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兹德:那位德黑兰回来的女大学生
2013-12-29印权斌
性格叛逆的德黑兰女大学生
“喏,这就是我家”,丽娜指着亚兹德城西一座三层小楼对我说。丽娜是德黑兰大学文学院学生,与我在一家咖啡馆结识。时值宗教节日假期,她返家休息,顺便做我在亚兹德的向导——要深入了解伊朗社会,人脉很重要。
如大多数德黑兰大学的女生一样,丽娜性格叛逆,心直口快。放假前,她曾因宿管将晚归时限提前而参与示威,与众多女生烧床单、扔枕头、喊口号,结果遭到院方安全部门的质问。“我一进门,审讯者的眼睛就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指指点点说我的衣服显出臀部的线条,身上有香水味,诱惑男人,道德败坏。这帮信徒最虚伪了!”丽娜愤愤然地说。最后学校让丽娜写了份保证书,以后不得参与类似活动。
丽娜家的底层是小卖部,由父亲穆萨维打点,旁边又开一家烤馕店,归大姐萨拉负责,就这样支撑起七口之家的生活。穆萨维今年68岁,为了方便女儿们上学,15年前从农村迁到城里。在中国人看来,农村人进城定居乃是命运和生活质量的大跨越,不过在穆萨维眼中,这不是什么喜庆的事:“农村有山有水有树,吃自己种的果子,吃自己养的牛羊。进了城,除去空气污染不说,消费别人的产品,总不是滋味。”穆萨维虽身为圣裔,但宗教观点并不偏执,很少干涉五个女儿的衣着举止。丽娜是最小的女儿,深受德黑兰大学自由风气的浸染,浓妆艳抹的就下了车,穆萨维见了只是哼了一下:“小丫头嘴唇抹得还真红!”
丽娜的母亲帕尔温12岁结婚,13岁时生下长女萨拉。“我结婚太早了,没有机会受教育。”帕尔温对我说。
“国王时代不是规定女孩18岁以上才能结婚吗?”
“在农村根本无法落实”,帕尔温双手一摊。
伊斯兰革命后,伊朗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降至九岁,但是在帕尔温的子女中,只有萨拉16岁结婚,其他三个女儿均是22岁后结婚,并在婚后继续上学。而第五个女儿丽娜,今年22岁,仍然单身。
一提到国王,穆萨维一家陷入了惆怅。帕尔温怀念国王时代的舒坦日子,穆萨维则认为,革命后强制执行的道德规定起了相反的作用:“在国王时代,品行坏的女孩一般不戴头巾,穿着暴露,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的女孩都戴头巾,表面上都一本正经,婚后才露出本性,男方摊上坏女人只能认栽。”
只有丽娜对巴列维不感冒,在她看来,巴列维时代自由也许会多一些,但宗教的独裁与世俗的独裁没有区别。她认为,“没有民主的社会自由不配称作自由。只有完全的政治民主和社会自由才值得赞美”。丽娜上大学后偷偷放弃了宗教信仰,成为家中惟一不信教的人。不过,在亚兹德这座保守的城市,她不得不裹藏自己的观点和身体。
女性披黑罩袍比例第三高的城市
亚兹德省坐落在沙漠与戈壁之中,其首府亚兹德城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城落之一。自古以来,由于气候炎热、干燥少雨,当地居民开发出一种地下水渠系统,也就是“坎儿井”,在山脚下收集山泉水,并将其引入城市。据说,亚兹德人非常善于修建坎儿井,伊朗各地都会聘请他们。这项技术后来传到了曾处于雅利安文明辐射下的新疆。依赖于坎儿井,亚兹德农业一直蓬勃发展,直到蒙古入侵。蒙古人每每兵临城下,便肆意破坏坎儿井,切断城内水源,逼迫百姓投降。伊朗全境沦陷后,蒙古人继续过游牧生活,任由牛羊糟蹋庄稼,坎儿井失修,亚兹德省乃至整个呼罗珊地区的农业经济从此一蹶不振。
如今,随着亚兹德人口急剧增长,山泉水已无法满足民众需求,亚兹德政府改从邻省伊斯法罕取水,不料影响了伊斯法罕的水资源,造成了省际纠纷。按丽娜的话说,用水纠纷导致伊斯法罕人和亚兹德人关系形同水火,“跟你们与日本人的关系差不多”。
所谓亚兹德古城就是亚兹德市里一片旧的生活区,建筑大多有500年历史,从未作为旅游景点得到政府的修葺、整改,也毫无商业开发痕迹,满眼尽是风塔、拱顶与咖啡色的泥墙。不过,外墙虽然粗糙,但是里面的庭院倒大都草木葱郁、花香扑鼻,十分凉爽。由于干燥炎热的气候,亚兹德人白天很少外出,并不热衷于公共生活,更不愿修建宏伟的公共建筑,而是用心经营自己的庭院。这也使得亚兹德文化格外保守。它是继库姆和马什哈德之后的街头女性披黑罩袍比例第三高的城市。我和丽娜在老城小巷穿行时,曾被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跟踪。待我们忍无可忍只好驻足时,该男子走上前来,先用英语跟我客套了一下,而后脸色一变,用波斯语质问丽娜:“你跟这个外国男人什么关系?”丽娜悄悄示意我不要做声,同时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老公。”“他是穆斯林么?会诵清真言么?”男子接着逼问。丽娜朝他轻蔑一笑:“我们是拜火教徒。”男子的眼睛顿时睁得滚圆,嘴里念着“愿真主宽恕你们”悻悻而去。待他走远,丽娜向我解释:“如果我说咱们是普通朋友,他肯定会怀疑我们有不正当关系,那咱们就走不掉了。”
不过,道德保守并不意味着支持政府。在去亚兹德古城途中,我与的士司机闲聊,得知他拥有一间在德黑兰的公寓、一栋在亚兹德的三层小楼和一辆别克汽车。此君若以国人标准堪称成功人士,不过一路上他却不停地谴责政府治国无方。“国王时代伊朗是世界第五军事强国,去西方国家免签。现在内贾德啥都不懂,就长了张大嘴巴,四处否认纳粹屠杀,搞得全世界都认为伊朗人是恐怖分子。”
“可你现在有房又有车,生活水准比大多数中国年轻人高多了。”
“伊朗资源丰富,人口稀少,理应有比中国人更高的生活期待。有一套大房子、每年更换手机电视、能经常出国旅游,这是普通伊朗人最基本、最合法的愿望。”
丽娜和她的男朋友们
亚兹德人的性格也宛若他们的古城老宅,外表严苛保守,内心情感丰富,在两性观念上尤其如此。波斯语从阿拉伯语引入一词“塔阿苏卜”,本意指塔利班似的宗教偏执,后来转义指在男女关系上多疑好妒。情人自然都不希望对方感情出轨,但很多伊朗年轻人同时拥有2~3个情人。比如,丽娜在亚兹德有两个男友,一个是开店卖手表的瓦希德,一个是正在服兵役的莫哈买德。我问丽娜为什么不像其他女大学生一样,在德黑兰找一个上层社会的男友。丽娜说:“自己家乡的男友知根知底好控制,况且,跟他们只是玩玩而已,结婚还远呢。”
当天下午,丽娜约的是瓦希德。我们在巴哈萨特广场等他,看见不远处的市图书馆,丽娜得意洋洋地说:“高考复习期间,我上午在这泡图书馆,下午出来泡帅哥。”瓦希德姗姗来迟,丽娜面露不快:“你又跟哪个小女朋友出去玩了?”“没有没有”,瓦希德不停地扬起下巴。瓦希德是瘦高的小伙,窄脸盘,目光深邃。他也是出身圣门,“我信教,但不像他们那样信”,瓦希德指指路边墙上的哈梅内伊肖像。我们三人先去水烟馆抽水烟,然后在广场观看伊朗传统健身表演。丽娜和瓦希德一路打情骂俏,非常欢乐。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降临,我们与瓦希德道别。在回去的路上,丽娜一再嘱咐我:“千万别跟家里任何人说我有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