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晚年生活
2013-12-29陈仓
1 那头猪
把母亲埋好之后,父亲在家里翻了半天,把母亲生前吃剩的药片子,还有几双布鞋、几双袜子、几件衣服,包括一条断齿的桃木梳子,统统地搜腾出来,堆在院子中间,打火机弄了半天,才一把火点着了。
衣服、梳子都很好烧,燃起蓝蓝的火苗,很快就烧成了灰。而鞋底子是塑料的,衣服扣子应该也是塑料的,治疗心脏病的药片子不知是什么,加在一起就特别难烧,沤出来十分刺鼻。在这个初冬的黄昏,我们整个塔尔坪村子,就弥漫着这种中药熬煳了的气味。烟也很浓很大,把半个村子都遮挡住了。
说是母亲,其实我的母亲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当时三十九岁,父亲四十多岁。这次埋掉的,是我的后妈。后妈与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三天前因为心脏病突然离开了。把七十三岁的、牙齿一颗不剩的、耳朵聋得要命的、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独自一个人抛在了这个世上。
我们塔尔坪坐落于秦岭山区,至今还没有手机信号,还不通班车,有点原始部落似的。依山建有九个大院子,每个院子便有一个姓氏。都是从南方逃难来的,在这里开枝散叶,就形成了几个家族。每个家族原来儿孙成群、几世同堂,每隔几年就修一次族谱,记下各个家族的生老病死。如今族谱没法修了,晚辈们都进城了,有的在城里打工,有的在城里安了家,就是添个丁什么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年半载知道了,也不清楚具体出生年月。如今塔尔坪的这九个大院子,有雕着龙的柱子,有天井,有回廊,有磨坊,唯一没有的就是年轻人,也没有孩子在这里出生。
我家这个大院子,属陈氏,共有九间正房,三间厢房,院门边上还有三间牌楼,原来住着父亲兄弟四个。父亲排行老二,我哥哥二十岁那年,为了娶媳妇去河南灵宝淘金,中途翻车被矿石砸死了,我则在十几年前就到各大城市晃荡,最后落脚到了东边的上海。三叔一辈子没有成家,不到四十就去世了。大伯大婶去世得晚一些,我的大堂兄有个儿子,毕业后留在咸阳教书,娶了乾陵边的媳妇,落地生根了。大堂兄一下子没了着落,带着堂嫂跑到一座寺庙出家了。前阵子,大堂兄还打听到我,让我在上海给他买一套密宗教义,我满口应承下来说,不就一套经书吗?不要你的钱,我买好了送给你。不承想,我跑了玉佛寺、静安寺几个寺庙的书店,统统都没有。我还去了福州路旧书店,还是没有这本书。最后,就去了上海图书馆,终于查到了,却是馆宝级的。向管理员一打听,这套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当年定价就是六百多块。我给大堂兄回话,这书恐怕只能去日本买了,价格可能需要六千人民币,如果在图书馆复印的话,得花得更多。大堂兄说,就是这个价呀,你帮我复印一套吧,到时候我把钱算给你。不承想,管理员说,此书不能外借,不能复印,就是阅读一下,也要办一张特殊的证明。
还是说说我的四叔吧,四叔与四婶身体不错,但是两个一直不和,大儿子在县城当了局长,整天忙得昏头昏脑,喝得东倒西歪,四婶干脆随着当兵的小儿子,去了河北石家庄。我的后妈离开前,四叔也得了肺癌走了。四叔一死,父亲就一个兄弟也没有了,原来还可以一起搭搭伙吃个饭,有时候为了一棵核桃树呀,一只鸡呀,一铣土呀,甚至一根草呀,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吵得莫名其妙,就明白他们不是吵,而是兄弟之间的一种交流。四叔一去,这个地主庄园式的大院子,小时候住着三十多号人,如今显得空空荡荡的,就剩下父亲一个人了。
其实整个塔尔坪都空了。有一回,一位堂兄回乡探亲后打电话告诉我说,每次看到村里的老人,真的老了。活着的时候,你的我的争来争去,去了谁的都不是了,再过五十年,塔尔坪真的不知道是谁的了。
太阳终于掉下去了,山头还是红的,依山而建的塔尔坪,已经乌漆麻黑的了。帮着安葬后妈的人陆续离开了,空落的大宅院安静了下来。父亲坐在门槛上,我则坐在猪圈边。感觉不是坐在家里,而是坐在一只死老虎的腹中。我说,塔尔坪像不像王铁匠烧红的一块铁?父亲没有吱声,只在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
王铁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院子里的那棵桑树下,在嗑着葵花籽。王铁匠说,你们到底有文化,是挺像的,像一把刚落火的大斧头。不过我的铁匠铺子十几年前就熄火了。
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几十年前整个塔尔坪,就是依靠着每家的几亩地生活,所以种庄稼是天大的事情。种庄稼用的锄头、镰刀、铣子、斧子,包括犁铧,都是在王铁匠家打的。那是个农耕时代,他家真是热火朝天,打铁的人都排起了长队,一天到晚都能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那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拉风箱了。因为拉风箱,可以清楚地看到打铁的过程,一块毛铁放入炉子,几分钟就被烧红了,铁烧红了骨头就软了。然后就被王铁匠的一把大钳子夹出来,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把镰刀或者一把斧头,就成形了。最后一关就是淬火,一下子浸入水中,“”的一声,冒出一股雾气,就完成了。一有空闲,我就偷偷地跑过去,帮王铁匠家拉风箱。有时候王铁匠高兴,还让我抡几下小铁锤。
王铁匠边嗑瓜子边说,村子里男女老少,一窝蜂地外出打工了,有些地就荒掉了。我们几个老头子老太太,走不出去,闲得慌,就种种麦子,挖挖洋芋,来打发时辰。关键是,现在种地用的呀,全套都可以买得到了,哪用得着自己去打铁呀。想打铁也没有木炭了,毛铁也没有了吧?
天彻底黑了,已经是初冬了,风冷丝丝的。随着风一吹,后妈那堆没有烧完的遗物,又死灰复燃了,冒出一股股黑红色的火苗。王铁匠凑过去,把手伸到火苗上烤着。按说,天一黑就应该在火塘里生火了,但是父亲还沉浸在丧偶的悲痛中。父亲突然回过头,对着屋子里说,晚饭就做洋芋糊汤吧,喜娃子在上海那边是吃不到的,他平时最喜欢吃这个了。
听到父亲的话,如果是三天前,后妈会咳嗽一声,然后会问一句,煮稀一点还是稠一点?但是父亲说完话,见身后没有一点回音,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个可以被使唤的女人,刚刚被抬到山上埋掉了,如今这间屋子已经空了。
这次不是奔丧,我还真是请不来假。我在上海那边的报社上班,按照朋友的说法,这是一份管油盐酱醋,连老天爷也要管的活儿,所以真是太忙了。只有死了至亲之人,母亲呀,父亲呀,你才能下决心抽空回塔尔坪一趟。死个叔叔呀,舅舅呀,嫂嫂呀,姐姐呀,什么的,那是没有办法请假的了。所以我的亲朋好友一个个离去,但是我已经多年没有奔过丧了。从塔尔坪传来谁谁谁死了的音信后,我只能站在上海的大马路边对着西天鞠个躬,如果碰到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也会在十字路口磕个头,下个跪,念念死者的名字,希望一阵风能够把我的祈祷,吹向1300公里外的塔尔坪。
我说,爹,后妈死了,现在就丢下你一个人了,如今别说是做饭洗衣服,就是说句话的人也没有了。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
父亲说,我走不开呀。
我说,哪里走不开了?
父亲说,要种地呀,这些地不能荒掉吧?
我说,种地能值几个钱?我们家就两亩地吧?还有一些边角料,种不种也无所谓的,栽上核桃树,还不一个样。再好的年成,这些地满打满算,就收个一千多斤的麦子,一千多斤苞谷,再加上两千斤洋芋,全部算下来能值多少钱呢?抵不到我在外边半个月的工资吧?我在上海,还算穷人,人家富人的一辆车,抵得上你种两辈子的庄稼,一套房子恐怕你种十辈子,也比不上的。
父亲说,账能这么算吗?如果都这样算的话,这个世上还要我们农民干什么?没有一个农民种地了,世上的人吃什么?总不能直接啃钢筋水泥、灌玻璃碴子吧?
我说,现在是冬天,天寒地冻的,麦子已经下种了。这样吧,到开春了,再要薅草呀、点苞谷呀,你再回来也不迟吧?
父亲说,再说了,我跟你进城了,祖宗可以不管了,但是谁给你妈、你后妈,还有你哥这些死人上坟呢?你后妈尸骨未寒,头七也没过,不上坟,他们在阴间花什么?
父亲声音有一些潮湿,我能感觉得到,眼里已经含着泪水了。他说,按说,上坟啊,烧纸啊,磕头啊,都是你们这些晚辈应该尽孝的,如今你们晚辈一个个跑到山外了。逢年过节的,我们这帮老头子,大半截子埋到土里的人了,还要给自己的婆娘磕头,给儿子烧纸送灯,你们说说,这是啥世道呢?
我心软了。我说,那我过了后妈的头七再走吧?
我真正的假期后天就到期了,明天就必须出发才行。不误班车、不绕路的话,从镇上坐车,先到县城,再到西安,再从西安搭飞机,后天半夜才能赶回上海。说完话,我就给报社的领导打了电话,大意是后妈刚去世,父亲悲痛欲绝,我需要留在家里照看几天。领导很不高兴,半开玩笑地说,谁家没死过人呀,何况还是一个后妈,后妈基本不就是小三吗?如今十八大刚刚召开,全中国人都在落实中国梦、民族梦,你倒好,还要在家里给小三披麻戴孝。这样吧,就再准你三天吧。三天后再不回来,就算旷工吧。
父亲看到我接电话的表情,有点内疚地说,是不是请不下假?还是要以工作为重,旷工好像要被开除的,起码会被扣工钱的吧?
猪圈里的大肥猪,也许饿了,也许要归窝了,一边拱着猪槽,一边使劲地嚎叫着。父亲回到屋子提了半桶猪食喂了,然后坐到我身边说,想把这头猪喂到过年再杀掉的,如果我跟你去上海了,那它怎么办?父亲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为了我不被开除,他还是愿意与我一起去上海的,目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头猪了。
我问,这头猪大概多重了?
父亲说,毛重有两百斤了吧?喂到年前的话,应该可以长到三百多了。
天已经黑透了,除了头顶的星星,整个塔尔坪已经没有一丝光亮了,四周的大山像是一道道高墙,围得整个村子都喘不过气来。父亲说,饿了吧?然后起身回屋子里,自己动手准备我爱吃的洋芋糊汤去了。厨房里很快就发出了锅碗瓢盆笨拙的撞击声。开始是刮洋芋皮的刨子,不时掉到了地上;后来是切洋芋的菜刀,也许是切到了手,哎哟了一下,停顿了好一会儿;搅糊汤时,又把锅盖掀翻了。
我趁机向村东头的李老伯家走去,他是我们村子里的杀猪匠。他听到我的意图后,说离过年还早,杀猪的家伙恐怕都生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出杀猪刀、挂钩,刮猪毛的铁刨子,又搬出磨刀石,蘸上水一下下地磨起这些家伙。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霍霍的磨刀声。
第二天清早,父亲不在家,去后妈的坟头了。我到河里挑了一大锅水,开始架着柴禾烧了起来。李老伯也提着家伙来了。等着烧水的机会,李老伯卸下一块门板,放在一只大木桶上。本来想再喊几个人帮忙,但是李老伯说,这么小个猪娃娃子,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它放翻了。说着,他跳下猪圈,把猪尾巴朝手心一挽,就把这头猪倒拖到了圈外。在我的帮忙下,按在了门板上。
这头猪才发出几声嚎叫,李老伯就提起自己的杀猪刀,朝着猪的喉咙捅了进去。杀猪在我们塔尔坪是非常有讲究的,必须是一刀子了事,如果一刀进去,猪还没有断气,那就预示着不祥,杀猪匠不但白忙活,得不到一只猪大腿,而且还要被人骂的。其实,这也有科学道理,如果一刀子杀不死,猪身体里就会留有瘀血,猪肉就有血丝,看上去不干净,吃起来也不痛快。
李老伯事先告诉我说,要想一刀刺破心脏,把刀子从喉咙插进去后,不要急着抽出来,刀尖在里边使劲地搅一搅,保证万无一失。李老伯的刀一插进去,就有鲜红的猪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他握着杀猪刀,回头看着我说,我要搅了啊!正当他暗使手腕,准备示范给我看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回来了。
他手中拿着一只瓷碗,大概是从后妈的坟上捡到的。他把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大叫着说,谁让你们杀猪的?
听到父亲恼怒的话,李老伯的刀子一下子僵住了,然后抬起头问我,杀猪的事你没有跟你爹商量吗?我说,他昨天答应了呀?父亲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我放不下这头猪,你们知道这头猪是谁养的?是你后妈养的。我说,后妈不是死了吗?所以,就没有人养它了,我们正好杀了它呀,这样你就没有牵挂了呀。
父亲说,你后妈死了,这头猪才要养着,起码养到过年吧?说着,父亲冲上去,一把推开杀猪匠李老伯,把杀猪刀从猪脖子上拔了下来。刀被拔下来后,血流就小了,开始冒着气泡。刚刚好像还奄奄一息,刀一拔出,这头猪又发出了几声嚎叫,一下子从门板上爬了起来,疯了似的挣脱了我们,在院子里跑着。跑着跑着,一头撞在院墙角,两腿一伸,抽搐了一阵子,才真正地死了。李老伯很生气地说,我杀了一辈子猪,这还是第一次。说完,他收拾起家伙,血也不擦了,气呼呼地走了。
父亲则蹲到死猪旁边,不用开水烫,不用刨子刮,也不用火烧,不用石头砸。他一把把地拔着猪毛,先拔猪鬃,再拔猪腿,然后拔猪头。感觉他在拔着一块庄稼地里的稗子草,又像是在为后妈拔掉头上的一根根白发。
我凑过去,帮着拔毛,实在是比拔草难多了。我说,用开水烫烫吧?不然收拾不干净的。父亲好像已经消了气,说这是畜生,养着就是杀的,只是后妈刚刚去世,整个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东西了,你们却偏偏把它给杀了。
父亲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母亲去世后,后妈还没有进门的那段日子,我们家养有一头老黄牛。这头老黄牛已经老得不行了,牙齿掉了,啃不动树枝子了,山也爬不动了。拉犁耕地吧,已经没有力气了。当时有个牛贩子,三番五次地找到父亲,要买这头牛赶到县城去杀掉卖肉,但是父亲死活不答应。那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这头牛滚坡。它什么时候摔死了,我们就可以吃肉了。但是这头牛,好像特别长寿,一直活了几十年,相当于人活了八十岁,有一年还突然怀上了小牛犊子。这可把父亲乐坏了,得意地说,你们看看,我没有卖它是对的吧?老黄牛之所以长寿,有一个原因,就是父亲喂得好,春天采桃花杏花给它,夏天割最嫩的草给它,秋天拿草籽给它,冬天用麦麸子喂它。而且总是用泥巴和树叶子,把牛圈填得软绵绵的,比我们家的炕还要舒服。父亲几乎每天晚上,都去牛圈里,呆到半夜三更,说是给牛添草。我觉得是骗人的,有几次偷偷地看了,发现父亲果然坐在牛圈里,一边抽着烟,一边在说话,对着老黄牛说话,说今年天旱,庄稼歉收了;说孩子长大了,要不要送去读书?
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要留着槽上的这头猪,不仅仅是为了喂到年前的话多长上百斤肉。在我们这里一年之中,只有过年才可以杀猪,然后制成腊猪肉,挂在房顶上,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他舍不得杀这头猪,最重要的,这头猪是他目前最好的依靠,起码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他有儿子,但是已经不在身边,长年在大城市生活了,就是回来一趟坐在一起,父亲想聊的是农民、庄稼、土地,但是儿子的生活恰恰离这三样东西最远,所以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聊的了。父亲有几个老伙计,都是些在村子里一起长大、一起变老的,心里都是透亮透亮的,平时见面除了抽袋烟,借一下斧头呀镰刀呀,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想留着这头猪,就是想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孤单的时候、苦恼的时候,把心里的话、把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说给它听听,它听得懂听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说出来,就满足了。
我说,爹呀,我重新给你抓个小猪娃子吧?
父亲说,不要了,我也没有精力养啊,出个门也不方便。
我说,那给你养一只狗吧?养只狗你走到哪里它可以跟到哪里。
父亲说,养狗?只知道要吃要喝的,除了哇哇几声,摇个尾巴,顶个屁用。
我说,那这样吧,你跟我去上海呀。我在上海也很孤单,也没有一个能说到一起的人。你到上海了,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也可以跟你说,我们就可以好好聊天了。
父亲说,你跟我聊什么?聊电脑吗?我跟你聊什么?说种庄稼吗?
我说,聊聊你小时候的事情呀,听说你小时候最爱听老戏了,还会唱几句老戏呢,是真的吧?
说到老戏,父亲眼睛有一点亮了。父亲说,上海就不去了,你这几天帮我联系一下那个远房的表叔吧,他不但老戏唱得好,还有一套唱戏的家伙呢。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他应该也老了吧?如果他愿意,你就把他给我接过来。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一茬子庄稼种完了,收割了,日子就过去了。只是这冬天到了,到时候冰天雪地的,没个地里活干干,闷得慌。正好可以凑在一起,唱几天老戏,也挺好的。
父亲七十三岁,牙齿一颗不剩,耳朵基本聋了,而且大字不识一个,看书写字那是天方夜谭。后妈去世后,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样一个农民,他靠什么打发时光呢?也就是靠什么能够安度晚年、享受活着的乐趣呢?特别是冬天,一个农民没有地种,没有麦子收割,没有荒草拔,你让他的日子怎么过呢?
发现父亲惦记着老戏的时候,我悬着的心稍稍落地了。第二天早上,我买了两条子猴王烟,称了两斤红糖,买了两瓶陕西人爱喝的西凤酒,然后又借了一辆自行车,就上路了。我要到40里之外的地方,帮父亲寻找那个会唱老戏的表叔,找到表叔,把他接到我们塔尔坪,以后陪着父亲哼上几嗓子,也许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2 唱老戏
表叔家在炉道乡,与塔尔坪原属于一个区,不是一个镇,却隔着两座山梁,讲话的口音也不一样,我们把“吃”说成“气”,他们说成“恰”,倒有点上海腔调。到了表叔家就等于到了河南,他家住在陕西与河南的边界上。我早晨起床时,父亲装上一袋子烟叶子说,这是用麻油推的烟丝,你捎给表叔吧。父亲说,多年没打过照面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要是不肯来的话,你就说我想他了。
塔尔坪属于陕西省,在秦岭南边的山区。后来我查过地图,这地方虽然属于陕西,但是离河南非常近,一百多里路程,就到河南的地界了,所以我们收听天气预报时,不收听陕南的,而是收听河南的。村里人赶个大集,抓个猪娃子呀,买头小牛犊子呀,或者是牲畜配种呀,也不去县城,更别说西安了,基本是去河南。近一点的,叫官坡;远一点的,叫卢氏。听老人们说,在清朝时候这里确实归河南管辖。所以,父亲喜欢听的老戏,不是商洛花鼓,也不是陕西秦腔,而是河南豫剧,喜欢的也是旦角常香玉、陈素真、崔兰田,还有丑角牛得草。
我在很小的时候,塔尔坪还没有通路,外出时全走河滩,翻山时走羊肠小道。现在通汽车了,可还是没有班车,只有拖拉机;小时候没有通电,电视机基本是废物,再说也买不起。现在村子通电了,最大的电视也只有二十五的。用电池的收音机,一直是可以的,父亲是村里最早有收音机的人,用过的废电池舍不得扔,就在家里摆了一长串,成了最豪华的装饰品。收音机起初信号不好,收不到台,白天吱吱啦啦的,黄昏时分才会清晰点,再后来白天与晚上就能收到一个台了。
但是,那个时候日子过得好像十分快活,有许多娱乐项目。每年会有几场电影,放映员背着放映机,一个一个村子转,转到我们塔尔坪时,一般就是春秋两季,放电影的地儿基本放在野外草地上,特别舒服凉爽,春天山花烂漫,秋天果蔬累累。大家看完自己村子的,再跑十几里路,翻一座山,看其他村子的。电影一样,但地儿不一样,人也不一样,心情也不一样。看电影的那几天真像过年,大家都穿上新衣服,带着小板凳,装着瓜子,天不黑就出门,浩浩荡荡地出发。每次看完电影,就会传出谁家婆娘与谁家男人好了。好了,就是那个了,那个就是在庄稼地里睡觉了。没有电影看的时候,一到农闲,还组织办黑板报,或者在墙上画画,我们塔尔坪的一个光棍,在放牛时被牛把屁股顶了个大洞,他的英雄事迹,就像连环画似的,被画到墙上了,像是莫高窟里的壁画。到如今,我也不相信塔尔坪有这样的能人,因为村子里那时候,基本是父亲一样的文盲,没有几个人识字,别说画画了,应该从外边请来的吧?最热闹的,应该是自己排戏了,山里人不识字,个个却能哼几句酸曲,那年代唱酸曲是要被批斗的,所以就唱样板戏,有《智取威虎山》,最多的是《沙家浜》。塔尔坪这地方,只有一眼山泉,冬天冒着雾气,夏天凉得瘆牙,穿过林子汇成了一条小溪。所以,我没有到上海之前,一直没有理解“沙家浜”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因为塔尔坪的河边只有顽石,没有沙子;只有干巴巴的黑土地,没有密布的河道、水草与湿地。到上海后,我还把“浜”念成“兵”,被一个刚毕业的小徒弟嘲笑了半天。
有不少自编戏词,基本来源于塔尔坪,现在我还记得两句,第一句是父亲唱的“我拿墨斗你拉线”,第二句是四婶唱的“把线拉在板中央”。很明显,父亲与四婶是在扮演一对恩爱夫妻,正在做木匠活,许是给儿女打嫁妆,许是给老人打棺材,过着快乐的小日子。四婶长得好看,细眉嫩眼的,声音甜甜的,唱出来真是好听极了。不过每次唱完戏回到家,四婶都会被四叔莫名其妙地揍一顿。有几次揍得四婶拿着绳子,要到山上找棵大树寻死上吊。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子里就不唱戏了。这时候隔三岔五的,就有杂技团转到我们塔尔坪,每次来都会演一场。有一次,有几个小丫头,一会儿钻火圈,一会儿空滚翻,简直让我目瞪口呆。那时候还没有看到武侠小说,也没有读过西游记,所以我把这几个丫头当成了仙女。那天中午,正好轮到我们家派饭,就是轮流着给外来的客人做饭吃。演完杂技,几个丫头就在我家门外等着吃饭。那时候没有粮食,家家都很清苦,我们家安排的是一锅野菜煮杂面。就这一顿,几乎是倾家荡产了。等待擀面煮面的当儿,我磨磨唧唧地跟着那个翻得最高的大丫头,转到了房后的麦地里,那时候麦子已经壮浆,布谷鸟“快黄快割”地叫了,再过半个月恐怕就应该收麦子了。
那大丫头摘下几个麦穗子,在手心中一揉一搓,再轻轻一吹,就露出一把晶亮的麦颗子,然后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看到她吃这个,我心想她应该很饿了,就有点心疼,然后跑回家,把我们家老母鸡刚刚下的两个鸡蛋,偷来塞到了她的手中。两个鸡蛋,可以换回半罐盐了。事后,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吃过麦颗子,才发现有一股子奶水一样的汁水。多年之后我进城了,还以麦片来做早餐,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那一年,我特别想跟着杂技团,学个一招两招,再回来给村里人逗乐子。还有一个小心事,就是把那个会空滚翻的大丫头给睡了,娶成自己的婆娘。在自己干活累了、烦了、无聊了的时候,让她天天在田边地头、床上床下,翻给自己看。
其实最让父亲称心的,应该是唱老戏了。当年村子里,还专门搭过一个固定的戏台子,台柱子都是请村外的木匠来雕过龙凤的,戏台子上用的青砖和屋瓦,和我们平时盖房子用的灰砖灰瓦不同,也是从外边运回来的琉璃瓦,不过戏台子后来拆掉了。每逢过年过节,有谁家娶妻生子,做寿上梁,甚至是周年祭日,要请戏班子来唱上几天几夜。有一年正月,一户人家,七十来岁了,还喜得贵子,竟然唱了整整七天。那时候反复只有几个戏,一个是《袁门斩子》,一个是《卷席筒》,还有一个是《包青天》。特别是《卷席筒》是一个哭戏,每次都哭得看戏的人心里发慌,也跟着哭成一片。不过,大家都不在乎,无论是喜事还是丧事,都爱看这出戏,因为这出戏讲的是“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
表叔只是戏班子里的一个戏子,在《卷席筒》里扮演苍娃,由于苍娃在戏里善良、正义,所以大家都很喜欢,顺便也就喜欢上了表叔。表叔每次来唱戏,除了带着戏服与锣鼓家伙,还会带几口缸给大家,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烧的。他大多数时候是个窑匠,一个人和泥巴,一个人捏成大大小小的陶陶罐罐,一个人装进窑里边,一个人上釉子。再一个人挑着,卖给四邻八乡的人。说是卖,其实就是用几升苞谷、半斗谷子换。村里人用这些缸沤酸菜,用盆子和面,用罐子熬腊猪肉,也熬治病的汤药。母亲熬了十几年汤药的罐子,如今还在家里,仍透出一股甘草的气息。还有的用来装粮食,用大缸装粮食最保稳,老鼠啃不动,也可以防潮,不易生虫子。我小时候,就用表叔烧出来的黑陶碗吃饭的,用这种碗吃饭,好处很多,一下两下摔不烂。小时候一个人能拥有一只自己的碗,就很了不起,所以摔烂了碗是要挨打的。到了冬天,这种厚实的黑碗,盛饭时不烫手,端在手里像个暖炉子,捧着十分舒服。就是夏天,这种碗也不烫人。
不过,现在方圆几百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烧窑了。去年与父亲探讨过,按照父亲的说法,你捏个泥巴碗,烧个泥巴碗,要花费多大的工夫,得过九十九道手呢。你卖便宜了,不划算;卖贵了,没有人要。现在人喜欢塑料的,水桶是塑料的,舀水的瓢是塑料的,和面的盆子是塑料的,吃饭的碗也换成塑料的了。不怕碰打,关键是便宜,一个一块两块钱,而且花花绿绿的,看着也漂亮一些。父亲最后说,要我说呀,我还是喜欢原来的黑陶碗,塑料碗端在手上轻飘飘的,觉得日子也不踏实。我赞同地说,塑料碗还有毒,用多了要致癌的。再这样下去,恐怕就没有文物了,塑料埋到墓里,哪经受得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折腾呢?
我翻过几道山梁赶到炉道乡的时候,早饭已经过了趟,房顶上的烟囱已经断气了。村子变化很大,隔三岔五地盖有楼房,一层的两层的,中间那条泥巴路,也铺上了水泥。比塔尔坪变化大多了。不是塔尔坪在外打工的人没赚到钱,塔尔坪有几个人在外边都成了百万富翁了。只是塔尔坪这地方是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盖楼房吧,房前屋后顶着山了,而且无论上西安还是下河南,都太偏了,不方便。真花大价钱盖了楼房,一年到头住不了一天两天。所以塔尔坪如今是没有楼房的,只有几十年前的青砖灰瓦,还有一家仍是石头垒起来的房子,不过基本已经空了。
如今流动性大,无论你跑到哪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常有陌生人上门,有的是要账的,有的是寻情的,也有顺道来旅游蹭饭的。听父亲说,经常就有上海人,跑到了塔尔坪,说是我的朋友。我知道,这都是我在《上海文学》发了一篇名叫《丹凤》的文章惹的。常有人看了文章问,你写的是不是真的呀,你们老家的月光可以兑在水里喝?真的满山遍野都是灵芝天麻?满河都有王八娃娃鱼?林子里隐居着大师?抽空得去你们老家转转了。
我几十年前来过表叔家,现在几乎一点也不认识了,我敲门问路,问了好几家,没有人应,才发现家家门上,都挂着大锁。偶尔有一个两个老人,在晒太阳,要么是聋子,要么眼神不好。以为我是找他们家的孩子,都躲躲闪闪的,说他们出门打工去了,要找他们你过年来吧,过年他们或许也不回家的。终于找到了村口,在一棵大核桃树下,看到了一个老人,正闭着眼睛一边晒太阳,手中一边在捏着泥巴。是在捏一只碗,像是城里人玩的陶艺。他的身边,已经摆着一长串的泥坯子。我准备问路时,从他下巴上的一颗黑痣,认出这个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就是表叔。我说,表叔呀,你还好吧?表叔睁开眼睛,似醒非醒地打量了我半天,张了张嘴,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旁边的一个老人替表叔说,你是谁呀?他不认识你呀。我说,我是塔尔坪的喜娃子。另一个老人说,你是先发家的喜娃子?跑到大上海的喜娃子?我说,我是呀,表叔不是已经不烧窑了吗?他怎么还在捏泥巴呢?
旁边的老人说,闲得慌呀,所以他呀,捏成了晒干,晒干了再毁掉,毁掉再揉成泥巴,然后再捏成碗,他手中这些泥巴,已经被他捏了有几十遍了吧?
我并不奇怪,看过《百年孤独》的人都知道,孤独的上校就干过同样的事情。不一样的是,上校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熔化了再制造、造成了再熔化的,是一个个已经成为人们很想收藏的小金鱼。
表叔挣扎着,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但是他明显有些慌,放下捏了一半的泥巴碗,去池子里洗了把手,赶紧给我让座。旁边的老人替他问,你是顺路吗?还是专门看他来了?我说,是专门找他来了,我爹说想他了,好多年不见了。表叔很明显听懂了,但手挥舞了半天,嘴巴使劲地蠕动着,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旁边的老人说,你表叔他两年前,无缘无故地,也不知是病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突然就哑巴了,不会说话了。我有些意外,正想说,父亲想唱老戏了,请表叔带着锣鼓家伙去塔尔坪住段日子,一起哼几句。但是看到表叔这个样子,已经纯粹变成了一个哑巴,我就改口了,说是专门给表叔送烟丝来的。
表叔看到油黄油黄的烟丝,就捏了一撮,两个老人按在烟锅里,使劲地猛吸着。各自抽完了一袋烟,表叔比画着,说是让我在树下等等,然后就回家去了。旁边的老人叹了口气说,这么好个人,能说会唱的,烧窑,打卦,看麻衣相,多能耐的一个人。老了老了,却突然变成哑巴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一辈子没有成家,好不容易领养了一儿一女,一个在山西煤矿招了上门女婿,一个嫁去了河南南阳,好几个春节都没有回来了。他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天天闷闷不乐的,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坐在一起也不插话。前几年与人为了一棵核桃树闹起来了,要吵架,张嘴的时候,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哑巴。
我正想说点什么,表叔已经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朝这边走来。他挎着一个包袱,很沉,里边是唱戏的道具。他换了一身衣服,竟然是半身的戏服。透出了一股酒气,恐怕是长期不用,为了防止发霉,用太阳晒过后,洒上白酒的原因。我说,表叔你这是干什么呀?要跑龙套给我看吗?表叔一边比画着,一边拉着我,就上路了。
我问,你知道我爹想看老戏了?表叔点点头。我说,你不是哑巴了吗?怎么唱呀?表叔苦笑了笑,做出一个武生劈腿挥拳的姿势。
黄昏时分,太阳还没有落山,我用自行车把表叔带回了塔尔坪。还没有走进村子,王铁匠按照父亲的吩咐,已经接到半路上,替表叔背着包袱了。远远地,我就听到我家院子里,有点乱哄哄的。问王铁匠,王铁匠只是笑,并不回答。等我们推开院门,发现房廊上,挂了两个大红灯笼,门前的台阶上经过布置,左边用一块床单拉成了幕帐,右边则用苞谷秆子隔了隔,算是戏子们登台亮相的屏风。
这是一帮老人们给表叔搭的戏台。这时父亲、杀猪的李老伯,还有开小卖店的方老伯,几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台阶下,还有一帮村里的老太太,三三两两地站着,一副等着看戏的架势。父亲对大家解释说,老婆子刚刚落土,在守灵时没有唱戏,现在反而要唱戏了,是因为老婆子昨天托梦了,她说她走了,若是我孤单了,就请他表叔来陪陪。醒来一想,他表叔也是一个男人,我要他陪什么?老婆子的意思,就是让我请他唱戏,大家找找乐子。所以,也不忌讳什么了,就请他表叔直接上场吧。
王铁匠对表叔说,虽然你一个人,先给大家唱一段《袁门斩子》吧?
我想去拦,但是表叔推开了我,一跨步就登上了戏台。我不知道在梨园怎么说,反正他拿出一顶戏帽子戴上,取出一根马鞭,开始在戏台上挥舞着。几个老人手中,有的拿锣,有的拿鼓,敲着打着。台上顿时马儿嘶鸣,蹄声嘚嘚,自然都是虚拟的。表叔风尘仆仆地跑了几圈,台下的人急着说,唱吧,唱那段“在帐下领了我父令,巡营瞭哨到边庭。遇见了胡儿兵不胜,穆柯寨招了穆桂英”。
表叔并没有开口,想来一个鲤鱼打挺,但是没有弹起来,像是半条在地上挣扎的蚯蚓。小卖店的方老伯说,龙套已经跑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不唱呢?王铁匠说,是不是口渴了?那喝口水再来吧。杀猪的李老伯说,好多年不唱了,是不是忘词了?还是忘唱腔了?说着,就哼了起来。父亲跑上前去,扶起了表叔。表叔张了张嘴,双手比画着,整个脸都扭曲了,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父亲把表叔接到塔尔坪,本来想,谁在台上唱戏谁在台下看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个老人可以借此乐一乐,熬过这个难过的冬天。到开春了,有虫子捉了,有草拔了,有苗子可以栽了,就有事情干了,少了那个老婆子,心也不会慌了。
我对着父亲的耳朵小声地说,表叔他病了,发不出声了。父亲没有听清,竖起耳朵反问我,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大声说,表叔他生病了。这次父亲听清了,问是什么病呢?我说,可能长期没个说话的人吧?父亲说,这叫啥病呢?我说,我们村有一对哑巴夫妻,收养了一个女儿,孩子本来是会说话的,因为和两个哑巴呆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变成哑巴了,表叔得的应该也是这个病吧?
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大家一时沉默了,锣鼓家伙也停掉了。大家虽然很想看戏,但是让一个哑巴在台上唱戏,于心不忍,就纷纷叹着气散掉了。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把表叔扶到床上。他坐在表叔的床边,对着表叔哼了一个晚上,字不正腔不圆地哼了一个晚上。每哼一句,就像老师给学生们领唱似的,然后对表叔说“唱吧”。父亲说,既然长期没个说话的人,就变成了哑巴,那么有个人一直在耳边说话,他的病也许就一下子好了,就会突然张嘴说话了。
但是父亲不知道哼了多少遍,唠叨了多少话,嗓子都哑掉了,表叔也努力地把嘴张到最大,喉管里只能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最后,表叔哭了,摇摇头,放弃了。
父亲本想留着表叔在塔尔坪住上几日,反正回去也是孤苦一个。但是表叔比画了半天,坚持要走,意思是还要回去捏泥巴碗。就是重复那些毁了和、和了捏、捏了晒、晒了再毁的日子。
送走表叔,父亲很伤心地对我说,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哑巴的,塔尔坪的几个老头子都会变成哑巴的,那时候塔尔坪就可以改成哑巴村了。方圆有个瞎子村,原以为只有一个说书的瞎子,原来是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瞎了。
父亲提起说书的瞎子,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记得你还爱听说书呀,特别是水浒传与三国演义,你还记得那个说书先生吗?
父亲说,你是说瞎子村的那个瞎子吧?
我说,是的,他的书说得太好了,小时候听得人连茅坑都不敢上了。
父亲说,这辈子怕是听不到了,他十几年前就死了,尸骨怕都烂成灰了。
我说,他没有收徒弟吗?
父亲说,收了,人家已经改行了。
我很吃惊。因为瞎子村的这个说书的瞎子,险些成了我的师傅。有次他来塔尔坪说书,说到紧要处,他又是一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茶后再叙”。吊得听书的人十分着急,问那程咬金到底有没有当皇上?说书的瞎子摸着胡子,卖着关子,品着茶水,笑而不答。我就站起来,拿着惊堂木“啪”地一拍,从案上操起小三弦一弹,就颤悠悠地唱了起来。我唱的关于程咬金在瓦冈寨当了三年的大德天子,这些情节当然都是过去听书的时候记下来的。
我唱了十几分钟。那天晚上散场后,瞎子就敲开了我家的门,对父亲说,这孩子是一个说书料子,他可以收我为徒。能做一个说书先生,在什么娱乐也没有的那个年代,相当于现在的歌星笑星影视名星,真是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以走村串户四处跑,是许多人家求之不得的。但是父亲一口回绝了,大意是这娃太小。为这事,我和父亲闹了好长时间,对父亲说话时也不喊“爹”,还在背地里偷偷地骂了父亲几句。父亲就解释说,你看看说书的,有几个有好下场?基本都是瞎子,为什么?因为他们泄露了天机,上天就惩罚他们,挖掉了他们的眼珠子。你想当瞎子,那就去好了。
我当然不想当瞎子,天下最可怜的就是瞎子了,金灿灿的苞谷与绿油油的麦子在他们眼中都是一个色彩,女人再漂亮与那头大肥猪长得都是一个样样。不过,如今看到表叔后,我觉得最可怜的还不是瞎子,是哑巴了。瞎子看不到,但是在心里想得到,喜欢哪个女人了,她的头发她的奶子是可以想出来的。但是哑巴呢?你想得再天花乱坠,就是说不出口,不是活活把人给憋死了吗?
3 收音机
续请的几天假期一转眼就到了,却还没有安顿好自己的父亲,我心里十分不安。那天早上,在父亲的催促下,我收拾好行李,准备返回上海了。父亲把我送出村子,顺着小路又送到镇上,一直送了十几里路。当我在镇上搭上前往县城的汽车时,父亲就站在初冬的冷风nUihDEO9BRwsvITlkLt1vj+Z1mOeCYztdV0k2RvD1w8=中抖动着,像是一棵大树上仅剩下的一片叶子。
我说,爹呀,你回去吧。说了好多遍,也许他没有听见,也许他想把我目送到极点。父亲仍然站着,站在我的起点上,站在他的终点上,背对着延绵起伏的群山。当汽车已经爬上了半山坡,我看到父亲仍然蹲在车站,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一边吸着烟,一边朝前边看着,仿佛他要看空整个大山,看穿一条条大路,一直看到上海,看到他的儿子。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汽车上与我并排的一位大嫂,我不认识她,她似乎是认识我的,也知道后妈刚刚去世,所以关心我说,是不是放不下你爹?
我说,是的,他太孤单了。
大嫂说,农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孩子也没有了,没有孩子在这里出生,也没有孩子在Cn9OvjyTF+8CJ8+eI/X3Dm26aDoIBglYHGtQZWJyk1k=这里长大,倒是只有老人在这里去世。
这时,我才发现她挺着个大肚子,是一个怀孕八九个月的孕妇,婆家也是塔尔坪的,男人还是我的远房兄弟,这次回来是开一张证明,要赶回西安生孩子。她告诉我说,自己一家三口,在西安已经呆了十多年了,膝下有个女儿已经上了初中,这是第二胎,没有证明的话,在城市里就没有办法住院,没有人给孩子接生。
我对大嫂说,这些老人就是等死吧,也不知道怎么个死法。请表叔唱戏时,发现表叔已经成了哑巴,请说书先生时,说书先生已经死了,徒弟已经改行了。大嫂听了,痛快地说,那就给他买个电视吧,如今的电视剧很吸引人的,像那个《甄嬛传》之类的,几个嫔妃斗得你死我活,穿的衣服和老戏一模一样,打发日子还是可以的。
我说,父亲是个农民,已经老了,七十多了,恐怕不喜欢你争我斗的吧?他倒是喜欢看戏曲,特别是豫剧,秦腔呀黄梅呀也能将就。大嫂说,那还是买个电视吧,有戏曲频道,秦腔,黄梅,豫剧,评弹,什么都有的。
说着话,就到了县城,我没有换乘前往西安的大巴,而是先给上海发了一个短信。大概意思是父亲还没有安顿好,丧偶之痛无人体会,所以得再请几天假,具体天数难定,要杀要剐,请领导批准。半天,领导只回了一个问号,一个感叹号。一想到父亲蹲在风中,目送我的样子,我已经顾不得多少了。
我下车后冲进了一家电器商场,购买了一台25英寸的大彩电。当我扛着彩电,下午再次回到塔尔坪的时候,在村口听到了唱戏的声音。声音十分大,一曲天仙配。很明显,这不是剧团唱的,而是广播的声音。我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亲生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就买了一台收音机,是红星牌的,是双波段的,上边有根天线,可以伸也可以缩。父亲无论在地里干活,还是到山上挖药,他都把这台收音机,带在身边,挂在脖子上。他收听的节目,基本只有两个,晚上收短波,白天收中波,清一色播放着老戏。别人用收音机还收听天气预报,但是他不用,他抬头看看门前山头的云彩薄厚、雾气灰白,再低头看看地上的蚂蚁爬行得轻重缓急,就基本知道两个时辰至一天之内,风大风小,是阴是晴,是冷是暖了。
后来,我分别去过西安,到过广州,最后定居在了上海,我无论到哪个城市,他就增加了一样节目,也开始收听天气预报了。他收听的,不是陕西的天气,也不是河南的天气,而是我所在城市的天气。因为我的存在,一个城市才存在,一个世界才存在。有一年,他收到有十几级台风的预报后,他告诉村子里的人,你们知道十级台风有多大吗?可以把咱们这里的核桃树,一下子连根拔起。所以,他急急地让人传来传去,打电话提醒我,一定注意,不要让风给吹跑了。
再后来,父亲的耳朵就聋了,前两三年的时候,鸡犬相鸣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听不到公鸡打鸣,就不知道天是几更。一辈子都靠这个起床,所以他让我给他买了一个电子表,代替了大公鸡。这也把大公鸡害惨了,小鸡孵出来不知道公母,一旦大点了,从头冠的大小,鸡毛的长短,一眼就辨别了。所以,公鸡来到世上,还没有叫一声,也没有和母鸡亲热一下,要么被他卖掉了,要么被他咔嚓掉了。
当他与后妈说话十分吃力时,我给他买过助听器,也带他去医院掏过耳屎,但是不起作用。没有办法,平时说话时,只能对着耳朵大声喊。所以,他开始不停地加大收音机的音量,最后把音量拨到最大,像是安了一个高音喇叭。半个村子都能听到了,他还是听不清楚。由于声音太大,开始大家都很开心,无论在田里干活,还是在茅坑拉屎,不用费一节电池,就能听到老戏了。后来,闹得村子里的猪呀鸡呀,整天五心烦躁的,像是疯了似的,到处乱撞乱蹿。猪啃着自己的脚,鸡则不再归巢。
大家就骂,你个聋子,听什么收音机呀?
父亲就笑着说,我是聋子,收音机又不聋,它可以听我呀,都是我的声音。
大家又骂,装狂,你哪能唱得这么好听?
反正父亲醒着,收音机就醒着;父亲睡了,收音机不见得睡得着。有时候他忘记关收音机了,也许没有收音机在边上,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入睡,是收音机把他哄睡的。早上醒来,若发现收音机还开着,他就十分心疼,把电池取下来,呵一口气,放在怀里擦着。像是心疼给他唱了一夜摇篮曲的母亲。
有一天,由于劳累过度,那台收音机就闪着火花,冒出一股黑烟,坏掉了。父亲虽然请人把它修好了,花了好大的价钱,据说是送了三棵房梁,算下来差不多可以抵一台新收音机了。但是父亲说,账不能这么算,买台新收音机,哪有这么顺手?而且我和它呀,已经有感情了。
修好收音机之后,父亲就不再打开了,也许是他舍不得了,也许是他真觉得自己是个聋子,开与不开,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他还是把这台收音机,天天搬出来,放在身边摆着,一有空还把它擦了一遍又一遍。我四婶对我说,有一次,有个收古董的,看上了这台红星牌收音机,要花两百块钱收走,他多少钱都不卖,是不是傻子呀?
针对这个,父亲事后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如果这台收音机,不是一台收音机,是自己的一个婆娘,她说什么唱什么,就是骂你咒你,你都听不见,说和不说都一个样,你是让她坐在身边呢?还是把她赶走,或者是卖掉?
我说,当然是陪在身边了。
也许是我离开后,他实在闷得慌,实在忍不住了吧,才又找了两节新电池装上了,把一直摆在案上的旧收音机打开了,而且还真收听到了一台老戏。
父亲看我返回来了,又是责怪又是高兴地说,你看看,这台收音机,有几十年吧?它还能出声呢。父亲又上前调了调,把一根红线调到了88.1,这个红线对他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多年前是播放豫剧的,闭着眼睛他都可以调出这个波段。父亲把耳朵贴在上边,好像没有听清什么。但是他说,看着它一闪一闪的,就是在和我说话呢。
父亲还是那个意思,听见听不见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身边,而且对着他说,就行了。那一闪一闪的,就是它在对着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个人与自己说话,就不会孤单了。
我说,我给你买了个大彩电,大彩电的嘴巴更大,而且还有人影儿,和你说起话来,像真人一样,更方便一些。你就是听不见,还可以看看的。父亲眼神不花,只是自小大字不识一个。我心想,他看电视,只能像当年人们看默剧一般了。上海滩的阮玲玉就是演默剧的,最好的默剧是卓别林演的。但是一个只喜爱戏曲的农民老人,他有那样高的欣赏品味吗?
不管如何,我在第二天中午,又去买了一口大锅,就是卫星接收器,就把这台电视安装好了。我们那里没有有线,也没有电视信号,要想收到不带雪花点子的电视节目,只能安装一口卫星大锅,然后把天线拉到房背后的山顶上,才能收到十几个卫星电视台。
当收到几套电视节目时,父亲十分开心,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他对我说,这下好了,就可以看着电视睡觉了。可惜的是,无论我怎么调来调去,就是收不到河南台。虽然收到陕西台与中央一套,大白天的,都在播放着韩剧。我说,这是韩国的电视剧,可好看了,我晚上不看韩剧,就会失眠。父亲问,韩国在什么地方?比北京离我们近吗?他们为什么把电视放到我们塔尔坪了?我无法解释,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戏曲频道。我与父亲一直等到天黑,等到半夜。我知道,如今的戏曲收视率不高,恐怕已经调到后半夜了。但是我与父亲守了一夜,一直到天亮,在十几个频道里,也没有收到一个戏曲节目。
父亲安慰我说,比收音机好多了,电视能看到人影儿了。
但是王铁匠跑过来看电视时,对父亲说,电视很费电的,一个月怕要几十度吧?原来儿子也让我买电视,就是考虑电费太贵了。
父亲平时用电十分节俭,天不黑透不开灯,前脚一走,后脚就把电给灭掉了。大部分时候,基本是对着星空。所以,我看到父亲的电费单,一个月仅仅只有两度电。听了王铁匠的话,父亲赶紧爬到电表上,一看转得那么欢,数字在呼呼地向上跳,父亲惊呼道,我的妈呀,比兔子跑得还快呀。赶紧跑过来,一把拔掉了电视的插头。父亲从那天起,基本就没有打开过电视了。他还是拿出收音机,不时地看看收音机,看着那一闪一闪的亮点。相对电视,收音机就好多了,两节电池基本能用半个月。虽然已经不是老戏了,他还对我说,还是《卷席筒》好听。我说,是的,还和当年一样。
他可能把天下所有的节目,都当成他喜欢的老戏在听着,在回味着吧。按说有了收音机,对于耳朵聋了的父亲,意义还是挺大的,但是有一个细节让我十分揪心。他每次出门挑水前,都会冲着收音机说,你看看,水缸又空了;他每次做饭前,都会冲着收音机说,你看看,中午煮面条好呢,还是烙锅盔好呢?他每次从外边回来,一走进屋子,就冲到收音机前,拧一拧,调一调。像是在调台,更像是在和家里的一个亲人打着招呼。后妈在世时,他和她说话的语气就是这个样子。
那天下午,刚吃过午饭,收拾了锅碗,父亲说是家里的面粉不多了,就铲了一袋麦子,去方老伯家磨麦子。他在出门前,又冲着收音机说,你看看,是磨白一点,还是磨黑一点?说完,可能是发现那个红灯不闪了,就跑过去调了调收音机,把音量拧到最大。只听到“啪”的一声,随着一道火光,收音机又冒出了一股黑烟。
父亲抱着这台收音机,又是拍,又是打的,像是面对一个使性子的女人。但是无论他怎么样,那个红灯再没有亮了,连一丝啦啦的声音也没有了。最后,他让我用镙丝刀,把后盖都打开了,还是不能起死回生。我本想说,再买个新的吧?但想到他过去的话,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这台破旧的收音机,从此又被他摆在了案子上,摆在了他能看得见的地方,不时地拿下来擦一擦。这台变成哑巴的收音机,恐怕只有父亲一个人,能从中听出它的声音;也许只有这台收音机,能与父亲一个人进行着某些别人听不懂的私语。
4 打麻将
自从父亲的收音机也变成哑巴后,我更加苦恼了。面对一个农民,一个耳朵聋了的老人,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而且又进入一片荒芜的冬天,土地在慢慢地覆盖上了冰霜,我应该用什么来取悦他,寄托他,让他安度晚年呢?
我没有再去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请求上海的单位再宽限几日。反正不安顿好父亲,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有时候想想,被上海开除了,呆在塔尔坪也不错。穷是穷了点,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海阔天空,还不能用手机。但起码有父亲,还有几个死去的亲人,埋在这片土地上。住在塔尔坪起码不会像在上海那样想家了。我又在自问,不想家了的时候,我会不会又想念远方的上海呢?这种想,是有差别的,想念故乡是一种寂寞,想念远方是一种空虚。寂寞是有,而空虚是无。
那天父亲爬到阁楼上,把刚杀的那头小猪制成腊肉,要悬挂到房梁上去的时候,却突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白纸,神情也有些恍恍惚惚。我问他是不是碰到蛇呀什么的了?因为农村的房子,会有一个光线暗淡的阁楼,专门用来堆放粮食、洋芋,所以经常会有动物在上边出没,最多的是老鼠。有一次,竟然看到有一条蛇蜕下来的皮,白白的,和蛇皮袋子的颜色一样,上边还有鳞片。
父亲才告诉我,他给自己预备好了老衣,怕哪天一口气上不来,我们儿女不在家,不用慌慌张张的了。这几天睡觉时,经常听到后妈在房后叫他,刚才上楼看到自己的这套老衣,好像穿在了后妈的身上,向他一步步走过来,又在喊叫着他了。
父亲看着我说,这是老婆子催命来了。
我安慰他说,楼上黑乎乎的,你怕是看花眼了,而且你是一个聋子,哪能听到什么呀?你还是放宽心吧,你肯定是想后妈了,才感觉她在喊你呢。
父亲吓得不敢再上楼了,就在门外的屋檐下钉上一颗颗钉子,然后把一块块已经腌好的腊猪肉挂了上去。父亲担心地说,这样会被人偷走的,城里的人什么都偷,连地里的玉米棒子,树上的青壳核桃,都偷回城里去摆摊子卖钱。
如果我此时离开塔尔坪,这不但是极大的不孝,也无异于置父亲于死地。没有父亲,我还要上海干什么呢?我还要远方有什么意义呢?通过回家奔丧这几天,我突然意识到人的一生,天伦之乐应该比其他任何快乐都重要。
在我们塔尔坪,从我记事时起,一直到如今,民风就十分纯朴。也许正是这个,与外面的世界一对比,特别是与尔虞我诈的上海比,一个是雪花,一个是污水。这可不是吹的,纯朴到什么程度,我可以这么说,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会打牌。而在上海,满大街匆匆忙忙的,全是赶场子的赌徒。塔尔坪原来几百号人,没有一个人会打牌,如此干净,在整个中国是不是独一无二?不过,有一个人会打麻将。这个会打麻将的人,就是我的大伯,他是我们陈家的老大,也是爷爷这个大地主的继承人,自然留有封建社会的遗风也不为奇。
父亲出生于1938年,大伯是父亲的大哥,应该也在民国出生的,他打麻将的手艺就是在那个乱世学会的。当时我们陈家是有名的大地主,方圆几十里的庄稼、畜生都是姓陈的,据说我的亲生母亲就是用两亩坡地换来的童养媳。在解放前,大伯常怀里揣着银元,跑个十里八里的,到处找人打麻将;到了解放后,他手痒痒,背地里到处吆喝,想凑齐一桌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地主崽子的场子。晚年时,迎来了一个自由的好时代,打麻将已经不需要躲躲藏藏了,全国人民都在打麻将取乐,还有了麻将大赛。有的在马路边,有的在自己家里,有的在专门的棋牌室,一边喝茶一边赌博。大伯牌瘾就犯了,很想跑个十里八里玩上几把,但是腿脚患了风湿不灵便了。
有阵子,他拉着村子里几个老人,要教他们打麻将,被人骂得狗血喷头,说他不务正业,有力气不如好好种种庄稼,养养牲口。有一年,听说从外地回去过年的人中,有几个学会了打麻将,他就硬让我骑着自行车,把他带到了镇上,凑齐了一桌子,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他竟然晕倒在牌桌子上。问他,钱输了多少?他叹了口气,说一把老骨头了,不输掉也会带到土里去的,关键是身体吃不消了,老了。他问我,平时就好赌几把,这么大年纪了,却不能玩自己喜欢的,人活着图个什么呢?我说,还可以干别的呀?他说,干什么?像你爹那样,种麦子苞谷吗?一顿就半碗饭,要那么多粮食有个屁用?
后来,大伯死了,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老死的。听父亲说,他拄着拐杖去了余家村,找几个老年的麻友好好玩了几把。玩到半夜,起身去上茅坑,没有想到脚下一滑,掉到茅坑里,被大粪给活活淹死了。等到被人从茅坑里捞上来,入殓前帮他擦洗身子,掰开他的右手一看,手中竟然还死死地捏着一个三万。那晚和大伯打麻将的麻友说,大伯上茅坑前,他正好要和最后一个边三万的,没有想到被大伯给带到阴曹地府去了。
与我们塔尔坪正好相反的,就是四十里外的余家村,是区政府的所在地,所以是我们那里的平川。好像越是平川,赌博的人越多;越宽阔的地方,赌场就越大。在余家村,十岁的孩子与孩子凑一桌,赌注小到核桃,大到作业本;小媳妇与小媳妇凑一桌,赌注小到发卡,中到油盐酱醋,大到出嫁时的银手镯;老头与老头凑一桌,赌注小到烟叶子,大到水烟斗。那些男人,自不必说,人人都会打拐三,挖坑,扎金花,打麻将。人多时,十几号人一起上;人少时,两个人也可以单挑。他们就没有老人孩子那种情趣了,直接赌钱,几十块、几百块、几千块,有的一场子下来,赢输已经上万了。
我有一个表姐,就嫁到了四十里外的余家村,我当年的中学就是在余家村念的。念书的那几年,我是住在表姐家的,那时候还没有通电,晚上点的是煤油灯。而我家,穷得有时候连煤油灯都供不起了。有一阵子,我太用功了,半夜三更的,父亲就劝我说“省点煤油吧”。其实,用煤油灯有个最大的坏处,是油烟熏得人鼻孔乌黑,洗也洗不干净。所以小时候,我险些取代了爱迪生,发明了灯泡子。我一看到光,就想着怎么利用它。最亮的肯定是太阳,但是太阳一落山,所有光线就断了,我不知道怎么把太阳延续到晚上;晚上时,最亮的是月亮和星星,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接近它们,或者是把它们摘下来;夏天时,我终于有办法了,看到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就逮住它们,装在小玻璃瓶子里,五个萤火虫放在一起,那光亮就能看书了,有点像瓦数小点的荧光灯泡子了。没有噪音,没有黑烟,可惜的是如今萤火虫有点绝种了,飞得也特别高,根本没有办法逮住它们。
我住在表姐家的时候,是有免费的煤油灯可以用的。因为我住的那间房子,就像一个专业的麻将室。每到天一黑,吃完晚饭大家就来抢位子。基本上天天都是打通宵。谁自摸了,就从中抽出几毛钱,作为煤油钱。他们打通宵,我就看书看个通宵,所以中学那几年,我年年考第一,尤其数学次次一百分,考得全学校的学生眼睛都绿了,最后一举考上了大学。村子里远房侄子远房外甥,让我传授念书经验的时候,我就说打麻将。把麻将弄懂了,数学就小菜一碟。他们说,你骗人,我们塔尔坪哪有会打麻将的人呀?
父亲无聊至极,就在院子里劈柴,把一根根树木截断,再劈成一柈柈,然后垒在房廊下。这是为过冬准备的,到冬天大雪封山后,就要靠这些柴禾生火做饭,也要靠这些柴禾烧坑,生炉子取暖。柴禾方方正正地,已经码得高过人头了,但是他还在劈着。
我坐在门前,烦躁不安地看着。父亲确实老了,握着斧头的手不再稳了,砍下去的时候也不准了;脸上的皱纹连成一片,深得可以夹住木屑了。虽然剃了光头,但是白透的发根像是撒上了一层霜;眼睛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潮潮的,含着一丝丝泪光。他劈一会儿,就会伸出手捶捶自己的腰,他佝偻的腰已经酸了,痛了。
这时有人推开了院门。正好是嫁到余家村的表姐。表姐说,哎呀,大上海的人回来了?也不去余家村玩玩?现在出息了,是城里人了,是不是嫌表姐家门槛低呀?我说,我后妈刚下葬,戴孝期间是不能走亲戚的。刚刚还想到表姐了呢。
表姐说,想我?想我这个老太婆干什么?我说,想在表姐家上中学的日子,不是表姐家天天打麻将,恐怕还考不上大学呢。表姐笑笑说,这句话还有良心,那时候不是开个麻将场子,那煤油钱怕也是供不起的,你哪能次次考一百呀。你个大忙人,过去回来最多两三天,这次怎么在家住这么久?
我说,放不下我爹呀,你看看后妈一去世,几天时间他一下子就像老了十年了,没着没落的,丢了魂似的。我正为这事发愁呢。表姐说,老人嘛,要想得开才行,你看看我公公婆婆,人家天天在干什么?早上起来饭一吃,就去打牌,中午饭一吃,还是去打牌。打个几圈子,一天就乐呵呵地过去了,还是把你爹送到我家去吧。
我说,本想让他跟我去上海,但他哪里也不去呀,再说了我爹种庄稼样样精通,就是打牌肯定是不会的,恐怕连牌有几张都不知道吧?
父亲耳朵聋,别人说他是装的,一说他坏话他就听清了。父亲听到我的话,马上转过头,对着我嘟囔说,谁不知道呀,牌是五十四张,麻将是一百张。
表姐说,错了,是一百三十六张,这是陕西麻将。人家上海麻将里,还有春、夏、秋、冬、梅、兰、菊、竹,所以加上这些花牌就更多了。父亲说,还是几岁的时候看人家打的,过去六七十年了,哪里还记得清呢。
我见父亲对打牌感兴趣,心想如果父亲学会打牌了,那生活就有寄托了。我于是高兴地跑到父亲耳边,大声喊着说,爹呀,我教你打牌吧?你喜欢麻将呢?还是喜欢扑克?父亲摇摇头说,啥都不玩,打牌有赢有输,赢了别人的别人不高兴,输了自己又心疼,所以说赌博孤老子,一上桌子,没大没小的,娘老子都不认了。
我说,这个你放心,你们可以不赌钱呀。
父亲说,不赌钱,我想玩,人家玩吗?
我说,你们不玩钱,就玩烟,每次一根烟。若是舍不得香烟,就玩烟丝,每次一口烟丝也行,反正是打发时辰,图个高兴。
父亲说,我一个人也不能打呀?说到烟,父亲口气就松了。什么东西都是分家的,就是烟草不分家,每年种个几分地,收了烟叶子,刷上香油,用刨子一推,就成了上好的烟丝。大家在一起,不说话可以,但是烟肯定要抽的,抽烟的时候就不分你我了。所以赌烟丝,就跟不赌一个样子。
我说,小卖店的方老伯,杀猪的李老伯,还有王铁匠,加上你,正好就是一桌子。明天起我就一起教你们吧。父亲没有吱声,算是答应了。我跑过去,把父亲劈的柴禾,帮着码起来。每码一根,就对父亲说,这柴禾与麻将是一样的,码着码着就熟练了,到最后闭着眼睛,也能摸出个八九。我十分起劲,像是找到了生活的支点,连午饭也没有吃,就立即爬上表姐的摩托车,赶往余家村拿麻将去了。
晚上我把一副麻将,带到父亲面前,哗啦啦一下子摊在床上,想给父亲开个小灶。我说,一百三十六张牌,每个人面前码双层十七排,摸牌时每个人摸十三张。父亲看了说,这哪像麻将呀,像是一根根骨头。我说,好的麻将,就是用牛骨头磨出来的。父亲说,不是牛,是人,当年要修地,改河道,移你奶奶的坟,揭开棺材一看,肉呀头发呀,都成灰了,只有一堆散了架的骨头,特别是脚指头这样的,太像麻将了。
我说,爹呀,你太吓人了,不过你打牌的时候,想着自己摸起来的,一张张都是奶奶的骨头的话,手气不会差的。事后,在父亲短暂的打麻将生活中,还真一次也没有输过。按照小卖店方老伯的说法,每次父亲摸起一张,如果正是想要的牌,像是摸到了老祖先的脚后跟,他把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
父亲反悔了,死活不愿意学了。以为是被骨头吓的,问起原因,他却说,打麻将会上瘾的,你大伯开始学麻将时,也是不赌钱的,后来越打越大,不赌钱他就不上场,十一岁那年还输掉了家里的三亩平地。父亲最后说,打牌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邻村的那几个,要么闹得打断了胳膊,要么欠一屁股债跑到外边一辈子不敢回来了。我们塔尔坪唯一一个会打麻将的,就是你大伯,他的下场你知道了,被屎尿活活给淹死了,把他从茅坑捞出来时,肚子鼓得像个猪尿泡,棺材里都放不下了。
我说,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一帮老头,一辈子为儿女们忙,为猪呀牛呀米呀面呀忙,现在应该好好乐乐了。再怎么玩,也没几年好玩的吧?你现在的身子骨,是不是快散架了?父亲说,不是么,有句古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今年七十三了,也不知道过得了这个年不?
父子两个说着说着,一心酸,就低着头,哭了起来。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去方老伯家的小卖店,买了几包猴王烟,又去了村东头的杀猪匠李老伯家,还有村西头的王铁匠家,分别塞给他们每人一包烟。说是吃完早饭,到我家坐坐去。我那里有酒呢。早饭后,太阳刚升到了山头,几个老人就陆续来了。我在院子中间支了一张桌子,摆了四个凳子,还有一瓶西凤酒,五个盅子。
我给每个人各倒了一杯,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几位老伯,你们会打麻将吗?几个人连连摆手说,金条呀玉枕呀,倒是见过几次,麻将还真少见了。
我回屋里,提出一个包袱,把麻将哗哗啦啦地倒在桌子上。几个老人看了,十分稀罕地说,哎呀,真像是骨头呀。我说,你们怎么和我爹一样的,他觉得这是我奶奶的脚趾头呢。其实呀,这副牌玉不是玉,石头不是石头,恐怕是塑料的。我教你们打麻将吧?
几个人嘻嘻哈哈起来,就上前摸一张,说这是三条,说那是三饼,说这是九万。其中几个,他们还不认识,比如一条,上边不是一横,而刻着一只鸡。我说这叫幺鸡。他们看着,就嘿嘿地笑了,说还真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鸡娃子。认着认着,大家就各坐一方,摆开了架势。我给大家讲了几遍,又示范了几把。方老伯说,原来这么容易呀,你就陪我们试着玩几圈吧。
父亲一直在旁边坐着,开始有点毫无兴趣的样子,当听到其他几位老人大呼小叫的,他情绪也高涨了起来,开始为我指指点点了。我顺势说,爹呀,你来吧?于是父亲就坐到了麻将桌前,从那一天起父亲慢慢喜欢麻将了。
第一天,大家什么也不赢也不输,赢了的斟酒,输了的就喝一杯。一边喝酒一边玩,一直玩到了天黑。我说,开灯继续打吧。父亲斜了我一眼说,算了,还有明天呢。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怕费电。我不回家的时候,家里只有15瓦灯泡子;只有我回家了,他才给我换上30瓦灯泡子。而且我一进村就换上了,一出村他就换下来了。
第二天早饭刚过,不用再喊叫,几个人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一赶来二话不说,就直接坐到了桌子前。小卖店的方老伯提议说,我们来点什么吧?不然不痛不痒的,也不知道谁打的好谁打的坏呀?
几个人纷纷掏出我塞给他们的猴王烟,说是每盘一根烟。整个上午,因为是边学边打,所以打了十几圈,就到了生火做饭的时间了,村子里很快就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方老伯家的婆娘,三番五次地喊他回家吃饭,他恋恋不舍地对我说,这日子真好混啊,你和你爹到我们家吃顿现成的,浆水面,吃完了大家接着打吧。
看到村子里的几个老人,在一起玩得十分尽兴,父亲的脸上也舒展多了。我跟父亲商量说,我要回上海了。父亲说,赶紧回去吧,不然怕要被开除了。我说,你只管跟他们玩,他们要赢钱,你就拿钱,他们要赌房子,你就押房子,赢了自己买点烟酒,输了全算在儿子身上。儿子在上海一个月赚的,够你放心大胆地输上几年的。
父亲连连地点头,离开村子之前,我带着纸与香,去了一趟我们塔尔坪的墓地。塔尔坪的人,除了早产的婴儿被埋到地里当肥料了,其余的死后,就都埋在墓地。有什么样的村子,就有什么样的墓地,所以一片片连起来十分壮观。每到过年过节,都要给坟上送灯。每个死人一盏,这几年,随着人们不断进城,如今其辉煌程度,远远超过活人住着的村子了。
我给后妈、亲妈和哥哥分别烧了纸钱,上了香,磕了三个头。我跪在她们的坟头哭了,我说,儿子此去上海,也不知道是孝还是不孝,请求两位母亲与哥哥,在天之灵好好保佑父亲身体健康,安度晚年。
我不在的时候,祭祀这样的事情,都是由父亲代劳的。想必父亲在下跪磕头后,祈求死者的应该是保佑我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子,能够走得更远吧?这一次,父亲没有跟着我,而是远远地站在河岸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好像我祭拜的,不是几个死去的人,而是他这个苍老的活人。
回到上海,从塔尔坪就不时传来关于父亲与几个老人打麻将的消息,说谁也想不到,塔尔坪也有麻将了,能够听到哗啦啦洗牌的声音了。父亲基本是每场必赢,哪怕输得再厉害,收场前最后一个高庄,就反败为胜了。父亲在电话里嘿嘿地笑着说,那些牌呀,还真像你奶奶的脚趾头,灵得很。
王铁匠输得最多,大概有四盒子猴王吧。最后一把就要赖账,说是不打了,不打了。其他几个人说,古话说得好,愿赌服输。王铁匠说,那好,要打的话,就赢洋芋吧。因为他家的洋芋收成好,今年一下子挖了三千多斤。而且收成一好,就卖不出去了。自己留着吃吧,儿女都不在家,老两口一天三顿焖着吃、煮着吃、炸着吃,还扎糍粑吃,到明年春天也吃不完,春天吃不完的洋芋,就会长芽子烂掉的。
所以几个老人,再到我家院子打麻将时,每人从家里就会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洋芋,放在身边,输了就摸一个出来,赢了就拿一个回去。拿来拿去,洋芋皮都磨掉了,输了的无所谓,赢了的只好提回家,刮了皮,当天吃掉。大家觉得,这比赢香烟有趣多了。大家把这麻将桌子,当成了几亩坡地。赢了的人就像秋天挖洋芋一样开心,输了的人呢?当是当年天旱,洋芋歉收了。这样其乐融融地打着打着,日子果真过得十分快,一晃太阳就落山了。
十几天的样子,矛盾又来了。小卖店的方老伯,嫌父亲提的洋芋有些是青的,青洋芋吃了麻嘴,而且有毒;王铁匠赚杀猪匠李老伯每次提来的洋芋,都是小蛋蛋子,两个也比不得他家的一个大。杀猪匠李老伯则说,我家的地都是边角地,这已经挑大的了。王铁匠说,你整天睡懒觉,再厚实的好地,你不上化肥,不拔草,不松土,长个鸡巴。杀猪匠李老伯是塔尔坪有名的懒人,几亩地只管春天种,秋天收,再旱不灌溉,再涝不排水。因为,单凭着给村子里的人杀猪,他已经可以吃得满嘴流油了。
两个人一争一吵,杀猪匠李老伯被人揭了短,一气之下就把桌子给掀翻了。
几个老人不但麻将散场了,就是在村子里碰了头,也跟仇人似的,翻着白眼。原来彼此从门前过,还问一句,吃了吗?抽袋烟吧?现在村子西头的王铁匠要去村东头挑水,也不从杀猪匠李老伯家门前过了,而是绕过一大圈子。杀猪匠李老伯要去村西头小卖店,路过王铁匠家门口时,就朝院子里吐一口唾沫。
有一点我听了,心里就直乐,不管怎么样,他们三个人都有事没事,吃完饭就跑到我家院子,不咸不淡的。看样子,他们上瘾了。
我们村子只有小卖店的方老伯家通了电话,起初是为了进货方便,后来就成了塔尔坪的公用电话,谁去接个电话五毛钱,打个电话一块钱。我在早上,中午,与下午,分头朝小卖部打了电话,让方老伯、王铁匠、李老伯分头接了。我分头问他们,现在洋芋多少钱一斤?他们说,八毛钱一斤。我问,一斤有几个?他们说,一斤就八个吧?我问,那一个洋芋值多少钱?他们说,小的八分,大的一毛二。我说,照这个账算下来,你们再打麻将的话,每次直接就一毛钱吧。上海这边也打麻将,有的赢房子,有的赢汽车,他们总不能直接把房子汽车押上吧?
三个老人出奇地一致,这样不就是赌博了吗?我说,你们赢洋芋就不是赌博吗?也一样是赌博。老祖先说了,大赌伤身,小赌怡情。而且现在一毛钱还算钱吗?上海找一根狗毛容易,要找一毛钱太难了。恐怕只有塔尔坪才有一毛钱吧?
三个老人还是不肯松口,说钱与洋芋还是不一样,洋芋煮熟了可以吞下肚子,钱就不一样,吞不下去。我无奈地说,这样吧,不管是钱还是洋芋,你们替我打吧。我给每个人发一百块钱,不够输我再补,赢了我也不会要了,就算孝敬你们的。
三个老人听了,个个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呀?儿女也没有这么孝顺的。我对方老伯说,你相信我吗?他说,当然信了,你是上海的大款嘛,听说每个月赚我们一辈子的钱,能把我的小卖店捣个空。我说,那你就先给我垫三百块,每个人发一百,我下次回来就还给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
方老伯问,那你爹呢?他的钱哪里来呀?
其实我走的时候,多给他留了五百块,知道他小气,赢洋芋可以,一旦赢钱,他肯定舍不得的。所以我叮嘱他说,这五百块是给他以后打牌用的,是专款,用不掉得还给我。
杀猪匠李老伯与王铁匠领了一百块钱后,吞吞吐吐地说,想打呀,没有腿子呀。他们的意思是已经闹僵了,人家还会坐到一起吗?我说,你们放心,我已经说好了,明天还在我家院子里碰头,我爹把西凤酒都准备好了。
安排妥当后,心里一下子舒了口气。我在家多呆了几天,回到上海单位一提到父亲就眼泪巴巴的,领导也没有太为难,只是按旷工扣了一点工资,生活一切照旧。第二天早上,我刚坐到办公室,在塔尔坪应该是炊烟散淡的时候,心想那几个老人应该又回到麻将桌前,陪着父亲乐呵呵地玩着了吧?这时,电话响了,是0914,是老家的区号,是塔尔坪的号码。
打电话的是小卖店的方老伯,他有点暗淡地说,三缺一,打不成了。我说,两个老头子还是不肯和好?还是有谁出门了?方老伯说,病了,一个病了。我着急地说,是我爹病了吗?离开的时候就看到他不停地咳嗽。方老伯说,是杀猪匠老李,昨天给他一百块钱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早上一起床,一下子口吐白沫,浑身抽筋,医生上门一看,说是中风,得了半身不遂,别说摸麻将牌了,就是连根草也捻不动了。
我沉默了半天,真是觉得人生无常。这个杀猪的李老伯,多么健壮的一个人,前几天一个人还放倒过我家的大肥猪,一辈子至少杀过几千头了吧?没有任何毛病,但是老了老了,却中风了,生活不能自理了。按说塔尔坪还有几个老人,要么卧床不起,要么患了痴呆,剩下的都是老太太了。让我的农民父亲靠打麻将打发日子的想法彻底失败了。
怎么办呢?我只好另做打算了。我问方老伯,我二姨娘她怎么样了?我爹有没有把她接到塔尔坪来?方老伯说,还是老样子,把她接来做什么呀?让她打麻将?让她照顾你爹?病歪歪的,水都端不稳,不让你爹照顾她就不错了。
我说,她是我二姨娘,算是我妈呢,她有一张嘴,起码是个说话的人吧?
5 二姨娘
奔完丧后,离开塔尔坪回上海的时候,父亲还是顺着一条小路,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不停地回过头,看看父亲,又看看那个如今空有父亲一人的大院子,越来越像是一只饿死的开始腐烂的大老虎,它腹中空空,透着一丝丝的恐怖气息。
父亲一直跟在身后,跟到了镇上的汽车站。还替我把行李箱送上了车,既有恋恋不舍之情,也有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父亲,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父亲说,你二姨娘病了,你顺路去看看她行吗?听说得了痨病,一发病就咳嗽,气都出不来了。
二姨娘是我母亲的亲妹妹,不是父亲古时候的偏房。母亲有两个妹妹,小姨娘嫁到了河南的灵宝。说是嫁,有点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小姨娘本来要嫁给我的三叔,就是那个很早就去世的光棍。那个年月闹饥荒,家家户户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人吃了树皮或者是蘑菇给毒死了,好多人是被活活饿死的。所以,女人找婆家,唯一的标准就是有口饭吃。小姨娘与三叔入洞房的那天晚上,家里穷得没待一个客人,没备一滴酒水,没摆一桌酒席。再穷,新娘新郎上床前,应该能饱吃一顿吧?但是这个晚上,等进了洞房,揭开红盖头,吹了蜡烛,准备睡觉的时候,还没有见到一颗米粒儿。一打听,原是米缸见底了,揭不开锅了。小姨娘一生气,当天晚上就跑掉了。
多年以后才打听到小姨娘的下落,她一直跑到了河南省灵宝的一个黄土高坡。她当时心想,谁能每天给她一个馒头,她就嫁给谁。河南灵宝那里地多,人少,都住在坡顶上。除了下雨时积起来的一个水窖,平时吃水基本都得去沟底,所以水比油贵。她跑到那里,实在跑不动了,想讨口水喝,但是主人却给她捧出一箩白馒头,足够她吃上几天了。后来,小姨娘就成了这家的女人,离我们塔尔坪据说有三百多里,太远了,没有人去她家走过亲戚。因为小姨娘走出了塔尔坪,所以大家还是挺羡慕的。
二姨娘的生活则幸福得多,第一次嫁给了平川人家,三十岁时姨夫死了,她又改嫁给了姨夫的亲弟弟,到五年前这个亲弟弟也死了,不过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二姨娘家住在一个叫油房的地方,顾名思义,就是方圆打油的地方。离塔尔坪六十里,离县城三十里,去县城稍微绕一下,就可以顺路了。比起小姨娘家,要方便得多了。我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在这个世上只有二姨娘最亲了,所以过年过节都去她家的。她家的好东西,炸果子,鱼馒头,也是先尽着我的。我到外边打工时起,就再没有见过二姨娘了,应该有十五六年了吧?
二姨娘的病早就听说了,我们那里的人说是痨病,太劳心劳力的原因,其实就是肺结核,一发起病来,不仅咳嗽不止,而且喘气。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子儿媳本来挺孝顺的,每天给她熬草药,一勺勺地喂到嘴里,有时候大小便不能自理,都是儿子儿媳帮着清理,然后再用清水擦干净的。但是日子一长,就烦了,除了二姨娘一日三顿饭之外,再没有人管了。
听到父亲提起二姨娘,我说,我早就想去看看她了。
父亲说,我也好久不见她了,怕有三年时辰了吧?
于是父亲从镇上也上了车,我们两个并排坐着,一起前往县城。这是我与父亲第一次一起乘车,我们挨在一起,手不停地碰一下,又碰一下。开始我们说了好多话,说到窗外的红叶,说到偶尔拦在路上的野鸡,说到瓦蓝瓦蓝的天空。父亲说,按说入冬了,应该下雪了。我说,应该是一个暖冬吧?上海基本是不下雪的。说了一会儿,父亲就有些头晕,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靠着我,枕在我的肩膀上。他装作继续入睡的样子,闭上了眼睛。他多么希望这一辈子,剩下的时光都在儿子的肩膀上度过啊。
当汽车翻过第二道山梁时,地域一下子开阔了。我对父亲说,我们到了。父亲说,好快呀,一迷眼就到了。二姨娘家离公路边还有二里路,我与父亲一前一后地走着。等远远地看到一个村落时,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我能把你二姨娘接到塔尔坪吗?
我早就猜到父亲的意思了,这次他让我来,不是要看望二姨娘,而是给他与二姨娘牵线来了。我笑了笑问,把二姨娘接到塔尔坪干什么呢?父亲说,来住呀?我问,住几天呢?父亲说,听她的,她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半月,一年,十年,随她吧。我问,你不嫌她?拉屎撒尿都得有人端着,而且她的病还会传染的。父亲说,我这把年纪了,传染上了,就一起埋掉,还省事呢。我问,她住哪间房子?你住哪间房子?
父亲有点害羞了,一脸通红地说,还能住哪个房子?你这娃,在故意糊弄你爹吧?
这一路上,是我与父亲最美好的时光了。等进了村子,钻进了二姨娘家的房子,老远就听到了沙哑的咳嗽声,刚到门口就能闻到一股臭味,苍蝇嗡嗡叫着四处乱飞。进了屋子,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人,蓬头垢面的,已经看不清面目,头发已经脱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已经全白了。她喉咙里,像是塞进了棉花套子,使劲地喘着粗气。厉害的时候,蜷缩着,两头几乎勾在一起,像是一只疼痛的虫子。
父亲上前喊了一声二姨娘的小名,才知道二姨娘小名叫兰子。父亲一手握住了二姨娘的手,一手轻轻地替她拍着背。我站在刺眼的光束里,轻轻地喊了一声“二姨娘”,就忍不住哭了。二姨娘等稍微平缓了些,就说,这不是喜娃子吗?最后看见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呢,胡子都没长呢,现在也老了,头发好像也白了?牙齿怎么也掉了?看样子,在大上海也不好混吧?
我说,二姨娘更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在梦里见到时,二姨娘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齐耳的黑头发,脸上没一个褶子,最漂亮了。我记得二姨娘当年,可是方圆的美人,皮肤白,说话一脸笑,一对酒窝子,样子有点像大明星巩俐。村子里放电影《红高粱》那阵子,就有人对着二姨娘喊,巩俐呀,我们去高粱地吧。在我的眼里,不管是巩俐,还是二姨娘,比我亲妈还要漂亮。其实,我早就记不得亲妈的相貌了。
三个人闲唠了一会儿,父亲说是出去抽袋烟,也顺便透透气,意思是回避了,然后使劲盯了我一眼。等父亲走远了,窗外飘来一股烟味。我坐到了二姨娘的床边,我说,二姨娘,我来接你来了。二姨娘问,接哪里去?去上海吗?我说,去塔尔坪呀。二姨娘问,塔尔坪在哪里?我说,二姨娘你打马虎眼呀,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塔尔坪吗?二姨娘说,谁的主意?是你?还是你爹?我说,我们两个都希望你去塔尔坪,你们一把年纪了,在一起做个伴呀。二姨娘没有再说什么,更加厉害地喘着气,咳嗽着,然后躺了下去。
我问,表哥表嫂呢?正问着,就听到表哥表嫂与父亲在外边说话,然后对着门里喊,表弟呀,你还是快出来吧,里边多臭呀。
二姨娘说,你听听,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娘臭,他们倒好,怕是已经一个月都没有进这个屋子了吧?如果是茅坑呢?臭了,他们就不上了?我很吃惊地问,那吃饭呢?二姨娘眼泪巴巴地说,开始是孙子送进来的,等我吃完了,孙子再把碗收回去。现在为了少进来,干脆给我准备了一个盆子,每次把饭往这盆子里一扣就完了。
我看到床头上摆着的那个盆子,是绿色塑料的,已经结上了痂,上边爬满了苍蝇,看样子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我说,你去塔尔坪就好了,我爹会给你端茶倒水的,刚才我爹说了,他不怕传染病,说是万一也得了痨病,就和你一起死去。
二姨娘说,真是他说的?全是假话吧,儿子都靠不住了,还指望靠他?
我说,我爹肯定比儿子强多了。
二姨娘说,为什么?
我说,我看出来了,他喜欢二姨娘呀。
二姨娘有点责怪地说,你这孩子,净瞎糊弄,你妈是我姐姐,他是我姐夫呢。
我说,我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你,那时候我二姨夫还在世,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每次你到我们家来,他就会给我一个盘子,让我去小卖店打酱油。拿盘子打酱油,这不是坑我吗?有一次,我换成了瓶子,很快就回来了,从门缝里什么都看到了,我二姨夫在世时你们就好上了。
二姨娘脸上荡起了一丝笑容,不过这种笑容很快被剧烈的疼痛淹没了。说到最后,心想二姨娘念着旧情,应该会答应的,但是她还是拒绝了。她说,要是早几年就好了,现在我这个样子,不遭人笑话吗?我说,早几年,不是有后妈吗?二姨娘说,所以不想连累他呀。
我又与表哥表嫂提起这事,他们满口就答应了说,作为儿女,一样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他们再慢慢劝说劝说吧。父亲想强行把二姨娘抱起来,背回塔尔坪,但是二姨娘像一根棉花条似的,稍微一折腾,就背过气了,几乎昏死过去了。
无奈离开时,二姨娘说,你舅娘也搬到油房了。她身体好,做饭呀,喂猪呀,都利索得很,那张嘴也油滑,你去替你爹问问吧?
舅舅家原来住在塔尔坪不远处的一个山沟里,整个村子只有五户人家。这里地少,山大,太阳刚升起,一捆草没有割好呢,太阳又落山了。所以这个村子不长麦子,如果种苞谷,还没熟透就到秋天了。到处长着荆棘,所以就叫刺沟。进入刺沟第一户人家,生了五个女儿,被人拐卖到了山西,婆娘都四五十岁了,也被拐卖了。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有苹果园,家家住在园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苹果吃。所以很有诱惑力,心甘情愿地被拐卖了。一家人剩下一个老男人,就上吊了。第二户人家得了麻风病,胡子眉毛都掉光了,身上还一块块地烂,没有人敢去他家讨水喝,也不敢让他们来往。两个儿子去湖北一家麻风病院治病,最后就把全家四口人也接去了,在麻风病院里安了家。第三户人家生了一个儿子,聪明伶俐,唇红齿白,与我在一个小学里上过课。由于刺沟地方不好,一直娶不到婆娘,本来是根独苗,却到河南招了上门女婿,母亲一气之下跟着一个补锅的跑掉了。男人独自一人守到前几年,才被儿子接走了成了倒插门。第四户人家在平川买了房子,举家搬走了。最后刺沟只剩下了舅舅一家了,两个表哥成家立业,孩子长大了,要上学了,万般无奈,就在镇中心小学旁边租了房子,长年住下了。如今好像把房子买了下来,成了镇上的人。两个表哥本来想把舅舅一块儿接走,但是舅舅打死打活地不愿意。所以整个阴森森的刺沟,一个村子只剩下舅舅与舅娘两个人,最后舅舅得病去世,舅娘就搬到娘家这边住了下来。
我对父亲说,既然舅娘在油房,就顺便去看看吧?
舅舅小时候十分喜欢我,教我制过鸟枪,教我打过猎。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他还托人送了我一样东西。他说,自己没有什么值钱的,就送一杆长枪给我。那时候,我意气风发,少年得志,所以对这杆枪特别满意。人生中能有一杆枪,对这儿瞄瞄,对那儿指指,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后来我工作时,还背着这杆枪,装着鸡毛信子,到山上打过几只野鸡。有一年,我工作调动搬家时,不是很方便,怕被人没收,有个在水泥厂工作的叫罗林的朋友,说是帮我保管一下。事后我找过罗林几次,有次他说枪栓生锈了,修理去了;有次说是水泥厂倒闭了,罗林到广东东莞打工去了。我去广东出差,还打过电话给他,但是他手机是空号。自此罗林失踪了,舅舅送我的那杆长枪,再没有下落了。
舅舅死了,如今就在舅娘身边,不由得我不心酸。但是父亲说,你一个人去吧。
我明白,父亲怕二姨娘误会,才拒绝了。我跑到舅娘的娘家时,舅娘正在生火做饭,她是一帮老人里,看上去最年轻的,一点都没有变,头发还是黑的,牙齿一颗也没有落,耳朵也不背。我说,舅娘呀,你还好吧?舅娘说,是喜娃子呀,你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的?你是专门来看舅娘呢,还是看你二姨娘顺便看看我呀?我说,两个人一起看,两个人都十几年不见了。舅娘说,你爹应该也来了吧?
我点了点头,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父亲年轻时,庄稼种得好,人勤快,也懂得体贴女人,常常帮着女人砍个柴呀,挑个粪呀,扶个犁呀,什么重活女人干不了的,他都愿意帮一把。特别是在母亲去世、后妈还没有进门的那段日子,方圆几个村子的女人,与父亲的关系非常好。但是,按照我的观察,父亲有点动心的,有四个女人:一个是村子里长得最白的,按辈分父亲应该叫她表婶,出了五服的表婶;一个是会唱戏的四婶,父亲四弟、我四叔的婆娘;一个是我二姨娘,还有一个就是舅娘了。当年,这四个女人,个个都有家室,又都是亲戚,所以父亲如果有什么,也只能偷偷摸摸的了。为这事,父亲与那四个男人关系都不好,个个见到父亲,就跟见到仇人似的,眼睛就红了。他们找出各种借口,时不时地与父亲打一架。比如说我家的公鸡,站到他们家的麦垛上打鸣;比如说我家的猪跑出来,拱了他们家的庄稼。非常奇怪的是,这四个男人,个个都没有活过父亲,如今他们四个的女人个个都成了寡妇。
后妈一死,按说父亲也自由了,又可以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想跟谁过日子就跟谁过日子。想哪个了,也不用等到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爬窗子。但是父亲老了,生理的需求与欲望被残酷的岁月磨平了,只剩下唯一一个愿望了。那就是找一个老伴,找一个可以说句话的老伴,或者是听自己唠叨一下的老伴。
我对舅娘说,你看上去还年轻,不再找个人暖暖脚呀?
舅娘说,找谁呢?找你爹吗?他那个小气呀,diTK3S0rjPtbHa7Z0+tSpg==真是不如一根草。他说,哪个女人想去塔尔坪呀,就是图他的钱,管吃管住可以,吃药打针也可以,但是他的钱一分一文不能动,要留给他的儿子孙子。
我说,他也没有什么钱吧?
舅娘说,应该有五六万吧,你送他的烟呀酒呀,都到小卖店换成钱了,那一年你哥死了,八百块一条命的钱,也存在镇上的信用社,吃了几十年的利息。一辈子就知道存钱,不知道花钱。你说得对,这点钱算什么呢?在你们上海恐怕一碟小菜吧?听了你爹的话呀,不像是一起过日子的。你后妈死了,那是解脱了,享福去了。而且呀,你二姨娘呢?你可以找你二姨娘呀。
我赶紧转移了话题,又问起舅舅的事情,想去他的坟上看看,顺便给舅舅磕个头。十几年没见了,一直想抽时间去看看他。告诉他,他给我出的“一个人用长枪怎么才能打死自己”的题目,已经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可以用枪口顶住自己的头,不用手,而是用脚踩住枪栓,就可以自己开枪打死自己了。
舅娘说,你舅舅到死也不愿意离开刺沟,最后照着他的意思,我们把屋顶一扒,把墙一推,就埋在我们当年住过的那三间屋子里了。
舅舅家的三间房子,是刺沟村里最好的,墙虽然是泥砖砌的,却是盖了瓦的,格子窗上没有安装玻璃,却用火纸糊了,上边贴了好多大公鸡呀小白兔呀之类的,显得十分喜气。还有台阶,也是舅舅自己用石板砌成的。房前有一眼清亮亮的泉水,房后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树上有一个巨大的鸟窝,可惜的是喜鹊爱晒太阳,所以里边住着一群乌鸦,不时地盘旋在狭小的屋顶上。
我吃惊地问,我小时候睡过的房子,就是你们住了五六十年的家,你们的家如今成了他的坟?他的坟就是你们过去的家?我一连串地问着。仔细想想,一个活人都没有的村子,一个活人都没有的房子,把它变成埋人的坟墓,也许是最好的下场吧?
问完之后,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立即起身出了门,向刺沟扑去。走了几步,我又回过身,从身上掏出三百块钱,塞给了舅娘。舅娘接钱的时候,连连说,这么多呀,这么多呀。眼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父亲说,她确实没有过这么多钱。舅舅死后,还有谁一下子会给她这么多钱呢?指望她两个住在镇上的儿子吗?
6 火烧山
回上海后,我总是提心吊胆地,盼着塔尔坪的电话,又最害怕接到塔尔坪的电话。盼着,是想有人来电话给父亲报个平安;怕的,是担心这个电话会给我带来什么噩耗。务务庄稼,和麦子、苞谷谈谈心吧,如今已是寸草不生的冬天;唱戏吧,表叔已经变成哑巴了;看电视与听收音机吧,父亲的耳朵彻底聋了;打麻将吧,一个腿子中风了,永远变成了三缺一;把二姨娘接去吧,但是二姨娘连路上的折腾也经不起了。
这就是一个农民父亲,守在一个庞大的大院子里的晚年生活,你让他该怎么办呢?我真不敢想象,当天黑了,寒风呼啸的时候,黑灯瞎火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处在偌大一个院子里,身在一个房间中,躺在一张小小的床上,他在干着什么呢?一粒小小的麦子,放在一只巨大无比的包袱里,他用什么方法打发掉这一个个绵绵无尽的黑夜呢?关键是,他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上,会笑吗?会哭吗?如果没有什么能让他笑一下哭一下,那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这和坟墓有什么差别呢?
那天中午,当我正在上海开会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余家村的表姐打来的。她说,我们瞒了几天了,想来想去还得跟你说,你爹出事了。
我说,什么事情?不会是接我二姨娘的时候摔倒了吧?表姐说,二姨娘人家根本不去塔尔坪,怕连累你爹。我说,那还会有什么事情呢?不会是在你们余家村打麻将了,输了人家很多钱吧?表姐说,输钱算什么呀,余家村这是赌场,成千上万的,他哪敢上场子呀。
父亲已经在余家村了。正说着,电话被父亲夺了过去,还没有开口,就听到了那边嘤嘤地哭了,一个老人像孩子一样地哭了。无论什么时候,两个母亲去世,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台批斗,一个手指头被砍掉了,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哭过。这是第一次,哭声那么凄惨,那么沙哑,那么哆嗦着。像是一个刚刚落过水的被吓坏了的孩子。
我说,爹呀,你出什么事了?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父亲耳聋,说话大点声音,还勉强听个一句半句,但是根本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电话又传到了表姐手中。表姐说,前天下午,他险些被烧死了。我说,房子起火了吗?表姐说,比几百座房子起火还怕人,是山林起火了,整整烧了半天,烧过几架山了。
随后才弄明白,麻将打不成了,打开电视吧,还是找不到一个老戏。父亲在家里实在苦闷极了,就拿着锄头、斧子,跑到山上开荒去了,想趁着冬天弄几块地,开春了再点上洋芋。一来打发日子,二来也可以增加点收成。父亲经常去修地,在小河边,坡根下,到处都有父亲修成的一块块边角料。我家真正分到户的地不到两亩,而父亲耕种的应该有四亩吧,每年的粮食吃不完,装在家里都生虫子了。夏天的时候,一席席地拿出来晾晒,整整要晒个一月半月的。父亲说,这些粮食如果遇到天灾了,十几号人几年也吃不光,要是放在六一年,或者是七五年,可以救几百号人的小命了,你妈也不会死了。你妈不是饿死的,却是吃草根树皮吃多了,得了胃癌死掉的。
其实这事我是知道的。我亲妈死的时候,那天下着大雪。父亲与我正在外边修地,听到有人喊叫,说是我妈不行了。父亲跑回家,问了一句送终的话,你想吃什么吗?因为那个时候吃是最大的。没有想到,一直不提要求的母亲说,想吃油条。于是父亲就去镇上打油,我则挨家挨户地借面粉。几个小时后,父亲才打了两斤菜油,我才借了一斤多面粉。放了酵母和酸菜汤,就把油条炸出来了。当硬邦邦的油条出锅时,母亲已经断气了。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这样落空了。多年以后,我在城里,早上吃油条豆浆时,每吃一次就心酸一次,每次都有为母亲送终的感觉。
那天父亲跑了很远,爬到了塔尔坪最高的那座山上,找了一个平缓一点的山头,先是把山上的小树木一棵棵砍掉,码在一边,等干了背回家就是柴禾了。然后开了一条三尺宽的防火通道,这样烧荒就不会过界。我小时候与大人一起开过荒,这些事情是十分清楚的。等一切准备好了,父亲就掏出打火机,把中间的茅草点着了。原来还是风和日丽的,等火一点着,突然起风了,而且是冬天的旋风。本来枯萎的茅草就十分易燃,再借着风势,就跟疯子一样,跌跌撞撞的,一会儿蹿上树梢,一会儿爬上崖边。父亲一时着急,就站到火头上,脱下衣服,扑打着。随着又一股火苗冲过来,就舔到了父亲的头发。父亲的头发眉毛就烧着了。
那火,很快就翻过了一道山梁,朝着另外一道山梁烧了过去,噼里啪啦的声音,方圆几个村子的人都看到了。镇上的防火员立即就拿着喇叭,喊叫各家各户的人上山打火。喊了半天,只有几个人慢腾腾地出门。防火员在危急时刻喊话了,说凡是上山扑火者,无论老少,无论男女,回来后,每人发三十块钱。重奖之下必有勇夫,大家才开始拿着铁铲上山了。
塔尔坪与邻村,两个村子几乎是全村出动了,包括几个过路的人,一齐加起来,才四十多号人,全是清一色的老头老太太。要么没有牙齿,要么眼神不好。比起疯疯癫癫的大火,这帮暮色浓重的老人,简直像是一根草,一根在火海中飘摇的草。火在下坡的时候,一般烧得比较慢,也容易扑灭。最后,就是凭着这帮柔弱的老人,远远地砍了一条五米宽的防火通道,把塔尔坪这场多年不见的大火给扑灭了。
小卖店的方老伯当时也参加了这场扑火队伍,他扑火的目的一是为三十块钱,另一方面是为了保住他家的林子。事后,他很生气地对我说,我家自留山上修了好多年的松树,几百棵呀,给你爹一把火烧掉了。还有几棵合抱粗的,是留着给自己打棺材用的,这下我断气了到哪里去找棺材板呀?
王铁匠也参加了扑火,他是第一个冲上山的。当他冲到火海里时,没有急着去打火,而是一边在草灰里扒拉着,一边喊着我爹的名字。父亲小名叫六娃,大名叫陈先发。最后,是他找到我父亲的,那时我父亲已经昏倒了,滚在一棵烧黑的树桩下。是王铁匠把我父亲及时背下山的,然后又掐人中又灌糖水,把我父亲救活了。事后,王铁匠对我说,我挑水的时候,碰到他扛着锄头与斧头上山的,就知道这把火是他放的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哪像是一个人,简直是埋在火灰里的洋芋,烧洋芋你吃过吧?黑不溜秋的,身上还冒着烟呢。
父亲被烧得不轻,也许扑火时吸入了烟火,喉咙已经被烧伤了,没有办法说话,喝水吃饭也很吃力。脸上的皮被烧掉了几大块,身上到处起了一层水泡。还有眼睛,别说是眉毛了,眼珠子可能也被烧熟了,已经看不清东西了。表姐在电话里说,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死活不肯,竟然用白酒擦洗眼睛。
平时手被砍了,就抓一把锅灰抹抹;化脓了,就用一把艾叶,捣成泥糊一糊。这些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总结下来的土办法,有时候果然很有效,也容易接受。如今却用白酒清洗眼睛,这让我十分震惊,我真怕他再弄瞎了一双眼睛。耳朵、牙齿、眼睛,这些通向世界的窗口,如果全坏掉了,他这条命还有什么用呢?
表姐最后说,他不停地哭,就是大白天,也疑神疑鬼的,一会儿说你妈在喊他,一会儿说你后妈在喊他。其实呀,什么声音也没有,看样子是被吓着了,胆被吓破了吧?表姐还说,加上这几天,镇上的人,村上的人,还有山被烧掉的几个人,天天跑到你家,找你爹,有的是来催交罚款的,有的是来调查的,说是有可能要坐牢的。小卖店的那个老方,一天跑几趟,说是要赔钱。还有那天上山打火的人,见到你爹就伸手要三十块的打火费。碰到谁,他也不争,也不吵,就直抹眼泪,只知道哭。
听到事情的原委,我对着开会的领导说,我父亲把人家几座山烧掉了,弄不好要坐牢了,我得再请几天假。还不等领导回过神,我一下子冲出了会议室,就直接奔向了飞机场。我再次回到塔尔坪的时候,父亲在村口的路上见到我,先是木木地站着,然后环顾四周,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帮父亲抹去了眼泪,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怕,有我呢。
镇上的防火员及村里的村主任,再上门调查的时候,我也参加了。父亲对于烧荒的事予以了否认。他说,我砍了几捆柴禾,然后坐在山上抽了一袋烟,抽完烟我记得把烟灰掐灭了,谁知道一股风刮过来,这风妖得很,一下子就把山给点着了。父亲说,着火的时候,我那两个婆娘,一齐不停地喊着我呢。所以这山不是我烧的,是风烧的,是风点的火。
防火员说,风里哪有火?父亲说,风里没有火,但是那天风里有妖,真的有妖,蓝色的妖,妖就是火。父亲说着说着,又哭了,惊疑不定地四下里看看说,你两个妈又在喊我了。
我对防火员说,我爹说有妖,肯定是他看到妖了,你们说没有,谁看到了呢?我笑着,然后从包里取出几包中华烟,每个人发了两包,又取出两瓶西凤酒,拿出几个盅子,各人倒了一杯。我说,这次没有出人命,算是万幸了。塔尔坪上次也烧过山,烧死了一个人,最后怎么样?两个干部被撤掉了,还赔了好多钱?我爹他烧山了,这事闹出去的话,他是要坐牢的,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让他去坐牢,等于让他去享福,饭不用做了,还有人说话了。我看比在家里,起码比在这空荡荡的塔尔坪强多了。但是你们呢?是不是也要受处分?
这时王铁匠推门进了院子,还是蹲在桑树下不吱声,而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我端了一杯酒走过去,给他敬了一下。我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爹一命,不然我们在这里不是喝酒了,怕又在办丧事了。说着,我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一帮人看了,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对我说,不就是几棵树吗?在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明年春上风一吹,树又会长出来的。但是你们一分钱不出,好像也不好交代,所以就交一千块钱的打火费吧,你看怎么样呢?我说,我听镇上的。然后直接从包里掏出一千二百块,塞到了防火员手中。接下来,就没有人再提烧山的事情了,只有喝酒的声音了。我给父亲也倒了几杯,前三杯父亲没有喝,而是端过去,念叨着两个母亲的名字,一杯杯洒在了地上,最后自己也喝了三杯。从不喝酒的父亲三杯酒就醉了,然后倒在床上睡了过去,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再从睡梦中惊醒了。
第二天,我又去方老伯的小卖店买了几条子猴王,顺手给他扔了一条子。我说,方老伯你一看就是长寿之人,烧过的山呀,就像施肥似的,到春天风一吹长得更欢实了,几年下来又是一个大林子。你老如果哪一天真去了,这些树木如果还没有长大,那我就从上海给你送一副水晶棺材。方老伯接了烟笑了说,毛主席睡的水晶棺材太硬了,我们这些农民还是睡木头比较踏实,我就托你的福多活几年吧。我分别去了另外几家,送了烟,说了一堆好话。又去药铺开了点药,有治烧伤的,也有治眼病的,还有消炎的。分别给父亲涂了涂,再冲服了几包。这件事总算就这么平息掉了。
第三天早上,看着父亲已经安静了下来,我又收拾了东西,准备返回上海的时候,父亲也收拾了一下,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原以为他还要如以前一样,要把我送到镇上的汽车站,或者是顺便去二姨娘家住几天,透透气。但是临出门时,父亲对我说,你带上我吧。
我说,带你去哪里?
父亲说,带我去大上海呀。
我说,你骗我的吧?你舍得下这个家了?舍得下死去的妈妈、后妈与哥哥了?你舍得下这几亩庄稼地了?还有这么大个院子。对于一连串的疑问,父亲说,原来不愿意去上海,一是确实舍不得这些,还有五六棵核桃树呢。二是害怕生活不习惯,听说上海腊猪肉也要放糖的,甜不拉滋的,有什么吃头?关键是我怕呀,你看这身子脆得很,怕自己一去上海,就回不来了,死在上海了那怎么办?
我说,哪有呀,你虽然牙齿掉了,耳朵聋了,却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吧?起码再活个十年八年的。再说了,你在塔尔坪,有个三长两短的,连个救护车都没有,在上海起码还有救护车呢。父亲说,总归要死的吧?有一天死在上海了那怎么办?我们这里还可以埋到土里,人死了能变成一把土,种点麦子,哪怕种点芝麻,也不孤单了。但是上海不兴用土埋人的对吧?
我说,是呀,死人必须拉到火葬场去烧掉呀,不过上海埋人的地方可漂亮了,有假山,有草坪,有大树,还有好多玫瑰花。
父亲拖着哭腔说,再好有什么用呢?对一把灰来说有什么用呢?原来我怕的就是这个,就怕自己死在了上海。我怕火,一直就怕火,我一直不去上海,就是怕一把老骨头被推到火里烧成一把灰了。活着时一百多斤的身子,埋在土里起码也有几十斤吧?光骨头也有白花花的一堆吧?还能看清楚哪些是头、哪些是脚的,但是被火烧掉恐怕就剩下一小把了,像一小把面粉了。
父亲又说,经过这次大火呀,我已经不怕火了。如果我死在上海,被烧成一把灰了,你是不是要把我装在一个盒子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我说,我会一直把你带在身边的。
父亲说,仔细想想,去上海了也挺好的,虽然变成一把灰了,起码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我与父亲在塔尔坪的大路上,人生头一次百感交集地抱在了一起,抱在一起哭着笑着。我们锁好门窗,收拾了房檐下的苞谷棒子,关上空无一人的大院子,与村子里的老人一一告了个别。小卖店的方老伯说,这个老头子,终于可以到大城市享福去了,坐飞机的时候是不是要从塔尔坪上过呀?那个中了风的杀猪匠李老伯,也从门缝里朝外看着,算是目送了我们。王铁匠则赶过来,塞给我一个布袋子,是一袋子核桃。王铁匠抹着老泪对父亲说,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我们啊?
当我们走上大路的时候,父亲又转了回去,说是把东西落下了。原以为是烟斗什么的,等他匆匆忙忙地返回来,才发现怀里抱着一个大石头。这是他从门前的小河里捞出来的,当枕头用的大石头,已经枕了几十年了吧?像是漆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
当我们走出村口,塔尔坪已经干旱了一个月的冬天,突然就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开始飘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这是那一年冬天塔尔坪落下的第一场雪,也是多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很快就把塔尔坪九个大院子的屋顶全给染白了,几乎把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都给封住了。
父亲说,好兆头呀,老天下一片雪花,来年就能种一季子好庄稼。
我知道,父亲还是放不下塔尔坪,放不下这片土地,甚至从这把泥土中钻出来的任何一根小草。
作者简介:陈仓,男,原名陈元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七十年代生,陕西丹凤县人,目前就职于上海《青年报》。著有诗集《永恒与一瞬》《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两千行长诗《净身》,为世博图片集《传世博》配诗80首。60首诗歌入选《同济大学通识教育教材·诗歌读本》。“进城”系列小说引起普遍关注。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最佳选本,获第三届红高粱诗集奖等文学奖项。曾参加中国作协《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
创作谈:正在消失的故乡
陈仓
我的“进城”系列写到《父亲的晚年生活》就是之五了。一位与我有同样遭遇的江西老表他姓虞,他写信跟我讲,小说让他落泪了。随后约了一帮子人,有江苏的,有安徽的,基本都是在城里安了家却失去了故乡的人。
小聚时是天黑后,灯火阑珊处,地方叫野味馆,喝陕西酒,吃江西菜,讲客家话。菜馆里有一道菜,香熏大雁,这道菜被点空了。我想,难怪好久没看到过咿呀咿呀的“人”字,因为大雁被人们摆上了餐桌。后来再想,“云中谁寄锦书来”稀少了,或许是这些大雁也失去了故乡。
酒过三杯,江西老表问:你们春节还回故乡吗?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不过前几年回去是探望父母,如今父母已经没了,回去只有一件事了,就是去上坟,对我来讲故乡就是一座坟。
前些日子,另一位读者留言安慰我讲,“你在哪里,母亲的心就陪着你在那里。”我想,母亲早就化为一股风了吧?对于风而言,树在哪里,叶在哪里,它们就在哪里。一草一木就是它们的故乡,又是它们的家。我已经两年不回故乡了,但是在上海的家里,我有一个仪式必不可少,我会带着纸钱与香火,找一个十字路口,大一点的十字路口一般风都比较大,给母亲烧纸下跪磕头,希望在异地他乡找回一点故乡的感觉。
一月前,我儿子落地了,他出生地是上海,而我出生地仍是陕西。我半截身子都埋在上海了,还不能把上海叫故乡。从我以后,儿子在别人问他,你故乡何在?他可以讲,他的故乡在上海。对他而言他的家就是他的故乡。对我而言家与故乡是分离的,我死后需要两个墓碑,一个在故乡那边支撑灵魂,一个在家这边支撑肉体。
《父亲的晚年生活》讲的,就是随着一个家的建立,一个故乡正在消失的故事。如果故乡是村头的一棵大树,父亲就是挂在树梢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他的摇晃让我十分担心,我祈祷父亲能多活一天,我的故乡就能多存在一天。但父亲不会长生不老,等他离开的那一天,我的故乡不就真正地消失了吗?
我每年回故乡一次都难,到儿子这辈人,他们多久才回去呢?到儿子的儿子,那一小片土地又是谁的故乡呢?这个小说的结尾,大雪封住了塔尔坪。有人问,你的父亲有没有跟你进城呢?这里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有没有故乡的人在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