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的天下
2013-12-29许仙
许仙,浙江杭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著有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
这天晌午,德城人像狗一样伸出大舌头,趴在家里呼嗒呼嗒喘大气,依旧汗如雨下,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唯独陶园先生枯坐在护城河边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下,静静地垂钓,如老禅入定。到了午后,天说变就变,从东南方向压过来乌压压的云团,迅速逼近毒头太阳;住在城西古井巷的缺嘴巴老莫,戴上竹笠,出门了。缺嘴巴老莫是个孤老头,父母早亡,无妻无子女,一个人独自过活;对于德城人而言,缺嘴巴老莫就像老城墙上一块自生自灭的青苔,多一块不算多,少一块也不算少。
就连缺嘴巴老莫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次出门竟会有如此大的轰动效应,以至于他死后还被德城人挂在嘴上,用来训斥孩子。缺嘴巴老莫平常很少出门,但在这个暴热的午后,天突然黑沉下来,眼看着一场雷阵雨就要降临,但凡出门在外的德城人都往家里赶,在家的忙于抢收晒在外面的东西;而缺嘴巴老莫却反其道而行之,头戴竹笠出门了。
他走得很慢,张东望西,见到人就笑笑,点个头什么的。隔壁邻居赵阿宝平常很少说话,这会儿却高声道:“老莫,要下大雨了,你还出去呀?”缺嘴巴老莫就面露难色道:“唉,有点事儿,没办法。”好像他真有啥事儿非去不可。他谢过赵阿宝好心提醒后,继续向前。邻居刘寡妇居然也朝他笑笑。刘寡妇边收东西边没头没脑地说道:“下场雨好呀!”缺嘴巴老莫忙答道:“是啊,晴了个把月,是该下场雨了。”他幸福地瞧着刘寡妇人俊手巧地,把东西迅速收进屋去,才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邻居林诗川也快活地调侃道:“老莫,你去接雨呀?”缺嘴巴老莫就笑了,连声答道:“对对对,我去把雨接到德城来,让大家凉快凉快。”短短一条古井巷,就有三五个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这让缺嘴巴老莫很受用。
一场令人期待的雷阵雨,让德城人都变样了;这要换在平常,是绝对不可能的。平常在德城人眼里,压根儿就没他老莫这个人。出了古井巷,就是东西走向的经一街;街上有织布房、打铁店、酿酒场、理发馆、棺材铺、石碑坊、媒婆接生、瞎子算命……老板们一个个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天,旱了个把月,谁不期望下一场透雨?他们见到缺嘴巴老莫也格外开心,问他哪去呀,有的甚至还大方地与他探讨这场雨到德城的时辰、降雨量大小、护城河水能涨几分……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很把他当个人看。开理发馆的老寿称他“长毛”,老莫摸摸自己的头问:“长吗?”老寿说:“头发都遮住耳朵了,还不长呀?”德城男人是不作兴留长发的,以见到整只耳朵为限。老莫就不好意思道:“啊,是该理了,我回头就来。”老寿玩笑道:“抓紧呵。像你现在这样,阎王都不收的。”隔壁棺材铺的杨老板就打趣道:“老寿,那你赶紧给他理一个,阎王一收,我也有生意做呀,哈哈哈……”老莫听了倒也没生气,还跟着笑了两声道:“杨老板,你急啥呀?做人来嬉嬉,迟早要回去;你这笔生意谁逃得了呵?再说,早也只有一次,晚也只有一次,又没有回头客,你说对吧?”他难得跟老板们幽默一把。再隔壁是算命先生瞎子老安,自认为所有德城人的命都捏在他手上;他眨巴一对有眼无珠的小窟窿,朝着大天一瘪一瘪的,也凑热闹道:“我给你算算,啊唷,我的妈呀!老莫,你大限已到,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老寿却有意见了,冲瞎子老安吼道:“死不得,死不得,老莫还是只童子鸡;他要是这么去了,阎王能让他投胎做人吗?”瞎子老安沉下脸道:“老莫,你没碰过女人呀?那得永生永世在阴曹地府当牛作马了。”老寿说:“老莫,赶紧走,要不了几步路就是张生娘家,找她破个身得了。”棺材铺杨老板也催道:“对对对,张生娘守寡多年,力道足……”大家又哈哈大笑,包括老莫。
缺嘴巴老莫一路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整个人就鲜活起来。经一街走到头,便是德城唯一的学校——知堂,也就是陶园先生的家。陶夫人正在门口张望,就问他去护城河边吗?老莫开心道:“去啊。”陶夫人恳求他道:“那你帮我叫一声陶园,叫他赶紧回家。”缺嘴巴老莫满口答应。陶夫人再三道谢。缺嘴巴老莫心里灌满了蜜。刚才他一路走来,也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该干什么?现在他终于有了方向和目的,就迅速从经一街折向纬二路。
缺嘴巴老莫兴冲冲地走在纬二路上,狂风像一群暴徒突然掀掉他头上的竹笠,刮落在地上;他追上去,弯腰去拾,竹笠却长了脚,自己跑了,而且跑得还贼快。老莫聪明,他追上去,先一脚踏住竹笠,然后再弯腰拾起,戴在头上,并且用手紧紧地抓住笠沿。竹笠在他头上一飘一飘的,挣扎着想从他手里飞出去。这是做梦。老莫来到护城河边,在歪脖子老树下找到陶园先生,叫他回家。
陶园先生呆呆地望着他,压根儿就没挪一下屁股。
缺嘴巴老莫又叫了他,并告诉他这是陶夫人的意思。
陶园先生竟反问他:“回去做什么?”
缺嘴巴老莫为难道:“陶先生,您回家做什么我管不了。但陶夫人要您回去,您就赶紧回吧。”
陶园先生说:“谢谢老莫,你把话带到就行了。”
缺嘴巴老莫不乐意了,难得有人这么诚心诚意地托他做点事,而且他也接受了陶夫人的谢意,怎么可以不把事办成呢?所以老莫非要陶园先生回去。他说:“陶先生,您看天这么黑,雷声越来越大,大雨就要到德城了;您还钓什么鱼嘛,赶紧走吧,走吧走吧。”说着他就去拉陶园先生,有点儿逼陶园先生回家的意思。
陶园先生皱眉道:“下场雨好呀。外面多凉快,我还不想回去呢。”
陶园先生硬不让老莫拉他起来。
这一扯竟扯出事情来了。缺嘴巴老莫放松了对头上竹笠的警惕性,突然一阵狂风把他的竹笠又刮走了,而且刮到了护城河里。这一突变让陶园先生和老莫都傻眼了。陶园先生连声对不起。老莫则眼尖手快,抓起陶园先生的钓鱼杆,就沿着护城河岸一路追去。竹笠漂在护城河上,在狂风急浪中一路向西。陶园先生审时度势,连忙提醒老莫道:“快快,老莫,到桥上拦住它。”老莫抢在竹笠前冲到老虎桥上,靠着桥栏,一边挥舞着钓鱼杆,一边哇哇大叫。那个兴奋劲就别提了。好像他钓的不是竹笠,而是一条竹笠大的鱼儿。陶园先生也紧跟其后,向老虎桥跑去。就在陶园先生距离老虎桥还有百米来远的时候,老莫终于钓住竹笠,并使劲向上拎,使得那根陶园先生的钓鱼杆直指天空。
突然,一个响雷打到老虎桥上。
老虎桥上腾起一团浓烈的烟雾,浓烟中冲出一个人,却已是个火人,惨烈地尖叫,冲下桥来;火炬般地摇晃了几下,突然倒在桥堍头,烈火疯狂地燃烧,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油桶。空气中弥漫了诡异的火药味和肉香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未等陶园先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身后又是一个响雷,刚才他呆过的那棵歪脖子老树被雷齐脖子劈断,整个树冠轰然塌地。陶园先生像一堆烂泥瘫在他尿湿的游步道上,喉咙口一热,吐出一口血,顿时昏厥了过去;他的双耳滴着血,鲜血像珠儿滚落在青石板上。
陶园先生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在幽暗的灯光下,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和草头郎中叶菊如一直守在床前。陶园先生只微微睁了下眼睛,沉重的眼皮又搭上了;金所长重重地舒了口气,赶紧催叶菊如搭脉。叶老头歪着细脖子上奇大无比的光脑袋,一只眼瞪一只眼眯,表情古怪地盯着卧房的东墙头,好像陶园先生的病情就写在墙上,但字太小,他使劲想看清楚却是枉然。半晌,叶老头大小眼恢复到常态,满脸舒展,捋着一撮丑陋的山羊胡子,对陶夫人和金所长点点头道:“陶先生脉象平和,应该没事了。”金所长一脸麻子金灿灿的,问叶老头:“我可以问了吗?”叶菊如说:“不要问得太多,病人虚弱,需要休息。”金麻子就轻轻地叫:“陶先生,陶先生。”陶园先生再次睁开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金麻子问:“陶先生,您听得见我说话吗?”陶园先生嘴巴微微地动了,但喉咙里没有声音。金麻子大皱眉头,一脸麻子抖得像跳舞,就问叶老头怎么回事?叶菊如说:“可能被雷震聋了双耳,又失语了。”“失语?”金麻子着急道:“你是说他耳不能听嘴不能说了?”叶菊如说:“是的。但是不是暂时性的?还需要进一步观察。”金麻子叹息着直起身来,安慰陶夫人道:“陶先生能活过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得注意身体,陶先生就全靠你照顾了。”金麻子走后,叶菊如边开方子边道:“陶夫人放心,慢慢总会好起来的;陶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陶夫人边抹泪边点头,把叶老头送出知堂大门。
再说事发当天,雷阵雨刚停,德城人就倾城而出,涌向护城河边。陶园先生被发现后,金所长就差人去请叶菊如速往知堂,他自己则背着陶园先生回家。有一部分德城人跟去知堂看热闹,极大部分则依旧滞留在护城河边,想搞清楚烧成一把焦土的人是谁?大家相互猜疑,张三说是李四,李四说是王五,王五说是赵六,赵六说是葛七……但说到谁,谁就从围观的人群中冒出来,猜来猜去,大家都觉得德城并没有少人,莫非被雷劈天火烧的是个外来人?或者是去年失踪的陶丝丝?忽然有人从知堂跑回来,说是古井巷的缺嘴巴老莫。大家就问缺嘴巴老莫是谁?来人说:“这是陶夫人告诉金所长的,肯定错不了。”老虎桥是座古桥,两侧的桥栏各有九根石柱;每根石柱顶上有一只神态各异的老虎雕像,或立或卧,或吼或眠,栩栩如生。现在,东侧桥栏的中央那根石柱被雷打落了老虎雕像,刀剔般的斜口令人惊叹,哪是要多快的刀、多大的力量才剔得如此平整?人们抚摸着刀口,张望着平静的水面,呼吸着烟火味与肉香味混杂的空气,久久不肯离去。
这天之前,德城人谁知道他是缺嘴巴老莫?这天之后,德城人谁不在谈论他缺嘴巴老莫?经一街那些见到过他最后一面的老板们,逢人必说当时的情景,尤其是理发馆老寿、棺材铺杨老板和瞎子老安。老寿和杨老板倒不是因为没有做到他最后一桩生意而感到可惜(缺嘴巴老莫被天打煞后,烧成一把焦土,连理发与棺材都省了),而是可惜好端端的一个人,轰隆一声,说没就没了。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当时所说的话竟如谶言,好像冥冥之中已安排好的。三人中瞎子老安最是得意,说他当时的话可不是随口荡荡的,他是算准了缺嘴巴老莫大限已到。他说这话时,一对小窟窿的空眼睛朝人一瘪一瘪的,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生意也越发清淡了。德城人轻易不敢从他的店门前经过,万不得已也是一个个提心吊胆、行色匆匆,唯恐被他沙哑的声音叫住,给自己带来什么灾难。尽管缺嘴巴老莫的死是雷打不动的事实,那是一起最明了不过的天灾,几乎是没什么可说的;但德城人太平日子过久了,日子漫长而又过于寂寞与寡淡,巴不得出点事,如今出了这么大个事,都死人了,而且是天打煞的,怎能不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日复一日地琢磨和谈论缺嘴巴老莫和他奇巧的死呢?
古井巷一到晚上,就聚集了不少其他街道的乘凉者;缺嘴巴老莫的邻居们,像赵阿宝、刘寡妇和林诗川等,几乎成了他的代言人。对于他的死,德城人最初表现出极大的仁慈与怜悯之心;说他是个好人,说他死得太冤。照赵阿宝的说法,缺嘴巴老莫就是个大善人。他一个人过活,平常摸进摸出的,几乎没啥声音。有时候你正忙着,冷不丁地发现边上多了个人,吓你一大跳。那不是别人,就是走路不出声的老莫。他是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觉得罪过的。他见到谁都笑眯眯的,朝你点个头啥的,也没有话。前些年他养过一条狗。那狗不入调得很,白天不叫,晚上却“呜嗒呜嗒”叫,叫声非常难听,像婴儿通宵在啼哭。起初我们以为是新抱来的缘故,狗又小,对新环境不太适应,有种恐慌心理,才这样的。谁知日子久了,那狗依旧如此,吵得邻居夜里无法睡觉,我屋里头不免要唠叨几句,女人嘛,嘴巴总归尖一点的;老莫得知后诚惶诚恐,当天就蒙上狗的眼睛,用麻袋装了,背到城外去扔了。谁知那狗倒比人认识路,老莫到家时,它已经在家门口摇头摆尾地迎接他了。老莫没有因此而纵容它,他一次比一次扔得远,扔了七八次,依旧没能把狗扔掉,就一脸悲切地向我屋里头来求情,说他就是把自己扔了,也没办法扔掉这条要命的狗,这畜生最远最曲里拐弯的地方,都有办法找回家来。我屋里头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连忙说:“算了算了,老莫,你别放在心上,我们早就习惯了。”但老莫依旧难受得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不知大家发现这个秘密没有?他有个习惯,心里一旦难受,双手就会打架,而且越打越凶。从那以后,老莫就没有再扔狗,但他对狗却十分严厉,晚上它敢乱叫,他就用碗口粗的棍子揍它,揍得它老老实实为止。你们说这样的大善人我们德城有几个?
刘寡妇说起缺嘴巴老莫几次落泪,甚至痛哭失声。那些乘凉者也不免跟着落泪,同情心泛滥。只有极个别其他街道的人,心肠硬得很,就悄悄地问边上:“这女人是他什么人呀?”边上说:“邻居呗。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有人补充道:“她是个寡妇。”有人又问:“那怎么哭得跟死了男人似的?”边上就批评他:“可不能这么说。玷污人家清白,罪孽深重。”据刘寡妇回忆,去年她从郊外的地里掘了担地瓜,死沉死沉的,她只挑了一炮仗路腿就发软,是老莫帮她挑回家的。而且到了东城门,他就歇下担来,让她先走,怕两人走在一起,被街上人说三道四。他帮她挑回家后,连口水都不肯喝,放下扁担就走。
还有林诗川,还有其他邻居,反正古井巷的人都把缺嘴巴老莫夸得像朵花。最初,德城人也不表示什么,但是听多了,其他街道的人就有了想法:还不是因为老莫是你们古井巷人,你们就使劲地夸他;反正他已经死了,你们怎么夸都死无对证。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异议的是瞎子老安,他说赵阿宝和刘寡妇他们的说法,有悖于缺嘴巴老莫的死法。瞎子老安自称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些日子以来他借缺嘴巴老莫之死把自己都吹成仙了;如果缺嘴巴老莫正如他邻居们所说的那么善、那么好,那他至于死得这么惨吗?但邻居林诗川偏不信这个邪,他“请教”瞎子老安是如何知道老莫大限已到的?瞎子老安说:“铁板神数知道不?我掐指一算。”林诗川就问:“那你自己的大限是几时呀?”瞎子老安一对小窟窿空眼睛一瘪一瘪的,十分鄙视林诗川道:“天机不可泄露。”林诗川嘲笑他道:“你就吹吧。像老莫那么好的人,死得才叫冤呢。”瞎子老安说:“不冤不冤,命中注定。”林诗川火大,高声追问道:“老瞎子,那你说老莫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至于要让天打煞吗?”瞎子老安撇撇尖嘴道:“天知地知,还有他自己知道。你想想看,同样在护城河边,陶园先生的前面和后面两次打雷,相距那么近,天却不去打他,为什么?因为陶园先生是个有德之人。”让林诗川更加气愤的是,很多乘凉的人居然也帮着瞎子老安说话,瞎子老安就更来劲了,他反问林诗川道:“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会这么无缘无故被天打煞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天地良心;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难道老天会凭白无故打煞一个好人吗?我告诉你,从三皇五帝到如今,都没有的事儿!这说明老莫的死有隐情。”瞎子老安的话挑起了德城人的好奇心,对呵,那到底有什么样的隐情呢?
几天后,古井巷里已无新闻,人们纷纷涌向城东的摸奶弄;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就住在摸奶弄里。如果缺嘴巴老莫的死正如瞎子老安所说的有隐情的话,那么,这个隐情,在德城也就只有金所长知道了;因为他掌握了所有德城人的历史(姑且不说是罪状)。照德城人的说法,金所长就相当于阴曹地府的阎王,他的手里有本阎王账,记载着德城有史以来所有人的家谱、生卒日期、娶妻生儿、生前的所作所为。德城任何一任派出所所长,都有写日志的癖好;在这本阎王账上,应该找得到缺嘴巴老莫的隐情。热衷于“索隐”的德城人,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林诗川为代表的古井巷人,另一派是以瞎子老安为代表的其他街道人;他们在古井巷争执不下,就拍案而起,都说找金所长断此“公案”。于是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直奔摸奶弄而来。
摸奶弄里本来已聚集了半数的德城人,现在就全齐了;人们前胸贴后背地挤到弄堂的墙上,自觉地让出一条小道来给林诗川和瞎子老安,让他俩能够顺利地走进金家院子。金麻子托着一把大肚子茶壶,侧身坐在他家宽厚的石门槛上,背jMtfneeWi/0jjxwQ2J2XqHpUbiPyvmt12E3dpGqgEyY=靠在门框上,两眼越过弄堂里乌压压的人头,惬意地眺望弄堂之上的夜空。金麻子在数天上的星星:一千四百三十六、一千四百三十七、一千四百三十八、一千四百三十九……林诗川和瞎子老安等了又等,但金麻子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俩就说开了,各自把争执的焦点往金所长面前一摆,请他翻翻“阎王账”看,到底谁更有真凭实据。金麻子看了他们一眼,以及弄堂里乌压压的人头;问道:“你们知道天上有多少星星吗?”
林诗川看看瞎子老安;瞎子老安也看看林诗川,尽管他眼里没有看东西的乌珠。
“不知道。”林诗川老老实实地说。
瞎子老安却道:“地上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
金麻子问:“哪颗星星是缺嘴巴老莫呀?”
瞎子老安摇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
金麻子笑道:“人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吗?但我瞧着这满天的星星就是天生的麻子。”
他问林诗川:“你见过我的脸多少次?”
林诗川说:“很多次。”
金麻子再问:“那你知道我脸上有多少麻子呀?”
林诗川摇摇头:“不知道。”
金麻子说:“这就对了。你连我脸上明摆着的麻子都不清楚,怎么清楚老莫的隐情呢?”
林诗川和瞎子老安连声道:“那是那是,所以来请教金所长。”
金麻子突然直起身来,托起大肚子茶壶,嘴对嘴“咕噜噜”地喝上一口老酒。对,是老酒,不是茶。他这把大肚子茶壶就是用来装老酒的;要不,他满脸麻子咋会成天金灿灿的呢?金麻子拖拖沓沓地喝上一口老酒,就有一长串响亮的“咕噜噜”。老酒香喷喷穿过壶嘴进入他嘴里的流动声,让金麻子听了心里惬意。他就好这一口。做人吗,你总得好一口。不好这一口,就好那一口,这才叫做人。金麻子就成天托把茶壶,歇会儿就拖沓地喝上一口老酒;拖沓得成倍成倍地延长这份惬意,让一世人生活出二世甚至三世的快活来。这能不叫人惬意吗?
金麻子喝完酒扔下四个字:“无可奉告!”便自顾自回屋睡了。
林诗川和瞎子老安以及所有德城人被金麻子晾在了一边,他们不得不把缺嘴巴老莫的隐情先晾在一边,转而探究起金所长的“无可奉告”来;大家普遍以为金所长之所以“无可奉告”,并不是真的无可奉告,而是他不肯奉告。那么,在怎样的情况下,金所长才肯奉告呢?大家一致认为:既然金所长只好一口,就得想方设法把金所长灌醉,不怕他不口吐莲花。
以林诗川与瞎子老安为代表的“索隐”两派,首先在请客喝酒的酒资问题上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醉仙楼老板姜胖子一声吼:“我来做东!”事情才有了决定性的进展;姜老板决定明天宴请金所长,让瞎子老安和林诗川作陪,但金所长得由他们俩请到醉仙楼。
醉仙楼是德城最好的酒楼。醉仙楼所卖的老酒都是姜老板亲自酿制的。其酿法乃是姜家世代单传的祖传秘方,别处的老酒无法跟他比,所以醉仙楼的老酒卖得特贵,生意却出奇的好。一分价钱一分货,德城人素来以质论价的。金麻子的大肚子茶壶是灌不起醉仙楼的老酒的,他虽是德城派出所所长,但没那个经济条件;他连德城二流的老酒也灌不起,像丁氏酱园、老灶头酿的老酒,色香味俱佳,酒质仅次于醉仙楼;他只能灌灌小糊涂、老桥沈记酿的末流老酒,有时候就连末流老酒也灌不起,只得自己胡乱地酿点米酒,糊弄糊弄他那张淡出鸟来的嘴巴。现在,瞎子老安和林诗川请他去喝酒,而且是醉仙楼姜老板请客,他想怎么喝都行,他想喝多少都行,邀请金所长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瞎子老安和林诗川一提此事,金麻子却傻呆呆地问道:“为什么请我喝酒?”
林诗川急道:“就是为缺……”
瞎子老安忙拦下林诗川的话:“姜老板的意思,是答谢金所长多少年来对德城所作的贡献。”
林诗川连忙附和道:“就是就是。”
金麻子骂道:“放屁!”
又说:“我的嘴臭得很,什么好酒坏酒都一个味儿,不敢糟蹋姜老板的酒。”
瞎子老安再三劝道:“既然一个味儿,就请金所长赏个脸嘛。”
金麻子说:“我只喝自己的酒。”
瞎子老安和林诗川灰头土脸地回到醉仙楼。醉仙楼早已聚满了人,得知金麻子拒宴,倒颇有人赞许;但他不来,又无不失望至极。和专做死人生意的棺材铺杨老板不同,理发馆的老寿基本上做的是活人生意,阅人无数,社会经验丰富得一塌糊涂,一对小眼睛磨练得比他手上的剃须刀还快,他一语点醒了所有梦中人。他说:“一个好酒之徒,怎会不识酒之好坏?金所长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据他所知,金所长未必只喝自己的酒,他也曾经喝过别人的酒。本来,大家都已蛔虫朝下,已作鸟兽散状;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又聚到一起,催问他道:“老寿,金所长到底跟谁喝过酒呀?”
理发馆老寿颇有几分得意道:“跟陶园先生,而且喝的就是醉仙楼的老酒。”
“啊!”
“嗨!”
“噢!”
……
大家听了理发馆老寿的话,纷纷发出感叹声。
他的话确实不假,但如今陶园先生直挺挺地躺在家里,耳不能听,嘴不能言,横得像一棵被砍倒的老树,还怎么跟金所长喝酒呀?再说金所长也只跟陶园先生喝过酒,仅此一人。老寿说了也等于白说。大家感叹完后,摇摇头,还是走人吧。
但理发馆老寿之所以是理发馆老寿,就在于他那双小眼睛的犀利上,剃须刀般的目光划过众人的脸之后,他突然响亮地笑了两声,“哈哈!”笑得令人一震。他说:“陶园先生无法请金所长喝酒,但不是还有陶夫人吗?”这话顿时将众人的脸“划”亮了。大家一想,对呵,陶夫人不就是陶园先生的代表吗?金所长不但救了陶园先生,还三天两头去探望他,她理应谢谢他才是。但转而一想,又绝对不可能。在德城,有谁见过女人请男人在醉仙楼喝酒的?没有。从来就没有。老寿似乎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他反问道:“为什么非要在醉仙楼喝酒呢?为什么就不能在知堂喝酒呢?”大家再一想,对呵,陶夫人在家里请金所长喝酒,那就顺理成章了。但是,怎么才能让陶夫人请金所长喝酒呢?而且在酒席上还得负责问那些大家所关心的问题?
老寿拍胸道:“只要满足三个条件,这事就能成。”
大家洗耳恭听,老寿却装聋作哑起来。
就连醉仙楼姜老板也来劲了,更别说其他人了;姜老板吼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妈的憋死人你得偿命呵!”
老寿就对姜老板说:“第一,酒菜还得由醉仙楼提供,一道道送过去。”
姜老板点头如小鸡如啄米,连声道:“一定,一定。”
老寿转而对瞎子老安道:“第二,老安要亲自跑一趟知堂,给陶园先生算一算将来。这是陶夫人现在所关心的。陶园先生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由缺嘴巴老莫之死引起的;就是说,他的隐情直接影响到陶园先生将来的走势,需要针对他的隐情采取补救措施,才能改变陶园先生的命运。而缺嘴巴老莫的隐情,就掌握在金所长一个人手里。陶夫人会以为凭陶园先生与金所长的交情,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他。老安得让陶夫人明白金所长的为人,以及真正得到隐情的办法。”
瞎子老安连声道:“高!实在是高!我这就去知堂。”
老寿忙拦住他道:“不急,老安。今天刚请过金所长,明天陶夫人再请,他必生疑心。”
老寿继而对大家道:“第三,陶夫人宴请之日,大家切莫在经一街、摸奶弄这些地方出现,万一被金所长瞧见了,你们想金所长是多么聪明的人,知道你们下的套,他还会赴这个宴吗?另外,大家切勿泄漏风声,不然前功尽弃。”
大家点头称是。
十六夜,金麻子欣然前往知堂,陶夫人在庭院中设下酒席;月下花前,与红粉知己畅饮美酒,何等人生快事?金麻子一反常态,畅怀豪饮,笑声如钟,口惹悬河,却字字珠玑,还以“嫦娥”为题吟诗一首,赠予美人。陶夫人忧心忡忡,席间时有叹息。金麻子问:“你请我喝酒,不是为了把酒叙旧,而是另有隐情?”陶夫人向月长叹道:“有件事搁在我心里多时,却又怕跟你说。”
金麻子将杯中酒一干而净,又自斟道:“那就不要说了。”
陶夫人说:“可是不说,我会发疯的。”
金麻子说:“那就快说。”
“那天是我托老莫去护城河边找陶园的,才导致他在老虎桥上被天打煞,而且还连害了陶园。一切祸罪都因我而起,我真是罪孽深重呀!”陶夫人泪流满面。
金麻子说:“陶夫人多虑了。想必这段日子你劳累过度,身心憔悴,才生此念,老莫之死与你无关,陶园先生之伤也与你无关。是该死的老莫连累了陶园先生。这家伙死不足惜!”
月光下,陶夫人双目生辉,泪光中越发晶莹。她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哗啦一声响,说没就没了;你怎么能说死不足惜?难道这老莫生前真的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金麻子检讨道:“你说得对。对死者说三道四是种罪过。他死得冤呀。”
陶夫人倒是糊涂了,问:“你怎么又说他冤了?”
金麻子反问道:“他要不冤,怎么会被天打煞呢?”
金麻子又说:“最冤的是陶园先生,好端端地在护城河钓鱼,结果遭此不测。”
陶夫人抹了下眼泪,对金麻子说:“金所长,我失陪一下。”
陶夫人起身进屋,金麻子也离了席,跌跌冲冲地撞到院子西南角的那丛芭蕉树上,醉眼朦胧地将芭蕉叶当树枝儿来扶,谁知芭蕉叶软屁屁的,金麻子哪里扶得住呀,人就砰地倒在地上;等金麻子爬起身来,那片芭蕉叶已倏地弹回原处,舒展得错落有致。金麻子边解裤子边骂芭蕉叶,满脸麻子比星星都明亮,他将一泡憋了半宿的牛尿疯狂地喷在芭蕉树上,扬言要尿死它。
陶夫人重回庭院,只见金麻子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怎么喊都喊不醒他。
瞎子老安和林诗川叫苦连天,两人和姜老板就藏身于芭蕉树下,被蚊虫咬个半死不说,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又被金所长尿得从头臭到脚,还得使劲地憋着,直到陶夫人送走金所长,回屋安息了,他们才无功而返。瞎子老安和林诗川唉声叹气,唯独醉仙楼姜老板倒是兴高采烈。说来也怪,酿得一手好酒的他竟滴酒不沾,被金所长撒了一身尿后,他像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喝他酿的老酒,连撒的尿也那么香呀!
德城人从此死了心。“索隐”两派偃旗息鼓。若不是古井巷的刘寡妇(当初人家见她说到缺嘴巴老莫就哭哭啼啼的,觉得她另有隐情),有天晚上乘凉时自爆劲料,缺嘴巴老莫之死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据刘寡妇自己说,那次老莫帮她挑地瓜的途中,吃了她两只生地瓜;这倒没什么,但他挑到刘寡妇家后,放下担子,突然直不起腰来,刘寡妇去扶他,他突然抱住了她。
第二天天亮,德城人都知道缺嘴巴老莫趁帮忙之便,不但抱了刘寡妇,还摸了她的奶子。刘寡妇年轻轻的就没了丈夫;但没有丈夫抚摸的她,却有着一对非常饱满的奶子。为什么呀?没有道理这么饱满呀?言者有意,听者更有意,德城人无不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如此。”刘寡妇所说的自然是她能说的部分,至于她不能说的部分,就全凭自己想象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对吧?老莫应该不只是摸了她奶子那么简单吧?或许还跟她有一腿呢?要不,刘寡妇至于哭得那么伤心吗?跟哭死去的男人似的。是呀是呀,老莫一个老光棍,刘寡妇一个小寡妇,这小寡妇遇到老光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原来如此。还是瞎子老安说得对,老莫确实死得有隐情,而且太有隐情了。
于是,德城又掀起了古井巷“淘金热”。
德城杀猪卖肉的老马有一手绝活,他把活猪杀了,然后在猪的后脚趾间捅个小洞,再往洞里拼命吹气,把整头猪吹得圆滚滚的,就能轻松剥下整张猪皮来。刘寡妇所爆的劲料,就是猪蹄上的那个小洞,德城人就是那个杀猪老马,他们轻松地将缺嘴巴老莫那张善人的皮剥了下来,露出里面别样的鲜灵灵的东西来。见多识广的理发馆老寿,受刘寡妇启示,给德城人指明了方向。他说:“金所长所掌控的隐情是从何而来的?还不是从大家身上来的?这就是说,老莫的隐情其实就在大家身上,只是大家没有察觉罢了;刘寡妇就是一个典型,只要大家回忆一下老莫在世期间,德城有过什么可疑的事儿,就能找出隐情来。”灯不点不亮,话一说就明;垄断整座德城做媒与接生行业的张生娘,说她养过一只猫,毛白似雪,无一杂毛,肥嘟嘟的,可爱之极,平常张生娘到哪儿都带着它;白猫对谁都好,唯独不能见缺嘴巴老莫,只要老莫一来,白猫就凶相毕露,声嘶力竭,扑上去咬他;有一天,白猫神秘失踪了。几天后,张生娘在经一路与古井巷交叉口的垃圾堆里发现它的尸体,是被人勒死的。
“对呵,”古桥巷老齐一拍大腿道:“就是这个缺嘴巴老莫,经常在街头游荡,裤袋里放几颗狗屁糖果,专找女孩子,用糖果骗得她们信任,然后猥狎她们。”边上就有人问:“真的假的?”老齐脸一沉道:“你说真的假的,有人还看到他朝女孩子脱裤子,大叫我是天!我是天!”边上又有人起哄道:“老齐,你说的那个人是傻子阿乙吧,他倒是有事没事地在街上脱裤子;昨天我还看到他光着身子在大街上闲逛呢。你说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老莫。”老齐脸上就挂不住了:“我说的就是老莫,要不,他会被天打煞吗?”边上就不吭声了。
当初竭力称赞缺嘴巴老莫是个大善人的邻居赵阿宝,也怀疑起他爸的死来。有天他爸从外面喝酒回来,从老虎桥上跌落在护城河里,淹死了。赵阿宝报了案,金所长查了半天,断定是他爸自己酒后糊涂,想去护城河里洗个脚什么的,失足所致。但现在想来,这怎么可能呢?老虎桥两侧有那么高的桥栏,除非他爸是自杀,但他老人家小酒天天醉,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他干吗要自杀呢?所以他爸的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人推下桥的。
缺嘴巴老莫生前的罪孽,在德城人的舌头上跟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滚得瞎子老安那对无珠的小窟窿一瘪一瘪的,瘪得比闪电都快;但林林总总,真假难辨,林诗川尽管势单力薄,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一切都不作为凭。瞎子老安就拉林诗川去找理发馆老寿,让他给梳理梳理。理发馆老寿当仁不让,他说:“老莫一生未娶,不是他不想娶,而是他娶不上;他多次托张生娘做媒,但张生娘始终未能给他张罗到一个女人,他未必不怀恨在心,勒死猫的可能性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另外,我早就看出老莫的双手有问题。老虎桥的桥栏那么高,赵三爷不是自杀,就是他杀。老莫为啥见到赵阿宝就紧张呢?他紧张什么呢?那是他心里有鬼。再说,老莫为啥在老虎桥上被天打煞呢?如果你们用脑子想想,很多事情不就清楚了。”
林诗川始终不语,离开理发馆后就只身来到摸奶弄。
金麻子坐在自家石门槛上,好像他只有这个坐处;托着茶壶喝酒,好像他只有此事可做。他见林诗川垂头丧气地进来,白了一眼,懒洋洋地问道:“找我还缺嘴巴老莫一个清白?”
林诗川默默地点了下头。
金麻子又问:“你知道缺嘴巴老莫原本清白吗?”
林诗川说:“不知道。”
金麻子说:“我也不知道。”
林诗川一愣,呆呆地望着金麻子。
金麻子说:“在德城,大家都一样好好地活,好好地死;唯独这个老莫,活没有好好活,死没有好好死,他跟大家太不一样了。大家必须给死得与众不同的老莫一个合理的说法,否则他们自身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就会崩溃。自有德城以后,能够到今天依旧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被誉为‘世外桃源’,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瞎子老安所说的天地良心、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个信仰,也是个约束。做人做人,做给别人看容易,你在别人面前装就是了;难的是做给自己看,没有人的地方依旧能约束自己。所以说,这个信仰、这个约束不能打碎,一旦打碎了就会天下大乱。老莫被天打煞是事实,照大众的信仰来衡量,显然是恶有恶报的结果。当然,老莫有可能是清白的,但现在就像一张宣纸任由大家乱描,而且越描越黑,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站出来说话,说老莫是个大善人,但他还是被天打煞了,我能证明什么?证明善有恶报?这对德城有什么好处呢?”
林诗川问:“照金所长的说法,就可以任人颠倒黑白了?说老莫勒死猫或许有这个可能,但说他猥狎小女孩、将赵三爷推下河去,我死活不信;刘寡妇只说他抱住她,哪里跟他有一腿了?我觉得这么编排一个死人,太缺德。还老莫一个清白,还刘寡妇一个清白,不正是还德城一个清白吗?”
金麻子就问:“老莫的清白在哪儿?你知道吗?”
林诗川说:“我不知道。但金所长你应该知道呀。”
金麻子又问:“为什么?”
林诗川说:“他们都说每任派出所所长都有写日志的癖好,记录了所有德城人的行状;在这本阎王账上,应该找得到缺嘴巴老莫的隐情。”
金麻子说:“没有日志。”
林诗川问:“没有日志?”
金麻子说:“对,没有日志。你叫我站出来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假的,这和大家有什么区别?大家可以这么说,但我不可以,你明白吗?”
林诗川“呀”了一声,没有吭声。
金麻子说:“我有时候在想,老莫这辈子活得太寂寞了,或许……这正是他所渴望的。刘寡妇本是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她敢光明磊落地说,这说明任何脏水都泼不到她身上的。你说还老莫一个清白、还刘寡妇一个清白,就是还德城一个清白;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为了顾全德城的清白,有时候不得不牺牲个别人的清白。”
金麻子又说:“活在人心便是永生。”
林诗川又“呀”了声,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走了。
赵小鸭天天夜里哭闹,赵阿宝屋里头托寿礼店的老沈写了一刀纸,在德城街头四处张贴:“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但是没用,赵小鸭依旧天天夜里哭闹;赵阿宝半夜起来抱他哄他,没用;骂他打他,也没用。赵阿宝屋里头心疼儿子,从男人手上抢过赵小鸭,轻轻地对他说道:“小鸭鸭,不要哭不要闹,再哭再闹,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把你捉了去,啊呜啊呜当点心吃。”赵阿宝屋里头话刚落,赵小鸭就乖乖地闭上嘴巴睡了。赵阿宝屋里屡试不爽,没两天就治愈了赵小鸭的夜哭夜闹。
赵阿宝屋里头见人就说;做父母纷纷效仿,果真灵验。德城的孩子只要不听话,在外面疯野,不肯回家,做父母的就板起脸来训道:“你再不听话,让天打煞的把你捉了去!”孩子们早已从大人嘴上得知那是个凶残的魔鬼,经常出没在街头,动不动就把孩子捉了去,生吞活剥;只要有人高呼一声:“天打煞的来了!”他们就吓得哇哇直叫,飞快地往家里逃。
夏天结束时,德城又发生了一桩怪事,老虎桥上那只被雷削了的老虎雕像又回来了,石柱看上去完好无损;大家奔走相知,老虎桥上人山人海。经一街石碑坊的张老板是个内行人,他说这是原先那只雕像,安得天衣无缝,非一般人所为。他还在石虎嘶鸣的嘴里挑出一团纸来,摊开来一看,纸上画满了神符,谁也看不懂。在德城或许陶园先生能看懂,但他现在什么也看不了了。大家猜测,这是老天对缺嘴巴老莫的判决书。赵阿宝建议将这张判决书贴到莫家的门上去,闻者个个称好;于是大家就涌向古井巷,用饭粒作浆糊,将它老老实实地贴上莫家的大门。
一夜风雨,德城被送入了刘寡妇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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