜晚也不会比白天亮。她问女儿有人陪着没有,女儿说有。王美花问是男的吗?不知道女儿处上对象没有,问过多次,女儿嫌她烦。现在又忍不住。女儿说信号不好,没事就挂了。王美花急叫,别,别,给我寄三千块钱,明天就寄。可能王美花语气不对,女儿顿了片刻,问出什么事了,刚刚才寄过的。王美花说想买两只羊。女儿叫她别受累。她打断,命令道,你寄也得寄,不寄也得寄,算借你的,有了还你。她第一次这么严厉地和女儿说话。女儿肯定不高兴了,你这是咋了?给你寄还不行吗?

儿子的声音传来,王美花仍有些紧张,紧张舌头就僵。儿子喂了两声,你倒是说话呀!王美花这才问,北京下雨没有?儿子似乎愣了一下,下雨?下什么雨?王美花说,村里下了一夜雨。儿子啊一声,说北京好着呢,又问她有什么事。王美花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燕燕还好吧?儿子很吝啬地说好。王美花说想和燕燕说话。儿子没答,呼吸嘶啦嘶啦响。王美花忙说,不,不说了。那边却传来燕燕的声音。王美花叫声燕燕,突然哽住。燕燕连着声喊奶奶,王美花喉咙堵塞,整个过程只说了一句话:奶奶听见了。

王美花憋得够呛。跑到院里,大口大口吞咽着空气。

第二天,王美花起得晚了些。她想去镇上把钱取出来。吃饭时,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出钱,就等于承认了那个事实。要是吴丁胃口很大呢?今儿打发走,明儿又来呢?身子可以一次次给马秃子,闭了眼,一次和两次没什么区别。她没那么多钱。不能就这么让他捏在手心。没别的招儿,只有躲。他不会老在乡下耗着,耗不过自然会离开。

王美花躲到自家地里。除了包出去的地,剩下的也就二亩多,一半种了胡麻,一半种了土豆。锄过不久,杂草还没长出来。再锄一遍也没坏处。中午吃了点干粮,躺在地头睡了一觉。被噩梦惊醒,日已西斜。脸上手上被叮了许多包,她拍打一阵,抹了些唾液。

夜色把田野盖得严严实实,王美花才往回走。快到门口,她前后左右扫了好几圈,确信没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喂了鸡,烧开水,做好饭,刚端上桌,有人敲门。王美花一惊,整个人被冰水浇了似的。好一阵,听出是马秃子,竟然如释重负。

王美花埋头吃饭,不理马秃子。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马秃子看不清楚似的,往前探着身子,说你不能这么对付呀。然后把拎着的塑料袋在王美花眼前晃了晃,搁王美花面前。一只酱猪蹄。见王美花不动,马秃子找出菜刀,切成几瓣。那天打了你,这个猪蹄算我赔罪,你别生气了。王美花冷冷地撇撇嘴。马秃子说,我是畜生,我真是畜生,好吧,我替你打个耳光。当真打了一掌,极响。王美花仍绷着脸。马秃子说,要是不解恨,你打?再不解恨,我去自首。

王美花突然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她是恼怒的,却又说不出的慌。马秃子当然看出来了,笑得就有几分诡异。我逗逗你,怎么会呢,就是嘴巴烂掉,我也不会。王美花顿了顿,夹了一瓣猪蹄。猪蹄倒是酥烂,但嚼不出味儿。她吃了马秃子的东西,尽管仍是嫌恶的表情,可她非常清楚,她已经向马秃子示好。马秃子说,这就对了嘛,又不给你下毒,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王美花竭力把头埋下去,实在不想看那张老脸。

今儿在哪儿干的?马秃子靠着柜,手指敲着。回来得这么晚。

王美花没抬头,咋?去哪儿还要告诉你?

马秃子说,瞧你这火气,不是惦记你嘛。今儿有个人找你,在我那儿呆了半天。

找我?王美花猛仰起头,死盯住马秃子。

马秃子说,搞什么调查的。

寒气蹿向脑顶,脑袋顿时麻了。牙被骨头硌着,她龇龇腮,没好气道,从什么破地方买的,牙都崩掉了。

马秃子往前一蹿,我瞅瞅。

王美花用筷子点他一下,滚开吧,稀罕你!

马秃子涎着老脸,我这么好的身体,你咋会不稀罕?

王美花骂,少扯!那个人调查什么?

马秃子说,乱七八糟的,我也没兴趣听。咋?你害怕?

王美花不屑地哼了哼。我连你都不怕,还怕什么?

马秃子嘿嘿笑,你不怕我,自然好。

王美花问,他都问你什么了?

老东西显然瞧出王美花的担心,说,我没乱说,和他胡侃了半天。

王美花警告,乱嚼,小心你的头。

马秃子拍着胸脯保证,然后眯了老眼,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

王美花不再说话。收拾过碗筷,把炕扫干净,铺上褥子。不慌不忙很平静地解开扣子,仰下去。马秃子爬到身上,她闭了眼。胳膊箍住马秃子的腰,松松垮垮。以前绝不会。第一次。马秃子粗糙的腮蹭着她的脸,她躲了躲,定住,任由马秃子放肆。马秃子身上的烟味很重,王美花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咳出来。

马秃子又借去二百块钱。王美花没犹豫,只是往他手里塞得猛了些。

王美花兑了半盆温水,蹲下去。洗了没两下,她抽自己一掌,脏货,洗什么洗?猛一踹,盆子翻了,水往四下漫去,鞋湿了。她枯死的树一样立着。

照例没睡好,脑袋灌了脏水般。天空晴朗,阳光金灿灿的。王美花把被褥晒出,喂了鸡,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她不敢再躲。应该想到的,马秃子常在门口戳着,她不在,吴丁会找他搭茬的。躲是下策,得尽快把他打发走。如果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想把马秃子生吞活剥,肯定是她王美花。但是,现在她和马秃子在一条船上。不把那个城里人打发走,和马秃子就白绑了,罪也就白受了。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吴丁还真来了。王美花招呼他,让他把自行车推进院。吴丁边扇汗边说,我以为婶又走了。王美花说,今儿不舒服,歇一天,正好晒晒被子。你怎么又来了?有事吗?吴丁说,我就是想和婶唠唠。王美花说,我一个老粗,你识文断字的,和我有什么唠的?吴丁重重地叹口气,婶讨厌我,我明白,也理解,刀扎肉疼,那比扎肉还疼,既然疼,为什么不报案?让法律惩罚罪恶!王美花说,我听不懂你的话。吴丁说,婶,你不可能不想,你的心早就在流血,为什么流血还忍着,让罪犯逍遥法外?

王美花站起来,抓把麦粒撒到院里。鸡已经喂过,她堵得慌,得透透气。吴丁似乎要追过来。她绊了一下,及时扶住,没摔倒。

吴丁问,不要紧吧?

王美花纳闷,要什么紧?

吴丁说,婶脸色不好,如果你不舒服,我改天再来。

王美花硬硬的,我没开店,你想来就来?

吴丁干笑一下,对不起,婶,你再讨厌我,也得听我把话说完,我能找到你,肯定是我知道些什么。不然,你我又不认识,我干吗找你?

王美花问,你听谁说的?什么人乱嚼舌头?就不怕烂嘴巴?

吴丁说,谁讲的不要紧。实话告你,我是套出来的,我向你保证,没告诉任何人。

王美花说,我孙女是干净的,你别乱泼脏水。

吴丁说,没错,她是干净的,永远是干净的,不干净的是作恶的家伙。作恶就应该受到惩罚,这是天理。

王美花想,她肯定说不过他。如果是别的事,绝不会白白让他诈,现在,没必要再费唾沫。于是,她笑笑,人最难的就是活着。以前,我认为只有乡下人不容易,后来知道城里人也不容易。没个靠山再没点儿本事,就更不容易。你大老远来了,也不能白来,说个数吧。

吴丁很难过似的,婶,你误会了。

王美花又笑笑,别装了,说痛快的。

吴丁叫,婶,你真误会了。我不是……

王美花重声道,鬼才信!说吧,想要多少钱?

10

铃声响起,吴丁正在洗头。下午起风了,刮得灰头土脸。他瞄过去,是左小青。顾不得滴淌的水珠,抹把手,迅速抓起手机。左小青的声音很虚,我被……撞了。吴丁轰的一声,大叫,伤得重不重?你在哪儿?那边已没了声音。吴丁哆嗦着拨过去,再也接不通。

吴丁匆匆收拾了就去退房。老板的眼神有些怪,吴丁偏偏头,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扣子串门了,头发顶着白花花的泡沫,眼睛流进洗发水的缘故吧,血染了一般。吴丁简单捋了一把。

天已经暗了。酒馆的灯箱次第亮起。吴丁走到平时客车停靠的十字街,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问吴丁去哪儿。这么晚早就没客车了,打车吧。四百多。吴丁连连摆手。司机散去,一个矮胖司机却咬着吴丁不放。等了一会儿,吴丁决定打车。不知左小青生死,他心急如焚。司机让先交钱,吴丁搜遍全身也没凑够。卡上倒是还有,但镇上没有取款机,取钱只能到柜台。吴丁说到皮城就给他,司机连连摇头,短途可以,长途不行,他被骗过。吴丁费了半天口舌,司机说他宁可不挣。吴丁撇下他喊别的司机,也是不行。吴丁返回旅店,问老板能不能借他一百块钱,他不是骗子,过几天肯定会回来,他可以用身份证作抵押。店老板看吴丁几分钟,摸出一百块钱。

吴丁不停地拨左小青的电话,直至电量耗竭。左小青和他一样,在皮城没有亲戚。朋友倒是有。左小青第一个电话肯定是打给他的,完后就不通了。这意味着,她没有可能打第二个电话。

到皮城已是深夜。吴丁不知左小青在哪家医院,转遍几家大医院,天色放亮。昨晚有收治出车祸的,没有左小青。衣服汗透数次,吴丁再也流不出汗了。口干舌燥,火燎了似的。灌一瓶矿泉水,仍燥燥的。也许伤得不重,像他一样,只是手机没电了。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仍在马路上。肇事司机跑了,没人送她到医院。横祸不该砸着左小青,她已经遭遇过不幸,老天不能这样不公。祈求没有任何意义,老天常常犯困,不公的事实在太多。

吴丁跑到批发市场,期望打听左小青昨日的行踪。还没开门,吴丁蹲在墙角,腮帮子一瘪一鼓,似乎什么在乱窜。目光如煮过火的面条,软唧唧地摊开。公交车吃撑了一样摇过来,停靠在站牌处。这个站点上下乘客总是很多。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撞进吴丁的视线。吴丁叫一声,想冲上去,腿麻着,不能动。

左小青走过来,几分意外,几分欣喜,你回来啦?

吴丁上上下下打量左小青,完好无损。他怔怔的,说个你,随后噎住。

我没事,咋……你不是盼着我出事吧?我进去了,晚上等我哦。

吴丁蠕蠕嘴,没喊出来。左小青竟然开这样顽皮的玩笑,不,简直是愚蠢。他一遍遍拨打她的电话,疯狂地到处找她的时候,她其实在睡大觉。费了好大劲儿,吴丁才抑制住,没有追进去。

吴丁昏睡了一整天,左小青进屋,他还在床上赖着。左小青挂了包,问就这么欢迎我?吴丁吃力地笑笑。左小青边往床边靠边脱衣服,钻进来已是光溜溜的。左小青极疯狂,像换了一个人。平息后,左小青捏捏吴丁耳垂,你说要请我,不许赖哦。

青园街的大排档果然红火,已经没了位置,老板临时支了张小桌子。旁边有几家烧烤摊,整条街烟熏火燎。没几分钟吴丁就咳嗽起来,且持续不断。左小青问,要不换个地方?吴丁摇头,换个地方也一样,没关系。喝几口水,终于压下去。左小青建议他去查查。吴丁凄然一笑,老毛病了,我自己清楚。两瓶啤酒都打开了,左小青说你别喝了,我承包。左小青倒是有些酒量,但让她独饮有冷落她的意思。吴丁不忍,倒了多半杯。左小青半眯了眼,有些揣测的意味,馋了吧?吴丁笑笑,憋了许久的话终是说出来,你怎么作践自己?左小青瞬间没了好气,不那么说你会回来?吴丁说,你把我吓坏了,昨天夜里,我满医院找你。左小青说对不起。吴丁说以后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麻辣龙虾端上来,左小青不再理吴丁,一门心思吃起来。吴丁慢慢剥着毛豆,目光从她身上离开,很快又移到她脸上。她的吃相可谓饕餮,但有几分可爱。她看上去是安静的,平时也这样,可只要疯起来,那可是不管不顾。去年中秋,半夜了,她突然想去太平山看月亮,吴丁当然就着她。他总是就着她。她本性偏豪爽,不会隐忍的,可在那件事上,她固执地沉默,不容他触碰。

怎么?相面?左小青偏着头问。吴丁夹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左小青把嘴角一块虾壳拭掉,擦净手。实话对你说,我打算和你分手的,想到你的好,又下不了决心。你不在乎我受过伤,不在乎我的过去,比许多男人大气。但是大气得过了度,时时琢磨着把我的伤亮出来。我宁愿自己舔。忘掉,再大再痛的事也不算什么。和你在一起做不到,你总是帮助我回忆,提醒我记起来。你不愿意沉默,我只有离开。咱俩这么长时间了,我不是快刀,很矛盾。所以……那不是玩笑,不是恶作剧。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你在乎我。你不高兴,但是我高兴。来吧,碰一下。还生气?

吴丁说怎么会……

左小青说,我知道你生气,也不能老耷拉脸啊。黑天半夜的,吓唬谁?

吴丁没忍住,笑出声。

吴丁计划一周后返到营盘镇,还店老板的钱,更重要的,他未完成自己的使命。虽然只看到女孩的照片,但她楚楚的样子却刻在脑里。在他所知的受害者中,她的年龄最小。他清楚难度比以往更大,但绝不会退缩。他选择的路就是在刀刃上行走。

吴丁说要离开几天。左小青反对。过去,她对他的“抱负”虽然不感兴趣,并不阻拦。如果不涉及她,更不会与他争吵。彼此是有空间的。数日时间,她突然变了。当然,原来她可能忍着,现在忍不下去了。她说他不能再这么不务正业,得找个正经事做。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世界变得干净些,他是在清扫,或者说在拯救。左小青问他有什么好处,吴丁说他不图好处。左小青说她不能这么过下去,她想和别的女孩一样结婚,生小孩。吴丁说没问题呀,只要你乐意,这没什么不可以。左小青冷笑,问他有什么能力养孩子。吴丁被扎痛。他没想过,可能是不敢想。现在,左小青把这个问题抛过来,他不能再回避。他无法回答。他所有的钱都花在“爱好”上。左小青逼问,你说呀?吴丁黯然垂头。

冷战了几天。左小青的话给吴丁不小的触动。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开始做的时候,确实没想过。可是,现在结束又不甘。他讲了那个小女孩的事,保证最后一次。左小青质问,在他心中,她不如一个小女孩?

两人再次发生了争吵。

左小青出门不久,吴丁给她发了短信,背包上路。

已是两周后了。

11

王美花把存折上的钱取出来,加上家里的,凑了五千。等了两天,吴丁没来。几天后,女儿寄的钱也到了,吴丁仍没影子。王美花不知怎么回事。被她呛着了?真不图什么?不会的,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人。城里人好面子,诈钱也蒙块遮丑布。他来,她慌;他没影儿,她却紧张了。狗见了骨头,不会轻易放手。或许在打别的歪主意。会是什么?王美花想不出来,难不成去城里找儿子?王美花猛一抽搐。定了好一会儿,脑袋仍一波一波地晕。他不会找见儿子的,北京那么大,找不见的。

收菜的季节到了,菜贩子开始往乡下跑。一夜之间,工钱涨了许多。王美花呆不住了,耗一天损失一百多。工钱一天一结,收工时就揣在兜里。这个该死的吴丁,害她不浅。

王美花人在地里,魂却在别处游荡。一心二用,难免出错。直到雇主愤怒地喊起来,她才意识到。给芹菜打包,这是技术活,不能松也不能紧,上下各捆一道即可。而王美花打包的芹菜,每捆都是五花大绑。王美花涨红脸,跪在地上,挨个儿松绑。雇主没好腔调,要脑袋干什么,当夜壶用啊?王美花一声不吭。傍晚收工,雇主说只能给王美花五十。王美花说今天的工钱我不要了。

工钱以天计算,雇主算盘打得精,哪天也得十几个小时。回家再怎么晚,王美花也不忘往门垛瞅瞅。只要马秃子发出暗号,次日她会想尽办法早回来一点儿。得把马秃子团拢住。

马秃子再次发出暗号,次日,王美花回来却没那么早。她往马秃子院子扫了扫,黑灯瞎火的,猜老东西睡了。王美花不是故意躲他。躺下却不踏实,翻腾一阵,匆匆穿了衣服,敲马秃子的门。王美花还没去过马秃子家。王美花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却未阻止自己的双脚。马秃子大为意外,直叫,我那个天呀我那个天呀。待马秃子滚下去,王美花感觉整个身体碎成一块一块的。可是,她不能在马秃子炕上歇,挣扎着坐起来往外挪。马秃子劝她干脆睡这儿算了。王美花连瞪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推门那一霎,马秃子忽然说,找你那个人又来了。王美花顿时注射了鸡血似的,整个人胀直了。她回过头,死死盯住马秃子。马秃子忙说,我没说,我可什么都没说,要不放心,你缝了我的嘴。王美花盯他一会儿,很平静地说,你睡吧。

王美花一早起来就等上吴丁了。半上午,吴丁才到,仍骑着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王美花不愿让他瞧出在等他,带了些许吃惊和佯怒,你怎么又来了?吴丁勉强笑笑,说,我说要来的啊。王美花说,你可真烦。吴丁说,婶讨厌我,我理解,可是……王美花哼一声,不再理他。

王美花忙活了一会儿,觉得冷落够了,才拽出个凳子推给吴丁。然后,她充满火药味地直视着吴丁。

吴丁尴尬地咧咧嘴,婶恨透我了吧。

王美花很干脆,依我过去的脾气,早把你剁了。

吴丁说,我和许多受害人及其家属打过交道,开始,都很生气。

王美花说,看来你是吃惯了。

吴丁说,婶别误会我。

王美花问,你父母干什么的?

吴丁稍显意外,很快笑了笑,我接受婶的盘查。我父亲在一个小县城教书,母亲是家庭妇女。

王美花说,听上去像个正经人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货色?

吴丁叫声婶。

王美花说,你年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就不怕撞大狱门子?

吴丁说,婶别误会。

王美花激动起来,误会?乡下人傻,好赖人还分得清,我误会你?

吴丁说,婶有多少火,一块儿撒出来吧。

王美花说,撒出来能把你烧成灰。

吴丁说,只要婶不再堵心就好。

王美花狠狠损吴丁一顿,必须让他清楚,她不是好欺负的。但是,她又明白,轰不走他。钱早就准备好了,但不能太顺利让他拿走。吴丁不恼不急,必是看出来,王美花样子凶,心里虚。

婶,你喝口水。

王美花怔了怔,说,你这样的无赖还真少见,不知你脸上贴了什么皮。算了,不和你计较了。想你肯定不容易,混得好也不会干这种坑蒙拐骗的缺德事。我一个人,钱也没大用处,就算帮你一把。她起身翻出那五千块钱。你听好,我不是怕你给我孙女泼脏水,只是可怜你。

吴丁几乎跳起来,婶,你这是干什么?

王美花叫,咋?嫌少?

吴丁的脸有些青,好一会儿,青绿褪掉,他缓缓坐下。婶,你想哪里去了?

王美花冷笑,装什么装?你大老远跑到乡下,不就是为这个?

吴丁一阵剧烈的咳嗽,脸再次乌绿乌绿的。

王美花想把女儿寄回那三千拿出来,顿了顿,又把手缩回。她是想痛快打发走他,可就这么让他轻易敲诈,又不甘心。

不管婶信不信,我对老天发誓,我绝不是图钱。

王美花问,那你图什么?我是老了,不过,你要是想……

吴丁目光惊惧,婶!

王美花问,那你说,你图什么?

吴丁摇摇头,我真的不图什么……如果婶非要我说图什么,我只图一样:把坏人送上法庭。婶,我知道你怕什么,可是,你想想,你不声不响会纵容坏人,会害更多的人。

王美花嚷,我孙女是清白的。

吴丁显出痛苦状,你这是自欺欺人。

王美花大叫,少来这套,你嘴巴没几根毛,教训谁?还大老远跑乡下教训人,真有精神头儿。

吴丁垂了头,我没有教训婶的意思。

王美花喘了一会儿,又笑了。干吗抬这个杠?咱俩说走题了。你别在这儿耗了,拿上钱赶快离开。我没闲工夫支应你。苍蝇也不会抱住一个蛋死叮的,你去别处下蛆吧。

吴丁说,我今天离开,明天还会来的。

王美花恼恼的,咋?还没个完了?不是我吓唬你,你再来,我非砍了你。

吴丁把半袖往上捋了捋,露出光膀子。两道疤非常明显。这是受害者家属砍的。

王美花吸口凉气,却不示弱,你什么意思?我不敢砍还是觉得你自个儿是铜做的?

吴丁说,没别的意思。如果这种方式能让婶出气,我愿意承受。只是,砍完你要答应我。

王美花说,你倒是说个数啊,我才知道能不能办到。难不成你要金山我也答应?

吴丁苦苦一笑,婶,你别往钱上靠。我不是为钱。

王美花问,那为什么?

吴丁说,又绕回来了。就这么绕,永远绕不清楚的。你不相信我,我说再多也没用。

王美花说,那就闭嘴。

吴丁说,婶,我跟你闭上,你就不怕我在别处……

王美花猛地绞住吴丁,凶蛮地警告,你要是乱嚼舌头,我和你拼命。

吴丁忙道,我不会,绝不会。

王美花大嚷,滚!你他妈的滚!

12

午后的阳光喷溅着火星子,路面被灼焦了,腾起阵阵烟雾。两旁蒙着尘土的蒿子、杂草无处躲避,均蔫头耷脑的。走了没几步,吴丁便咳嗽起来。前胎瘪了,只能推着。爬上缓坡,吴丁在一棵老榆树下停住,想凉快凉快。突然一阵晕眩袭来,自行车倒在地上,吴丁压上去,咯得肋骨铮铮响。吴丁喘了好大一阵儿,才把身体从车架上挪开。风吹过来,热辣辣的。

吴丁舔舔嘴唇,看到一个打着阳伞的女孩慢慢摇过来。吴丁再次yACLpGQqOW3ACwJOHDAaHkpXQvCR63O73bwI7tG7768=咳嗽起来,要窒息的样子。女孩在吴丁身边停住,吴丁终于喘上气,嗓子却干得要命。女孩问,你没事吧?女孩二十左右,虽然打着阳伞,脸仍有些红。吴丁问她带水没有,女孩蹲下去,一手撑伞,一手拉包。她穿件圆领背心,领口本来就松,蹲下胸前的一片便露出来。吴丁迅速移开目光。女孩拿出半瓶矿泉水,有些难为情,说她喝过的。吴丁说没关系。吴丁没敢喝光。女孩让吴丁都喝了,她不渴的。吴丁也就不客气,他已经喝过,还给女孩也不合适。

吴丁问女孩去哪里,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女孩说她是推销农药的,拿出资料和样品让吴丁瞧。简单聊了一会儿。女孩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这份差事还是朋友介绍的。一个月八百,推销出去有提成。吴丁问,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往乡下跑,不害怕?女孩说她倒是想坐办公室,没那个福气。吴丁说那也该搭个伴儿。女孩说她有个伴儿,到镇上就分头行动了。吴丁说一个人走路,更要警惕,比如刚才,你干吗给陌生人水喝?你该躲得远远的。女孩好笑道,咋?你是坏人吗?看你也不像。吴丁说坏人没写在脸上,我是不坏,万一我是呢?女孩笑得更浓了,你是干什么的?老师?吴丁严肃地说,妹子,独自在路上,长心眼没错。女孩说谢谢啦,你不买我的产品,不跟你浪费时间了。

吴丁盯着女孩的背影,重重叹息一声。女孩和前女友如此相像。不是长相,是对他人不设防,总认为自己对别人好,别人会一样对自己好。如果她对同事有一丝戒备,也不会……眼泪淌出来,霎时就干了。

吴丁饿坏了,要了一盘鸡蛋炒西红柿,两碗米饭。吴丁在这个小饭馆吃过几次,老板娘挺厚道,鸡蛋总比西红柿多。其实,吴丁更爱吃西红柿。吴丁空着肚子去的,以为王美花像上次那样留他吃饭,没想到被赶出来。不该用那样的话激她。也就是说说,他不会那么做。她把他想歪了。在他游说的受害者中,还没人用这种方式打发他。图什么?他当然明白,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又很复杂。和左小青都说不清,和王美花就更说不清了。但是,必须让她明白,他绝不是图钱。

吴丁没去网吧。实在困得厉害。回到旅店,往床上一摔,鞋还没蹬掉,眼皮已重重合上。迷糊中,听到敲门声,但眼睛睁不开。敲门声持续着,还喊他的名字。吴丁坐起来,确信是叫他的。

王美花堆着满脸笑立在门口。怀里竟然抱颗西瓜。吴丁甚是意外,婶,你怎么来了?王美花说来看看你。她将西瓜搁桌上,问吴丁有刀没有。吴丁摇头,王美花转身出去,回来手里拿着水果刀。吴丁不安道,婶,你破这个费干什么,我该请你的。王美花说,又不是金瓜,你是客人,轮不到你请。抓起一大块递给吴丁。吴丁说你也吃。王美花顿时怅怅的,我吃不下。吴丁歉意道,给婶添堵了。王美花说,你吃你吃,别管我,哎呀,你脸这么红?是不是病了?不等吴丁答,手已经摸住吴丁的额头。发烧了啊,吃药没有?吴丁说没事的。王美花说,那怎么行?热感冒更拖不得。不顾吴丁阻拦,硬是买回药,看着吴丁喝下去。

婶,我对不住你。吴丁眼睛有些潮。

王美花嗨一声,什么对住对不住的,谁还没个难处?杀人放火也是逼得没法才走上绝路的。你有啥难处我不清楚,但肯定是有难处。你刚走我就后悔了,不该冲你嚷嚷,我追过来,给你道个歉。

吴丁叫,婶,你说这话可折煞我了。

王美花说,咱别兜来兜去的。我刚才跟邻居借了三千,给你凑了八千。八千也不多,实在拿不出了,好歹是个心意。帮你渡渡难关。老牛吃草也懂得挪个地方,你识文断字,更明白道理。拿上钱,该去哪儿去哪儿,见了面,谁也甭搭理谁。

王美花的话如锥子直刺吴丁心里。吴丁的脸几乎变形,婶,我绝不是为了朝你要钱,我向老天爷发誓。

王美花说,我知道,你是正派人。是我想给你,不行吗?

吴丁极其干脆,不行,我不要。

王美花说,钱是干净的……嫌少?她的眉毛竖起来,片刻工夫,目光就柔软了。求吴丁高抬贵手放过她。她一辈子没享过福,到老了儿女不在身边,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要多孤单有多孤单。论年纪能当吴丁的娘了,求吴丁看她一把年纪的份上,可怜可怜她。声音哽咽了,眼泪滚出来。

吴丁慌了,婶,你别这样。

王美花说,饶了我,行吗?

吴丁说,我是想帮您啊。

王美花说,不用。受不起。

吴丁浑身无力,直冒虚汗,好吧。

王美花马上追问,你什么时候走?

吴丁苦笑,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只是有句话还想问问婶,你是惧怕那个人还是和他私下解决了?有一对夫妻,吴丁印象深刻,一千块钱就私了,那个人是男方的朋友,酒后失德。但吴丁猜,不是因为朋友或朋友喝了酒,而是一千块钱的作用。何其愚蠢!

王美花的话再次带出火药味,我听不懂你的话。

吴丁说,婶可以想想,如果那个人不改本性,早晚有一天会撞警察手里,不是每个受害者都保持沉默。那样,他会把你孙女的事交代出来。

王美花直弹起来,吴丁没有防备,瞬间被她扑倒。血红的目光直捣吴丁眼窝,睫毛上的泪珠甩到吴丁脸上,啪啪乱响。她的头发炸乱,你再胡嚼!你再胡嚼!两只结满硬茧的手揪住吴丁左右脸,拽了几把,忽又掐住吴丁的脖子。吴丁想要反抗,她死死勒着他。他的胳膊稻草一样乱摇,渐渐地,稻草垂下去。她的嘴巴在动,听不清骂什么,那张恐怖的脸越来越模糊。

王美花突然松开。

吴丁大张着嘴,贪婪地吸了几口,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王美花闪到一边。吴丁从床沿滑落,抵着床腿,胸被撞了似的,一波一波地跳。好半天,喘息均匀了,他回过头。不知王美花什么时候已经离去,门掩着。桌上的西瓜似乎冒着热气,旁边是那沓钱。

13

夜漫长得像没有底的洞,王美花直线坠落。她想抓住什么,周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王美花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撞到树上,脑门撞破了。她吓蒙了。再用些力,吴丁就被掐死了。吴丁死在旅店,不出一小时警察就会把她揪回去。她不怕死,如果保守住燕燕的秘密,死一百回也不怕。她不能死。马秃子还活着,得等马秃子先死。吴丁已经答应离开,她咋就昏了头?钱倒是留下了,不知道吴丁能否就此停止。她心里没谱。

挨到天亮,王美花再也躺不住。摸到手机就给儿子打电话。她给儿子保证过,旁人不会知道。显然说大了。现在,不但有人知道,还诈钱。她不信他的鬼话,他就是弄钱的。

出什么事了?儿子劈头就问。听到儿子惊慌的声音,王美花突然意识到,又犯傻了。怎么可以给儿子打电话?不能让儿子知道,万万不能让儿子知道。儿子更急了,你倒是说话呀,出了什么事?王美花说丢了一只鸡。儿子明显松了口气,我以为怎么了,吓我一大跳,以后别这么早打电话,没别的事?我挂了。

王美花泡了口饭,带门出来。坝上昼夜温差大,中午下火一样,清早却异常凉快。村口空空荡荡,王美花站了站,出了村。不想困在家里,又没地方去。就这样慢慢走着,没有说话的人,没有商量的人,只能自言自语。突然,她惊恐地闭上嘴,只能在心里说。一遍两遍一千遍,也只能在心里说。

王美花不是躲谁,躲不过去。她也不怕。可是,太阳升高,热浪袭来,她开始发慌。她其实是在躲他。她其实是怕的。明知躲不是办法,还要躲。明知怕没有用,还是怕。

如果吴丁不再上门……如果他说话不算数呢?她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只将牙齿咬得嘎吧吧响。

中午,王美花转回村庄。这样的热天,马秃子竟然还在石头上坐着,不知长的驴皮还是马皮。自王美花主动上门,马秃子脸上便多了一样东西。是把王美花彻底拉下马的得意。马秃子叫住王美花,说那个人又来找她。嗡的一声,王美花眼前群蝶飞舞。马秃子审视着王美花,他干吗一趟趟找你?王美花说,他要我儿子的地址,我不想给他。马秃子说,是不能给,谁知他打什么主意。王美花问什么时候走的。马秃子说前后脚,你早回来五分钟,就碰上了。

王美花进了院,从后墙翻出去,绕到村外,往南疾走。半小时后,追上在榆树下歇凉的吴丁。他脸上有明显的青色,脖子则环着一圈紫痕。

吴丁站起来,惴惴地叫声婶。

王美花盯住他,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吴丁说,我给你送钱的,我不能要你的钱。

王美花冷笑,那你不白跑了?

吴丁说,婶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不是骗子。

一辆摩托经过,荡起一阵灰尘。吴丁咳嗽几声。王美花说,我也不请你到家里坐了,找个说话方便的地儿吧。吴丁没异议。王美花带着他穿过田埂,走进林带。两人相对坐下,隔着约一米距离。

吴丁再次把钱递过去,婶,你点点。

王美花冷冷地看吴丁几分钟,说,你提条件吧。

吴丁说,我没条件。

王美花说,没条件?哄鬼呢?

吴丁说,婶不信,我现在就走。

王美花慌慌地喝住他,不能走!

吴丁诧异道,不是你赶我走吗?我走也不成了?

王美花说,走可以,把钱带上。

吴丁的脸扭得很难看,婶,我明白你想什么。可是,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拿上我就真是敲诈了。

王美花说,我是自愿,放心,不会告你。

吴丁大幅度地摇头,不,我不会要你的钱。

王美花说,不拿钱你就甭走。

吴丁说,婶的逻辑是错误的,你以为我拿了钱,就封住我的嘴了?

王美花叫,那你还想怎样?

吴丁说,不想怎样。你忍着自有你的理由,我不要你的钱,也不会乱说。

王美花问,那你要什么?

吴丁凄然一笑,我非得要点什么吗?

王美花说,无利不起早,你不图这个图那个,总有图的。

吴丁僵了一会儿,说,我是有所图,但不是从你身上图。其实,要找那个人并不难,我猜跑不出村里的人,只要逐个排查……

王美花猛一抽搐。

吴丁说,我不会那么做,我没那么个权力。就是让你放心,你沉默,我想坏都没有可能。

王美花说,水不怕泼,人怕。一泼就脏了。

吴丁说,钱我是万万不能拿的,婶不让我走,我先不走。

王美花盯吴丁一会儿,慢慢解扣子。脱了褂子,褪下背心,两个瘪长的奶子裸出来。

吴丁惊叫,婶,你这是干什么?

王美花说,我老了,还能用。

吴丁声音走了调儿,你疯了呀,婶!王美花解裤子,吴丁欲往起跃。王美花将他扑倒。王美花力气大,吴丁奋力挣扎,还是被王美花撕掉上衣。吴丁叫着,很快嗓子就哑了,只发出短促的低音。吴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呈现出紫黑色。他示意要吐痰,王美花松开。他往旁边一滚,迅速爬起,落荒而逃。

王美花没追。呆呆地看着他离去,随后仰面躺下,像一具尸体。她快要死了。就这么死了算了。一只蚂蚁窜到瘪长的奶子上,走走停停,又从胸口溜到脖侧,似乎累了,不再动。

听到脚步声,王美花以为吴丁返回来了。他的自行车还在。偏过头,触见马秃子的老脸。以为是幻觉,再瞅,确实是马秃子。

马秃子在王美花身边蹲下,掂掂王美花的瘪奶,脸色渐青,难怪不稀罕我,想吃嫩草?王美花骂他别胡吣。马秃子说,我瞅见那个鬼崽子了,我说你咋翻后墙呢,原来是痒了。王美花有撕他老脸的冲动。马秃子攥住王美花的奶,王美花推开,坐起来。马秃子看到王美花身底的钱,眼睛染了似的变幻着颜色,这么多钱,哪儿来的?王美花忙护住。马秃子说,我数数,数数还不行?王美花叫,不行!马秃子欲从王美花怀里掏,王美花狠狠咬他一口。马秃子呀呀甩着手,风葫芦一样转着,而后盯住王美花,算你狠!走几步又回头,王美花,你以为把我嘴巴焊牢了?

王美花瘫下去,眼睛阵阵发黑,唯有胳膊紧紧搂着。片刻,迅速爬起来。这才发现,裸着的上身到处是伤,左奶淤血一样青。

王美花把吴丁的自行车推到镇上,停在旅店门口。

她买了一只鸡,一瓶酒,割了二斤肉,又买了些别的东西。回去的时候,步子轻快许多,像有什么喜事在前方候着。进门先把鸡用电饭锅炖上,接着剁馅包饺子。准备妥当,天刚刚黑。王美花抹抹额头的汗,摘掉围裙,敲开马秃子的门。

14

吴丁发疯地寻找左小青。三天了,没有左小青任何音讯。批发市场的人说她已经辞职,她的朋友们说她是讲过要离开,至于去哪里,她们也不知道。手机号已停用。他和她的家中,她的东西和她本人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包括卫生间那支干掉的口红。她用那种口红过敏,没舍得扔,一直在角落竖着。吴丁一趟又一趟往那些麻辣小龙虾的大排档跑,期望发现她的身影。吴丁瞪大眼,挨个盯大排档的女郎。天热,女郎穿得少又透明,吴丁的神情在别人看来不免有几分诡异。那天深夜,被泼了一脸啤酒。那个青皮骂咧着要揍吴丁,被他的同伴,一个穿小背心的女郎拽住。吴丁试图解释,结果招来怒斥。

左小青可能离开皮城了。吴丁嗅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一周后,吴丁再次找到左小青最好的朋友,求她告诉他有关左小青的消息。朋友说不知道,真不知道,知道就告你了。吴丁说你告诉我吧,她想离开我是她的自由,我得见她一面,必须见她一面。朋友生气了,我说了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吴丁厚着脸赖在沙发上,恳求帮帮他。后来,朋友的丈夫把吴丁推搡到门外。

吴丁在皮城的大街走了整整一夜。清早,在包子铺要了一笼包子,两瓶啤酒,没喝完便趴到桌上。包子铺共四张小桌,吴丁一个人就占去一张。包子铺的两口子摇不醒吴丁,打了110。吴丁在警务室睡到天黑,警察听吴丁喝了不到两瓶啤酒,嘴都笑歪了。

上了一夜网,早上关掉电脑,吴丁终于明白,他找不到左小青了。确认了这一点,反而踏实了。像一个赌徒,输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无所谓了。吴丁不是赌徒,可输得更惨。他还欠着债。她在墓地躺着,永远不会追讨。但他忘不掉。他抹不掉。

清扫垃圾,言之凿凿,他这么回答别人的疑问,也这么回答自己。是一个理由。让人惊异,但确实是一个理由。在行善,他也这样说,换一种说法,意思是一样的。惩罚罪恶。替天行道。每个词汇,每个理由,都金光闪闪。那个傍晚,王美花给他送西瓜那个傍晚,他和左小青通了电话。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说出那些金光闪闪的词汇,左小青冷冷地说,得了吧,你不过是在赎罪。寒冷袭上吴丁脊骨。原来她早就把他看穿。他清楚,却不敢正视。更不敢说出。金光闪闪的理由没有任何掩饰功效,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左小青洞穿。

从墓地出来,吴丁有些踉跄。横在花坛上,喘了许久。一个女友走了,另一个女友也走了。方式不同,都走得那么彻底决绝。

晚上,房东来收房租。吴丁搜刮一翻,不够一年的,问先交三个月行不,他是老住户了。房东不同意,必须一年,五天后交不上就另找地方。

生计的紧迫逼到头上,别的得先搁搁。有些时日没到杂志社了。老板说把该干的干完,到另外一个星球他也不管。没有什么比这份工作更适合吴丁。杂志社门上贴着封条,吴丁目瞪口呆。几个电话打过去,才知道打擦边球的杂志社确实惹麻烦了。吴丁的财路突如其来地断掉,好在还有出版社的私活。老同学说书稿倒是有,吴丁上次校对的稿子错字率过高,他挨了批评。吴丁垂头丧气。老同学动了恻隐,还是帮吴丁敲定这份私差。老同学再三叮嘱,吴丁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

吴丁不出门不上网,眼睛熬得血红血红。揪出一个“罪犯”,顿时一阵狂喜。铅笔勾划掉,就像射出一枚子弹。校稿带给吴丁的快感一点儿不少。各校三遍,看完最后一页,凌晨三点。吴丁没有困意,洗了个冷水澡。站在镜子前,看着削瘦的自己,想左小青离开他是对的。他养活自己都困难。但他也清楚,左小青蒸发,是为了把她的秘密重新封存。她告诉他,肯定后悔了。

说是一稿一结,并不是过手就能拿到钱。两天后,房东再次催租,吴丁给老同学打电话,老同学说财务休假,怎么也得七八天后吧。问吴丁是不是急用。吴丁说不急。借,他说不出口。想干脆回家躲几天,房东不至于把门撬开。

两年没回家了,不是对家没感情,是怕见父母。他买断工龄,跟父母撒谎说和同学开公司。后来父母问能不能把他唯一的妹妹安排到公司。搪塞多了,父母不再提这个茬。吴丁松口气,愧疚越发深重。

赶到车站,却犹豫了。可以在电话中蒙骗父母,面对他们,信口雌黄没那么容易。坦白,还是待他们戳穿,或继续装下去?

吴丁坐在候车室的硬椅上,从早上到正午,从正午到下午。看着一拨一拨的人被车拉走。不知该回还是不回。从未有过的犹豫,从未有过的沮丧。候车室空空荡荡,要锁门了,吴丁站起来。没直接回所谓的家,随便在路边找个大排档。耗到深夜再说。

许警官的电话打进来,吴丁正嚼着毛豆。许警官告诉吴丁,那个孔××在山东落网了。吴丁并不认识孔××,但他的出逃和落网与吴丁有关。是吴丁说服受害人报的案。半年前的事了。

吴丁原本没有去营盘镇的意思,虽然不甘心,但决定放弃。那个女人的疯狂超出他的想象。许警官的电话又将吴丁的信心点燃。

15

门锁着,窗插着,王美花进屋,第一件事还是往被垛底摸去。八千块钱在被垛下藏着,她还不敢存。吴丁有些日子没来了,王美花并不踏实。她不相信,叼到嘴里的肉,他会轻易松开?就算不来,他到底是知道那个秘密的,那根刺深深扎在王美花心上。

这阵子不顺的事多。丢了两只鸡,和儿子顺口扯的谎竟成了事实。打了几天工却没拿到工钱。菜价掉得厉害,菜主几万几十万地赔。王美花和数十个打工的乡亲上门讨,菜主撂下狠话,他们逼他,他就抹脖子。没人敢逼他,分摊开,欠每个人也就几百块钱。他抹了脖子,工钱是一万个要不上了。当然,也有让王美花宽心的消息。女儿搞上对象了,东莞本地人。燕燕所在的私立学校秋天要合并到北京的正式学校。如果不是扎那样一根刺,王美花每个夜晚都会睡得安稳。香甜谈不上,这辈子她不会再有香甜的觉。

那天,王美花给土豆拔杂草,中午没回家,打算吃点干粮继续干。肚子填饱,心却空得厉害。想起被垛下的钱,竟有些抖。于是拔起腿,慌慌往回赶。

看到那个刻在脑里的瘦影,王美花呼吸几乎停止。他到底是回来了。僵了几秒,王美花松弛下来,坦然地慢悠悠地走过去。吴丁不在她门口,正往马秃子院里张望。他回过头,讨好地叫声婶。王美花瞟他一下,问,找谁?吴丁忙说,婶,我正想打问大爷呢,没想他也不在。吴丁跟王美花身后,王美花问,你的自行车呢?吴丁说,我下车就来了,还没住。王美花嘲讽,你倒是上心啊。吴丁说,婶想骂就骂吧。王美花冷笑着哼哼鼻子。

进屋,王美花脸色温和了许多。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紧张,尽管,后背已经湿了。她怕他来也等着他来。他来了,她慌。

王美花倒杯水给他,他说谢谢。王美花说,我最讨厌酸唧唧的人。吴丁讪讪地笑笑。

王美花抱住膀子,钱还给你预备着,这次还不拿?

吴丁说,婶,你咋还不信?我不会要你的钱。

王美花问,那你来干什么?

吴丁说,我给你看几段录像。

王美花说,你可真有磨劲儿。直说嘛。

吴丁说,婶先看看。

吴丁打开电脑。视频不长,但十几段播下来,有一个多小时。王美花先前站着,后搬凳子坐下。人不动,脸却变幻着颜色。

吴丁合上电脑,王美花问,干吗让我看这个?

吴丁说,这是抓捕嫌疑人的场面。受害人举报,才能把这些人绳之以法。

王美花问,你就图这个?

吴丁说,是,与钱无关。

王美花问,图这个又是为什么?只为痛快?

吴丁顿了顿,婶想听听我的故事么?

王美花说,没缝你的嘴。

吴丁讲讲停停,气力不支似的。

王美花说,要我说,你女朋友是被害死的。

吴丁眼睛有些红,可能吧。

王美花声音冷硬,什么可能?明明就是!你害了女朋友嫌不够,还琢磨着害别人?

吴丁说,你看过录像,我绝没有害谁的意思。我对女友的错在于她不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报了警。后来这些受害者,是他们自己报的案。

王美花问,要是他们不报呢?是不是你也会自作主张?

吴丁摇头,不会的。我不会那么做。

王美花冷笑,狗不改吃屎,我看你是上瘾了。

吴丁说,真不会的。要不,我一趟趟跑什么?

王美花说,你把我说慌了呢,我的心好乱。

吴丁让她想想,他明天再过来。王美花留他吃饭,说天不早了,索性吃了再走。吴丁犹豫,王美花稍稍绷了脸,你别害怕,婶不会再干傻事了。吴丁提出给王美花打下手,王美花说,算了吧,你笨手笨脚的,还没我一个人利索。

王美花手脚麻利,不到半小时,端上两碗炒饭。她说简单了点儿,凑合着吃吧。吴丁说在镇上的饭馆吃过炒莜面,很香的。王美花说庄稼人的饭就是填个肚子,哪有城里的香?城里人就爱说假话,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吴丁说婶的嘴可真厉害。王美花问他喝酒不,吴丁摇头。王美花说那就吃你的饭,少废话。

吴丁吃饭速度极快,王美花吃了不到半碗,他的碗已经空了。王美花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学校养就的习惯,饿死鬼投胎。王美花问他吃饱没有?锅里还有。吴丁摆摆手。王美花给他倒杯水。吴丁提出去院里转转,王美花声音低沉,我不想让人看见你一趟趟往我家跑。吴丁重新坐下,嘴巴咧了咧。很突然的,吴丁坐不稳似的,龇了嘴,躬了腰,手抓住腹部。王美花问,怎么了?难受?吴丁说肚子有些疼,不要紧。王美花说我给你找颗去疼片吧。吴丁点头,脑门湿漉漉的。王美花翻箱倒柜,吴丁催促,婶……快点。王美花没找见,让吴丁坚持一会儿,她去买。

合上门,王美花没有马上离开。她咬着嘴,重重将头抵在门上。她也难受,比他还难受。她拼命地想,拼命地想。燕燕的笑脸。一根巨大的刺。刺戳着燕燕的脸。

王美花发出痛苦的呻吟。

屋里传出沉闷的声响。

锁上门,出了院,王美花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脸上已平静许多。天色已暗,半个村庄都空了,碰个人并不容易。当然,王美花也不怕谁看见。她不慌不忙,平稳得不能再平稳。先在村外转了转,折到小卖部买了瓶酒。打开门,目光跳了跳,仅仅是跳了跳。吴丁倒在地上,仍躬着腰。如果不看脸,和睡觉没什么区别。王美花蹲下去,把他的衣服扒下,用酒仔细地擦洗一遍。再穿,有些困难,但终于穿上了。她把他的兜翻过来,一一清点过,又放回去。她往他嘴里塞了一枚硬币。然后找出白布,将吴丁一圈圈缠住。只能这样了,不可能给他打一具棺材。

你过得也不容易,早去那边早投胎,投个有钱人家,就不用一趟趟往乡下跑。

我没害过人,是你逼的。我挨一辈子打,我不能让燕燕和我一个命。

你要真有良心,就该去陪你女朋友。

你不来这一趟就好了。你来,我不能放你走。

王美花一边忙一边说。她不张嘴,但她在说。

午夜时分,王美花把吴丁拉出村外。土豆地顶头有一片沙地。王美花每年在那儿点向日葵,向日葵长不高,更没结过籽。她挖得深,把吴丁埋好,摊平土,整个人被汗水浸透。她打算在新土上点红豆。这个时节肯定熟不了,还是要点。

月亮升起来了,四扁不圆的。夜晚因它而格外祥和。王美花没急着离开。好像吴丁仍竖着耳朵,她悄声说,你不会孤单的,那个人就在你旁边。他比你坏多了,你俩能说到一块儿去。

周遭的昆虫狂鸣起来。王美花面露微笑。

原载《长江文艺》2013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向 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rTjSFiKVGdfp384xCcAoSQ==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漩涡》《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在路上行走的鱼》《婚姻穴位》《命案高悬》等五部。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创作谈:幽暗的通道

胡学文

在速度称霸的时代,写一篇纯粹的、与外界没有任何干系的乡村小说已经很难。当然,可能不是没有。但,即便可以,那也不会是封闭的空间。虽然远比蝴蝶效应弱,虽然难以意识到,但影响终归是有。高兴也罢,忧愁也罢,都不可抗拒。人心亦是如此,没有一个人不受外界烦扰。与国籍无关,与性别无关,与身份无关,与阅历无关,只不过彼此处在速度的不同节点上。

不同的是,人可以守住心上的某个角落,也必须守住这个角落。也因此,那才成为他(她)自己,比如小说中的王美花。乡村,已经是一个让人疼痛的词。听过、见过、亲历过许多事,这些事常常在脑中萦绕,但我不想写成关于空巢、关于留守的小说。虽然那是可以写的。我想写一个乡村女人如何死守内心的角落,如何严防他者进入的过程。她守的过程,也是我探究的过程。起先,我站在她一边;后来,我站在那个年轻人一边;再后来,我退后了,成为一个中立者,却不止是旁观者。

她守住了,尽管是以那样的方式。这并非是乡村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