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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之父”罗家伦 (上)

2013-12-29赵映林

文史杂志 2013年3期

罗家伦担任中央大学校长的十年(1932—1941年),是中央大学危难深重而又有长足发展的十年,是中央大学、也是他最有作为的“黄金十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光彩巅峰。谈中国教育史,他与蔡元培、梅贻琦、张伯苓、胡适、蒋梦麟、竺可桢、陈裕光、陈嘉庚、傅斯年等一样,是一位绕不过去的人物。

“受任于动乱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国立中央大学,民国时期作为首都大学,理当“冠全国中心之学府,树首都声教之规模”。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座高等学府,从1927年6月到1928年4月,十个月内,先后经历了东南大学、第四中山大学、江苏大学和中央大学的四次易名;随后又是易长风潮,从1930年到1932年两年间,八易校长。

1930年10月,中央大学校长张乃燕(被孙中山称之为国民党“圣人”的元老张静江之侄)由于经费无足等原因而辞职。是年底,中山大学校长朱家骅调任中央大学校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中大学生1000余人在本校何浩若教授带领下冒着大雨整队向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愿,恰逢校长朱家骅也在中央党部。朱家骅在学生要求下亦随学生请愿队伍一起来到外交部请愿。民国时期大学校长、教授与学生一同游行示威请愿之事,并不罕见。因为外交部长王正廷不愿接见请愿学生,愤怒的学生冲入他的办公室。身为外交部长的王正廷在学生责问之下,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愤激之下,学生将王正廷头部打伤,王被送进医院治疗。之后,中大学生又与复旦大学、金陵大学共5000余名学生继续冒雨向国民政府请愿。蒋介石现场接见请愿学生,一再劝说,告诫学生“持其志无暴其气”,如浮躁气太甚,不过增加国耻,要求学生回校安心上课。由于学生殴伤外交部长,冲击首都卫戍司令部和中央党部,捣毁不真实报导学生抗日爱国活动的《中央日报》,校长朱家骅不得不引咎辞职,但无一学生、教师受责。王正廷也被迫辞去外长一职。嗣后国民政府任命桂崇基为中大校长,又为学生所反对,1932年1月底桂即挂冠而去。于是政府改任原中国科学社社长、曾经做过东南大学行政委员会副主任(即副校长)的任鸿隽为中大校长。任以经费困难坚辞不就;校务便由法学院院长刘光华代理。6月间刘光华又辞代理职务,以致校政无人,陷于混乱。此时中大全体教师因索欠薪,宣布“总请假”,发生了罢教索薪事件。而学生则要求“复课”,并电促任鸿隽来校主持,遭拒。6月28日,行政院委派教育部政务次长段锡朋为中大代理校长。段虽然是“五四”健将,却因他毕业后长期从政,紧跟当局,“五四”健将的光环早已褪去。学生不满段锡朋的作为,坚拒其来校主政,反对的理由是我们不要“政客式人物来当校长”。段锡朋到校视事即被殴伤,学生随之组成13人的护校委员会。南京国民政府震怒之下,下令暂时解散中央大学,由教育部派员接收中大,教员予以解聘,学生听候甄别。7月6日,行政院议决蔡元培、李四光、钱天鹤、顾孟余、竺可桢、张道藩、罗家伦、周鲠生、谭伯羽、俞大维为中大整理委员会委员,蔡元培为委员长,先后集会拟具整理方案报请行政院核定。整理期间又决定由李四光代行校长职务。几经商讨,国民政府于8月25日,正式任命罗家伦为中大校长。罗家伦本不愿来,可已转任教育部长的朱家骅亲到罗家,一再以国家和民族学术文化前途的大义相劝,而行政院又决议慰留。在此情势下,罗家伦遂抱着“个人牺牲非所当惜的心情”,于次日接受任命。由于罗家伦身上罩着“五四”学生运动领袖的光环,以及在1928年日本帝国主义制造的“五三”济南惨案中维护民族尊严所树立的威信,再加上他独特的留学经历,出长清华,遂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他于9月5日,到校视事,10日即会同教育部特聘人员举行中央大学甄别学生考试。10月3日正式开学,11日,全校上课。这天,罗家伦在全校大会上作了颇具影响的《中央大学之使命》的就职演说,陈述他出任校长的远大抱负和治校方略。历时一年之久的中大风潮终以罗家伦的到任而落幕。这一年他刚好35岁。从1932年8月到1941年7月,罗家伦在中大前后10个年头,正是中华民族内忧外患最为艰难之时。他排除一切干挠,呕心沥血将中央大学推上了一流大学的行列,其功不可没。

要让中大负起创造

“中国有机体的民族文化”的责任

出长中大,罗家伦即宣布治校六字方针:“安定、充实、发展”,即以安定的环境保证教学,以充实的经费、师资、课程和设备,求得学校的发展;这同时又是治校的三个阶段。英国哲学家荷尔丹说:“在大学里一个民族的灵魂,才反照出自己的真相。” 罗家伦深得个中三昧。他认为创立一个民族文化的使命,必须由大学来承担,倘若大学不能承担此项责任,也就失去大学存在的意义,更无法领导一个民族在文化上的活动;一个民族倘若不能在文化上努力创造,那这个民族一定会趋于灭亡,被人取而代之。他以19世纪最初10年的拿破仑战争以后、普法战争以前,德意志民族复兴过程为例,予以论证。罗家伦认为这期间德意志民族的复兴,除了政治和军事的改革以外,柏林大学的学者对于德国民族精神再造的贡献和影响最为关键。他希望中央大学能以柏林大学为榜样,担当此重任。罗家伦认为当时中国的国难异常严重,犹如普法战争之前夜,中华民族已濒临死亡,作为设在首都的国立大学,当然应对民族和国家尽到特殊的责任和使命,因而只有创造“中国有机体的民族文化” 才配作为中央大学的最高使命。这一最高培养目标的提出立显出中大将不再与北大、清华等高校雷同,而是要以复兴活的有机体的民族文化为自己的特色,不再是笼统地讲培养人才。而要负起这一使命,他提出了两点:一是要具有复兴中华民族的共同意识,二是要使各方面的努力协调在这一共同意识之中;而这一切都只有在民主自由中才可得以实现。由此,罗家伦秉持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的办学理念,提出中大的教学必须“兼容并蓄” ,作为实现“中国有机体的民族文化” 使命的先决条件。而要培养新风学,须先从矫正时弊着手,于此,他提出 “诚、朴、雄、伟” 的校训,勉励学生,而以增加设备、创新学术环境、多延学者讲学、注重基本课程、提高学生程度,为实际进行步骤。

罗家伦提出的“诚”,就是对学问要有诚意,有一种使命感,不把学问当作升官发财的途径和获取文凭的工具;对于中大所负的使命,更要有诚意,应向着认定的目标义无反顾地迈进。总之,不能把“诚” 作为进取的敲门砖。“朴”,就是质朴和朴实,不以学问当门面、作装饰,不尚纤巧,反对浮华,要崇实而用苦功。不让青春光阴虚耗在时髦的小册子、短文章上面,而是要不计名利,在学问上作长期艰苦的努力,著一书,须尽心血。因为“唯崇实而用笨功,才能树立起朴厚的学术气象”。这让人想起中共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范文澜说的“宁坐板凳十年冷,不写文章一句空。”所谓“雄”,就是要具有大无畏的雄迈精神,以纠正中华民族自宋朝南渡以后的柔弱萎靡之风;而要挽转一切纤细文弱的颓风,就必须从善养每一个体的浩然正气入手,以大雄无畏相尚,男子要有“袒裼暴虎,献于公所”的大丈夫气概,女子亦须有“硕人其颀” 的健康美。有了雄壮的人民,才有雄壮的民族,才可挽救国家的衰亡。所谓“伟”,就是伟大崇高。要集中精力,放开眼界,努力做出几件大的事业来,既不可偏狭小巧,存门户之见,又不能固步自封,怡然自满。他说:我们一定要创造一种新的精神,养成一种新的风气,以达到一个大学对于民族的使命。

春秋时期叔孙豹有“三不朽”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这是我国历史上代代相传用来衡量个人价值的三不朽论,对士影响尤深。三不朽论是逐级递进的:立言,就是发现能够造福社会的真理,并把它告诉世人;立功,就是通过自己的行为改变社会现有的状态,为大多数人带来利益;立德,就是亲身践行中华民族的优秀道德规范,成为一个影响他人和后世的楷模。中国历史上真正做到这“三不朽”的,虽有人在,毕竟屈指可数。同理,人皆可为尧舜,并非人人都能成为政治上的尧舜,但每个人都可以经过“正心、诚意、修身”成为有道德的人,进而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高目标。罗家伦提出“诚、朴、雄、伟”,就是寄希望于中大学生,希望中大学生人人皆向这方面努力。

对自己出长大学的职责,罗家伦有着清醒的认知。他认为办理大学,不仅是办理普通的行政事务而已,“若是专讲事务,那最好请洋行买办来办大学,何必需要我们?”养成一个好的学校风气,才能培育出新的精神和新校风,因此,“无论校长教职员学生都要努力于转移风气。由一校的风气,转移到全国的风气”。

他提出大学在现在的中国,从普遍性上说应该有三种任务:

第一,要为国家民族培养继起人才。教育本来是要把以往人类宝贵的经验,提取优越的部分,熔铸后教给后代,指示他们去发扬光大的。这种青年,不但要知识好,而且要体魄好,人格好,才能担负得起民族复兴的责任。

第二,要为人类增加知识总量。我们不但要为自己的民族开发知识的宝藏,而且要为人类的社会,增加学术的遗产。

第三,要能把握住时代的精神和需要。我们既不能脱离时代而生存,我们的教育工作也不能脱离时代而独立,何况我们当前的时代,真是一个空前未有的大时代……这就要靠我们认识这时代的精神,把他的需要和我们的工作结合起来。

梅贻琦说:“办学校,特别是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蔡元培说:“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也。”张伯苓把自己办学的目的定为培养学子“爱戴爱群之公德,服务社会之能力。”他们的话往往抱定宏旨,切中为学之根本,因而有流芳后世的启示。罗家伦也是这样的路数。

回首那时,学者们的风范、学术、时代眼光与全球化远见,总会让人感动。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蔡元培主政北大,奉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的办学理念,它包含两个极其重要的基本内涵:教学自主,学术独立。1931年,梅贻琦说过这样一句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在中大,罗家伦亦是不遗余力予以坚持。为此,他在中央大学进行了一系列积极而卓有成效的整顿与改革,以求安定。他的切入点是延聘师资。

他一方面积极挽留原有的好教师,一方面随时添聘专门学者。民国时大学的教师分专任和兼任两种,而罗家伦则主张教师队伍以专任为主,其原则是“凡可请其专任者,莫不请其专”,以求其心无二用,专心在中大授课。数年之后,中大兼任教师即由110人减至34人。而这些为数不多的兼任教员,均为某一学科的专家,或为政府或为其它学术机关所倚重,是“本校所欲罗致而事实上又不可能者。”这就充分保证了师资队伍的稳定和质量。到1934年学校75%的课程由专任教师承担了。罗家伦对人说:“聘人是我最留心最慎重的一件事。抚躬自问,不曾把教学地位做过一个人情,纵然因此得罪人也是不管的。” 罗家伦的自白,不是自我标榜,而是事实。为了网罗真正的贤才,他绝不出卖人情,不搞交易,为此没少得罪人,以至于惊动了蒋介石。蒋有一次问教育部长王正廷:“罗志希很好,为什么有许多人批评他,攻击他?” 王答曰:“政府中和党中许多人向他推荐教职员,倘若资格不合,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不接受。”这在一个讲人情世故的传统社会,以及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实属不易。即以我们今日而论只怕也是很难做到。而当时像这样秉公办事、以才取人的校长,在民国时期并非个别现象,不仅蔡元培、胡适、梅贻琦、张伯苓、竺可桢、傅斯年等一类名校长可列名其内,即使是一般大学校长也多能遵循这一用人原则。所以在民国时期大学教授中滥竽充数者,笔者不敢说一个没有,但可以肯定地说,不会多;因为滥竽充数者一定会被学生们赶走。而学生不满教师以至赶走教师的事,那时并不少见。

罗家伦重视师资,不仅在于延聘,更不是空泛的民族国家大义的说教,而是具体表现在对教师切身利益的关心上。当时公教人员遭欠薪是司空见惯的。可罗家伦为了解除教职员的后顾之忧,在经费吃紧,时有短缺的情况下,总是极力维持定期发薪。民国时期,教育工作者的工资远高于社会上的工薪阶层。例如国民政府1927年公布的《大学教员资格条例》规定:大学教员的月薪,教授600~400元,副教授400~260元,讲师260~160元,助教60~100元。教授月薪与国民政府部长工资持平。资料显示,上世纪30年代,大中小学教师的平均月薪分别为220元、120元、30元,国立小学教师是40银洋。这是个什么概念?抗战前4块大洋可以办一桌鱼翅燕窝席。如此高工资,办学经费又不足,罗家伦总是千方百计予以保证(甚至不惜挪用某些其他款项),从未拖欠过。如此相对优越的物质生活保证了教师的专心致志和较高的社会地位。上个世纪50年代笔者念小学,经常亲眼见到农村的乡长路遇小学校长总是主动向其问候,毕恭毕敬,遑论他人了。《汉书》云“尊师重教,国之将兴”,诚如斯言。

俗话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1933年中大仅理学院就新聘到10余位著名学者担任教授,如留美的数学博士孙光远、曾远荣,化学博士庄长巷,生物博士孙宗彭;留日的物理博士罗宗洛;留学法国、受业于居里夫人的物理博士施士元,地理博士胡焕庸和王益崖等以及前清华大学教授胡坤院、两广地质调查所所长朱庭祜和早在南京高师就任过教授的张其昀等。另有德籍物理、化学教授各1人。此外,在此前后被罗家伦选聘为教授的还有:经济学家马寅初,艺术大师徐悲鸿,诗人、美学家宗白华,农学家梁希、金善宝,天文学家张钰哲,医学家蔡翘……上述人才中,有些当时还在国外,罗家伦亲笔致函,热诚邀请他们来中大执教。如杨希震在日本东京大学研究院研究教育,罗家伦慕其名,去信邀请他来中大执教。由于他的用心求访人才,礼贤下士,还请到北洋大学出身、留美成绩极为优异的卢孝侯为工学院院长。一时间,中央大学群英荟萃,形成科研教学的强势阵容,学术景象一派繁荣。40年代初,国民政府教育部选聘若干“部聘教授”(相当于终身教授),在前两批的45名部聘教授中,中央大学入选12人,超过总数的1/4。这样一组数字,无可置疑地说明中央大学乃是中国高等教育界的龙头老大,而为这所“龙头老大”作出杰出贡献的就是罗家伦。北大教授毛子水评论罗家伦说:“我一向认为一个做大学校长的人,为学校多盖几所房子或增开几个科系,都没有多大关系,但是他若是能设法去罗致第一流的人才来任教,这才是最正当的事。能够做这件事的,才算是好校长。能够这样,则一切毁誉就可以不计了。”大学校长应追求什么?不言而喻。

大学者,大师之谓也,大教授、名教授之谓也,名科研成果之谓也,名毕业生之谓也。哈佛大学之有名,是因为旗下有数十名诺贝尔奖获得者,而不是所津津乐道的它培养了几名国家总统、出了多少高官。清华之能冠名中国,是因为它有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吴宓,北大之闻名遐迩,是因为它有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朱自清、马寅初、沈从文、冯友兰,乃至它们培养出的为社会作出杰出贡献的毕业生傅斯年、罗家伦、许德珩、千家驹……

作者:江苏省工运研究所(南京)研究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