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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痛也没关

2013-12-29叶兆言

北京文学 2013年12期

1

十多年前,房改还没有开始,所在单位集资盖房,价格十分便宜,今天看来就像白送。终于有了一套位于五楼的房子,130多平方米。在此之前,差不多有二十年,居住的地方终日不见阳光。朋友们都笑我有卡夫卡的风格,说我的小说总是有点阴暗,一个见不到阳光的人,怎么可能写出那种真正有阳光的故事呢?

新房钥匙还没到手,便开始仔细琢磨。美术界的几位朋友自告奋勇,要为我设计,并把木工老佟介绍给我。老佟来自苏北宝应,有一手非常不错的手艺,过去三四年中,一直在美术界圈子里搞装潢,不断接受艺术家们熏陶,他的活越做越漂亮。房改开始前,住房都是公家分配,大家也没什么精装修概念,只有美术界的人才会把房子当作自己的作品来设计。

我与老佟第一次见面,在一位熟悉的画家朋友家里。本来只是去参观,美轮美奂的装潢设计,让人目瞪口呆,立刻要求依葫芦画瓢。画家朋友笑了,说完全一样肯定不行,也没那个必要,万一以后有人跑到你家,说怎么跟那谁谁家一样,这多没意思。

于是给老佟打电话,当时手机还没普及,只有大款才玩得起,老佟还是用BP机,不一会儿,电话回过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坐公交车赶来了。

2

与老佟合作得非常愉快,第一次跟我见面,他便申明自己的两个特点。一是活讲究,价格可能有点贵;二是慢,要慢慢来,不能着急。事实证明果然如此,他的活确实讲究,也确实够慢。先说讲究,买什么木料,不是主人说了算,而是他做主。老佟带我去装潢市场转了一圈,直奔一家木行,走到一堆木料前面,让我当场掏钱购买,说他早就预付过订金,说这木料的干燥度正合适。

老佟说:“都带你看过好几家,这一家的榉木并不比人家贵,你只管付钱好了,不会错的。”

老板娘与老佟显然熟悉,不冷不热过来招呼。尽管后来一再否认,说这时候和老板娘绝无瓜葛,他们还没有发展成那种关系,但是我似乎已看出一些端倪,看到了蛛丝马迹。接下来,免不了讨价还价,老佟一边帮还价,一边不断跟我暗示,说这价格真的不贵。我注意到那些木料顶端确实写着老佟的名字,还有日期,包括已付的订金数额,心中略有疑惑,还是爽快地把钱付了。老佟很快也承认,买这些木料可以拿百分之十回扣,不过回扣转眼又成为订金。

事实上,拿回扣没影响过老佟的声誉,这种行为几乎是公开,光明正大,反倒显得特立独行。当时各种各样的装潢公司开始出现,报纸上纷纷打广告,价格便宜得离谱,然而人们更相信熟人之间的介绍。我的新家很快成为样板房,成为最好的活广告,不时会有人过来参观,眼见为实,很多参观者当场拍板。一时间,老佟炙手可热,订单多得忙不过来。我向别人介绍,通常也会把他拿回扣的故事先说出来,既然搁在明处,丑话说在前面,先预订木料也就成了他的招牌。作为一名有品位的木匠师傅,实木家具才能真正展示技术,老佟只认实木,说起复合地板,总是一种不屑口气,说不是木头,那是塑料。

老佟的慢十分惊人,慢工出细活,他拖时间几乎到了让人崩溃的地步。装潢前后延续近八个月,临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在我也不是真着急,那段日子,正在写一部长篇,反正没人盯着要那套旧房,拖就拖吧。通常情况下,我白天写小说,晚上过去看看。老佟同时接了好几家的活,套着做,我过去看进展,经常一起胡说八道,他很愿意跟我闲聊。

那时候老佟也就三十出头,一再提起当年差一点上大学的经历。也不过差了几分,他爹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就学点手艺吧。人生有时候便被那该死的几分决定了,其实在读书的日子里,无论小学中学,老佟一直都是班上成绩最好的。除了遗憾不能上大学,他很羡慕作家,说在学手艺的岁月,看过很多文学作品,最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跟我接触后,又成为我的读者,不过评价并不高,老佟觉得读熟人写的东西,这很有趣。

在闲谈中,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起儿子小佟,这一直是他的心病,老佟怀疑小佟很可能不是他儿子:

“这话按理我是不应该说,说出来让你叶老师笑话了。”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看他脸色沉重,也只能陪着一起皱眉头,一起叹气。

“叶老师知道DNA吧?”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直想带他去作这检查。不瞒你说,现在都后悔了,毕竟儿子大了,懂事了,应该早一点带他去。”

说过这话不久,老佟带着儿子一起作亲子鉴定,这事想象中很困难很可怕,真正操作起来非常容易。接下来等待结果,是他一生中最受折磨的日子,整晚上都在做噩梦。好在结果令人满意,小佟千真万确是他儿子。老佟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么做,有点对不住儿子,对小孩子会是一种严重伤害。没想到儿子会跟他一样心事重重,老佟心里忐忑,小佟也跟着忐忑;老佟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小佟也跟着石头落地;老佟心情良好,小佟也心情良好。

老佟非常严肃地跟儿子说:“验出来, 你就算真的不是我儿子,我还是会像疼亲儿子一样疼你。”

小佟不说话,不发表任何意见。后来他大了一些,终于说出实话。小佟说你要不是我亲爹,你如果不是我亲爹,我可不会那样。

3

以后一段日子,老佟很有些春风得意。房改开始了,全国人民都在轰轰烈烈搞装潢。老佟也结束BP机时代,配置了一部摩托罗拉手机,成为装潢大军中最早拥有手机的小老板之一。手机在今天已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在十多年前,足以让人眼睛一亮。老佟配置手机起码比我太太要早两年,我太太又是我们家最早拥有手机的人。记得有一次老佟问起我的工资,忍不住笑起来,说叶老师你不会只拿这点钱吧?或许是怕我下不了台,他很认真地又安慰了一句:

“不过有这么多钱,过日子也够了。”

我第一次看见小佟,那时候他刚上小学。一个很俊俏的小男孩,两个眼睛炯炯有神,对陌生人充满警惕。老佟带他出来,大约就是为了做DNA,老佟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明显的心虚,就怕惹恼了儿子。小佟倒好像一点不在乎,一门心思地吃瓜子,瓜子壳啐得到处都是。说老实话,作为一名局外人,我当时真没看出这孩子有什么太大不高兴。

老佟很愿意说老婆的事,他似乎有着强烈的绿帽子情结。说着说着,有意无意就又聊到了她的如何不规矩。有些人就是喜欢跟人掏心窝,喜欢倾诉,老婆不守妇道显然严重伤害到了老佟的自尊。我曾见过他老婆几次,这女人岁数好像要比他大,长得很白净,很端正,也许因为老佟的过分渲染,看上去确实有几分风情。记得有一次在我们家,有个姓张的朋友准备装潢,夫妇两个先来了,然后联系老佟,打电话让他过来。不一会儿老佟夫妇过来了,双方当场砍价,谈合同细节,基本上把合作意向定了下来。

谈判过程中,老佟仍然强调自己的讲究和慢,我的朋友张先生虽然有心理准备,忍不住还是要据理力争,希望他能够快一些,便宜一些。尤其是张太太,女人么,谈起生意来,怎么可能不婆婆妈妈,说着说着,话便有些难听,差一点吵起来。老佟是个脑子不会拐弯的人,十分傲气地说:

“又要快又要便宜,你们去找别人好了。”

如果不是老佟老婆站出来打圆场,这场买卖基本上会谈崩。事实上,老佟风光了没有多少日子,就开始走下坡路,然而他仗着自己手艺好,始终改不了说话硬邦邦的毛病。老佟老婆连忙一个劲地说好话,像训斥小孩一样,连声喝斥老佟,把他赶到了我们家阳台上。然后继续跟我朋友谈判,一边说话,眼睛一边放电,硬是把一桩即将谈砸了的生意,又重新谈了下来。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老佟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不断地有人通过我,找他为自己的新房装潢,我每一次见到老佟,都有一种越混越阔的感觉。老佟的家乡在开始城市化,他们家的地只剩下很小一块,老房子也拆了,新分配两套房子,居住环境与城市人已没任何区别。稍稍有点想法的男人都到城市里去打工了,连老佟老婆也离开了老家。农民出身的老佟对土地没有任何感情,对自家老宅被拆是真心叫好。自从开始到南京搞装潢,他就打定主意,要坚定不移地成为这个城市中的一员,要在南京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如果早一点买套房子,老佟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可是他没有这么做。都说勤劳才能致富,打拼才能改变命运。老佟咬咬牙卖掉了老家的一套房子,加上自己这些年挣的辛苦钱,跟人合开了一家装潢公司,又买了一辆不大不小的面包车,成为南京城里货真价实的一位小老板。出门签合同,他总是穿着那套并不太合身的西装,口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巨大,信心爆棚,与主顾谈判的时候,动不动就会流露出一种很不屑的神情。

由于老佟是我介绍,朋友张的装潢只要遇到麻烦,张太太便打电话向我抱怨。这在以往很少会遇到,前前后后我介绍了十几家,老佟的装修质量一向过硬,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会抱怨价格贵,抱怨他工期永远是拖沓,质量问题从来就不存在。张太太刚开始抱怨,我也没太往心上去,只是觉得她要求太高了,可能过于苛刻。渐渐地便越来越不客气,索性都撕破了脸皮,老佟不愿意往下做,张太太不肯付工钱,害得我这个中间人左右为难。双方都给我打电话,都让我主持公道,结果我只能赶到现场,为双方调解。

现场有些惨不忍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一见面就吵,好半天都没有我插嘴的机会。终于可以说话了,他们也吵累了,都停下来,气鼓鼓地看着我,看我怎么表态。我首先批评老佟,很严肃地批评,他的装修质量确实存在许多漏洞,有太多瑕疵,明显的偷工减料,说白了一句话,根本不像他干的活。

“叶老师,你也是明白人,一等价钱一等货,”老佟不再理直气壮,红着脸为自己辩护,“他们只肯付这么多钱,我当然只能这么做了。”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张太太一味砍价,老佟觉得赚不到什么钱,加上有些憋气,便将活儿转包给了两个刚进城的菜鸟,自己干脆不闻不问。他曾经想到过毁约,不做了,可是张太太有合同在手,工钱还没付完,坚决要求老佟做下去,不完成不付款。偏偏这位张太太对装潢一无所知,喜欢不断改变主意,尽说些外行话。负责装修的工人也不按规矩办,主人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出了错便全部推在张太太身上,是她让他们这么做的。

4

这以后,再也没有为别人介绍过老佟。朋友张的装潢无疑是个教训,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双方都觉得自己亏大了,都埋怨我。一方没赚到工钱,还赔了些材料费。另一方在今后生活中,会不断遭遇质量不好引起的麻烦。很长一段时间,我与老佟没任何联系,只是与美术界的朋友聊天,偶尔还会再提到他。我们都很怀念当年,怀念那个喜欢把木工活做到极致的老佟。想当初,老佟对自己的手艺是何等自负。

有一家时尚刊物搞装潢设计评选,我的书房被评为一等奖。在开始讲究居住环境的时代,这个一等奖还真有些引人注目,准备装修新居的人纷纷来我家参观,带着设计师,带着工人。他们看了我的木工活,连连叹气纷纷摇头,说现在早就没人肯这么干活了,完全用实木,完全是旧式而又古典的木工手艺,居然还要用榫头来做连接。

老佟的公司很快办不下去,他只是个手艺人,纯粹靠技术吃饭,根本不是当老板的料。既不太会与客户谈判,又不善于管理手下,别人干的活他看不下去,便拿过来自己做。结果一定是他很生气,手下也很生气,因此他不仅当不好老板,连个工头也当不好。事实上,属于老佟的黄金时代十分短暂,装潢热持续升温,越来越多的人住进了新房,装潢公司越来越多,装修档次越来越高,越来越华而不实,像老佟这样技术好认真讲究的人,反倒越来越混不下去,越来越没有饭吃。

等我有机会再一次见到老佟,他已经不再做装潢,而是在一家画框店打工。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的巧事,我去一家大市场配画框,随便找了一家店,现成尺寸都不合适,只好订制。老板娘跟我一味敷衍,我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回家以后,突然接到老佟的电话,说叶老师你订制的那个画框不好,木料不对,式样也不对,我给你送几个样品看看怎么样。我觉得很奇怪,没想到他会来电话,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要配画框。

当天晚上,老佟便带着几个画框过来了。几年不见,变化倒也不是很大,仍然穿着那身西装,唯一变化是学会了抽烟,过去他是不抽烟的。因为是学木工出身,当年学手艺,老师傅定过规矩,火克木,火星会引燃木屑,绝对不允许徒弟学抽香烟。很快,疑问有了答案,原来他就在我今天去的那家画框店打工。

“你怎么会在那儿干活呢,”我有些想不明白,“不做装潢了?”

“不做装潢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

老佟嫌现在的木工活没任何技术含量,也就是拼拼木板,全都是复合板,全都是胶水粘,只要会钉钉子就行,只要舍得用胶水就行。手艺已经不再重要,已经没什么师傅和徒弟,只要培训几天,谁都能做谁都敢做,有的木工甚至连刨刀都使用不好就出来混了。老佟脾气不太好,动不动还会跟老板争论。现如今的老板根本不在乎你的活好不好,他们关心的是快不快,越快越好,越能糊弄人越好。像老佟这样讲究真材实料,太把自己干的活还当回事的人,注定要被时代淘汰。老板往往对老佟又喜欢又恨,喜欢是因为可以作为自己的招牌,恨是因为靠他来钱太慢。

老佟解释了在画框店不愿意见面的原因,他分明已经看见我了,正准备过来打招呼,忽然改变主意。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混得太失败,加上上次朋友张的装潢没做好,很没面子,不太好意思见我。眼看着很多手艺远不如他的人,开装潢公司都发了大财,唯独他越混越潦倒,越混越不敢见人。公司没了,车没了,把老婆孩子接到南京来的梦想也破灭了。好在做的画框已经有些名气,老佟说只有懂行的才知道,小小的画框看上去简单,真正做好并不容易。

为了让人明白什么样的画框才好,才结实,老佟为我展示他带来的画框。他让我用力折叠,无论怎么用劲,画框都是纹丝不动。又让我欣赏木框的比例,欣赏木质的纹理,琢磨它们在光线下的细微变化。一个不大不小的画框,看似简单,用料和工艺却非常讲究,老佟笑我选择的画框太马虎,不符合身份:

“懂行的就会想,叶老师怎么能用这么俗气的画框呢?”

让他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是不好意思。

老佟不怀好意地笑着:“人家会说,大作家用的这个画框,就好像是塑料做的。”

5

接下来,很多朋友找老佟定制画框,就像当初装潢大热一样,我的熟人们再次有口皆碑,互相介绍,又促成了好多笔生意。大家住进了新房,都不想再折腾,远离了让人想到就心烦的装修,开始对居所挂点字画有兴趣。很长一段时间,也弄不明白老佟与老板娘之间,究竟什么关系。反正有那种关系几乎是肯定的,关于这一点,他自己并不否认,有意无意还会卖弄几句。用老佟的话说,男人么,有一点点出格算什么?既敢做就敢当,这事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我也终于明白,自己在画框店会觉得老板娘眼熟,因为过去见过面,其实她就是当初装潢时那家木材店的老板娘。

事实上,不仅我们弄不明白他与这位老板娘的关系,老佟本人也说不清楚。首先,老板娘是有男人的,她丈夫还在继续维持着原来的那家木材店,夫妻虽然分居,各自账户早已分开,各有各的花头,然而又互有来往,毕竟他们还有两个小孩。老佟在画框店的身份,介于合伙人和打工者之间。说是合伙人,老佟在画框店的重要性不容置疑,除了出色的手艺之外,想当初,是他说服老板娘购买了相当数量的巴西紫檀地板坯料,随着木材大幅度涨价,这些坯料赚了很多钱。巴西紫檀刚进入中国市场,价格非常便宜,也不过几年工夫,价格翻了好几倍。老佟自称在储备囤积这些原材料上,他也是投了钱的,而进一步将这些坯料加工成精美画框,显然可以获得比卖地板更高的利润。

说是打工者,老板娘从来也没有真正承认过他的合伙人地位,她根本不承认他投过什么钱。他们的账目从一开始就没有算清楚过,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老板娘很讨厌老佟不守信用,竟然会把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说出去。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结果她老公脸上终于挂不住,找了社会上的几位打手,将老佟一顿痛扁。老板娘闻讯后也没有任何同情,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肯给,只是恨恨地抱怨了老佟一句:

“活该,谁让你嘴贱,这他妈就是嘴贱的报应!”

老佟被打的故事,我是听一位画家朋友说的。这位画家姓韩,名秋,画中国水墨画,水平也就一般,但是突然间有了很好的行情,画卖得相当不错。他先是通过我,向老佟订购了一大批画框,又通过这笔生意,渐渐与他熟悉起来,两人的交往变得十分密切。老佟被打后很害怕,一度曾想离开南京,最后是韩秋帮他找人,找了社会上更厉害的另一帮打手,才将这麻烦事摆平。

这个韩秋的活动能量非常巨大,除了自己画画,还办了一个美术学校,教中学生写生。我曾有幸参加他主办的夏令营,与那些学画画的中学生一起,在长江中一个小岛上呆了两天。晚上,孩子们举行篝火晚会,我与韩秋趁着月色沿大堤散步聊天,话题不知不觉便落到了老佟身上。说起老佟,韩秋显然知道得更多,他告诉我,老佟其实很得意与老板娘的关系,觉得能把老板娘睡了,自己差不多也就相当于是老板了。老板娘虽然姿色平常了一些,老了一些,脾气坏了一些,对老佟却还是真心真意,平心而论,她对他,要比他对她更实在。男欢女爱的最高境界,有时候就是互相喜欢,无所谓谁吃亏占便宜。老佟喜欢卖弄,说拥有两个女人的最大快乐,是你可以与这个女人睡觉,想到那个女人的种种好处;和那个女人睡觉,又会想到这个女人的种种好处。

事实上,我和韩秋在月光下聊天,老佟与老板娘的爱情故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并不知道他此时又离开了画框店,重新回到装潢队伍,再次回到了比起点更低的位置上,沦为一家知名品牌装潢公司中一名最普通的木工。结局早就注定好了,只是在那个看起来很美好的夜晚,我和韩秋还一点都不知情。月色怡人,江风习习,不远处,孩子们围着篝火欢声笑语。聊到最后,我想到老佟当年带着儿子去做DNA,也就把这事说了出来,韩秋听了大吃一惊,不相信竟然还会有这种事。

再接下来,又是很长时间没任何消息,老佟仿佛在茫茫人海中蒸发了。直到不久前,他才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见个面,有很紧急的事想商量。口气中流露出了某种强烈的不安,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说是在老家的儿子闯了点祸,放火将村主任家的麦子给烧了。很快,打完电话不久,他已到我家楼下,按响了楼道的电铃,汗流浃背地进入我家客厅。穿着夏装的老佟看上去苍老了不少,这很出乎我的意外。十多年前,我们初次见面,他也就三十岁出头,那时候,只是显得少年老成,说话慢条斯理,多多少少还有些傲慢。这次见面已完全不一样,要说过去也见过他不得志,见过他垂头丧气,可是绝不像现在这样狼狈。他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沮丧,有一些惊恐,多日不剃的胡须都已经开始泛白了。

一时间,我担心他会开口借钱,这样的事过去发生过,他曾向我太太借过四千块钱。我们还为此有过讨论,担心老佟很可能会就此不还,万一不还又能怎么办呢。老佟来无影去无踪,真要是不准备还钱,拿他一点也没办法。好在这次并没有打算借钱,老佟一开口,先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说上次跟你叶老师借钱,拖了很长时间才还,现在真的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他只是想要几本签过名的书,说钱的事好办,可以向别人去通融,这书上的作者签名,其他人代替不了。

“我就是想讨几本书,叶老师你不知道,不知道你面子有多大。”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老佟解释说,他儿子因为纵火被关在老家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一位丁所长喜欢文学,特别喜欢我的小说。老佟跟这位丁所长有点熟悉,跟他说起过我,说曾为我的新房装潢,书房设计还得过奖,说他与我关系相当不错。丁所长不相信,说你要认识那位叶作家,就帮我讨两本书。老佟说他当时一口答应,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没想到现在儿子真的落在人家手上了。

我在书的扉页恭恭敬敬地签上丁所长的大名,老佟擦着脸上的汗,一边看我写,一边夸我的字写得好,说叶老师竟然还要请人家“指正”,真是太客气了。然后为了表示货真价实,他又让我摆出写字的姿势,用手机拍照片,一连拍了好几张:

“按说应该去买几本书,可我都不知道你叶老师最近写过些什么。我们这样靠手艺吃饭的人,哪有时间看书呢,这个真不好意思。想当初学手艺,还看看小说,也看过不少小说,现在呢,唉,不说了。”

6

老佟说起儿子,我很自然地会想到他当年带儿子去做DNA的情景,同时又想到自己曾跟韩秋在背后议论过,心里略略有些不安。在人背后嚼舌头总是不太妥当,这可不像正人君子应该做的事,太没文化了,也许韩秋嘴快,已经把这事传播了出来。

老佟说他去见派出所的丁所长,不仅要带上我的书,还顺便跟韩秋要了一幅画,还有一张与省电视台著名主持人张某的合影。当年老佟给张某装潢,张还没有火,近来因为做了一档收视率极高的综艺节目,名气突然暴涨。老佟也吃不准他带的这几样东西,最后是不是管用。反正还得花钱,有了钱就好办,有了钱都好办。至于儿子小佟为什么要放火烧村主任家的麦子,按照老佟的说法很简单,这孩子恨那个与自己母亲有一腿的家伙,因为恨,脑袋瓜一发热,便胆大妄为地做了傻事。老佟不太愿意提起自己老婆,每当不得不提起她的时候,总是用“我儿子他妈”来代替。他说是在农村老家,再也没有什么比女人偷人更丢脸的了,你想我儿子怎么能不生气,我儿子他妈真让我们丢尽了脸。

那天晚上,我向太太复述白天听到的故事。老佟的儿子转眼快二十岁,这孩子极有心计,据说一直处心积虑,想勾引村主任的女儿,当然是带点报复性。现如今,夏天里收割麦子,全都使用收割机,大家的麦子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村主任和几户人家还没完工。老佟儿子与村主任家千金在黄灿灿的麦地里约会,两人说着说着,为是她爹勾引他娘,还是他娘勾引她爹争吵起来,越吵越激烈,气急败坏的老佟儿子掏出打火机,威胁说要将她家的麦子烧了,结果真的将村主任家的麦子点着了。火势立刻蔓延,一烧就是一大片,一烧就是几十里地。

近年来农民偷偷焚烧麦秸,已成为很严重的环保问题,各级政府为此都下过死命令,坚决不允许,违者不但罚款,而且还要行政拘留,还要撤村干部的职务。不过这种听上去很吓人的纵火,罪责既可以很大,也可以缩小。事实上,老佟儿子的所作所为,让大家感到高兴,他是做了一件所有人内心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没什么可以比放一把火更痛快。甚至连村主任也暗自得意,因为他家的麦子都被烧了,这足以证明他的无辜,很显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乡政府不能为此再撤他的职,这个账算不到他头上。时过境迁,时代风气完全改变了,今天的农民不仅对土地没有感情,对即将收割的庄稼也毫不在乎。荒芜与丰收都差不多,种庄稼成了赔本的买卖,耕地施肥除草收割都得砸银子,谁还会真在乎自家地里那点麦子呢。

据说老佟很快就把这事摆平了,他回去没多久,再一次返回南京,继续消失在这个乱糟糟的城市里。这一次,他把老婆带出来了。没人会过分追究烧麦秸的事,反正烧也烧了,该罚款罚款,钱到账放人。他直接去了派出所,带着我送的书,带着韩秋送的画,带着他与著名主持人张某的合影,甚至还带着十多年前在医院做的那张DNA鉴定。

不过从韩秋那里,我后来又听到了另一种说法,这说法接近荒唐,更像是小说,所谓老佟儿子放火烧麦子这事,有点子虚乌有,并不完全是真相。事实上,究竟是谁放了这把火,有好几个版本。当地很多人都愿意相信,真正的放火者不是别人,而是老佟,至于理由和动机,当然谁都知道。

作者简介:
叶兆言,男,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总字数约500万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叶兆言文集》,《叶兆言作品自选集》以及各种选本。另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散文集《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