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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成绳子的风

2013-12-29曹永

文学港 2013年3期

傍晚,我卖完白菜,挑着箩筐正打算往回走,忽然看到王文章从远处走来。我赶紧过去和他打招呼,问他不在城里读书,怎么跑回来了?王文章笑了笑,说毕业了,分配到中学当老师。王文章轻轻扶了一下眼镜,问我在这里干啥?我低着头看箩筐,里面有两片枯黄的菜叶,我讪讪地说,你的脑瓜子灵活,读书也用功,我没有本事,只能卖菜。王文章说,卖菜好,轻闲自在,以后我退休了,也要回老家种菜。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种菜很辛苦,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块钱,他怎么还想着退休后回家种菜呢?

我拉着王文章的手,打算请他去餐馆喝几杯酒,庆祝他当老师。他死活不去,他说,哪天有时间再说,现在还有事情。我看到他眉头紧皱着,晓得他有点不高兴,于是松了他的手,说几年没见了,本来想和你好好喝几杯,没想到你偏偏有事。

天空阴沉沉的,看得出正在酝酿一场大雨。赶场的人渐渐散去,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我挑着空荡荡的箩筐开始往家走。以前,我和王文章是同学,也是邻居。那时候,我们每天清晨都要走二十多里去学校上课。就因为这段路程,我把王文章当成最好的朋友,遇到泼烦的事情,总要和他掏心窝子,但他似乎和班上所有的同学一样,总是有点嫌弃我,看到我就远远走开。

我挑着两筐夜色走在冷清的山路上,鼻子里嗅着泥土和野草的芬香,还有动物粪便和树叶腐烂的味道。在这个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夜色的时刻,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时间从身边迅速飞过。我抬起头,看到夜幕像一块黑色的布,正慢慢从天空笼罩下来。

我的箩筐在风里晃来晃去,就像挑着两桶快要溢出来的水。夜色越来越浓,我不得不加快回家的脚步。走着走着,我忽然有些后悔,我觉得今天实在不该来野马冲卖菜,要是不来卖菜,就不会碰到王文章,要是不碰到王文章,我就不会觉得丢脸。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钦佩王文章,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比王文章更聪明的人了,课本上那些难题,几乎没有他琢磨不透的。让王文章看到我卖菜,实在很没面子,想起来,这件事应该怪我爹。我爹啥都不会,就会种菜。本来卖菜也是他的事情,但今天马不换的诊所正式开门营业,办了一场酒席,我爹跑到马不换家帮忙去了。

走到半路,我开始感到肚子饿了,我想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应该多吃点东西。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虫子的鸣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我觉得有点奇怪,走了这么远的路程,居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我渐渐有些害怕,于是大声唱歌,走夜路的时候,我总是喜欢用这个办法来对抗心里的恐慌。当我唱得嘴巴干燥的时候,一个叫迎春社的村庄总算出现在眼前。

前面一片昏暗,房舍、树木、竹林、土地,全都隐藏在夜色里。我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些从窗口泄露出来的灯光。要是以往,我会大声地喊:爹,我卖菜回来了,现在啥都看不清楚,你赶紧拿电筒来接我,爹,我撞到树上了,头上冒出一个大包了,你快点来接我啊。但今天我没有叫喊,我爹去马不换家帮忙,这个时候肯定还没有回来。

我走进院子,意外地发现屋里亮着灯光。我推门进去,看到爹正在埋头做饭。我奇怪地问他怎么没有去马不换家帮忙?爹正在炒菜,青烟从锅里冒出来,他用袖子擦着汗水说,我刚刚回来,我帮他家招呼亲戚,他家的亲戚太多了,坐了十几桌。我说,那你咋还回来吃饭呢,你去帮忙干活,就该在他家吃晚饭。我爹挥着勺子往锅里搅了几下,说,马不换给我一个碗,让我悄悄到厨房去吃,我不想给他添麻烦,干脆回家自己弄吃的。

听了这话,我有些生气,我说,他是医生,咋还这么害怕呢,你又不会传染。爹大约被跳起来的油珠子烫了一下,他使劲揉着手背说,马不换当然不会害怕,他只是担心那些亲戚害怕。我气呼呼地说,连饭都不让吃,你还累死累活地帮忙干活,以后不要去了,不要说诊所开张,就是他家死人抬丧你都不要再去帮忙了。

这天晚上,我胡乱往嘴里扒了半碗饭就睡觉去了,我卖了一天的菜,实在太累了。我躺下没多久,倦意就像蚂蚁似的爬满全身,随即,鼾声从鼻孔里钻出来。半夜的时候,我被响亮的炸雷吵醒,我睁开眼睛,屋子里黑沉沉的,啥也看不清楚。窗外,响着刷刷的雨声。

我正打算继续睡觉,忽然就听到爹的喊声。他说屋里漏水了,你赶紧起来,找东西修补一下房顶。房子比我爹的年纪还要老,屋顶的茅草已经在岁月里朽烂,每逢雨天,水都会浸进屋里。爹没听到我回答,又喊了几声。我太困了,不想睁开眼睛,我很不耐烦说,我要睡觉,要去你自己去。我爹生气地说,老子是你爹!我很不服气,说我还是你儿子哩。爹喊不动我,只得披着衣服往外走。我听到他一边走一边说,早晓得你这样没良心,还不如当初把你捏死算了。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外面叭嗒响了一声。我以为挂在外面墙上的东西被风吹落,我轻轻抬了一下眼皮,随即就闭上了。忽然之间,我想起爹还在房顶上,我赶紧竖着耳朵。我的两只耳朵果然没有辜负期望,它很快就接收到我爹的呻吟。我吓了一跳,慌忙从床上跳起来,拿着电筒往外面跑。

迈出门槛,我拿电筒一照,看到我爹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地上。我跑过去,准备把他抱起来,但我稍微用力,我爹就骂起来了。他说,你狗日的轻点,听到没有,你轻一点啊,我快要疼死了。按理说,我爹平时脾气并不大,但这个时候,他居然像个泼妇似的张嘴乱骂。我有些生气,说你老家伙咋就不讲道理,我好心跑来帮你,还要挨你一顿臭骂。我爹咧着牙,说你一个人搬不动,赶紧去请人来帮忙。我说,你又不是鱼,咋能就这样呆在水里?我爹挥着手,说你不要啰嗦,我疼得受不了了,你快点去请人帮忙。

我拿着电筒冲出院落,雨点像虫子似的扑来,淋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我在电筒的引导下飞快地往前跑,由于路面全是稀泥,我有几次差点跌倒。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如果我不偷懒,我爹就不会摔伤了。

我冒着大雨拍响堂叔黄太厚家的门,喊他快点出来。我喊了半天没有声音,我着急了,抬脚去踹。这一回,我从屋里踹出一个声音,那是黄太厚的声音,听起来,他很冒火。他大声说,到底是谁啊,大晚上不睡觉,怎么跑来踹我家的门?我说,叔啊,我是黄皮。黄太厚很不耐烦地说,我不管你是啥黄皮黑皮,有事情明天再说。我着急地说,明天就来不及了,我爹从房顶摔下来了,你赶紧起来救命呐。

黄太厚拉开门,很不高兴地说,连睡觉都不安稳,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说,我爹从房顶摔下来了,伤得很重。黄太厚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不是医生,这事你应该去找马不换。我跺着脚说,叔,我爹现在还躺在院子里,你先帮我把他搬进屋里。黄太厚看了一下外面的大雨,皱着眉头说,不是我不帮忙,只是这几天拉肚子,拉得我快爬不起来了,不要说抬你爹,就是走路都走不稳了。我焦急地说,那怎么办啊。黄太厚叹着气说,我真的没办法,你看我虚弱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帮你?

我爹还淋在雨里,我不能再担搁时间。我打算另外请帮手,总会有人帮忙的,但是没跑多远,我就咬着牙折回来了。我想,我爹只是受伤,他死不了,既然他们实在不愿帮忙,我就自己回去想法子。

爹看到我一个人回来,问我怎么没请到帮手?我没说话,抱着他往屋檐下面拖。没走两步,他就痛得骂了起来。我气呼呼地说,你不要吵了,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下不管了。爹听到这话,立即闭上嘴巴。我就像拖一条死狗,用力把他拖到屋檐下面。在拖动的过程中,我听到爹的牙齿咬得格格地响,痛苦让他的脸变成另外一个形状。我把他拖到屋檐下,问他怎么样?他伤心地说,儿子,我的腿可能断掉了!

我把医生马不换请来。在他的协助之下,我爹终于被搬到床上。我爹说他的腿可能断掉了,果然猜得很准。马不换诊断过后,说你的腿确实摔断了。听到这个结果,我爹叫了一声,说妈啊,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哇!马不换安慰说,你不要慌,我能帮你治好的,只是要多躺一些日子。我爹说,我不能躺,我还要种菜。马不换皱了一下眉头,说腿都断了,你咋还想着种菜哟?我爹叹着气说,我不种菜还能干啥呢,家里的两张嘴还靠种菜养着。马不换说,不管咋说,你这张嘴都要休息,种菜的事情,交给另一张嘴。

我说,马医生,我爹的腿真的能治好吗?马不换说,当然能治好,我有一个接骨秘方,就算他的腿断成几半截,我都能给他接上。我有些不信,说真有这么好么?马不换说,当然是真的,我最拿手的就是治疗骨折。

马不换给我爹包扎好伤口,临走时,他吩咐说,以后每隔十天左右,你们就去我家拿药来换,再过两个多月,应该就能勉强走路了。我说,咋会要这么长的时间啊?马不换严肃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爹的腿断了,少说也要半年才能下地干活。

我爹的伤势慢慢在时间里好转。天气好的时候,我经常像搬一件易碎物品似的把他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有人从门口经过,说黄皮,你爹咋会弄成这个样子?我说,他修房子的时候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了。那些人不停地打听伤势,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爹的腿断了,但马不换已经帮他治好,估计再过十多天就能走路了。

我爹坐在院落里养伤那些日子,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展览品。有些邻居没有事做,吃完饭就跑到我家门口参观我爹的伤势。他们说,马不换的本事太好了,马不换肯定是天下最好的医生。有几个无聊的青年用棍子挑起我爹的裤角,说他的腿太细了,就像一根干柴……其中最让我气愤的,是有人取笑我爹的腿毛,他们说那些汗毛太长了,黑森森的,简直像一只猴子。我爹听到这些话,啥也不说,只是呵呵地笑。我不愿意看到爹被人调戏,太阳还没有落坡就提前把他搬回屋子。

我把爹搬进屋后,我问他笑啥?他说高兴嘛。我有些冒火,说你高兴个狗屁,他们把你当猴子玩耍哩。爹说,自从你娘死后,这个家里就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我说,你的样子像个傻瓜,下次有人再取笑,你就骂他们,只管捡最难听的骂。爹说,好端端的,我凭啥乱骂他们?我说,不骂不行,他们看不起你。爹叹着气说,儿子,我活了几十年,才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别把自己当回事,在这个村里,从来就没有谁看得起我们。听了这话,我也有些看不起他,我说,你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但我们千万不能看不起自己。他摇着头,说你还年轻,有些道理你不懂,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慢慢明白了。

爹催我去马不换家拿药。我问他这两天伤口还疼不疼?爹说,疼倒是不疼了,但离开拐棍,两条腿多少有些不灵活。我要查看他的伤口,爹说,你快点去给我拿药吧,不要再耽搁时间了,今天赶场,你拿药给我换上,然后挑菜到野马冲去卖。

我在爹的指使下朝马不换家走去,最后再换一次药,他的伤差不多就能痊愈了。我走到马不换家,接待我的是他的媳妇李英爱。李英爱说,你来得不凑巧,要是早点来就好了,他上山挖药去了。我问马不换在哪座山挖药?李英爱说,有可能在后面那座山上,也有可能去了远方。我着急地说,那怎么办?李英爱给我拉了一条板凳,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找他回来。

我坐在马不换的诊所里,周围弥漫着浓厚的药物味道。院门口,有一棵歪脖子杏树。杏树光秃秃的,它的枝丫像手指一样伸向天空。在这个凉爽的秋天,山上的树多半变成了秃子,它们的树叶,已经被冷风席卷而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渐渐有些口渴。我站起来往门外看,半天没有看到马不换的影子。我把目光收回屋里,看到桌上有一个红色的杯子。我舔了一下嘴唇,我的舌头和干燥的嘴皮粘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就要渴死了,于是拿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茶水钻进嘴里那一刹,简直就像吞进一团火苗,我觉得舒服极了。我刚刚喝下半杯茶水,马不换就带着媳妇出现在我的眼前。

李英爱看到我手里的茶杯,有些吃惊地说,那是我的杯子呀。看到她的表情,我觉得自己仿佛做贼被捉住一样,我红着脸说,我有点口渴。李英受的脸色有点难看,说你不该用我的杯子。我赶紧把杯子放下,说半天不见你们回来,我就自己泡茶,我找不到别的杯子。李英爱很不高兴地说,这是我家,你咋能乱动我家的东西呢?

我没想到李英爱会为了一杯水茶发火,于是拿着药赶紧往外走。我刚走出院落,就听到杯子砸碎的声音。我隐约听到马不换说,不消紧张,没那么容易传染的,要是实在不放心,把杯子用开水泡一下就行了。李英爱说,他有肝病,我想想就觉得恶心,我要把杯子扔掉。

我抬脚就跑,我跑得很快,我跑进屋的时候,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爹奇怪地看着我,问出什么事情了?我摇了摇头,啥也没说。爹说,你的脸色不好看。我说,我没有照镜子,不晓得我的脸好不好看。

我埋头给爹包扎,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院墙边,有几只鸡在地里寻找食物。伤口包扎妥当后,爹催我赶紧去野马冲卖菜。我说,我走了你咋办?爹挥着手说,我不要你管,你快点去,去晚了菜就卖不完了。我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赶场去了。

我就挑着菜往前走,我的目的地远在二十公里之外。我刚刚走下山坡,忽然听到爹在后面叫喊。我回过头,看到爹朝我跑来,因为他的腿不利索,在奔跑的过程中,他身子一晃,像被砍倒的树一样倒在地上。我放下扁担,跑过去把他扶起来。我发现爹的手蹭破了皮,鲜血慢慢从伤口浸出来。我问他有什么事?爹喘着气说,家里没有盐了,你记得买盐回来。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看到马不换正和我爹吵架。我把扁担和箩筐放在屋檐下,问他们吵啥?马不换一下子冲过来抓着我的衣裳,说已经等你半天,你总算回来了。我挣扎着说,你这是干啥,你放开我,你揪我干啥呢?马不换死活不放手,他板着脸说,这种时候,你倒还沉得住气,还能去野马冲卖菜。我说,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马不换嘴皮动了几下,但里面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好像难痛苦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了?马不换伤心地说,我的钱被偷了。我问他被偷了多少钱?马不换跺着脚说,六千块啊,我积攒了几年,全是我的血汗钱啊。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没想到,马不换居然有这么多钱。我说,你的钱不见了,你该到派出所去报案。马不换着急地说,派出所那帮狗日的只晓得罚款,他们哪里有时间办正事哟?

我说,那你来我家干啥,你赶紧想办法去啊。马不换说,这事只有来找你。我奇怪地说,你的钱丢了,和我有啥关系?马不换说,今天只有你去过我家。我瞪着眼说,你总不会怀疑我吧?马不换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裳,说那些钱昨晚还在,今天就不见了,肯定是你偷的。我不由跳了起来,我生气地说,姓马的,这种话不能乱说,你不能随便冤枉好人!

马不换说,你赶紧把钱还我,只要把钱还我,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过,我不会说出去的。我重重地把他推开,气愤地说,你放屁,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大家还以为我是小偷呢。马不换说,我左想右想,除了你就再也没有别人了。我气坏了,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倒霉,好端端地在街上卖菜,居然也有麻烦找上门来。这种情况就像走路的时候,天上忽然掉下的鸟屎,偏偏落到我头上。

我爹说,我儿子长这么大了,连南瓜都没偷过一个,你咋能说他偷钱呢?马不换说,南瓜不值钱,黄皮偷了也没啥用,两顿就吃光了,但六千块钱能买很多东西了。我爹说,你没有亲眼看到,凭啥就认定是他偷的?马不换拍着胸口说,我敢打包票,你的儿子就是小偷!

我咬着牙齿,恨恨地警告说,你要是再诬陷,老子就翻脸了。马不换说,翻脸就翻脸,我的钱不见了,我啥都顾不上了,今天你一定要把钱还我,你要是不还,我就和你拼命!我火冒三丈,拿起屋檐下的扁担说,老子不怕你,要打架就来。马不换手上没有武器,他害怕自己吃亏,于是跑到路边捡起一根干柴,说,我今天不想打架,你不要逼我。我说,你也不要逼我,老子根本没偷你的钱!马不换挥起手里的干柴,说既然你不认账,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我平白无故得了一个小偷臭名,早就满肚子火,我抬起扁担就打过去。我们打得很凶,就像两条饿狗在争夺一块骨头。在这场凶险的打斗之中,我因为武器过硬取得胜利。我扬起扁担把马不换的手里的干柴砸成两截,马不换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逃跑,我扁担就落到他的脑袋上了。我本来想扑上去再打,但我爹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马不换往头上一摸,满手是血,他失声叫了起来。

我说,你不要鬼吼狼叫的,你只是受点轻伤,死不了的。马不换愤怒地说,你偷了我的钱,还把我弄成这样,这辈子你别指望再过安稳日子了,我要搞死你!我说,哎呀,你这个人啊,伤成这样还敢嘴硬,惹急了我再给你几扁担。马不换抱着血淋淋的脑袋往外走,走到门边,他回过头说,狗日的黄皮,今天算你狠,老子改天再找你算账!

我从来没打过架,没想到今天不仅打架了,而且还得了一场胜仗,我有些兴奋。我看着马不换远去的背影,觉得刚才就像做了一场梦,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但是,事情的确发生了,地上还有一摊血,那些血浸进泥土,看起来像泼洒在地上的墨水。

我爹吓呆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满脸惊慌地说,儿子,你打架了,你把马不换的脑袋打破了。我挥着扁担,激动地说,我打赢了。他说,你惹祸了,你咋能打架呢,这回可出大事情了。听了爹的话,我渐渐有些害怕,我觉得仿佛几天没有喝水,嘴里渴得要命。我扔掉扁担,跑到屋里抓起木瓢舀水喝,因为喝得急,水顺着我的脖子流下去,浸湿我胸口的衣裳。

爹拍着大腿说,儿子啊,我活了几十年,从来不敢招惹别人,你居然把马不换的脑袋打破了。我说,他欺人太甚,我咽不下这口气。爹叹着气说,这么年我都忍气吞声地过来了,你咋就沉不住气呢。我说,你不要慌张,马不换来了,有我挡着。爹抬手就给我一巴掌,他说,你算个屁。我有些心虚,但不愿让爹看出来,我说,只要他还敢来,我照样收拾他。爹有些生气,说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咋还嘴硬哟。

我们在家里开始了处处提防的生活。每次出门我都偷偷摸摸,我担心马不换会埋伏在暗处,趁我没有防备的过候扑过来。这些日子,爹成了我的影子,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跛着一条腿跟在我的后面。甚至我去自留地的时候,他也会站在路边给我望风。

连续几天,我没有看到马不换的踪影,却等来了几个孩子。那些孩子蹲在我家门口的大树下扔玻璃珠比赛。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儿,说这种玻璃珠子我家有很多,想要的举手。几个孩子围着我,纷纷举手。我说,可以给你们玻璃珠,但你们得帮我做事情。

在我的怂恿之下,这些孩子成了密探,他们潜伏在马不换家的附近,密切地监视马不换的动静,并随时跑回来向我汇报情况。我从孩子们里的嘴里得知,第一天,脑袋上缠着纱布的马不换派媳妇李英爱去杂货店,在那里买了一桶苞谷酒和两条好烟。第二天,马不换亲自跑到杀猪匠曹毛狗家称了几斤猪肉,并在回来后杀了一只大红公鸡……

这些源源不断的消息让我感到困惑,我弄不清楚马不换到底搞什么名堂,难道受了伤,还要请客吃饭,热烈庆贺么?我想得脑袋都疼了,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因为焦急,我甚至希望马不换尽快出现,我想,你狗日的要来就快点,不要再耽搁时间,老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坐在院门口等待马不换的来临。阳光如松针一样从天空撒下来,大地一片金黄。有风从远处奔来,把前面的几棵树吹得东倒西歪。爹在我的后面站了一会儿,说儿子,这里风沙大,你坐在这里干啥,你的头发上现在全是灰尘,赶紧回屋洗干净。我不想说话,只是摇摇头表示不去。尽管外面尘土飞扬,但我不想挪动半步,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亮晃晃的,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悲哀地想,也许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太阳缓慢地划过我的头顶,影子悄悄围着我的身体移动。因为坐得太久,我渐渐有些恍惚,我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也不是为了等待仇家,而是为了消磨时间。我实在想不明白,马不换为啥不来报仇,却有心情买好烟好酒?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让我无比难受。我越想脑子越乱,有那么一刹,我忘记了坐在这里的目的,我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黄皮,而是一条忠实的看家狗。

就在我失去方寸的时候,一个孩子向我报告了重要情况。那个孩子说,今天李狗蛋去了马不换家。我听到这个名字,吓得从地上蹦了起来,我失声说,你会不会看错了?孩子说,我看得很清楚,肯定不会错,我看到李狗蛋的手里还提着一把刀子。冷汗忽然出现在我的背心,我觉得自己死定了,其实我早该想到马不换会动用李狗蛋。

李狗蛋是李英爱的堂弟,是一个亡命徒。在迎春社,只有两个人随身携带刀子,一个是杀猪匠曹毛狗,另外一个就是李狗蛋。曹毛狗带刀子是为了杀猪,而李狗蛋带刀子,纯粹是为了打架。李狗蛋很喜欢打架,每一次打架都会提着刀子往前冲。

我抬头朝天上看去,发现太阳已经失去先前的光彩,如同熟透的南瓜一样挂在西边的山坡上。看着夕阳,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轨迹,我绝望地想,这一次,我死定了。这个时候,我开始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了后悔,如果那天能够保持冷静,不要和马不换打架,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仔细回想,我本来有无数次机会避过这场横祸的,只不过没有好好把握。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偷懒,积极跑去修补屋顶,我爹就不会摔伤。要是我爹没有受伤,我就不会去马不换家拿药。要是不去拿药,后来的事情就完全可以避免。现在看来,灾难就像一条恶狗,它的面前有多条去路。只是它走往每个方向,都被我挡回来了。

我把情况告诉爹。他吃惊地说,儿子,事情糟糕了。我咬着牙,恨恨地说,干脆豁出这条命和他们拼了。爹急忙摆手说,这是送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皱着眉头说,那怎么办,总不能任他们摆布吧?爹想了一下,说现在看来,你只有跑。我说,你的伤势没有彻底恢复,我要是走了,你咋办呢?爹伸了伸腿,说我能够照顾自己,你不要管我,赶紧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我觉得逃跑总比等死要好,于是说,我去收拾衣裳,再带点吃的东西。爹着急地说,啥都不要带了,你赶紧跑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刚刚走出院子,就看到马不换带着他的舅子李狗蛋往这边走来。我发现事态不对,抬腿就往山坡上跑,我跑得很快,我差不多飞起来了。我听到李狗蛋的声音从后面追来,他说,不要让这个狗日的跑了,要是今天让他逃走,恐怕就捉不回来了。

他们就像两条猎狗,飞快地在后面追赶。我回过头,看到李狗蛋的手里拿着刀子,我惊得全身冷汗,步子跑得更快了,转眼功夫,我就翻过了一道山梁。脚下的路就像一条蜈蚣,弯弯曲曲地爬向远方,我就顺着蜈蚣的脊背,一直往前跑着。

风呼呼地从我的耳边刮过,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奔跑,眼前的景物就像一条汹涌的大河,迅速地往后流淌。这个时候,我就是一条鱼,一条逆水而上的鱼,在激流里仓惶逃命。翻过几座大山之后,我渐渐感到体力不支。我不停地喘气,喉咙就像堵塞着一个辣椒,实在难受极了。尽管现在已经把追兵远远地甩在后面,但我仍然丝毫不敢放松,在我看来,我正在和死神赛跑。

我不晓得自己还要跑多远,更不晓得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我盲目地在山上逃窜,终于,我跑不动了,我的力气在奔跑中耗尽,疲惫就像身边的荆棘,不停地纠缠我的四肢。我慌慌张张地往回看了一下,确信追兵没有赶来,于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我躺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嘴里干燥得几乎要着火。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夜色就像一块裹尸布,慢慢把地面包裹起来。晚风从远处跑来,没在我的身边作半点停留,就钻进了旁边的树林,几片枯黄的树叶像飞蛾似的落到我的头上。夜鸟潜伏在树林深处,发出低沉而悲怆的鸣叫。听到那些阴森森的鸣叫,我的汗毛渐渐竖立起来。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星光零零碎碎地点缀在天空,仿佛一块被打碎的玻璃。山上的野草和杂树正在努力生长,空气中飘浮着它们特有的气味。闻到那些植物的清香,我忽然感到了饥饿,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我由吃饭联想到家里的情况,我不知道爹会不会有危险。

风越来越紧,就像一群野马,从远方狂奔而来,迅速地把我包围。我打着冷噤,心里想道,我不能把爹扔下,李狗蛋和马不换就像两条疯狗,随时会张口乱咬,我不晓得爹怎么样了,我要回家看看。

我顺着原路返回,只因夜色笼罩,两只眼睛失去了原先的作用,我就像一个瞎子,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有时我会撞在树上,有时我会掉进沟里,于我而言,每个地方都机关重重。爬坡的时候,突然感到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下去。我的嘴巴亲密地吻着一块石头,我感到嘴里发腥,接着吐出一口鲜血和两粒牙齿。我没有满地找牙,和我爹的安危相比,两粒牙齿显得微不足道。

在往回走的过程中,我摔了很多跤,但每一次我都在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咬紧牙关,继续前进。经过一番艰难的行走,我总算摸到村口。走进村子那一刹,我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亲切,仿佛一个远行的瞎子,终于回到故乡。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在各个地方。我看到那些灯光,就像一只受惊的鸟儿看到猎枪,不由得额头冒汗。

我在夜幕的掩护下往家走去。晚风畅通无阻地跑来跑去,泥土和牲口粪便的味道飘荡在周围。我摸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我看到院门像一张饥饿的嘴巴大大地敞开。那张嘴巴里,斜斜地吐出一片灯光。我藏在一个草堆后,顺着那块长方形的光芒往里面窥探。我看到院子里站着马不换和李狗蛋,我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

我就像观看一场露天电影,电影里面的所有情节,都在我的眼前进行。我爹就像被日本鬼子捉住的共产党员一样,被结实地绑在院里的一棵苹果树上。那棵苹果树,之前我经常用来拴牲口,现在角色转换,变成了我爹。

我爹在大声求饶:你们放过我吧,我会感谢你们一辈子的。李狗蛋沉着脸说,我们不要你感谢一辈子,我们只想知道你儿子在哪里。我爹说,我说过几次了,真不晓得他在哪里。李狗蛋的声音像冰一样寒冷,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再不说出黄皮的下落,就莫怪老子不客气了。

我心里一紧张,差点就冲了出来,但我很清楚,如果自己贸然冲进院子,一定有去无回。我躲在草堆后面,身体绷得像一条弹簧。我看到李狗蛋提来两桶水,用力往我爹身上泼去。我爹哼了一声,仿佛一只掉进粪坑的鸡,全身湿透了。

李狗蛋每隔一阵就往我爹的身上淋水,这让我爹的衣裳始终保持潮湿状态。我爹打着喷嚏,不断地求饶,但李狗蛋是一个固执的家伙,始终不为所动,他把我爹当成一株花,不停地浇水。我爹不停地打喷嚏,他打了很多喷嚏,简直就像一串鞭炮,一个接一个地炸响。

我的手紧紧地抓着几根苞谷草。我把手里的枯草当成了李狗蛋的脖子,恨不得把它捏断。

我爹可怜兮兮地看着旁边的马不换,说你赶紧帮我求情,再这样下去我就冷死了。马不换无奈地说,你死活不开口,我也没有法子。我爹说,你不能这样啊,你的诊所开张,我还去帮忙哩,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马HjQAYJ0IOzgsDnzgFFf//kJNL1s4HBRTS4XfFZKQD/8=不换跺着脚,说六千块钱呀!我爹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他说,马不换,你的良心让狗吃了,那天为了帮你砌灶台,砖头把我手指都砸破了,现在还有一个大伤疤,你咋能翻脸不认人呢?

李狗蛋提起一桶水从我爹的头上浇去,说不要吵了,你的声音难听死了,人家没请你帮忙,是你自己要去的,弄伤了也活该,你这是点火烧鸡巴,自家害自家。

看到爹全身湿淋淋的样子,我的眼睛慢慢模糊了。如果不是跑得快,现在被绑在树上的一定是我。我感到肚子里憋着一团火,就快要爆炸了。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咬紧牙关,把牙齿咬得格格脆响,如同嚼着满嘴黄豆。

李狗蛋淋了几桶水后,抹着头上的汗水说,老家伙,再这样耗下去,吃亏的是你自己,你就莫要硬扛了。我爹摇着头说,我真不清楚他的下落,你们让我招啥,总不能让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吧。李狗蛋说,再不交待,你就变成一条鱼了。我爹吐出嘴里的水,说我快死了,你们不要再折磨我了。李狗蛋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这条老命是不是不想要了,你还是赶紧交待吧,这样大家都好,你不用受罪,我也不用辛苦了。我爹带着哭腔说,你们不要再淋了,我的年纪大了,我的身体不好。李狗蛋说,你浪费了这么多水,你就一点也不心痛吗,我刚才发现你家的井里没多少水了,难道你就忍心继续浪费下去吗?

我爹说,你们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李狗蛋有些生气,忽然打了我爹一耳光。我爹就像尾巴被踩伤的狗,忽然惨叫起来。看到李狗蛋还要再打,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冲进院子,说你们要找的是我,赶紧放了我爹。

李狗蛋看了我一眼,责备说,你咋现在才来呢,你要是早点出现,你爹也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了。我气愤地说,这件事和我爹没有关系。李狗蛋说,你回来了,这事的确和他没关系了。我跑过去给爹松绑,他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下子瘫痪在地上。我把爹扶进屋,问他怎么样了?爹缩成一团,哆嗦着说,我快冷死了,我冷得受不了了。我给爹泡来一杯茶水,说赶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爹把一杯茶喝完之后,脸上终于出现了血色。

马不换和李狗蛋走进来了。李狗蛋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谈谈吧。我问他们到底要干啥?李狗蛋说,啥也不想干,只要你把钱还给马不换。我说,我没有拿他的钱。李狗蛋说,你不要狡辩了,这件事你横竖脱不掉干系。我愤愤不平地说,你们这是诬陷!

李狗蛋说,既然你不认账,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我给你十天时间,到时候你把小偷交出来。我说,我不是派出所的警察,凭啥帮你捉小偷?李狗蛋说,你交不出小偷,就只有交钱,这两条路,你总要选一条吧。我说,要是办不到呢?李狗蛋阴森森地笑了一下,说要是你啥都交不出来,我们会把你爹的另一条腿也打断。我说,那你们十天以后再来吧。

第二天清早,我被人从梦里推醒。我睁开眼睛,看到爹站在床边。我问他有什么事?爹沉着脸说,都啥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起床?我揉着眼睛问现在是什么时候?爹说,快到八点了,再不起来,太阳就晒到屁股了。我说,今天没有事情,让我多睡一会儿。爹跺着脚说,总共只有十天时间,家里半分钱也没有,你咋就不晓得紧张呢?我说,时间还早嘛,你不要吵了,昨天晚上没睡好,我实在太困了。这么说着,我翻了一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爹着急地说,李狗蛋放过话,要是到时候拿不出钱,就要把我的另一条腿打断,这种关键时候,你咋还睡得着呢?我最恨睡觉的时候受到打扰,我很不耐烦地说,我困死了,你就不能让我安稳地睡觉吗,家里没钱我有啥法子嘛?爹说,没钱就快点去借,总不能让他们把我的腿打断吧?我闭着眼睛说,鬼都不会把钱借你。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他说,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亲爹就要变成残废人了,你居然还舒舒服服地睡觉。我说,要借钱你赶紧去,只要不吵我就行了。爹像个泼妇似的骂了几句,然后气呼呼地走了。

听到爹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我慢慢睁开眼睛,这个时候,我的睡意忽然走远。最近两个多月,我爹都和拐棍打交道,我知道他害怕自己彻底变成跛子。我也知道,他是白跑一趟,根本不会有收获。我娘因为肝病住院那些日子,我曾经挨家挨户地借钱,我所到之处,大家惊惶逃窜。虽然那些人的表现让我很失望,但我不肯放弃,我在村里对亲戚朋友展开围追堵截。有些人运气不好,被我拦住去路,不得不停下脚步和我周旋,他们有的谎称自己要修房子,有的说儿子要娶媳妇,还有的甚至说自己生了一场病,恰好也在凑钱……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我非常愤怒,我觉得这些狗日的太不够意思了!

我跑了半个村子,只借到两百多块钱,我有些绝望。我很清楚接下来不会有太大的收获,但我仍然继续往前。在前行的过程中,我明显地感觉到目的已经出现偏差。我前去不再是为了借钱,而是为了看清亲戚朋友的嘴脸,在我看来,后者的意义甚至更为重要。那一天,我满怀怨恨地敲响一家又一家的大门,每次看门后那些慌乱的样子,我都会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意。

我知道爹空着手出去,他同样会空着手回来。当年没有人愿意把钱借给我,现在更没有人会把钱借给他。自从我娘死于肝病以后,近处的邻居,远处的亲戚,差不多都和我家断绝了往来,平时看到我们父子,就像看到两条老虎,远远地避开。

我爹果然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他看到我坐在院墙边晒太阳,冲过来踹了我一脚,生气地说,你不去借钱,却有心情在这里晒太阳,你是不是希望我早点被人打死?我挪动一下屁股,说,你不要慌,我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爹说,我只看到你睡觉晒太阳,没看到你想办法。我伸了一下懒腰,说你不要打扰,我正一边晒太阳,一边想办法。

阳光黄灿灿的,气候很好。我坐在院墙边,身上暖洋洋的,我觉得舒服极了。院门口站着几棵树,它们的叶片在秋风的搜刮下所剩无多,只有寥寥几片挂在枝头,就像一群麻雀。院子里,几只鸡走来走去,它们正在寻找食物。

看到那些鸡,我忽然想起鸡肉的味道。我的嘴里开始冒口水,我已经很久没吃鸡肉了。我找出一把杀刀,坐在屋檐下唰唰地磨起来。没过多久,那把刀子就在我的打磨下变得闪闪发光。我摸了一下,刀口有些粘手,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子。

我提着杀刀在院子里捉鸡,那些鸡在我的追逐之下仓皇逃窜,弄得到处飘荡着灰尘和鸡毛。最后,一只倒霉的公鸡不幸落到我的手里。它吓得魂都掉了,翅膀像扇子似的飞快地扇动,它试图逃命,但挣扎了许久,白白损失了几片羽毛,却始终无法脱身。我拿刀一抹,鸡的喉管就让我割破了,它的脖子流着鲜血,两条腿不停地挣扎。

我爹听到响动,跑出来问我干啥?我放下刀子,说很久没吃鸡肉了,今天杀一只来吃。爹惋惜地说,你这个败家子哟,又不是过年,你咋就舍得杀鸡呢?我很不高兴地说,家里穷得要啥没啥,我还败个屁!爹瞪着眼睛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嫌老子没本事。我围着爹走了一圈,摇着头说,真没看出你有啥本事?

爹气坏了,捡起一棍子朝我打来。我晓得爹的心情不好,但我心情也坏透了,我侧身一闪,躲过迎面打来的棍子,我板起脸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啊,你要是再打,我就要还手了。爹知道真打起来未必是我的对手,他哆嗦着说,早晓得你这样没良心,老子当初还不如养一条狗!这么说完,他就扔掉棍子,气呼呼地走了。

我把鸡肉煮熟后,喊爹过来吃。他说,要吃你吃,这么好的东西,老子舍不得糟蹋。我说,你不吃算了,正好我这几天胃口不错。我抓起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啃了一口,故意大声说,实在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爹坐在门槛上,哑巴似的不吭声。我瞄了爹一眼,发现他的喉咙就像一只耗子似的窜动。我晓得他在咽口水,于是说,要吃就快点过来,一会儿冷掉就不好吃了。爹把头扭到一边,固执地说,老子不吃!

我爹就像被鬼迷住了,在屋里走来走去。我问他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爹说,我坐不住,我心里泼烦。我说,你要走就到外面走去,不要在这里晃我的眼睛。爹焦急地说,眼看就到还钱的时间,六千块钱还没有凑出来,你说咋办嘛?我说,这事有我顶着,你不要在我的眼前瞎晃就行了。爹瞪着眼,说你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要是靠你,老子的腿就保不住了。

爹在屋里转了半天,忽然停下脚步说,儿子,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赶紧跑吧。我问跑去哪里?爹说,不管去哪里,总之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了。我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爹说,命都快没了,别的顾不上了,何况这个庙破得不像样子,他们占去了也没啥用处。我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哪里都不去。爹着急地说,李狗蛋比鬼还难缠,留在这里惹不起他,还不如趁早逃命。我说,你要是害怕你跑,反正我就呆在家里。

那几天,爹整整瘦了一圈,头发乱七八糟,看起来活像刚刚从牢里跑出来的逃犯。他每次吃掉半碗饭,就会放下筷子说,我不想吃了,没有胃口。我说,你吃的这点东西,一只猫都喂不饱,你这个样子,就算没有被人打死,也把自己先吓死了。他皱着眉头说,我这几天眼皮跳得很,可能真要出事了,我没有心情吃吃饭。

晚上,我在尿的威胁中醒来,睁开眼睛,啥也看不清楚,夜色就像一匹巨大的黑布蒙蔽四周。我翻身下床,像瞎子似的往门的方向摸去。院子里很安静,我仿佛成了一个聋子,耳朵里听不到半点声音。我深深地呼吸着空气,那是一些清新的空气,让我感到鼻孔里凉爽极了。我在院墙角留下一摊尿,准备继续回去睡觉。我刚刚转身,忽然发现有人蹲在屋檐下吸烟,烟头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的屁股。我吓了一跳,冲过去就是一脚。我听到一个人滚动的声音,然后听到有人呻吟着说,我是你爹,你踢老子干啥?

我赶紧把爹扶起来,问他蹲在这里干啥?爹说,我睡不着,起来抽根烟。我说,抽烟也不消跑到院子里来嘛。爹说,我抽我的烟,你撒你的尿,一个不妨碍一个,你偏偏跑来踢我一脚。我说,你一声不吭,我还以为是小偷哩。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埋怨说,平时干活没发现你有多少力气,踢起人来倒疼得要命。

这天晚上,我爹始终没有睡着,我听到他像虫子一样在床上翻来扭去。我觉得爹的胆量太小了,我有点瞧不起他。我不像我爹,我连续几天都吃得香睡得好,我甚至发现自己的胃口比原来还要大些,有时候竟然能够多吃两碗。最近几天,爹没再催我去野马冲卖菜,家里的事也没让我干。我很轻闲,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舒服了。

十天时间很快就过去。这天早晨,爹竟然破例睡了一个懒觉。我本来不想起床,打算等他先起来把饭做好,但我等了半天,始终不见他的动静。我觉得奇怪,不明白他今天怎么迟迟不肯起床。我和爹进行一场有关耐性的较量,时间一点点过去,肚子里的饥饿一点点地强烈起来。我朝窗口瞄了一眼,看到太阳像个烧饼似的挂在山顶。我终于耗不下去了,我实在太饿了,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要是再不吃东西,我会活活饿死的。我在饥饿的折磨之下,很不情愿地起床做饭。

我炒了一桌丰盛的菜,我喊爹起来吃东西。他把脑袋伸出被窝说,今天就是李狗蛋规定的最后期限了,亏你还有心情吃饭。我说,不管出什么事情,总要先把肚子填饱。爹叹着气说,你赶紧填你的肚子吧,你不要理我,我现在不想说话。我说,我今天炒了你最爱吃的腊肉。爹倔强地摇着头说,我现在心里发紧,就是龙肉都吃不下去。

我不想再和他啰嗦,我现在全身软得像棉花,肚子咕咕乱叫。我要尽快吃东西,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自从把饭菜端到桌子上那一刹,我就飞快地吃菜,我用最快的速度把桌上的饭菜转移到肚子里。我往肚子里塞了半碗米饭后,力气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吃完饭,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水,然后跑到外面晒太阳。坐在充满阳光的院落里,我闻到衣服的汗臭味。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顿下来。不用卖菜,天天吃了饭就晒太阳,也许神仙都过不上这种生活。

太阳爬到正空的时候,马不换和李狗蛋出现在我的目光里,我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院子。李狗蛋看到我坐在院落里,问我是不是在等他们。我说,难得今天气候好,我在这里晒太阳。李狗蛋说,我越来越佩服你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晒太阳。我嘿嘿笑着说,天不会塌下来,就算真的塌下来了,也总要有人顶着。

李狗蛋问捉到小偷了没有?我摇头表示没有。李狗蛋说,那你把钱准备好了吗?我说,早准备好了,只等你们来拿。李狗蛋说,那就赶紧拿出来吧,把这件事了结掉,大家都自在。我站起来说,不要着急,时间还早,先喝两杯茶吧。李狗蛋和马不换诧异地看着我,仿佛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拉了两条板凳让他们坐下,然后进屋泡了两杯茶水。李狗蛋端着杯子,却不肯喝水,他说,你不会是想把肝病传染给我们吧?我觉得李狗蛋真他妈是蠢货,以为这样就会传染。我不想和他解释,我说,这是新杯子,过年时候买的,还没有用过。李狗蛋仍然有些不放心,说你不会在水里放耗子药吧?我说,耗子药价钱贵,我不会随便浪费的,你们只管放开胆量喝。

太阳愈升愈高,光芒里面,飘浮着很多灰尘。我们坐在满是灰尘的阳光里,一边喝茶一边吹牛,这让马不换和李狗蛋无比开心。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说,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肚量,要是别人碰到这种情况,早就连嘴都气歪了。我吐出一片茶叶,说和老命比起来,啥都不重要。他们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他们不停地点头。

院门口,一条野狗正在骚扰我家的鸡。鸡们在野狗的追逐下嘎嘎地逃窜,有的扑上破旧的院墙,有的逃到草堆上。我捡起一块石头朝野狗打去,石头在短暂的飞行之后抵达一条狗腿。野狗没想到有人偷袭,惊叫一声,落荒而逃,它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很不高兴,捡起一块石头还想再打,但那狗东西看到势头不对,敏捷地夹着尾巴跑远了。

在这个漫长的上午,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水,我喝了很多杯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水。尽管我不停地喝水,但我仍然感到嘴里渴得要命。喝了几杯茶水后,他们有些等不急了,催我快点把钱拿来。我劝他们再喝两杯,他们摇晃着脑袋,说不能再喝了,肚子装不下了。我放下手里的茶杯,说你们要的东西,我早准备好了,我马上拿出来。他们发现我满头大汗,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我没生病,我只是突然有点紧张。他们哈哈地笑着说,要把几千块钱交给别人,这事落到谁的头上都不会轻松。

我走进屋里,把早就备好的杀刀揣进怀里。我抱着杀刀往李狗蛋走去,我觉得手心里不停地冒汗。李狗蛋站起来,伸手问我要钱。我的嘴里越来越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堆干柴,差不多快点燃烧起来了,我狠狠地咬着牙关,忽然抽出杀刀,把它插进李狗蛋的肚子。

院落里很安静,静得几乎能够听到灰尘掉到地上的声音。李狗蛋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瞪着眼睛看我,然后眼光往下滑,慢慢落到我的杀刀上。我手一缩,把杀刀抽回来。杀刀插过的地方多了一条伤口,正在不停地流血。李狗蛋像棵庄稼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直到现在还没想通,好端端的肚子,咋会突然挨了一刀。李狗蛋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尖叫一声,飞快地伸手捂着肚子。

马不换吓了一跳,转身想跑。我喊着他的名字,恶狠狠地说,如果不想死得太快,你就乖乖站着别动。马不换哆嗦了一下,赶紧停住脚步,他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简直灰暗得像泥土。

我提起杀刀,打算往李狗蛋的肚子上再补两刀。李狗蛋慢慢往后退,他一边退,一边说,我的小祖宗,你饶了我吧,你不能再捅了,你要是再来一刀,我就没命了。我恨恨地说,要是留你性命,以后我就不会安稳了,既然惹不起你,干脆现在把你做掉!李狗蛋摇着头说,我保证不会找你的麻烦,我怕你了,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和你作对了。

我冷笑着说,老子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哩。李狗蛋央求道,我还不想死,你就饶我一命吧,只要你放过我,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以后你让干啥我就干啥。我想了一下说,也好,就先把这条狗命借你用几天,啥时候惹得我不高兴了,我随时来取。李狗蛋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暂时死不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提着杀刀朝马不换走去,我说,现在轮到你了。马不换身子一晃,差点倒了下去,他说,那笔钱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我板着脸说,不行,既然是我偷的,我就该还给你。马不换眼泪汪汪地说,不是你偷的,肯定是我弄错了。我用刀子在他的脸上拍了几下,一些鲜血沾在他的嘴角边,我指着李狗蛋对他说,今天就先放过你,让你救这个狗奴才的命。马不换抹着头上的汗水,说我听你的,只要让我走,我啥都听你的。

马不换扶着李狗蛋往外面走,他们走得很慢,看起来就像两个严重的病人。李狗蛋的血,怎么也捂不住,顺着他的手往下流淌,最终浸进泥土。他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些血珠子,仿佛他们拖着一条暗红的毛线。

动手之前,我其实很害怕,但现在,我内心的恐惧已经被兴奋所取代。看着地上的血渍,我觉得很威风,我从来没有这样威风过。站在微微吹拂的秋风里,我有些走神,有那么一刹,我甚至觉得自己穿越时光回到了古代,成了一名行走江湖的侠客。

第二天,我去了黄太厚家。那个时候,我的堂叔黄太厚正站在院落里劈柴。那些干柴被他劈成几块,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角。我走进院子,一声不吭地站着。他看到我,手一哆嗦,斧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深深地劈到地上。他扔掉斧子说,你咋有空来我家玩耍?我说,我不是来玩耍的,我是专门过来看望你。黄太厚的笑容有些生硬,他说,都是自己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我说,不客气不行,虽然我们是一个家族的,住得也不远,但几年不见走动一回。

黄太厚让我去屋里去坐。我摆着手说,有事你就忙,我怕耽搁你的时间。黄太厚说,你难得过来一次,茶水总要喝一杯的。我说,我有传染病,不会不方便吧。黄太厚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说咋会不方便呢,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放轻松些。

黄太厚的家里很乱,门边放着猪食锅,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他拉来一条板凳让我坐下,说你二娘没在家,早上起来,洗了脸就到山坡上割草去了,先喝一杯茶水,她回来了才能做饭吃。我晓得他并不是真的希望我在他家吃饭,于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接过黄太厚递过来的杯子看了一下,茶叶在里面翻滚,茶水黄澄澄的。我说,这个是新杯子,给我用了有些可惜。黄太厚不明白我的意思,说这么一个杯子,有啥值得可惜的?我说,我用过这一次,我出了门,你就会马上把它扔掉,既然要扔掉,你就应该随便给我一个旧的。黄太厚的表情很不自在,他说,瞧你说了些啥话,别人也许会嫌弃你,但我是你叔嘛。

茶杯烫滚滚的,让我觉得捧着一团燃烧的火苗,掌心隐隐有些疼痛。我端起杯子,茶叶浓厚的味道随即扑进鼻子。我把茶水吸进嘴里,舌头被烫了一下,但它很快就适应起来。炙热的茶水在我的嘴里涌了一圈,最后顺着喉咙淌进了肚子,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茶水流淌的位置,它就像一条火蛇,在我的肠道里面蠕动。

喝下半杯茶水后,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珠子。我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粗糙的衣裳在我的脸上慢慢刮过去,简直就像用纱布从脸上擦过,感觉火辣辣的。我称赞说,这个茶叶味道好,茶水喝下去有点回甜。黄太厚说,那你就多喝几杯。我说,我们家族在迎春社无非就是几十户,应该多走动,那样关系才不会疏远。黄太厚点着头说,你讲得有道理,都是一家人,要多走动才好。我喝了一口茶水,说这么几年了,你一次没有去过我家,我娘上山安埋那天,也没有看到你的影子。黄太厚听了这话,赶紧解释说,那几天恰好碰到我的老丈人翻修房子,我到他家帮忙去了,我回来的时候,你娘已经安葬了。

我说,我家去年杀猪,你也没有去帮忙,所有人都没有去帮忙,我总想不通,为啥别人杀猪,家里都热闹得像办了一场喜酒,偏偏我家杀猪,一个人都不肯去。黄太厚抹着头上的汗水,说去年你家杀猪,恰恰和我家是同一天,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吸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用舌头搅拌几下,然后把茶水重新吐回杯子,我继续说,我爹几个月前摔断了腿,你也不肯帮忙,我记得那天晚上除了睡觉,你啥事也没有。黄太厚说那几天我吃坏了东西,肚子拉得厉害。

我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说我晓得你们的意思,你们无非是嫌弃我家有传染病。黄太厚紧张地说,你不要误会,那几次没去你家帮忙,实在是时间不凑巧,以后你家有个长短,我肯定是要去的。我盯着他,说真不是嫌弃?黄太厚用力地摇着头,说当然不是。我把手里的杯子往他面前一推,说既然不怕传染,那就把这杯茶水喝了。

黄太厚就像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脸色苍白,他说,我刚刚喝了几杯,实在喝不下去了。我板着脸说,今天你不喝完这杯水,就摆明是嫌弃我。黄太厚弯着腰说,真的喝不下去了,要是再喝,我的肚子就撑破了。他的样子让我有些冒火,我摸出杀刀,重重地掷到桌子,说喝不喝,你自己看着办!黄太厚绝望地叫了一声,说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堂叔啊。

我起身找了一个碗,往猪食锅走去。我轰走盘旋在锅上的苍蝇,舀了一碗猪食放到黄太厚的面前,说茶水和猪食,你自己挑选一样。在我的催促之下,黄太厚哆嗦着走了过来,他端起那碗猪食,用手抓着往嘴里塞。在吃猪食的过程中,他始终埋着头,仿佛正在投入地吃一样很香的东西。吃完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问他好不好吃,他没有说话,只是愤怒地看着我。我提着刀子往外走,刚迈出院子,就听到屋里传来沉闷的哭声。

收拾了黄太厚之后,我在村子里扬言,一定要取马不换的狗命。虽然我放出风声,却没有马上动手,我打算先把他吓得半死。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到处打架,凡是和我家结过仇的,我全都捉来教训了一顿。村里人都恨我,但他们更怕我,连李狗蛋这样的亡命徒都被我捅进医院,他们没有理由不怕我。我的名字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迎春社的上空。

这些天,我听到一个谣言,村里都说我已经患了癌症,所以提着杀刀乱捅,准备在临死前拉几个垫背的。对于这个离谱的说法,我并没有出来解释,更没有追究它的来源。我甚至很喜欢这个传说,我觉得只有这样,大家才会更加害怕我。

我把村里的仇人收拾完毕,终于轮到了马不换。这个时候,我已经有点等不及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吃苹果,总把大的一个放到最后。我提着刀子威风凛凛地朝马不换家走去,抵达目的地之后,却没有看到马不换的踪影。我看到的是两扇紧闭的大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告诉我,马不换已经逃走。我试图打听马不换的去向,但我问了很多人,始终没有问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不甘就此返回,于是蹲在路边,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等待。光阴慢慢地流淌,在我看来,时间就是一条大河,总有一天会把马不换卷走。我蹲了很久,我的两条腿渐渐在等待中麻木。我焦急地四处张望,但视线里始终没有一个叫马不换的家伙出现。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的耐性也一点点地消失。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我就像一只猴子似的爬到路边的一棵树上,眺望远方。我的脖子越伸越长,目光也越看越远,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一阵大风奔来,把树摇得东倒西歪,我一不留神,差点掉下树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往马不换家跑。这时,与其说是等待仇家,还不如说我在表演。我每天提着杀刀穿过村子,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我知道,在我前行的过程中,会有很多眼睛对着门缝偷看。我站在马不换家门口,他们就躲藏在暗中参观,大家不愿意错过一场即将发生的命案。还有的人出于各种原因,不能亲自跑到现场,他们于是委派孩子前来打探情况。

古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话说得实在太好了,我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为马不换准备的。我觉得马不换总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里,我甚至多次想像过马不换出现时的情景。在我的想像里,和马不换一起回来的,应该还有一把刀子,或者是一根铁棍……总之,他知道自己小命难保,肯定会带着武器和我拼命。根据我的设想,马不换拿着武器出现时,我会提前扑过去,先把刀子捅进他的肚子。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扑到他的面前。实在不行,我就准备一包石灰,在他靠近的时候撒进他的眼睛。

为了操练,我把附近的一棵椿树当成了马不换,提着刀子一次又一次地冲杀。短短的两天功夫,那棵椿树的皮就被我戳得稀烂。在我操练的过程里,许多观众站在远处探望,正是这些热心的观众激励着我。我晓得他们肯定很兴奋,盼望我和马不换好好打一架,当然,我也清楚,他们会希望我在这场打斗中吃败仗,最好被马不换活活打死。我很了解观众的想法,但我会辜负他们的期望,我有足够的把握将马不换拿下,要让他们以后更加怕我。

这天傍晚,我刚刚提着刀子回家,一个叫曹贵三的亲戚就来了。曹贵三把两瓶酒放到桌子上,然后和我吹牛。我问他是不是有事?曹贵三说没有事情,只是来你家串门,很长时间没来你家了。我说,你肯定有事情,没事你就不会迈进我家的门槛,已经几年没人来我家串门了。曹贵三有些尴尬,搓着手说,其实不是我找你,是马不换找你。我说,他在哪里?曹贵三说,他让我来找你求请,希望你放他一码。

我说,马不换为啥不来,偏让你来?曹贵三说,他不敢来,他现在快要被你吓死了。我说,马不换的事情,让他自己来处理吧。曹贵三想了一下,说那我明天把他带来,你不要动手,这样可好?我摇着头说不动手。曹贵三还是有些不信,问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耐烦地说,老子说话算话,你不信就算了,你去告诉马不换,再不回来给我一个交待,捉到就要他的狗命!

第二天,我正蹲在屋檐下面吃洋芋。我把洋芋皮剥得精光,然后放进嘴里。洋芋太烫了,我一边吹气一边吃。就在我吃掉半个洋芋的时候,曹贵三把马不换带到我的面前。我从屋里拉出一条板凳喊坐。马不换正要坐下去,我忽然瞪他一眼说,我只喊他坐,没让你坐。马不换哆嗦一下,慢慢站了起来。终于把剩下的半个洋芋也吃完了,我拍了拍手,指着一块石板对马不换说,在那里跪半个小时,我们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曹贵三赶紧摸出一支烟递给我,说看到我的面子上,你就饶他这一次吧。我瞪着眼说,你算啥东西,凭啥给你面子?曹贵三着急地说,我们是亲戚啊。我沉着脸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去年你在我家山林里偷了两棵松树,我还没找你算账哩。曹贵三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嘴皮蠕动几下,却啥也没说出口。

我盯着马不换,说你到底跪不跪?马不换额头上全是汗水,他说,我的岁数比你大些,你咋能让我下跪呢?我冷笑一声,把杀刀抽出来,说你要是再不跪,以后就没机会了。马不换惊叫一声,飞快地跪到石板上去了。我的肚子有点不舒服,我打算去一趟茅厕,我临走时警告说,你们给我老实点,莫想耍花招,我一会儿还要回来检查。

伤势痊愈的李狗蛋彻底沦落成我的走狗,他就像我的影子,总是跟在我的身后。有时候,我会说,李狗蛋,你去把王维昌叫来,他骂过我爹,老子要收拾他。李狗蛋接到我的命令,立即朝王维昌家跑去,他办事很稳妥,总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目标带到我的面前。有时候我还会说,李狗蛋,你去看看曹小树在家没有,他的媳妇长得标致,我想去他家玩耍。李狗蛋应了一声,就像一个特务似的跑去观察敌情。有的时候,我甚至会说,李狗蛋,老子心情不好,你过来让我踹一脚。这个叫李狗蛋的奴才立即跑过来,把屁股高高地翘起,作好挨踹的准备。

这一天,我刚刚睡午觉起来,李狗蛋就跑来找我。他讨好地说,黄哥,你真有面子,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你的大名了,前几天有一群小混混跑去找王文章的麻烦,他说和你是朋友,马上就把那些小混混吓跑了。听完他的话,我的倦意一下子跑得不见踪影,我从原地跳了起来,说王文章真这么说了?李狗蛋没想到我会这么激动,他说,我敢打包票,他的真这么说了。我拍着大腿说,妈的,我们赶紧去找王文章!

我带着李狗蛋去野马冲找王文章。野马冲在二十公里之外,风呼呼地从在树上奔跑,它经过的地方,弱小的树枝摇头晃脑。有些干枯的叶片在风的唆使下离开枝头,铺得满地都是。我们踩着落叶往前走,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叫野马冲的小镇终于出现在视线里。今天恰好赶场,我放眼看去,看到数不清的脑袋。那些黑压压的脑袋不停地移动,仿佛漂在河面的南瓜。我忍不住想,要是真的有这么多南瓜,可能一辈子也卖不完。

我们来到中学门口,发现学校大门紧闭,看样子还没有放学。街上传来的喧嚣,从我的耳边飘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扑进我的鼻孔。我蹲在门边,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一块手表,身体原地不动,秒针却在飞快旋转。在这个静与动的矛盾里,我脑海里塞满王文章的影子。

一阵清脆的铃声过后,学校的大门终于像嘴巴似的张开了,接着从里面吐出很多人。我的目光就像一张大网,来回在人群里打捞,最后,我打捞到一个叫王文章的家伙。这个时候,王文章正和一个披着长头发的姑娘从学校里走出来。李狗蛋看到王文章,立即像条猎狗似的冲过去,拉住他不让走。

那长发姑娘吃了一惊,尖着嗓音说,你是谁,你想干啥?李狗蛋说,你真的吵死人了,耳朵都快让你吵聋了。那姑娘说,你放开他,你赶紧放手。李狗蛋瞪着眼说,不关你的事。

王文章挣扎着说,好端端的,你怎么跑来拉我?李狗蛋说,黄哥找你有事,你不想给面子么?王文章说,他找我干啥?李狗蛋不耐烦地挥着手说,你自己去问。王文章抬起头,发现我正看着他笑。

王文章走过来说,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我还要上街买东西。我说,前几天是不是有人找你的麻烦?王文章不明白我的意思,说有几个小混混来过,不过现在没事了。我歪着头说,听说你当时提我的名字了?王文章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他含糊不清地解释。我叹着气说,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朋友。王文章的两条腿忽然颤抖起来,他不停地抹着头上的汗水。

李狗蛋揪着王文章,挥起拳说,不经过黄哥的同意,你竟敢借用他的名头,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王文章吓了一跳,身子用力地往后缩。那姑娘失声叫喊:救命,有人打劫啊!李狗蛋朝她吐了一泡口水,说赶紧闭嘴,再喊就把你扔到街上去。姑娘一听,紧紧地用手捂着嘴巴。

我瞪着李狗蛋,问他干啥?李狗蛋说,黄哥,你在一边歇着,我帮你好好教训这个狗东西。我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说老子是来找他喝酒,又不是找他打架。李狗蛋愣了一下,说我们是来请他喝酒的?我沉着脸说,还不赶紧放手?

王文章松了口气,脸色好看多了。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说,大家都排斥我,只有你不嫌弃,会说这样的话。王文章说,我用你的名字来吓唬那些小混混,没想到真把他们吓跑了。我说,难得今天高兴,我想请你喝酒,一定要喝个痛快。王文章有些犹豫,说今天还有事情呢。我有些不乐意了,问他到底去不去?王文章说,我真的没有空闲。我缓缓地说,你明明就是嫌弃我。王文章摆着手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说,既然不嫌弃,就陪我们喝酒去!

那姑娘拉着王文章,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说过陪我去逛街的。王文章说,今天就不去了,下次再陪你去。那姑娘不高兴地说,你说话不算数。王文章伸手在她的脸上拍了拍,说别闹了,你先回去。姑娘气呼呼地走了。

我们走进一家餐馆,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李狗蛋看到两只蚊子趴在桌子上做坏事,他捡起一块破书,重重拍了下去,那两只蚊子正快活得要死,没有丝毫警惕,马上就丢了小命,身子扁得就像两张小纸片。李狗蛋皱了一下眉头,说妈的,一点也不讲卫生,居然在吃饭的地方乱搞。

我问王文章刚才那个姑娘是不是他的媳妇?王文章摇了摇头说,她叫杨丽,她不是我的媳妇,她只是的我同事。我不信,说同事也能手拉手地逛街?王文章说,我们正在谈恋爱,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笑嘻嘻地说,你的眼光不错,是个漂亮姑娘。李狗蛋插嘴说,就是声音太吵了。我教训道,你懂个屁!

我们点了很多菜,把桌子都摆满了。我给王文章把酒倒满,说来我先敬你一杯。王文章摇着头说,我的酒量不行,喝完这杯,我只怕就醉了。我挥着手说,醉了我背你回去,如果你不喝掉这杯酒,就是看不起我。王文章没有办法,只能把酒倒进嘴里。喝掉几杯之后,王文章的声音高起来了,他不仅给自己倒上酒,还把我和李狗收的杯子也顺便倒满了。

我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它就像一条火苗,在我的舌头上燃烧,然后沿着喉咙钻进我的肚子。我喷着酒气,拍着王文章的肩膀,问他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朋友?王文章快让我拍到桌子下去了,他借助桌子的支持,努力地使自己坐稳,他打着酒嗝说,我们坐一起喝酒,当然算是朋友。我想了一下,说我们根本不算朋友。王文章趴在桌子上问为什么?我说,我们不是朋友,应该是兄弟。王文章说,好,那我们就做一辈子兄弟。我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咬着牙齿说,以后谁敢惹你,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他!

我们勾肩搭背地走出餐馆,一阵凉风立即从背后扑来。此时,赶场的人已经散去,街道上脏兮兮的,遍地都是水果皮、烟头、纸屑这些杂乱的东西。我感到走路有点飘,好像脚下的路变得坑洼不平了。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我伸手捂住肚皮,声音就消失了,当我把手移开,声音马上响了起来,好像我的肚子里躲藏着一只鸟儿。我感到难受极了,我弯下腰,那只鸟儿迅速钻出我的喉咙。我扶着堵墙壁呕吐起来,烈酒出来了,菜叶出来了,肉片也出来了……甚至差点连肠子都吐出来了。

王文章和李狗蛋跑过来,问我怎么样?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我用力摇着头说,我没事,我还想喝酒。他们拉着我准备走,但我坐在地上不肯挪动屁股。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就像塞着一团泥巴,我隐隐记得自己哭了,我抹着鼻涕说,大家都看不起我,老子又不是老虎,他们怕啥呢?

我经常去找王文章,所有人都害怕我,只有他敢和我坐在一起喝酒,就凭这一点,我就把他当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就像走亲戚一样,没事就往学校跑,有一次我被学校的门卫拦住,王文章跑过来训斥门卫说,以后不准再拦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从来没有朋友,没想到和朋友相处会是这样愉快的事情。我仿佛陷进一场热恋之中,要是几天看不到王文章的影子,我会感到非常孤独。

两个月之后,王文章就像赶一条野狗似的把我赶出学校。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觉得有些奇怪,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王文章愤怒地说,就因为你,我的女朋友今天和我分手了。我诧异地说,怎么扯到我头上了?王文章说,我的女朋友说了,她不想看到我天天和几个小流氓搅在一起。我瞪着眼,说我怎么变成流氓了?王文章沉着脸说,你本来就是流氓!我冒火地说,你狗日的放屁!王文章拍着胸口说,你是不是想动手,要是想打就往这里来,我现在啥都没有了,横竖不想活了。我准备揍他,但的拳头挥到半空,却没有落下去。我把他当成了亲兄弟,不管咋样我都不能打他。王文章见我半天不动手,很不耐烦地说,你赶紧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我爹蹲在屋檐下面磨刀。我闯出名堂以后,爹总是喜欢帮我磨刀,每隔几天,他就把我的杀刀拿去打磨。现在,他又开始磨刀,杀刀在磨石上唰唰地晃动。他磨得很细致,简直就像女人做针线活一样。我说,随便磨一下就行了,又不用来剃胡子。爹严肃地说,这个不能随便,打磨不好,刀子很容易生锈。我皱着眉头说,听到你磨刀的声音我就感到泼烦。爹抬起头说,你到底咋了嘛?我说,我心里难受。爹说,心里难受你就吼几声,吼几声心情就会变好了。

我没有吼,我背着手在院子转圈。爹伸手摸了一下刀口,说磨得差不多了。我停下脚步说,要是没办法消磨时间,你就去睡觉。爹站起来把杀刀擦干净,说老子是帮你磨刀哩,还讨好不得好。我说,再这样下去,不到半年工夫,这把刀就让你磨成一张纸了。爹奇怪地说,你今天是不是吃火药了,好端端的咋就发脾气了。我抓着头发说,我现在想去死。我爹把杀刀递过来,说心烦就去外面转转。我接过杀刀,刀子在太阳下锃亮得像一面镜子,几乎能够看到脸上的毫毛。

我手一挥,把刀子插在门板上,我说,我现在不想出去,我只想喝酒。爹捞起袖子说,这个好办,我去炒几个下酒菜,咱爷俩好好喝几杯。爹钻进屋子之后,我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勺子撞击铁锅的响声,没过多久,一股香味就飘荡出来了。

我在香味里渐渐走神。恍惚之中,我觉得屋里做饭的不是我爹,而是自己。以前总是我做饭,但现在他把这个活抢走了。每次看到我钻进厨房,他都会把我推出来,说你先到外面喝杯水,做饭的事情,我比你拿手。

以往家里有事情,爹总是指使我去做,现在他变得勤快起来了,这让我很不适应,我觉得就像在亲戚家做客一样。爹不仅不让我做饭,几乎所有的家务活都不让我沾边,看到我去喂猪,他会飞快地跑过来,说这些事不要你做,你到屋里歇着,你现在的身份不同了,要是有人看到你动手喂猪,他们会笑话你的。就连我修院墙,爹也会冲过来说,这个不要你干,赶紧让开。

现在,我的名气很响亮,我爹也很神气。自从我娘死掉后,大家看到我爹,简直就像看到瘟神一样远远躲避。我爹走路总是埋着头,仿佛正在寻找丢失的东西。在他看来,一个肝脏有病的人,实在没有办法挺起胸膛做人。大家都不理会我爹,他就像一条野狗,总是孤伶伶地在村里走来走去。碰到红白喜事的时候,我爹会兴冲冲地跑去帮忙,喧嚣给他一种错觉,他以为自己已经恢复正常,只有吃饭时,他才会蓦然明白自己还是遭到嫌弃的病人。

我爹现在快活极了,他走到哪里都把笑容带在脸上。大家看到我爹,远远就和他打招呼,还会点头哈腰地跑过来给他敬烟。不知不觉,我爹的腰就挺起来了,嗓音也高了起来。以前他总像一只猫似的蹲在家里,现在不一样了,除了吃饭睡觉,他总喜欢往外面跑。他一会儿跑到村子东边看看,一会儿跑到村子西边瞧瞧,遇到一些不顺眼的人,他甚至会沉着脸教训几句。

在我看来,爹在外面是一个皇帝,但在我的面前,他变得像一个太监。做好饭,他总会亲自给我倒酒。他第一次给我酒杯的时候,我吃惊地说,你以前不让我喝酒的啊。爹把酒倒满,说你现在是男子汉了,咋能不喝酒呢,不要说喝酒,只要你高兴,你干啥都可以。

饭菜的香味越来越浓了,我忽然感到无比饥饿,肚子里好像躲藏着一只斑鸠,咕咕地叫个不停。我拍着门催他快点,我差不多把门板拍烂了。我大声叫喊:爹,你做好饭没有,我快要饿死了。在我的催促下,屋子里很快出现一些热气腾腾的饭菜。那些饭菜的香味凶猛地钻进我的鼻孔,把我的口水不停地引诱出来。我抓起筷子,飞快地把饭菜送进嘴里。

爹一边给我倒酒,一边兴奋地说,儿子,我早就发现你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我果然没有看走眼。我把嘴里的饭吞下去,说以前你天天揍我,有一次屁股都被你打烂了,几天不能坐板凳。爹没想到我记性这么好,愣了一下说,你做错事情,我不能不打你。我说,有时候你的心情不好也会打我,总是拿我出气。爹手一挥,说那也是为你好,要是别人的娃儿,老子才懒得动手哩。

吃饱喝足后,我坐在门槛上用手指抠牙齿。一条肉丝躲藏在牙缝里,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刚把肉丝揪出来,李狗蛋就出现了。他喘着气跑过来说,黄哥,你让查的事情有头绪了。我把肉丝擦在门上,说到底是什么人?李狗蛋抹着汗水说,这个人叫小崔,是派出所请来的协警。我说,一个协警就把王文章的女人抢走了?李狗蛋说,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的确看到他们在一起。

我把插在门上的杀刀抽出来,说妈的,这个姓崔的不想要命了。李狗蛋吞吞吐吐地说,黄哥,我晓得你有胆量,但崔协警好歹是派出所的人,我们就这样去找他,恐怕有些冒失。我说,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一个协警么?看到李狗蛋还想说啥,我有些不耐烦了,挥着手说,你狗日的害怕就不要去,我一个人去找他,老子倒想看看警察的肚皮是不是像钢板一样,硬得连刀子都插不进去。李狗蛋不敢多说,乖乖地跟在我的后面。

穿过村庄的时候,我把纽扣解开,让衣裳飘荡在风里。我觉得这样很威风,简直比村干部还要威风。路边的庄稼地里,有几个邻居正在辛勤劳动,他们把锄头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挖进土里。他们始终重复一个动作,在重复动作的过程中,土生土长的洋芋被挖掘出来。有一个孩子从湿润的泥土里掏出一团鼠窝,几只无家可归的老鼠惊惶逃窜。

根据我和李狗蛋走路的模样,这些干活的人得知有一场殴斗即将发生。他们的目光里充满好奇,但没有一个人敢过来打听,只是悄悄抬头偷看。我把衣裳高高地捞起,让里面的杀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发现那些偷窥者脸色有些慌张。

地里风吹草动,还有虫鸣鸟叫。经过村口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对面的山坡上砍树,他的斧头不停地挥动,但传来声音总要缓慢半拍。我神气地想,你们这些胆小鬼只能砍树,但老子今天要去砍人。这么想过以后,我摸出杀刀乱砍,我把路边的树木和野草当成了目标。我恨不得忽然长出一双翅膀,能够马上飞到崔协警的面前,吓得他跪地求饶。

我和李狗蛋找到崔协警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叫杨丽的姑娘手挽手地站在街头吃冰棍。我走到崔协警的面前,说你就是崔警官吗?他舔着冰棍说,你有什么事?我说,我有事和你商量。崔协警板着脸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说我叫黄皮,迎春社的黄皮。崔协警说,原来你就是黄皮啊,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你要是再不老实,总有一天要落到我的手里。听完他的话,我觉得有些兴奋,连警察都晓得我的名字,我没法不兴奋。

我说,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事情也就好办了。崔协警黑着他那张瘦脸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我看了一下旁边的杨丽,发现她正专心地对付冰棍,她的舌头有时会从嘴里探出来,像一条游动的金鱼。我说,以后你不要再和这个姑娘来往了。杨丽一听,把目光从冰棍上转移过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崔协警狠狠地说,你这个小流氓,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还不赶紧滚,是不是想让老子收拾你?我说,我晓得你是警察,但警察也不能抢别人的女朋友。崔协警把手里的冰棍往地上一扔,生气地说,你狗日的是不是吃豹子胆了,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我说,王文章是我的朋友,谁抢他的媳妇,就是和我作对。

杨丽忽然插话说,这是我和王文章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崔协警把她拉到一边,说这事不要你管,让我来处理。杨丽嘟着嘴说,你答应带我去河边钓鱼的,不要耽搁时间了。崔协警说,你放心好了,今天肯定把你带到河边,河里还有很多鱼在等着我们哩。

崔协警回过头,我今天还有事情,你们两个最好快点给我滚开。我觉得肚子里憋着一团火,就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了,我说,你咋就死活不听劝,为了一个姑娘,你何苦连命都不要呢?崔协警气得跳了起来,大声叫着说,小流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难道不知道老子是警察吗?我吐了一泡口水,说只要敢跟我的朋友抢媳妇,什么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崔协警捞起袖子说,既然不知道好歹,老子今天就让你吃点苦头。

我看崔协警粗壮得像一棵树,晓得动起手来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摸出刀子,飞快地往前捅去。只听噗的一声,我的杀刀就钻到他的肚子里去了。崔协警把眼睛瞪得像两个铃铛,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对警察动刀子。我把杀刀抽出来,一股血随即喷了出来。

杨丽看到崔协警挨了刀子,手一松,冰棍掉到地上,亮晶晶的冰碴子摔得到处都是。她的嘴巴大大地张开,仿佛含着一个无形的东西。她的两片嘴皮合拢之后,尖锐的惊呼随即从里面奔跑出来,她失声叫喊:杀人了,救命啊……

这个漫长的晚上,我是在李狗蛋家度过的,我和几个小混混一起把时间消磨在他家的牌桌上。整整一个夜晚,我的手气都糟糕透了,竟然输掉了几十块钱。每次把钱拿出来我都感到心疼,我总在心里盘算,前把牌输掉几棵白菜,这把牌又让我输掉两斤红豆。几个小混混赢了钱,但他们不敢走。我不发话,谁都不敢走。我们不停地抽烟,屋子里弥漫着烟雾。因为脑袋发昏,我渐渐有些走神,有那么一刹,我觉得我们不是几个赌鬼,而是几块燃烧的柴疙瘩,身上正散发着滚滚浓烟。

天亮的时候,倦意爬满我全身,我感到昏沉沉的,仿佛肩膀上扛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桶浆糊。我打着哈欠,让李狗蛋给我泡一杯茶水,我交待他多放些茶叶。当我喝完那杯浓茶,总算多少有些精神了。连续玩了几把牌,我终于发现手气有所好转,我抽着烟,催他们快点。我说又不是生娃娃,不要再磨蹭了,你们赶紧出牌,我还忙着扳本哩。

忽然,我听到门吱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爹飞快地从外面冲进来。我说,你的腿还没彻底恢复,咋就不能跑慢点?我爹惊慌地说,儿子,这回你闯滔天大祸了。我问他出什么事了?我爹喘着粗气说,你昨天把崔协警打死了。我的手微微抖动几下,烟灰掉了下来,落到我的裤子上,在那里变成一团灰白的粉末。我拍掉烟灰,问他是不是弄错了?我爹跺着脚说,昨天有人把崔协警送到医院抢救,结果半夜就断气了,现在派出所来捉拿你,警车就停在村口。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倒霉。上次杀李狗蛋,他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昨天捅了崔协警一刀,本来只想给他一个教训,偏偏他这么不抵事,轻轻一下就没命了。我看到爹的两片嘴皮不停地翻动,但我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变成一个聋子,忽然失去了听觉。我的眼睛也是一团模糊,仿佛眼前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相片。

我用力摇晃着脑袋,眼前的景象终于逐渐清晰,我听到李狗蛋紧张地说,黄哥,你还是赶紧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我扔掉手里的烟头,瞪着眼说,跑个屁,老子好不容易拿到一把好牌,你们谁都不许走,先打完这一局再说。那几个混混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们谁也不敢说话,哆哆嗦嗦地出牌。

爹看到我坐在桌子边不肯走,急得像火烧屁股似地跳来跳去。我没理会他们,我埋着头专心打牌。杀死警察,我知自己肯定活不成,过了这一次,我再也没有机会玩牌了。我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一粒飞翔的子弹,但我不想逃跑。跑得脱初一,也跑不脱十五,我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牌局终于完了,我把手里的牌ac3dcd0dc509c10abf075541a56560b77ce045a2158e3d59114d7323dacf3874往桌子上一扔,站起来往外走。刚刚迈出门槛,我就看到几个拿着枪的警察远远跑来。我整理一下衣裳,从容地走上前去。几个警察凶狠地朝我扑来,把我重重地按倒在地上。我的脸咯在一块石头上,我感到一阵刺痛,我估计快要出血了。警察给我戴着手铐,押着我走向村口。我扭过头,看到爹扶着墙壁,像稀泥似的瘫痪在地上。

在前行的过程中,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四周很安静,除了我们的脚步,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仿佛我们正在穿过一个被人遗弃的村庄。这个叫迎春社的村子实在太小了,在警车停到村口那一刹,警察的举动就落到大家的眼里。此时,邻居们统统隐蔽在各个角落,看着我一步步走向死亡。虽然他们没有暴露自己的神色,但我非常清楚,他们看到一个祸害正在被清除,脸上必定挂着笑容。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实在太久。

走到村口的时候,一股冷风无中生有地冒出来,它卷着灰尘和草屑,慢慢旋转。它越拧越细,越拧越细,最后变得像一根绳子。看到飞沙走石的旋风,警察的脚步稍微慢了一下,他们捂着鼻子,把脸扭到旁边。这股灰蒙蒙旋风没有停留多久,它扭动着身子,慢慢消失在远方。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和爹就是旋风,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讨厌,亲戚朋友看到我们,总会皱着眉头远远躲避。现在,我正离开村子,但我爹还将留在这里,继续生活在排斥之中。

我被推进警车那一刹,后面传来清脆的声音。我失落地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飘荡着青烟,一些红色的纸片在半空飞舞。我知道,那里有几串鞭炮正在密集地炸响。警车启动了,警报的声音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接下来,警车即将经过一个叫野马冲的地方。我在那里为王文章杀死一个人,但不知道他会不会跑出来为我送行。我不担心死神的临近,只害怕看不到王文章的身影。对于一个饱受歧视的人来说,临死之前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默默送行,这辈子就已经足够了。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