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无渡河
2013-12-29王苗
家林幕天席地地躺在河滩上一艘废弃破旧的木船上,弟弟家俊在远处的芦苇丛中蹦蹦跳跳地捉虫子,捉到了就高兴得大呼小叫。
旁边就是水波粼粼的恒通河,夕阳西下,恒通河上流光溢彩,团团白色的芦苇花染上了一层金光灿灿的颜色,河上飘来清新而又略带着水草腥味和机船油味的风。
今年天旱,雨水少,恒通河的水位下降很严重,很多原本取道这里的船只都绕道别处或者改走陆路,往常繁忙热闹的小码头上“野渡无人舟自横”。河上偶尔有嘎嘎的桨声响起,哗哗的水声中,摇过了一艘小木舟。天慢慢暗下来,水面上一团乌黑,寂静得连个小石子掉进去的叮咚声都没有。家林拉着家俊回家去。
家里的灯暖暖地亮着。娘正给妹妹家珍喂饭,“囡囡乖,快吃一口。”家珍还不到两岁,脸蛋肉鼓鼓的,正噘着小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娘耐心地把勺子里的米饭又吹了吹,“现在不烫了,囡囡再吃一口,吃得饱饱的才能不生病。”家俊折腾了一下午,早就饿了,趴在饭桌上呼噜呼噜地吃了几碗,抹抹嘴,又跑了。
妈妈一边给咿咿呀呀的家珍继续喂饭,一边跟家林说话:“阿林,刚刚你田喜伯来过了,说在扬州见到你爹他们了。你爹让给咱们带句话,说他在那边一切都好,再卖上一批货,就可以回家了。”
看到娘眉开眼笑的样子,家林也非常开心。爹离家做生意已经半年多了,他们先雇船去广东、福建沿海,低价进一些棉花、布匹等,然后运到江南一带去卖。“坐商容易行商难”,家林听爹唠叨过,这样辗转卖货不但很辛苦,而且风险大、回报低,不是长久之计,什么时候攒够了钱,开一爿铺子就好了。家林又想起了爹高高瘦瘦的身影和明亮的永远微笑的眼睛。因为长期在外奔波,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半年多不见,爹现在应该更高、更瘦,也更黑了吧。
“田喜伯有没有说爹什么时候回来?”家林问。
“没有说准,只说争取回来给家珍过生日。”家珍把饭洒到了围嘴上,娘用一条毛巾给她擦干净,“你爹他们到处卖货,哪有个准头?”娘轻轻地叹了口气,眉眼间霎时飘过一缕暗淡的愁云。家珍吃饭时小手也不老实,娘一会儿没留神,饭桌上盛盐巴的碟子就被她抓翻了,颗粒状的盐巴滚了一桌子。娘低下头,细细地把每一粒盐巴都收回碟子里。
家林突然很后悔,今天他不应该在恒通河边消磨整个下午。他本可以去镇上铺子里把米和菜买回来,可以帮娘照顾小妹妹,还可以给家俊造一只打鸟的弹弓或者一个滚起来哗哗响的铁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很多人家都靠恒通河活着。天气继续旱下去,恒通河的水位比最丰沛时低了差不多一半。那些帮人摆渡、运货的船户都因为生意惨淡而歇下了。那些养殖水产的家庭,因为水少,投进去的鱼苗比往常也少,出产的鱼自然也少了。水塘里长出的莲藕不能及时运出去,很多烂在了泥里。
孩子们却很开心,恒通河中不再行船,成了他们最大的乐园,游泳、洗衣服、打水仗,不知谁家的几只鸭子和白鹅也被主人赶到了水中,昂头挺胸地游着。
家林和家俊嫌村外河中人太多,便逆流而上,来到一段僻静的河道。水平波静,荇草依依,他们见四下没人,便脱了外衣,跳到水里。河水清凉彻骨,家俊兴奋得像一条跳跃的鱼儿,扎个猛子,就向远处扑腾扑腾地游去,不一会儿只看到水面上露着半个黑脑壳。过了一会儿,那半个黑脑壳又一浮一浮地游回来。
“哥,这儿也有鸭子!”家俊站在河中央,抹了一把头上的水,兴奋地喊着。他的手中攥着一只黄色的拳头大的小鸭子。小鸭子估计被他捏疼了,声音娇弱地嘎嘎了几声。
“嘿!是哪个坏小子敢偷我的鸭子!”河岸上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老年男子。他身穿一件汗衫,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拿着一根竹竿,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来。
素来调皮的家俊又闯祸了,这只小鸭子的主人古铜脸色,面露凶相,恶狠狠地瞪着家俊,看上去可不是好惹的。
“老爷爷,我弟弟只是一时淘气,不是想偷您的鸭子。我们就住在下面的村子里。”家林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慌乱和颤抖。
家俊一看架势不对,赶紧朝岸边走来,举着小鸭子,朝老人伸出手去,“您看它好好的,我不是要偷,只是想拿着玩一会儿……”
老人还是那副凶巴巴的表情,他拽住家俊的胳膊,“上来吧你!”一把把他从河中拉了出来。家俊和家林还没回过神来,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老人就住在离河岸不足百米的一座房子里。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他的房子也是竹子做的。说是房子,其实也就是个勉强可以住人的棚子,里面除了床、被褥,只有一些最简单的锅碗瓢盆。棚子外面围着一圈矮矮的竹栅栏,还有一扇简易的吱呀作响的竹门。一阵风吹过,周围的竹叶沙沙作响,让家林觉得满眼的绿,绿得让人清爽、愉悦。
老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烤熟的荸荠,让家林和家俊吃。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古铜色的脸上起了一道道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原来一点儿也不凶嘛。
老人说自己姓丁,叫丁福元,就是本地人,年轻时一直做船工、水手,跟着大船运送货物。老了以后,这种卖力气的活儿干不动了,就在河边搭了一个小棚子,开了一块水塘种点儿莲藕,又养了几只鸭子。日子虽然简单,但是自由自在,一个人过得也很惬意。
“丁爷爷,您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跑船吗?那您去过扬州吗?”家林问。
“当然去过!扬州可是个大港口,天南海北的船都到那里。”
“我爹就在扬州做生意!他说那里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都能买到。”家俊嘴快,抢先大声说。
家俊稚气未脱的话把老人逗笑了。“小家伙,天底下好地方多了去了!北京城是四四方方的,那里有红墙黄瓦的紫禁城,过去是皇帝住的。天津呢,有很多小洋房。苏州也不错,园林很漂亮。杭州的西湖最有名,去杭州的人一定要去西湖逛逛……”
家林和家俊听老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都听呆了,仿佛坐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普普通通的赶鸭子的老农,而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
“丁爷爷,你太了不起了,去过这么多地方!长大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当一名船工和水手!”家俊信誓旦旦地说。
“哈哈,千万别学我,我干了一辈子力气活,最没出息了。你应该好好念书,识文断字的,长大后像你爹一样做生意,赚大钱!”老人声如洪钟地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我从小不喜欢念书,就喜欢玩。等我也当了水手,咱们一起开船去扬州找我爹!”家俊的一席话让老人笑得更响了。家林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兄弟临走的时候,老人硬塞给他们几枚鸭蛋,“拿回家,自家产的,新鲜又好吃。”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家林和家俊在这位新认识的老朋友那里找到不少乐趣。熟悉了以后,老人让他们称呼自己“老丁”,而不是“丁爷爷”。家林、家俊经常跟老丁一起放鸭子,在老丁的水塘里挖莲藕,要不就是在竹房子里说话、聊天。
老丁说,恒通河原本只是一条小河,上游有一个大湖,一下雨,湖水泛滥,附近就被淹。一次又发起了大水,一个人急着过河办事。他的妻子让他等洪水过去了再过河,但是他不听劝,结果被洪水卷走了。妻子悲伤地唱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公奈何!”唱完也跳河而死。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的时候,下令把这条小河挖宽、挖深,特意命名为“恒通”。恒通河挖成后,不仅取直了南北水道,大大方便了出行,又可调节大湖水位,因此这里也很少发大水了。
老丁很会讲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仿佛天底下所有有趣的故事都在他的肚子里。老丁说,这隋炀帝最是贪婪残暴、好大喜功,修好了大运河,经常借机到扬州游玩,一路上搜刮民脂民膏,老百姓们怨声载道。一天晚上,隋炀帝做梦梦见了陈后主,陈后主对他说,将来你的结局跟我是一样的。隋炀帝醒来,觉得非常不吉利,那陈后主可是亡国之君呀。
“后来呢?” 平时一刻都安静不下来的家俊都被老丁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后来呀,”老丁故意停了下来,惹得家林和家俊心里痒痒的。“后来隋炀帝又到扬州游玩,国家发生叛乱,他被部下杀死了,隋朝也被李渊父子的唐朝取代了,果真跟陈后主一样当了亡国之君。” 家林和家俊唏嘘感慨了一番。
家里的米没了,娘让去镇上粮店买些回来。家林和家俊买了米,还剩下几毛钱,家俊便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几块桂花糖糕。桂花糖糕是稀罕东西,拳头大一小包,就要五毛钱。不远处有个旧书铺,有各种各样的书,两毛钱一本,家林买了一本讲隋唐故事的小人书。
猛然听见有人在喊他们,一回头,是村里的小铁棍儿,跟他哥小木棍儿守着两个鱼篓子,在街上卖鱼呢。小铁棍儿家在恒通河边开了一个鱼塘,出产的鱼便运到镇上来卖。
小铁棍想吃桂花糖糕,家俊哪里肯,“卖糖糕的就在那里,你去买几块不就得了!”
小铁棍儿嬉皮笑脸地说:“卖鱼的钱我娘看得严着呢,少了一分都不行!”
“那可不关我的事!”家俊洋洋自得,还故意大咬了一口糖糕,有滋有味地嚼着。
“要不我用两条鱼跟你换?”小铁棍儿继续厚着脸皮哀求。
“谁稀罕你们家的破鱼!”家俊白了小铁棍儿一眼,头扬得高高的。
小铁棍儿恼羞成怒,气狠狠地说:“不就有几个臭钱吗?你爹做生意已经赔光了,都不敢回来了,看你还神气!”
家俊气得浑身哆嗦,嘴唇都白了,一把把手里的糖糕狠狠地摔在小铁棍儿脸上。小铁棍儿没料到家俊反应如此之大,一下子愣住了,任凭糖糕黏糊糊地耷拉在脸上。等他回过神来,整个身子向家俊扑来。家俊毫不示弱,使劲推了小铁棍儿一把。
两人你推我搡,演变成一场恶战。小木棍儿和家林拽着各自的弟弟,用力要把两人拉开。家林装米的袋子扔在地上,被踩得脏兮兮的,小木棍儿家的鱼篓也被撞翻了,好几条鱼跳出来,尾巴一翘一翘地拍打着地面。
突然两只大手把小铁棍儿和家俊从混战中拉开了,家林扭头一看,是老丁。家俊觉得有人撑腰了,在地上抓起一条鱼,狠狠朝小铁棍儿扔去。小铁棍儿见老丁高大魁梧,一脸怒气,也怯了几分。老丁把小铁棍儿和家俊都训了一顿,然后给他们各买了一包桂花糖糕,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老丁挑着一副扁担,到镇上卖自家产的莲藕和鸭蛋。东西都卖完了,便挑着空扁担,和家林、家俊一起沿着恒通河回家。
“家俊,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跟人打架。”老丁说。
“小铁棍儿说我爹不回来了!他要再敢胡说,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家俊仍旧忿忿的。
“家林,你爹快回来了吗?走了半年多了吧。”老丁关切地问。
“前段时间有人在扬州见到他了。他捎信儿说过段时间就回家。”
“是该回来看看了。”老丁意味深长地说。
家珍马上要过两周岁生日了,爹还是没回来。
娘说要好好给家珍过这个生日,给她做身新衣裳,再去镇里买点儿肉、蔬菜、点心,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娘还有一个想法,说把镇上照相馆的师傅叫到家里来,给每个人照一张相,再照一张全家福。
“那咱们拍全家福不等爹了?”家林问。
“不等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娘仿佛轻轻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说,“等他回来再重新照。”
家珍过生日那天,打扮得跟个小寿星一样,穿着一身崭新的花布衫,脖子上戴着娘从寺庙里求来的长命锁。娘像过年一样,做了烧鸡、油焖虾、豆干、老鸭汤……家林和家俊都馋得流口水了。
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地吃饭,一位不速之客推门进来了。又是邻居韩大娘!准又是为儿子韩大柱结婚的事。
韩大娘有些讪讪地把几块便宜点心放到桌子上,脸上挤出一丝笑,“陈家太太,吃着呢。那什么,还是你大柱侄子的婚事……”
韩大柱是韩大娘的独生子,因为家里穷,已经二十八九了,还没有娶亲。韩大柱为人憨厚老实,一直在村外的小码头上替人扛活。今年天旱,恒通河受了影响,码头上的货也少了,挣的钱一少,就不够娶媳妇了。
“韩大娘,我们孩子他爹这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带了钱回来,我们一定尽力。大柱这么好的孩子,他成家,我们也高兴……”娘在围裙上擦擦手,温婉地微笑着对韩大娘说。
韩大娘不自然地勉强笑着,“陈家太太又说笑了……咱们这村子里可都传遍了,陈家先生做买卖赚了大钱,在大城市都开了铺子,往家里也捎了很多钱回来……你看看,这不生日也过上了,大鱼大肉也吃上了……”
家林大声说:“韩大娘,今天是我妹妹过生……”
家林还没说完,就被娘呵斥了。娘走进里屋,拿出一个玉手镯,交给韩大娘,“这只手镯您先拿去用,等孩子他爹带钱回来了,咱们再想办法。”
韩大娘脸红红的,表情有些尴尬,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镯子接了过去,讪讪地走了。
“娘,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家俊问,“你不是说他会回来给家珍过生日吗?”
“快了。你爹肯定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娘静静地说。
今年不知怎么了,比往常更旱,雨季一来,雨水也比往常大很多。先是乌云密布,伴着轻微的雷声,一连下了七八天的雨。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长出了青苔,被子、家具、衣服……全湿漉漉的。雨接连不断地下,恒通河的水位一点点地涨上来,人们的希望也一天天升起来。只要河中能走船,这日子就能过得下去。
恒通河的水位很快就恢复如前,甚至比水量最充沛时还高出好几尺。但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再这么下下去,情况可不妙呀。这恒通河可是上游大湖的泄洪通道。湖里的水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雨要是再不停,恒通河早晚要出事!”老丁忧心忡忡地对家林说。
一日午后,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娘和家珍在里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家林趴在床上翻看那本隋唐故事的小人书,家俊则在桌子旁摆弄一根铁丝,说要造一个吊钩去池塘里钓虾蟆。家俊鼓捣了一会儿,开心地大叫一声:“好了!”便带着吊钩、饵食,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又拿了一只竹篓,兴冲冲地走了。
雨打在叶子上,沙沙地响。
家俊看书看得很入神。小人书上说,这隋炀帝为了自己享受,专门从民间选了一千名年轻女子为他坐的龙船拉纤,真是太不像话了!迷迷糊糊的,拉纤的队伍里好像有老丁,肩上扛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俯着身子,双脚使劲往后蹬,双臂用力往前拽。家林大声喊:“老丁,老丁!”老丁一回头,又是爹在冲他笑。没错,就是爹!高高瘦瘦的身影和明亮的永远微笑的眼睛。哗哗的,是龙船在运河中激起的波浪,巨大的浪花把岸上不知是爹还是老丁的全身都打湿了……
咣当一声,门开了,进来一股潮湿清冷的风。家俊浑身湿漉漉的,斗笠和蓑衣都不见了,身上、脸上全是泥。他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已经完全分不清了,脸上流出两条黑乎乎的小泥沟,一边哭一边用脏兮兮的手和袖子擦眼睛,把泥涂得满脸满身都是。
家林从床上跳下来,急切地问:“阿俊,你怎么了?”
家俊只顾哇哇大哭,一句话都不说。娘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一见家俊这个样子,也急了,“阿俊,又跟人打架了?有人欺负你了?”
家俊一边哭,一边呜呜咽咽地说:“小铁棍儿……小铁棍儿……不让我在水塘里钓虾蟆,说是……他们家的……我们……在泥塘里打起来了……”
娘一听这话,声音尖利起来,“怎么又跟他打架?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长记性!”
家俊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小铁棍儿说……他说,爹老不回来,是做生意把钱赔光了,已经不要我们了……说不定已经跟人跑了……”
娘气得脸都白了,扬起一只手,重重地打在家俊身上。家俊本就觉得委屈,又被娘打了,大哭着跑出屋外。
天已经黑透了,雨越下越大,四周黑乎乎的,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地上到处都是水,河岸上滑得根本站不住脚。四周全是哗哗的雨声,偶尔一阵轰隆声,是恒通河中流过的湍急的洪水。
家林知道,阿俊肯定是去找老丁了。他撑着一把大伞,拽着娘跌跌撞撞地走着,娘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发髻也乱了,带着哭腔,声音都变了,“阿俊,你在哪儿……你可别吓娘呀……阿俊!”
一步三滑地走了好久,渐渐能看见河岸上一团昏黄的亮光,离老丁的竹屋越来越近了。家林坚信,找到了老丁,就能找到家俊了。
再走近些,发现那亮光是一束束火把,星星点点地连成了一片。人声嘈乱,脚步杂沓。有人在大喊,但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有人在奔跑,砰砰的声音重重地响着,仿佛河堤也被震得颤动了。滂沱大雨浇在火把上,冒起了一层层的青雾,魅影一般,硝烟一般。在迷茫的雨幕中和跳跃的火把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慌乱无序,像发生了战争一样。家林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
这些村民正在冒雨加固恒通河两岸的堤坝。因为接连不断地下雨,恒通河的水已经漫到岸上了,上游大湖的洪峰还在不停地过来。要是崩了坝,附近几个村子就全完了。朦朦胧胧中,家林仿佛看到了老丁高大的身影,他大声指挥着人们,声音中带着嘶哑。
突然有人大喊:“不好了,前边一个孩子掉下去了!”人群顿时大乱,人们大声喊着赶紧扔根长木头下去让孩子抱住,已经有人拿来长绳子,把一端系在腰上,准备下水营救。娘俩腿一软,坐在了泥泞湿滑的河堤上。
混乱中,家林仿佛看到一团黑影跃入河中。
从恒通河中被救起之后,家俊病了很久。之前那个风风火火,像小牛犊一般健壮和顽皮的他现在脸色苍白,眼睛都凹了下去。娘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他还是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家林想尽办法带他出去玩,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整天颓颓地待在家里。
一日家林陪着家俊在院子里晒太阳,眼前明媚温暖的阳光被一团影子遮住了。家林一抬头,万万没想到,是爹回来了!还是那么高高瘦瘦的,明亮的永远微笑的眼睛。家俊一头扑进了爹的怀里。
娘在屋里听见动静,也走了出来。爹笑着对娘说:“一直下雨,到处发洪水,不能行船,是走陆路回来的,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家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起来,眼泪把爹的衣服都弄湿了。他啜泣地说:“爹,老丁不在了!”爹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家俊的头,一边微笑着问娘:“怎么了,谁是老丁?”
娘没有说话,用袖子不停地抹着眼睛。家林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也流下来,一直流到了嘴边,咸咸的,涩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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