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三重困境

叙利亚国内动荡爆发两年多来，战事久拖不决，与硝烟再起的埃及一起，成为渐次平静的“阿拉伯之春”遗留下来的两大火药桶。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美国奥巴马政府获得了连任，但其外交政策不经意间已经发生重要转变。叙利亚问题的处理，成为考验奥巴马第二任期外交政策的关口。近日爆发的化学武器危机，又大大压缩了美国政策的时间与空间，凸显了奥巴马政府对叙利亚政策的三重困境。

困境一：倒不下的巴沙尔

美国对叙利亚的政策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希望扳倒巴沙尔政府。这是由双边、单边和多边几重合力铸成的、难以抵制的诱惑。从美叙双边来看，巴沙尔政权领导下的叙利亚是世界几大反美轴心之一，长期以来是美国的眼中钉、肉中刺，美国早欲除之而后快，趁着席卷西亚北非的民众运动扳倒巴沙尔、卡扎菲等反美旗帜，对美国来说是天赐良机。从美国国内来看，巴沙尔政权是美国标准意义上的独裁政权，打倒巴沙尔可以迎合美国国内民意、为奥巴马的外交政策加分。从地区格局来看，巴沙尔政府在中东腹地与什叶派的伊朗互成掎角之势，又与沙特、土耳其、以色列等美国地区盟友势不两立，再加上俄罗斯的因素，打掉巴沙尔简直是一箭多雕，有四两拨千斤的地缘政治效果。

然而，美国面临的尴尬是如何除掉巴沙尔？如果在十年前，美国会“义无反顾”地撩起袖子自己干。可是伊拉克战争已经教训了美国，“大中东民主”会变成大中东泥潭。如果是在三年前，美国会不那么犹豫地投入一场“不接触战争”，用飞机和导弹为叙利亚反对派扫平道路。可是利比亚战争已经教训了美国，“阿拉伯之春”会变成“班加西之痛”。

可以说，伊拉克和利比亚的教训让美国的中东政策“吃一堑长一智”，一退再退，退到叙利亚的时候，已经变得非常谨慎、局限和功利主义。扳倒一个长期顽固不化的反美政权仍然是无可置疑的目标。可是美国已经非常明白，在中东，一个强势政权的倒下，留下的将是一片混乱。这片混乱如果是美国造成的，就要由美国来埋单；如果不是美国造成的，那么必将由美国来“拯救”。

因此，对美国来说，叙利亚问题的最好结局是，在美国没有直接参与的情况下，反政府武装最终“争气地”扳倒了巴沙尔政权。那时叙利亚满目疮痍、亟需帮助，周边和世界各国都希望中东尽快重建秩序。于是美国再以联合国的名义合理合法地拉起重建叙利亚的大旗，各国由此再次团结到美国周围，美国近年来在中东饱受打击的威望得到恢复，国内选民自豪于一个伟大的外交胜利。

于是，美国从伊拉克战场的主力队员、利比亚战场的主教练，变成了叙利亚战场的啦啦队长。美国在不直接卷入战争的前提下，很难主宰叙利亚的局势。叙利亚反对派靠着边境偷运进来的步兵武器，根本难成气候。巴沙尔政府不但不会被迅速扳倒，反而有收复失地、平定内乱的趋势。虽然反对派一时难以剿灭，但要靠他们推翻巴沙尔政权似乎更遥遥无期。

本来，奥巴马政府还可以继续等下去。可就在这时，爆发了化学武器的危机。

困境二：丢不起的底线

化学武器的疑云到目前为止仍未彻底解开。许多人质疑巴沙尔政权在节节胜利的时候是否有使用化学武器的动机，白白授以西方干涉的口实。但无论如何，只要叙利亚政府使用化学武器的消息一出，奥巴马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当即宣布对叙动武。

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人很难理解美国人的心态。美国人对世界有一种特殊的“主人翁”精神，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美国人都觉得跟自己有点关系——往往不只是在利益上有关系，而是在精神上有关系。这是支撑美国政府充当世界警察的国内民意基础。当然，这并不代表美国什么都会去管。用奥巴马的话说叫“我们无法在每一处伸张正义”。西亚北非一连串的乱局中，美国只对强烈反美的伊朗、利比亚和叙利亚政权挥舞了“正义”的拳头。美国大多数老百姓通常也可以谅解他们的总统为什么不在沙特和巴林推广民主。可是，这种谅解有一定的底线。假如沙特发生了内乱，而且国王在平息内乱的时候使用了沙林毒气，美国民众也会对他给予巴沙尔一样的待遇。

因此，化学武器事件的出现，使叙利亚问题对美国来说从外交领域即刻转入国内政治领域。奥巴马总统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向民众证明，他是强硬的、有能力捍卫美国原则和保卫美国人安全的人民领袖。在化学武器问题面前，任何一点软弱和迟疑的形象，都会让奥巴马在国内选民中大大减分。无论内心有多少个不情愿，奥巴马也要做足四处奔走、义无反顾、坚决推动对叙动武的姿态。在白宫透露出的照片上，奥巴马甚至“豪迈地”把一只脚踩到了办公桌上，“处理叙利亚问题”。在他的头脑里，一定浮现出一个模版，那就是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把手放到核武器发射按钮上的前总统约翰·肯尼迪。

当然，戏也要从两方面来演，也不能让美国老百姓真地燃起战斗的激情。因此，叙利亚化武危机爆发后，我们在美国的主流媒体上并没有看到那么多奥巴马所描述的悲惨画面，反而有不少意味深长的“杂音”。媒体不再像攻打伊拉克和利比亚之前那样，把叙利亚内战描述成一场民主对抗专制的运动，而是描绘成伊斯兰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内斗——这是美国老百姓最不情愿管的事。最终，在宣称的动武日期一拖再拖之后，奥巴马突然宣布，美国已成功地与俄罗斯达成了协议，让叙利亚交出化学武器——当然，总统本人和广大聪明而富有正义感的美国民众一样，对叙利亚能否交出化武保持怀疑，但美国“有理由”暂缓对叙利亚的军事打击，把球踢给俄罗斯和叙利亚人。

困境三：摆不平的党争

奥巴马政府在叙利亚政策上的尴尬，还表现在国内政治上的无力。近年来，美国政治出现的两极化趋势和无限制的党争，似乎已经深刻地伤害了美国民主的传统。国会共和党抓住每一个问题吹毛求疵、甚至为反对而反对，严重影响了奥巴马政府内外政策的连续性和完整性。

久拖不决的叙利亚问题当然是共和党攻击奥巴马的一个好靶子。两年多以来，国会共和党人指责奥巴马在叙利亚问题上表现软弱、犹豫，对叙利亚反对派支持不力。可是当化武事件爆发、奥巴马强势宣布要对叙动武的时候，共和党却又扬言要投反对票，认为匆忙准备的战争达不到目的，体现了奥巴马的鲁莽和无能。

打也不对，不打也不对；软弱是无能，强硬也是无能。奥巴马政府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无奈，体现了美国政治在现阶段的无奈。反恐战争、金融危机和由此造成的社会割裂，严重伤害了美国人的心灵，冲击到了美国的政治文化。政客们在无休止地争斗，美国民众一方面希望政府更多地关注和解决国内问题，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可能再退回到像威尔逊和罗斯福那样的孤立主义时代。那时候的美国有选择，今天的美国没有选择。美国要么继续是领袖，要么什么都不是。

在复杂的内部环境下，今天的美国才出现了这样诡异的情景：左派和右派都在反对战争，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的奥巴马总统却声情并茂地呼吁各个政治派别团结起来，对叙利亚动武。不过不用担心，奥巴马总统深谙此道，他明白自己所领导的国家，从本质上来说住着一群喜欢被理想主义原则所鼓舞的实用主义者。美国不会再为叙利亚的乱局埋单，但会继续等候机会去收拾残局。美俄之间的合作可以为奥巴马赢得更多时间，但是美俄的根本目标不一致。美国要巴沙尔下台，而俄罗斯不是。化学武器的问题得到处理后，叙利亚的危机还会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