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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苏珊共度的二十九天

2013-12-29鸽子

今日文摘 2013年20期

法式面包片加咖啡

苏珊住到我家里来,算算也有十多天了。这十多天里,我想得最多的事,就是怎么把她哄走。每天早晨,我还在梦中的时候,她已经起床,在阳台上练起了瑜伽。我的阳台不足三平方米,原是一个乱摊子,堆满了各种品牌的纸袋,她一来就清爽了,还铺上了一块土耳其蓝的地毯;那种蓝色,在阳光里最好看,像一汪明亮的海水。她还给我做早午餐,是简单的法式面包片加咖啡,旁边切开一只橙子。我去上班之前,她微笑地向我告别,问我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那是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们之间有超越常人什么亲密的关系一般。

实际并没有。

苏珊既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女友,甚至不是我的朋友。她只是我的客户。

我叫宋唐,是个销售,卖东西的。我服务于一个奢侈品牌,门店开在全世界最繁华的商业街。去年,我还是全上海业绩最佳的销售员,这套房子便是领导对我的奖励。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很多的有钱的女人,她们常照顾我生意。苏珊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二十岁的林青霞

和苏珊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我一直在应付一个很讨厌的顾客,内伤到几乎暴毙。二十多的女人,看打扮有四十岁,手上一颗鸽子蛋,像个富商的外室。她说我们店里的衣服还可以,就一件一件地试过去,稍微跟她讲“这个款式可能不太适合你,我建议你看看这款——”就要遭一顿抢白——“你们以为自己很有品味吗?只不过是营业员!”

她试到一半,我已经明白她其实什么都不想买。这种女人我见过不少,傍上有钱男人,却改不了吝啬的本性,唯一不花钱又能得到巨大心理满足的方法,就是到奢侈品门店来折磨BR。但我没有把她赶出去的权力,还得赔着笑。

苏珊进店来的时候,那女人怔了一下。穿什么倒是次要,她脖子上戴着一串项链。就连我都屏住气,一溜的顶光白钻,从脖颈处细下来,难得的是两边完全对称。我的专业就是将人的穿衣佩戴直接转换成价格,但那串项链,我无法估价。更让人震惊的是她的美丽。

我见过林青霞本人,她曾在我们香港九龙的店里挑了一件斗篷,虽然伊人老去,顾盼间仍然熠熠生辉。苏珊就是林青霞年轻二十岁的版本。她走了进来,也没有说要试,就简单地巡视了一圈,从衣架上取下十几件,径直向我走来:“麻烦把这些送到我家里去。”

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开。更早离开的还有那个鸽子蛋女人。什么叫自惭形秽,这就是最佳范例。

名牌店销售都是人精

后来苏珊常来我们店里,不会像第一次那样豪气,但是也买得很多。

她买衣服是不加思量的,稍看得顺眼就会叫包起来。但她不快乐,这很明显。虽然我的工作正是卖东西,但卖得越多我越明白,真正快乐的女人,并不需要买那么多东西。

“你很喜欢我们的衣服吗?”有一次我问她。“还好吧。”

“可你一次都没有穿过。”我说。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还是招手叫包起来了几样新款。

过了两天她又来,这次没有买东西,而是请我到隔壁的茶室喝茶。茶室正在播着The Beatles的Money Can’t Buy Me Love。

“巧了,刚好是我最喜欢的歌。”苏珊见我拘谨,故意打开话题。而我知道,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来找闲话家常,多半是想要的人不在身边,又拉不下面子去找熟人,她寂寞。

“听说名牌店的销售都是人精,那告诉我,我每次离开后你们是怎么样讨论我的?”

“呃……一般来说,直接刷卡的是正室,用现金的是二奶,来买个东西还要预先报备,这是三奶四奶。”我耐心地跟她讲,不时留意她的表情,“你呢,看起来是个太快乐的阔太,当然啦,是很漂亮的那种。”

她听得咯咯笑,似乎这样的谈话令她乐不可支。

但她没有收敛,相反买得更多。

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劝她少买的销售,所以她偏要多买,好让我多得提成。

没有勇气拒绝一个美人

我不知道苏珊是怎么找到我住址的。她来找我的时候是个大雨夜。令人惊异的是,她站在我门口等我,身上没有打湿一点点,脚下也没有水渍。这场景不真实,但她这个人,她的呼吸,真得不能再真。

“我和他离婚了——”

促使她下决定的当然不是我,而是她的一个朋友。

苏珊只是买衣服,那位太太却是买楼。每天的生活就是去看楼,看得顺眼,就签单买下。一开始她是为了报复丈夫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还生了孩子,一方面避免丈夫还有钱去给狐狸精献宝,另一方面也算是投资。

“可是我发现她走火入魔了,整个人都变了。她以前是学艺术,我们曾经一起去阿姆斯特丹看梵高,可是现在的她,嘴里说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楼。中介一个电话打来,她饭吃到一半也会走。人住得了那么多的楼?但买下去,就无穷无止的……”我没有赶苏珊走,没人有勇气拒绝这样一个美人。

但我也并不想她住下来,因为那串钻石项链,能为女人买到那样一串项链的男人,绝对不是可以容许妻子离家出走躲进另一个男人家的角色。苏珊只带了很少的衣服。白麻衬衫,卡其裤,菲拉格慕的平底鞋。她用丝巾挽住一头长发,以我挑剔的审美眼光,就算是奥黛丽·赫本再生也及不上她这样的美丽。

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遇里相见,苏珊和我会否有不一样的关系?

我还没来得及构建我们的故事,就已经有麻烦找上门。

那位太太上门的时候,我就觉得气氛不对。直到她陪侍在旁的老公一个劲对我使眼色,我才认出:原来这一位,前几天刚陪人来过,挑了一颗钻戒,正在改镶工,还没来得及取走。“我想买个钻戒。”太太说,“把你们最好的都拿出来我挑。”

明显来者不善,老公的表情像是要晕过去。我一面答应,一面躲进洗手间,紧急思考了一下对策。既然打上门来,估计是早就做好了调查,说不定是有眼线,瞒是瞒不过了。心下有了计议,我吸一口气,对着镜子整了整衣领,然后从保险柜里,用一个盘子端出了我们所有的钻戒。也包括二奶定的那只粉红钻。

钻石的光映在她脸上,愈加显得她神情阴晴不定。身边的老公大气不敢出,看着她,果然轻轻地拈起了那一颗粉红钻,抬起头,略带微微的嘲讽,将眼睛转向我:“你看这个怎么样?”

没有多余思考的时间,我从盘里拣出一颗光头最好的火油钻。“那颗不太配你,”我说,“有些轻巧了。还是这颗才衬得起你的气质。”

她愣了一秒,笑了。她笑出来的那一刻,我的心才咚的一下放回肚子。

那颗粉红钻是六十多万,而我给她挑的那一颗是店里最贵的,售价在百万以上。她是个识货的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看看,人家多么有眼光。”她似笑非笑盯着老公说出这么一句,那男人连连称是,忙不迭地签卡——知道躲过了一劫。

那天下班后,店里打烊之前,男人的助理来了一趟,封上谢仪,一切尽在不言中。

全世界的寂寞都是一样的

那个红包里有五千块。但对得起我在洗手间里殚精竭虑的三分钟吗?我不知道。大致是差不多的,他们夫妇俩都是识货的人,也从来不会估错价。但我仍然觉得疲惫,疲惫得无以复加。我拿出浑身解数,集中全部人生智慧,换来了这五千块报酬。

回家的路上,我将这五千块钱买了一瓶波尔多红酒。

在所有的红酒里,这算不上顶级,可是温暖,体面。像是另一种生活,触手可及的生活。我想着,今晚我可以和苏珊一起,喝完这瓶酒。她的酒量一直很好,而我呢,喝到微醺时,可以问她:我们正式在一起怎么样?

我这样想着,按响了门铃,但苏珊没有来开门。她消失了。

她带着她那少少的一点行李,消失了,走得那样轻盈,没有留下脚印。

在我这里,她住了二十九天。

我将再也不会见到苏珊。

我居然曾经以为,她到我家来,是因为她看我与别人不同。但后来知道,她看中的只不过是我的卑微。我卑微到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甚至卑微到不会引起她原来圈子的任何注意。她可以小心谋划,给自己争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更好的男人。她改弦易辙,重新出发,只用了二十九天。她不会再见我,甚至不会承认认识我。

而我辞了职。在北京开了一个红酒吧,卖四十块一杯的德国热红酒。来我店里的大多数也是女人,虽然谈不上有钱,但是当她们进门,把手包扔到沙发上,整个人疲沓地往窗边的座位一坐。有时那神情却也让我想起苏珊来,那是她曾经对我流露过一点点真情,一点不设防的寂寞。但这又有什么呢?

说到寂寞,可能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