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儿
2013-12-29王磊
虎儿,是小妹带回来的一条黄毛流浪狗。刚来家里,那狗小而且瘦,浑身黄色的皮毛脏兮兮的,大大的眼睛看人时,总怯生生的。除小妹外,不管谁,只要一靠近,它就会警惕地猛向后一缩,哀哀地看着你,像在乞求你别伤害它。只和小妹特别亲。小妹给小狗起了个名:虎儿。小妹在家,虎儿会高兴地摇着尾巴,围着小妹转圈,用舌头舔小妹脚背,只要小妹喝一声:别闹了!它就安静地趴在小妹身边。小妹对它好,经常会偷着让它吃锅巴、饭团,家里难得吃一回肉,小妹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排骨悄悄扔给它。妈妈看见了,总会嗔骂:人都没得吃,还给狗吃呢。
爸爸也喜欢虎儿,有时候,遇到村里杀猪的老五,会向他讨要点剔光了肉的骨头带回家喂虎儿,见虎儿边高兴地“嘎砰嘎砰”嚼猪骨头,边向他摇尾巴,爸爸笑骂,你个小畜生,这个生活条件也够得上半个地主了。于是深吸几口卷烟,向虎儿喷去,虎儿吃完骨头,在烟雾中抬起头,疑惑地看看爸爸,眼睛被烟熏出了眼泪,见主人是和它在玩,就亲热地咬住主人的裤腿。爸爸惊叫起来:小畜生,别把我的裤子咬破了,这是我做客穿的裤子哩。
家里的活总干不完。妈妈天不亮起床,做早饭烧猪食,催促小妹上学,喂猪,还要去自家的地里忙。一到晌午就匆匆赶回家做中饭,把家收拾完,又去割猪草。有时候,虎儿去和妈妈亲热,妈妈会不耐烦地踢它一脚,嚷道:死开,没见我忙啊。虎儿很夸张地惨叫一声,委屈地走开。几次三番后,虎儿知道,不是家里每个人都喜欢它。此后,看到妈妈从外面回来,虎儿就摇摇尾巴,小心翼翼蹭上前去,显出礼节性的示好。
自打有了虎儿,小妹有事情干了。她在灶边用木头给虎儿搭了个小窝,顶上用松枝覆盖着。冬天的时候,只要灶上有火,虎儿的小窝就很暖和。星期天,小妹去溪边洗衣服,也会带着虎儿。小妹在清澈的溪水中浣洗衣服,虎儿就蹲坐在溪岸草地上。小妹洗完衣服,向虎儿一挥手,叫一声:来,虎儿。虎儿敏捷地跃进浅浅的溪中。小妹用板刷轻轻地刷着虎儿的身体给它洗澡。虎儿洗澡的时候很安静,有时候会闭着眼睛抬起头,很享受的样子。洗完澡小妹让虎儿晒太阳。虎儿把头一摇,身子一抖,抖落身上的水珠。暖暖的阳光下,青青的草地上,虎儿静静地卧在小妹身边,小妹一边轻轻抚摸虎儿身上软厚的毛,一边给虎儿讲学校的事情,讲她的同学和老师,有时候还给虎儿唱学校里教的歌曲: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虎儿身上晒干了,看上去清清爽爽,皮毛也有了光泽。小妹拍拍虎儿的脑袋说,我们虎儿还真俊呢。
转眼,大半年了。虎儿不再是当初那条又瘦又脏的流浪狗,它长高了,现在几乎高到小妹的裤腰,体态也健硕了。早上,小妹去上学,虎儿会跟着,一直送小妹到村口的大樟树下,然后,目送小妹沿着窄窄的田埂一蹦一跳地去学校。傍晚,虎儿又在大樟树下,迎小妹放学。远远看见小妹,虎儿就会欢叫一声,摇着尾巴扑向小妹。
一次,小妹带着虎儿去村口溪边洗衣服,回家的时候,把肥皂忘在溪边那块大青石上了。肥皂是家里的金贵物件,下地穿的衣服,妈妈舍不得用肥皂洗,只有好一点的衣服才用肥皂。那块肥皂从镇上买来只用了两次呢。妈妈心疼地骂小妹:叫你洗衣服,把魂也洗了吧,败家子!小妹憋住泪内疚地说,我回去找找。妈妈大声呵责,还找什么,早不知被哪个短命的拿走了。这时,虎儿从门外跑进来,小妹惊异地发现,虎儿嘴里叼着那只红红的肥皂盒。
虎儿也闯过祸。那天,小妹放学回家,在村口遇到老五的儿子小五,小五气呼呼地对小妹说:我爸爸把肉骨头给你家虎儿吃,可你还在老师那里打我小报告。小妹一头雾水:我哪有?小五擦一把鼻涕说,没有?老师怎么知道我抄你作业的事情。说完便冲上来,狠命推了小妹一把,小妹跌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虎儿见状,先对小五大吼一声,还没等小五反应过来,就扑过去,一口咬在小五的腿上。晚上,爸爸妈妈带着两斤鸡蛋去看小五,见到小五腿肚子上的六个牙印,妈妈黑了脸,狠狠地说:看我不回去扒了它的皮。老五心疼孩子,却也明事理:小孩子家闹着玩当不得真的,只是养着那恶狗,要好好看管,别再咬人了。第二天,妈妈跟刚要出门的爸爸商量,把虎儿送人吧,邻村阿芹嫂男人养蜂,过几天要去南边放蜂了,一个人冷清,想带条狗做伴。爸爸有点为难:不好吧,小妹和虎儿那么亲,要是没有虎儿,还不哭闹啊。一个小姑娘家成天带着条狗像什么样子,再说,咱们也没有少吃阿芹嫂家的蜂蜜哩,正好还个人情。听妈妈这样说,爸爸叹了口气也就不吱声了。
下午放学,小妹在村口没见虎儿,有点纳闷。回家,也没有虎儿的踪影,就问妈妈,虎儿去哪里了?妈妈沉着脸没理睬小妹。天快黑的时候,爸爸挑着一担谷子回家,刚要洗把脸,小妹就急急地问爸爸,虎儿去哪里了?爸爸摸了摸小妹的头说:送人了。小妹呆了很久,忽然大声叫:那我去要回来!爸爸苦笑:傻孩子,送人的东西能要回来?小妹不说话,呆坐在灶间虎儿的小木窝边,泪珠一串一串挂下来,也不用手擦。一连几个晚上,小妹都梦见虎儿,梦中的虎儿又瘦又脏,小妹惊叫一声:虎儿!梦就醒了,接着是长长的发呆。窗外黑漆漆的,后山上一阵阵低沉的松涛,小妹听不见。
小妹变得寡言少语,连歌也很少唱。很多时候,小妹会发呆,甚至在放学的时候,期望虎儿突然出现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家里吃肉的时候,会想虎儿现在还有人偷偷给它排骨吃吗?只是洗衣服的时候,小妹不会再忘了肥皂,虎儿已经不会帮她把肥皂叼回来了。小妹发呆的时候,爸爸会很歉疚地看着她。妈妈说:知道这样,就不把虎儿送人了,小妹心重呢。小妹一直没有问妈妈,把虎儿送谁了。直到来年春天,小妹才像从一场梦魇中醒来。
一天,小妹去三里地外的邻村找同学玩,回来的时候,拐过一条小弄堂,突然,一条狗向她狂吠,并且闪电般向她冲来,小妹大骇。仔细一看,是虎儿!虎儿狂奔到小妹近前,猛地站了起来,前爪搭在小妹的胳膊上,伸出舌头,舔小妹的衣服。小妹见虎儿长高了,却瘦了,身体两侧都隐约能看见肋骨,身上也很脏。小妹心里酸酸的,把虎儿搂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有很多话要和虎儿说,可一句也说不出。好一阵,小妹回过神来,她知道,虎儿已经不是她的虎儿了。
小妹回家的时候,虎儿一路跟着,好几次,小妹叫虎儿回去,虎儿迟疑一下,又执拗地跟在小妹身后。地头的油菜花开了,望去是一眼无尽的金黄。小妹想永远这样走下去,身后跟着虎儿。快到村口的时候,小妹又看见了那棵大樟树,正枝繁叶茂。到家门口,回头,见虎儿远远站着,不肯过来,小妹向虎儿招招手:虎儿,到家了。虎儿犹豫地走到门前,却不进门,慢慢蹲下身去,一骨碌懒散地躺在门槛外。小妹就坐在门槛上,陪虎儿,不说话,也不唱歌。春日午后的阳光,软软地照在小妹和虎儿身上。好久,小妹才想起什么,进屋,打开碗橱,碗橱里没有什么吃食,只有两个熟鸡蛋,是妈妈让小妹明天上学带着的。小妹拿了熟鸡蛋出来,虎儿不见了,小妹向远处张望,哪里还有虎儿的影子?小妹知道,虎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傍晚,爸爸妈妈从亲戚家串门回来,小妹说:今天虎儿来过呢。爸爸忙问:虎儿呢?早回去了,小妹平静地说。妈妈把几个青果塞在小妹的手中,讨好地说:小妹这么喜欢狗,就叫你爸爸再去弄一条来养。
可虎儿不是狗。小妹幽幽地说。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