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巴奈特及其一家:何处是故乡
2013-12-29吕玉新
他乡是故乡?
今夏回沪,发现不少一手推着婴儿车、另一手牵着蹦蹦跳跳孩子的外籍人士,此情此景冲击到了自己的生活记忆,不由停下脚步﹐问了几个孩子哪里是他们的故乡。回答倒是在意料之中,尽管我猜想他们父母的心里可能犹如翻倒了的五味瓶。
笔者自己因改革大浪而被卷到外域,在北美瞬间就飘走了三分之一甲子。近来来美居住的国人越来越多(成为紧排南美移民后的第二大群体)﹐对是否叶落归根、故乡在哪的讨论也多起来。纽约市皇后区法拉盛图书馆副馆长邱辛晔曾撰文认为,父母的故乡归属当以孩子为基,因为在美长大的孩子,其故乡情结基本上都落在美国,所以美国也是孩子父母的故乡。其实,每个移民个体的感受不尽相同,但作为移民,为容纳他的国家带来多样化的同时,自然也应尽自己的义务。
英语带着浓重北欧口音的基辛格博士,他的故乡感在哪里呢?对他而言,答案应不问自明:他在15岁时,因纳粹上台,多位亲戚被杀,带着耻辱感随全家从德国移民到美国。出生于杭州、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在中国度过、一生的抱负和贡献也与中国紧紧相关的司徒雷登博士,虽限于时局,返华无计,逝于美国,遗嘱却要将遗骨埋在中国,现出了他深深的故乡情结。笔者曾经的忘年交、也是美国外交家兼学者的罗伯特·巴奈特先生(Robert W. Barnett,中文名鲍华伦, 1911-1997年),也是个集多元文化于一身、应该有着混杂故乡感的人。
与巴公认识,起因于上世纪90年代初笔者就读的学校召开的一次会议,当时笔者被指派去机场接他。当巴公得知我出生在上海、并已有母语和日文著述时,显出无比的兴趣,紧紧地搂住我,连称:老乡加同行相见,太快活哉!后来得知,巴奈特的经历与司徒雷登非常相似,他们的父亲都是从美国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他们都生在杭州、深爱中国,日本侵华时愤而参加抗战(司徒雷登因此被日军投入监狱,巴奈特中断了耶鲁大学的学业回到中国从军)。司徒出任首任燕京大学校长;巴奈特参加了陈纳德的飞虎队,成为司令部分析战情的上尉,在昆明还向闻一多的室友、西南联大的年轻教师、后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孙毓棠学读《史记》。日本战败后,巴奈特被任命为美国国务院经济与恢复远东事务委员会官员,帮助组建日本民主政府,一直工作到1949年。他告诉我,其间他还乘坐日本天皇的专用列车到日本各地考察。二战期间的巴奈特还因参与美国援华物资管理工作,数次见过宋庆龄、宋美龄以及周恩来等人,是中美关系正常化的一贯促进派(见资中筠著《鲍大可──中美之间一座特殊的桥梁》,《百年潮》1999年第11期),也因此,上世纪50年代任职助理国务卿、主管中国经济以及西欧经济事务的他,在麦卡锡反共运动中受到冲击。
一家人都是传奇
巴奈特全家在美国东亚事务和学界是个传奇,因贡献突出而盛负重名。其父Eugene Barnett所著《我在中国的生活》由费正清作序,被当作大学东亚学习专业的参考书。其弟鲍大可(A.Doak Barnett,1921-1999年)是最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美国当代中国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一次笔者参加在华府召开的北美亚洲研究年会,登记处工作人员问在华府联系地址,得知笔者宿于巴公府邸时露出惊愕表情,并连声问巴公是否也会来参加此会。由此可知巴公的影响。其实那天巴公正驾车带着内人参观华府名胜。离开政府部门的巴奈特,后来在几个智库的基金会工作,同我相识时,挂职于卡内基和平基金会。
巴公非常平易近人,而我当时对巴公的盛名却浑然不知,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数年交往。此后,笔者多次去位于华府北部、在切威切斯街上的巴公府邸,受到主人和夫人琼的热情招待,并蒙他们留宿。第一次去时,巴公夫妇怕我迷路,还特地一起走到附近的加油站等候。夫人琼是原美国驻秘鲁大使的女儿,她个子高挑,楚楚动人,说是工作地点在水门大楼,是政府人事招聘部门的负责人。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有一天琼冒着严寒一大早出门,说是参加反战游行,我因她的身份而感到意外,也对美国有了新的实际了解。主人夫妇相当恩爱,巴公有着诸多的爱好,看书学习写作开会之外,每周一次网球,一次与人共同练习乐器(巴公练大提琴,马友友是他的最爱),我们甚至还都在钢琴上各自蹩脚地弹了几支自己熟悉的曲子。其中巴公弹的旧时中国乡村的民谣曲,我前所未闻,感叹之余,还索要了歌谱。
巴府是个与邻家紧连的老式小楼房,陈旧但朴实温馨。几步宽的后院用个大桶种着竹子,从中可看出巴公记忆深处的江浙情结。陈年的地板会发出吱吱响声,书房被书籍文件占满,每周四会有个秘书来帮助整理、打字及处理信件,不大的客房则由秦汉陶器、唐三彩以及中国书画装饰,狭隘的洗手间还以真品江户浮世绘点缀,处处显出主人的文化熏陶、思绪的梦乡。在客厅中,啜着咖啡与巴公静静交谈,有从阅历丰富的智者那里汲取课堂与书堆中难以得到的知识的快感,而巴公对问题的回答,常常相当认真,甚至有一次对某一问题说要思考一晚,第二天才能试着告诉我,而这个答案笔者此后经多年学习思考才消化。我们交换对时局的看法,论及美中及东亚今后的趋势,巴公当时那句感叹令我印象甚深。他说,异文化的交流与彼此充分理解非常难,要让美国人充分理解东亚及东亚文化相当不易。这也正是我们须长期不懈努力之处。
令后人追忆的脚印
巴公希望给我引见一些与他从事相同领域工作的人,包括他的弟妹。我当然愿意。巴公的父亲自认中国和美国都是他的故乡,巴公小弟鲍大可被其弟子李侃如认为其故乡就是中国,他们为中美关系正常化在美国政界和学界积极努力工作,有太多东西需要我学习。只是当时的我私下却想要等自己的口语磨炼得再好些、学习再有些长进后再说,就拖了下来。当我开始读近代世界史(实际上主要是西方史,包括政治、哲学、宗教等课程)博士课程后,由于与同窗的学习背景完全不同,基础甚差,加之打工糊口日夜奔忙,与巴公的联系也少了起来。1994、1995年间去哈佛燕京图书馆查资料,去日本做了半年调研,还回久别的故国参加会议,返美后则埋头于论文并照顾来美不久的爱女及繁琐生计,其间与巴公仅有简短的书信往来。1998年终于完成论文,通过答辩准备毕业,高兴地通知巴公,并准备聚见时,却得到琼寄来的巴公因肺病已于一年前仙逝的讣闻。
当时甚有受打击和后悔未积极联系关怀之感,后来身边又有几位年长挚友因病他界,才揣摩巴公许是不想让笔者见其为病痛所呈憔悴状之苦心。人的生命毕竟有限,但巴公以一个理性知识分子的责任感,为中美以及东亚关系的良好发展,留下了令后人追忆的脚印。良好、健康的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基于民与民之间的深层了解与互动,巴奈特先生及其家族的经历与努力,不正是向我们提供了学习的模本吗?
作者自述:生于上海,再乡东北,地球村内游学,在中日美大学拿教鞭。兴趣繁杂,口味万国,阅尽东西,现居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