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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感交集

2013-12-29高蔚雪

少年文艺 2013年3期

对于他,我时常有隐隐的避讳,总会尽量逃避向别人解释,真到万不得已,也是用“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抑或“父亲”替代。

然而我觉得,我需要一个机会,或许不能表达出内心所有的情感——因为真情通常无法托付任何事物为载体做出最淋漓的表现。但是最起码,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深深地,被这个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感动,并且,将会是永远。

他身材宽厚,大大的啤酒肚,戴着一副金色镜框的眼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老实憨厚又不失智慧。

在我三年级时,已是单身的母亲结识了他。他与我们的家庭分裂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固执的我不由分说地将内心的怨恨和不满转移到他身上,更别提接受他了。在我与母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里,碰到他,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从身边走过。外婆告诉我,好孩子要懂礼貌,看到熟人要称呼,我便极不情愿地轻声发两个音,却能够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

自那时起,家里的柴米油盐大都由叔叔包办,从买菜、洗菜到做饭,母亲只在需要时帮忙。往事如烟,却历历在目,六年的时间,叔叔一直勤勤恳恳地做事,给家里许多人情感的补偿。让母亲在不美满婚姻了结后有了归宿,让外公外婆在替女儿忧虑时有所慰藉,也满足了很久之后的我——自以为已经懂得许多人情世故的孩子对温暖与爱的追求。

在那段叛逆的童年期,我对叔叔,时常投以对待仇人的目光,几次弄得母亲撕心裂肺地哭泣。之后我却依旧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

上五年级时,我开始真正趋向成熟,同时渐渐对自己与母亲的这种关系感到厌烦。平时我跟奶奶住,一周接触母亲不过一两天,更少有机会看到他。虽然那时对他已经不再如以前那般反感,却依旧无法催生所谓“喜爱”的情感。

对他的态度正式有所改观,是从我小学毕业开始。即将步入初中校园,接受全新生活的我,说服自己要理一理大脑中那堆杂乱不堪的思绪。

那时总是会记起母亲曾经在我烦躁不已时所说的话:“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我现在的选择没有错。我不想对你解释什么,只等你自己理解妈妈。”于是那一刻我终于可以正视父母离异这种在现实社会中再平常不过的事——尽管我多么不希望它发生在我身上。我也终于可以理解没有爱情的婚姻对于身陷其中的人而言是多么大的折磨。我开始接受这个把我带到世界上来,并且一直没有忘记对我好的女人,顺带接受的,自然还有他。

初一刚开始,我便在军训后患上了一种说来很小却很难治愈的病——甲沟炎。脚指甲修剪不当,加上整日闷在球鞋里引起了感染,皮肤发炎溃烂。天气潮湿闷热,开学后整整两个月都是这种促使细菌肆意滋生的温度。周一到周五在学校,我只能避免参加剧烈运动,顶着透气的凉鞋怪异地穿梭在人堆里,更不能下水洗澡。周五放学,母亲因为单位忙抽不出身,便由他接我到市区的医院包扎消炎。

路过菜场,他带着我进去买菜,殷切地问我想吃什么。一路忙到家,我闹着要先洗澡,他突发奇想,拿来保鲜袋将我那只不能碰水的脚趾结结实实地包起来,这边调好水温,那边热了油锅准备做饭。

叔叔曾经经营饭店,有一手说不上精湛却比平常人突出的烹饪手艺。每周,他总是变着花样为我做饭,常常对我说,在学校没什么好吃的,回到家就应该多吃点。印象最深的是红烧鲫鱼——如今这样菜式已经被煎牛排和西式番茄浓汤所代替,但是我忘不了那焦脆的鱼皮以及入味的肉香,以至于到现在只要一想起便垂涎欲滴。而现在主打的两份洋菜式,已经挽留住我曾经习惯踏进西餐厅的脚。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能完全接受他对我的好。说实话,电视剧小说看多了,而且我本就比同龄人经历得多,便会敏感地在得到时有所怀疑。加上那时他刚与母亲正式登记结婚,更免不了想:他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表现,并非发自内心地做这些。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人。当我半信半疑地接受这份突然降临的恩惠时,突然发现它已经在延绵不绝,几乎是每周如一。虽然在一般人眼里,这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家庭应有的温暖,但我懂得它背后强大的情感以及定力。毕竟,你们不一定想到,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个天定的用以维系如父女般理所应当的付出和享受的前提。

终于,随着天气转凉,我的甲沟炎有所好转。医生嘱咐,修指甲必须小心谨慎,不能修过头更不能留芒刺。母亲对这些事情从不在意,更不懂怎么修甲。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交给了他。每周六晚上我补习完英语到家,洗完澡,他就让我在沙发上乖乖坐好,然后拿着剪刀扳起我的脚修起来。最初几天,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指甲边留有芒刺,碰一碰就会痛。他一下一下耐心地帮我挑出来,间或还说一句:疼了就叫。

有一次,我为了不想麻烦他,自己修了指甲,过了一周回来发现指甲又嵌进了肉里。他很心疼,略带严肃地说:以后不许自己剪,你的指甲都归我修了!就这么一直持续了一年多,到现在还未中断。母亲常常开玩笑地说:今后你万一去外地上学,没有他在身边修指甲可怎么办呢?

我也问过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修甲手艺?他笑笑说:我年轻时学过不少本领,其中就包括这一项啊——差一点,我就自己开足浴店了。我便在这种亦真亦假的话中,突然体会到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暖,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学校跟市区隔着一条江,通常都是周日回校。可是有几次因为各种原因取消了周考,我便赖在家求母亲允许我周一一早回校——住校生总是特别留恋家的温暖。他的单位虽然也在钱江南岸,上班时间却比我们规定到校的时间晚整整两个小时。那几次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母亲提出到时候让他送我,没想到他一听到,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包括天冷了我没带衣服,丢三落四地忘带饭卡,我总会一个电话打给母亲,再由母亲托他给我带来。反反复复多少次,数也数不清。

一次,他送我去学校的途中,我发自内心地对他表达了我的感谢与歉疚。他却说,这算什么,这些都是应该的。

就那么一刹那,我心中所有的感动如泉涌般喷发,像阳光下顽皮的小孩,四散跑开。我只能在他低眉间不被察觉地咬住嘴唇,抑制住那些汹涌而来的感慨。

他和我母亲一样,曾经有一段不美满的婚姻,还有一个寄放在他母亲家已经上大学的女儿——我称呼她文文姐。从前,他没有花很多时间陪姐姐,却细致入微地安排好了她的一切。我上初一时,到了寒暑假,姐姐都会来跟我们住上一些时日。家里只有两个房间,我们要拼床睡。日子久了,两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很不舒服。

而外婆总是向母亲埋怨,说我应该搬去和她住。一方面是老人家怕寂寞,总是希望子孙都在自己身边;另一方面也是不言而喻的,那毕竟是他的房子,他的亲生女儿都没住,我一个人霸占着一个房间又算什么呢?

这样提了几次,我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虽然周末与他和母亲像三口之家一样相处很快乐很轻松,虽然我喜欢一个人住在一眼望出去就能望到保俶塔的房间,但是我明白,很多事都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他是爱我和妈妈的,不介意与我相处,但是必须考虑另一个人的时候,我不得不说服自己作出理所应当的牺牲。

然而就在我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等待母亲决策时,他突然决定,从客厅中隔出一个起居室。本来这间屋子是三室一厅,前房东把一个小房间与客厅打通了。现在自然可以隔回去。

但是,这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一波三折中,这个寒假的一天深夜,我还没睡,便听到从两扇开着的房门中传出的他与母亲的说话声。母亲说,她准备下学期就让我搬到外婆家。文文可以搬进来。他淡定自若的声音随即传来,不用,文文开学了应该不会来。我不知道他的确切意思,但是自那次起,母亲再也没有跟我提过搬出去的事。

之后一直没有变的是,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好。

我始终不知道,为了能够让我开心一些,他顶住了多大的压力,来自他的亲生女儿,或许还有他的父母。但是他从未跟我提过一个字,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现在,我能够张扬地告诉看到这篇文章的你,我是真的真的,被他所感动所震撼。

他曾经说过:从很早以前起,我就有两个女儿。现在,我可以很笃定地相信这句话。

他听到我说新配的眼镜不习惯,便执拗地立刻带我去重新验光;

我与母亲怄气,母亲断了我零花钱,他偷偷地将几十块钱塞到我包里;

我数学考砸了,回来听着母亲的呵斥流下了眼泪,他会替我说,这种小考算不了什么;

在学校里受了委屈,与同学相处感到迷茫,我向他倾诉,他会引导我保持良好的心态;

……

这些都是留存在我记忆里的,珍贵的片段。

那次开学,他送我,搬东西进了寝室。一个平常与我关系不错的朋友大大咧咧地问我:“这不是你爸吧?怎么长胖了?”

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是我第一时间恶狠狠地在心里瞪了她一眼。

——我不允许,有谁说他不好。

当我感受到这些隐藏的情感,当我把他视为最爱我的人之一,当我可以大声地向世界宣布我也爱着他,我再喊出的,还是那两个字——

叔叔。

我知道的,我收获的,是一份百感交集的爱。希望,你们都能明白。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