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出版与阅读”观察
2013-12-29缪宏才
阅读问题,在今日受到了高度的重视。中共十八大第一次把“开展全民阅读”写进党的政治报告;连续几届在全国“两会”上都有代表提案设立“国家读书节”或“国家阅读日”;再往前,1997年,中宣部等9部委联合发出“关于在全国组织实施知识工程的通知”,2000年,全国知识工程领导小组把每年的12月定为“全民读书月”。实际上,类似的号召、指示、活动,始终一直都有。而且不仅仅停留在号召层面,政府近年来还拨发巨款,建“农家书屋”“社区书屋”“职工书屋”等特殊图书室,以方便全民阅读。在这样的背景下,对出版业,是一种机遇和挑战。
自古以来,中国对待阅读就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种是限制、反对乃至禁止阅读。以秦始皇“焚书坑儒”、清朝“文字狱”和“文革”“读书无用论”为代表;另一种,中国文化中一直有“耕读传家”的好传统,为倡导阅读,《神童诗》这样诱导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据说宋真宗赵恒还写了《劝学文》(或《励学篇》):“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提倡“全民阅读”,也许境界更高些,但从历史发展看,是中国文化中倡导阅读这一传统的延续。其实,不仅中国,在世界任何大的文明传统中,都可以清晰地发现这两种对立的态度。
阅读的历史要远远比出版悠久。早在任何形式的出版之前,甚至在有文字之前,人类的阅读活动就开展了。但是,现代阅读一定是在印刷术发明并普及以后的事。在西方文明发展的历程中,古登堡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和推广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从此以后,欧洲人的识字率、圣经的传播、科学文化知识的传播,发生了质的飞跃。在中国,毕昇以后,直到清末,基本上还是以雕版印刷为主。出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作用始终比较平稳平缓。对中国人的阅读发生革命性影响的不是出版,而是20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后期政府组织的两次全国规模的“扫盲运动”,以及义务教育的普及。
出版物是要通过阅读才能发挥其价值的。但出版活动、出版经营、出版企业和阅读没有必然联系,在商言商,出版商首先考虑的是把出版物销售出去,回款赢利,至于购书者买了书读不读,他是不管的,也不用负责的。总之,现代阅读和现代出版是互为存在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对具体的出版商和出版物来说,尤其不是。一种书,通过现代出版可以发行几亿册,但未必有人去读,比如“文革”时期的“红宝书”。但是,阅读没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缺乏海量的持续增长的阅读人口,出版要做大做强,是不现实的。
全民阅读和全民阅读活动(比如各种读书节、阅读日等等)不是一回事,而根本就是背道而驰的,当然,也可以说是对立统一的。全民阅读是出版的福音,尽管不会是所有出版商的福音,但全民阅读活动一定是出版界要面对的尴尬。这类活动越多、越热闹、规格越高、持续越久,出版就越尴尬,因为这说明阅读成了问题,而且问题越来越严重了。正如“妇女节”没有解决女性问题,“劳动节”没有解决劳工问题,“儿童节”没有解决未成年人问题一样,我们有理由相信,希望通过设立读书节、阅读日等来解决阅读问题,是靠不住的。
出版要为阅读服务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但要说目前的阅读促进活动中有多少出版商机,甚至还希望借此能改善传统出版眼下普遍面临的困境,怕是未必。当然,也不尽然。如果政府还搞“农家书屋”这样的文化工程,对部分出版商来说,是蕴涵着机遇;但这毕竟不是正常的市场节奏,没有可持续性,缺乏普遍性。所以,面对全民阅读之类的活动,出版商不必太兴奋,事实上也不会,该干嘛干嘛,该咋干咋干。
中国人阅读少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有两类人读书少甚至不读书,是不可思议的:一是身为社会精英、大众表率的政府官员;一是要做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中小学教师。更有一个现象是令人忧虑令人痛心的:大批大批的学生,上学上到高中毕业,不仅不爱读书,没有养成阅读的兴趣和习惯,反而以书为敌,视书如仇寇,毕业季上演为烧书季。有人说,中国出版市场小是由于阅读人口少;有人说,中国人读书少是因为出版提供的好书少。在上述现象没有有效解决之前,做这样的争论没意义。
延续了几千年的阅读,近年来发生了新变化。有人将阅读的新现象概括为:浅阅读、悦读、读图时代、阅读碎片化等等。对此现象,有人叫好,有人忧心忡忡。历史证明,凡是历史中自然发生的现象,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对之说好说坏都是多余的。有人对此归罪于(或归功于)出版,其实是倒因为果了。上述阅读新现象,是电子网络高科技新技术带来的,而不是出版的发明。适合浅阅读、碎片化阅读等的纸质出版物,是迎合这种新阅读口味而诞生的,还往往是网络发表物的纸质化。我们认为,浅阅读、悦读等新阅读现象,和严肃深刻认真的阅读,完全是可以同台共存、互不妨碍、并行不悖的。
有一种担心,不是关于浅阅读等新阅读现象的内容,而是怀疑这种阅读方式或者这种内容呈现方式会不利于人们进行严肃深刻的思考。有人举例说,一个习惯于写PPT、读PPT的人,到后来简直就不会写连贯的长篇大论,只会罗列条条框框。的确有发生类似现象,但阅读方式的新变化、内容呈现方式的新形式会不会影响到人类的思维方式和思想水平,还不好说,也没必要就此瞎猜。一个人可以不作严肃阅读,这不会妨碍他的生存,最多只是影响到他生存的精神质量;但一个民族不做严肃阅读,后果会很严重。因此,我们相信,人类生存发展的逻辑会解决好这个问题的。
据政府主管部门宣布,中国已是出版大国。据原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产业司《新闻出版产业分析报告》显示,这两年全国出版业造货在1000亿元码洋左右,销售在600亿元左右。扣除中小学课本、大中专教材、政府采购等等,通过真正的市场实现销售的出版物1年不过100多亿元。所以,目前出版社对做市场不可能有很高的热情。出版社深情热衷的还是垄断出版(教育出版)和补贴出版。
有一个统计,说目前图书市场上的畅销书,90%左右都是民营出版商的产品。因此,出版社都有兴趣和民营出版商搞合作出版。这事放在2010年以前还好说,2010年后,国有出版社基本都宣布完成转企改制,企业化都2年多了,怎么还这样呢?只有一个解释:国有出版社现在离真正的企业还有点遥远。这一方面由于出版社还处于从事业到企业的转型过程中,但更主要的是由于政府还没有把出版社当作企业来对待,还没有按现代企业的一套来管理出版社。
据这几年的国民阅读调查,连续几年,国民的纸质出版物阅读量几乎没有增长,但电子阅读网络阅读的增长非常迅猛。然而,对电子阅读、网络阅读作出主要贡献的不是传统出版社。针对阅读和出版间的相互抱怨,有人指出:传统出版应该多出书、出好书,应该积极进入电子出版和网络出版。这个说法很对但很废话。
中国现在年出版新书40万种,平心而论,书出得不是少了而是多了,现在不是要多出书而是要少出书。但是,具体到每一个出版社,为了生存,就不可能少出书。前文说过,出版直接关心的不是阅读,而是实现销售。只要不违反国家法令,只要有赢利,所出版的书哪怕是垃圾、哪怕无人阅读也无所谓。既然阅读和出版还没有完全通过市场这个公共平台进行对话,还在各说各话各唱各调,那么,阅读和出版的相互埋怨批评就还将持续下去。
出版的一项基本职能是在法律的框架下为读者遴选作品。遴选同时也是把关,在政治正确性、科学准确性、文字表达的准确性上为读者把关。但是现实中,这项职能受到来自两个方面的干扰:一是有的出版社弱化甚至放弃了这项职能,二是政府有关部门过度干预出版社行使此项职能。没有出版社不想为读者出版好书,但出版社遴选把关的职能一旦不能正常实施,出版行为就会变得不正常,出版好书就会变得很偶然。
出版要管理、阅读要引导,这是没有疑问的。
“读书无禁区”曾经是破除“文革”后思想专制残余“两个凡是”的时代强音。但我们反对将这个口号绝对化。对有些读者,比如少儿,阅读不仅要引导,还应该有“禁区”。同时,我们也不赞成对出版管理过度、对阅读引导过度乃至包办。比如,现阶段出版界对宗教类图书密集出版,出版物也良莠不齐,对此,有关部门加强管理是完全应该的。但在管理方式上似乎可以多做考量,一禁了之、一拖了之的效果往往不会太理想。想起20多年前,出版物上一度“人肉”泛滥,有关部门起初也是以禁为主,结果反而激起一般读者的好奇心,白白便宜了盗版书商。回过头来看看,当年禁掉的一些出版物,现在根本就不会引人注目。现在的很多宗教类书,谈人生、讲修养,给人新鲜感,过些日子,新鲜劲过了,读者发现其所说不过如此,也是某种老生常谈,就会对此类书平常视之,紧接着,出版社自然就会对这类书失去兴趣。总之,管得太具体太细致,对出版对阅读,都不利。
今天做出版,今天要做好出版,或者说今天的出版之所以做得不够理想,主要不是出版内部的问题。功夫在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