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冰川与石油的拉锯战
2013-12-29Redrocks
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一匹浑圆的棕熊正摇摇摆摆地和我们的车并排走着。司机将车速降到棕熊走动的速度,透过放下的车窗,几乎探手就可以去拍拍它的脑袋。当然,这是绝对被禁止的行为,车可以和熊并排走,可以透过车窗拍照,但车上乘客的任何一个身体部位都不能露出窗外。那熊应该早已习惯了路上的车来车往,只自顾自埋头啃着路边草丛中的浆果,偶尔抬头,那埋在长长鬃毛中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对阿拉斯加德纳里国家公园里的棕熊来说,四个轮子的车和四条腿的鹿,都不构成威胁,也不是晚餐的食物,只是共存在同一个环境中的另外一种动物。
德纳里国家公园位于极北的阿拉斯加内陆,是北美第一高峰麦金利山的所在。作为国家公园,德纳里国家公园里只有一条以沙土铺地的道路,路面简陋颠簸,两侧长满野草,在麦金利山脚下的原野里蜿蜒曲折地伸展了一百多公里。除了管理人员的车辆外,这条路上行驶的几乎全部是有国家公园管理局特别许可的公共大巴,私家车不能进入公园腹地。
我们很幸运,能住在德纳里国家公园的深处北面客栈(Northface Lodge),能够在全无其他车辆和游客的清晨徘徊在北美第一高峰的山脚下,尽情饱览周围的大自然和野生动物。这是一个绝对的特权,一个不属于特权阶层的特权。
美国联邦政府在扩张国家公园过程中对当地百姓的让步和妥协,让原本在公园边界之外的这家客栈在公园扩张后依然能继续营业,成了公园内唯一一处可以接待过夜客人的地方,也是唯一允许私家向导继续带客人在德纳里国家公园内徒步的酒店。幸运的是,管理者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特殊地位而滥用特权,有责任的经营和旅行理念渗透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员工心里,也传递给有幸能找到一个床位的客人。
阿拉斯加前传
故事又得回到十九世纪末,阿拉斯加依然隶属于沙皇俄国,除了沿海的个把移民点和星散在海滨和原野中的少数土著村落外,这里几乎是一片荒芜之地。在沙皇的眼里,和莫斯科远隔了西伯利亚和白令海峡的阿拉斯加不仅仅是毫无经济价值的鸡肋,更是帝国的一个战略威胁。当时的俄国正和英国处于敌对状况,英国是紧挨着阿拉斯加的加拿大的宗主国,一旦开打,英国人夺取阿拉斯加易如反掌。荒原易主事小,俄罗斯腹背受敌事大,沙皇如意算盘一拨,不如找个傻瓜买家把这片荒地买了,让别人为俄国守卫东方大门。
包括大部分的美国政客和几乎所有平民都觉得这是沙皇一厢情愿,只有傻瓜才会上钩的赔本买卖。美国还真的出了一个这样的大傻瓜,更不幸的是这个叫西华德的傻瓜官居内国务卿,手握着联邦政府的支票本。1867年3月30日,美国政府以七百二十万美元的“天价”从沙皇手里买走了这片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冰天雪地。媒体和百姓的嘲弄伴随着西华德的余生,而他却淡然处之,去世前留下几句话,大概意思是:“我这辈子,最牛逼的是帮美国买了个阿拉斯加。牛逼在哪儿?你们的孙子的孙子才会明白”。
西华德先生其实可以再乐观些的。阿拉斯加的荒野很快就变成了美国的香饽饽,金矿yb6zf0Xhmo0lF3gNXRDAoSK7lvg2TUDjaBREPN03IkI=的发现,北极油田的开发,让人们意识到深埋在这片大地下的各种宝藏。在各种利益的争夺中,从联邦和当地政府,到私人企业和个体金客,还有在这里世代居住的当地土著,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大自然最后的前沿成了桌上的蛋糕。
麦金利山是国家公园的幸运之神。因为这座北美第一高峰的存在,这一地区早在1917年就已成为联邦保护下的国家公园。更幸运的是,德纳里国家公园最初的主管官员不仅仅是政府官员,他是一位比普通自然保护者走得更远的原生态主义者。在他的努力下,德纳里国家公园没有如优山美地和黄石公园那样开辟出为游客自驾方便的道路系统,原生态环境中唯一允许的道路是我们此刻和棕熊共享的土路。这是国家公园对自然保护的一次尝试,牺牲此刻的舒适和便利,最大限度为后代保存大自然的原始状态。
棕熊继续啃着路边的浆果,我们的车继续前行,前后只有短短几分钟的交错,除了相机里留下的影像,刚才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在普通游客的肉眼里,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完美,但我们的向导轻声告诉大家,在这里,人类的干预后果依然非常明显。就拿刚才在路上遇到棕熊为例,这并不是纯粹的偶然。土路也对自然环境造成影响,缺乏了路面的植被,生长季节中道路左边的土壤温度比别处略高,植物在路边生长更为旺盛,也就吸引了野生动物更多地在路边徘徊觅食。
在一处山根我们停车走进了原野,沿着遍布大小卵石的冰川河床缓缓往山里走去。河边草深,夏天是生长的季节,阿拉斯加的夏天短暂,植物都必须用惊人的速度完成发芽生长结籽的过程。
与其他车流如织的国家公园比,德纳里的原生态环境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深草中传来索索的声音,一头顶着巨大犄角的驯鹿从山脚转弯过来,看看忽然出现在面前的我们,稍稍愣了一下,就低头继续吃草,慢慢走远。
我们走进山野,熊、鹿在周围出没。我们攀上山脊,阿拉斯加的原野一望无际。和向导聊天,国家公园的理念再次提起,对自然的保护和美国式的民主在自然中的体现。国家公园不能只属于某几个人,它属于整个国家,整个人类,今天和明天。而民主的另一面,也保护着个人的利益并不能为国家和政府的权势而被牺牲,在真正的民主系统里,所有的百姓才是最后的赢家。
拉锯战
阿拉斯加的财富并不是都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这里有荒原、漫无边际的森林、高耸入云的山脉、气势磅礴的冰川,有驯鹿、棕熊、麋鹿、秃鹰,还有逆流而上的三文鱼,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尚未被人类的贪婪彻底污染的原生态净土。
西华德买下阿拉斯加后12年,自然保护的先驱者约翰·谬尔第一次来到了这里。在目睹了阿拉斯加宏伟的冰川后,只在加利福尼亚的锡耶纳山脉中见过小片残留冰川的谬尔彻底被震撼了:“阿拉斯加是大自然为自己留下的保护区。每个热爱自然的人都会和我一样狂喜,仁慈的严寒将这里的一切保护得如此完美。”
在人类文明已经扩张到了地球的几乎每一个角落的21世纪,阿拉斯加几乎是地球上依然保持着原生态的最后一大片土地。从这个意义上看,这里也几乎是人类最后一次能为自己的后代完美保持的原生态大自然的机会。是放弃眼前利益将阿拉斯加按照原生态保护起来,还是尽情享受这里的自然资源能带来的巨大经济效益,自然保护和各个层次的政治经济利益团体寸土必争,对阿拉斯加资源的争夺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
1978年,卡特总统步当年的老罗斯福后尘,动用了总统的行政特权强行在联邦拥有的土地资源中划出一系列国家保护公园,避免了利益集团对占有自然资源的步步紧逼。卡特的特别行政令挡住了伐木公司对阿拉斯加森林的无度砍伐,公园范围内不许钻井采油,这一系列自然保护措施得到了除阿拉斯加之外的绝大多数美国百姓的支持,但却直接触动了阿拉斯加百姓和相关财团的利益。卡特总统成了阿拉斯加的公敌和众矢之的,愤怒的百姓走上街头焚烧他的画像和纸人以示抗议。
经济利益的驱使让文明前行的同时也让人类经常忘记自己的责任。一如当初的美国人无法理解西华德买下貌似荒芜的阿拉斯一样,此刻,大部分的阿拉斯加人也未必有着如谬尔、老罗斯福和梅瑟那样对保护自然的远见卓识。森林里砍伐下的原木,海湾中撒网捕捞出的鱼蟹,大地里钻井采获的原油,这一切都是触手可及的“现金”,相比之下,自然保护能带来的好处是那样的虚无和遥远。
面对着来自阿拉斯加百姓的巨大压力,卡特总统很快派出了一位特使来处理联邦政府面临的公关危机。临危受命的约翰·库克来自一个国家公园的世家,从祖父开始,家里几代人都服务于国家公园系统。库克高中毕业就成了公园管理员,多年积累的经验让他不仅熟悉国家公园的管理,更是一位处理公关危机的高手。库克带着他的助手们来到了火药味十足阿拉斯加,面对极端分子的对联邦公园管理人员作出的生命威胁,他没有后退。
基耐湾国家公园的门户是海边的西华德,以当年买下阿拉斯加的国务卿名字命名的小镇。虽然早已不再有人笑话西华德先生,但让西华德人放弃捕鱼捉蟹,把他们赖以为生的大海变成只能望洋兴叹的自然保护区,这对靠海吃海的渔港百姓自然不是件爽心的事情。小镇两次公投决议,坚决反对建立国家保护公园的法案。库克对助手们的指令非常明确:“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工作,永远不要对百姓撒谎,永远不要用空洞宣传来忽悠百姓”。
我们乘坐的Major Marine Tour双体游艇沿着基耐峡湾(Kenai Fiord)的海岸缓缓行驶。基耐湾是北美最大的哈丁冰原的冰川出海口之一,冰川用万年光阴在这里蚀刻出的深峡随着冰川的逐渐消退,已经被海水淹没成了海湾。
海湾的水域渐行渐宽,沿岸的山峰在冰川的摩挲和之后风浪的侵蚀中变得千姿百态,此刻更成了海鸟和海豹们的栖息之地,对游艇的驶近熟视无睹。双体的游艇上有百多位游客,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兴奋。顶层甲板的视线最好,三百六十度角的视野,船速快的时候风很大,风中是浓浓的海雾,扑在脸上有些粘乎乎的咸。
库克和他的助手们并没有用联邦政府的权力来强硬执行总统签署的命令,而是走进民间,用自己在国家公园的工作经历来解释自然保护的重要性。石油和矿产带来的经济利益显而易见,但开采会给当地带来怎样的环境危机,自然资源的储量有限,这些都是真正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们需要理性考虑的问题。而建立国家公园后,永久保护起这里自然的神奇,旅游带来的绿色财政收益才是真正取之不尽的财源 。
两年后,经过国会讨论批准,卡特总统正式签署了阿拉斯加国家利益土地保护法案(Alaska National Interest Lands Conservation Act)。阿拉斯加最精华的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将受到联邦的永久保护,美国国家公园保护下的大自然在签字落笔瞬间面积翻了一倍。德纳里国家公园的面积比过去扩大了三倍,谬尔在近百年前访问过的冰川湾成了阿拉斯加七座全新的国家公园之一。
冰川下的欲望与挣扎
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物中,冰川是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场景。最后的冰川期在万年前就已经结束,此刻地球上能见到的冰川只是当年曾经覆盖了北美的万里冰原中最后的残留。即使如此,冰川的气势依然震撼人心,极难想象鼎盛时期,厚度以千米为单位计算的冰原该有怎样的气势。
位于高原的冰原是冰川的源头,千万年的冰雪积累形成的巨大冰原在自重点牵引下从山谷慢慢流淌形成冰川。哈丁冰原(Harding Icefield)是北美最大的冰原,最后一纪冰川期遗留至今的积冰在这里依然覆盖着近三千平方公里的山川。从哈丁冰原发源的冰川有四十条, 我们的游艇正渐渐接近的霍盖特(Holgate)冰川就是其中一条。
随着全球变暖中冰川的飞速消失,许多冰川的冰舌已然退回内陆。霍盖特冰川的规模较大,冰舌挣扎着依然探入峡湾。水上漂着许多从冰舌断裂入海后形成的大小浮冰,没有能让泰坦尼克沉没的冰川,但也足够对我们的游艇造成威胁。船速降到很慢,缓缓推开水面一点点接近,停船。不能再往前走了,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坠冰,也没人知道下次坠冰的规模有多大,会激起怎么样的浪潮。在大自然中,人类最聪明的做法是遵守自然的规则。
这里是基耐湾国家公园的一部分,海水碧蓝,几只鱼鹰在冰川后退裸露出的岩石上站着,晾晒着被海浪打湿的翅膀。远看时,冰川是山谷中层层叠叠的流动和断痕,走近了看,冰舌的断面竟有上百米高,三层的游艇像是微不足道的纸叠小船。万年积冰的自重,底层的冰层被压紧压实,阳光中折射出宝石的蓝色有着黄石和优山美地的品牌效应,所有的人都认可着国家公园的美景。阿拉斯加的山川河流本就宏大壮观,再冠以国家公园的认可,来这里旅游的人数飞速上升。库克没有向阿拉斯加的百姓开出空头支票,因为自然保护而降低了捕鱼收入的西华德变成了旅游重镇。汽车和火车带来了如潮的游客,旅游带来的好处很快显现。
西华德人悄悄撤销了当年以压倒多数通过的对联邦政府的抗议,等市政厅再次19586e70f2f2664e6caca3c0d01f708f召开会议时,西华德人通过了新的决议,请联邦政府扩大国家公园在这里的保护范围。这样的结局,是当年的谬尔、老罗斯福、梅森,还有百年来为国家公园的建立和发展呕心沥血的自然保护者的梦想成真。
西华德的故事是以大圆满而告终,但阿拉斯加国家利益土地保护法案从起始就注定是只能综合平衡所有人的利益和需求的妥协法案。政客和商人们充分利用了环保理念和当地百姓经济利益的矛盾,从最初的联邦政府试图完成的自然保护范围内割出很大一部分原野以允许石油开发和狩猎等商业活动。21世纪的今天,尽管人们对环保的意识已经有了巨大的提高,当年隐埋下的矛盾持续至今。
在阿拉斯加雄伟壮阔的山水间,依然隐藏着人类的欲望和保护大自然的挣扎。每次美国总统大选,如何使用或保护阿拉斯加的自然资源都会成为候选人的重要议题,在已经成为世界经济动脉的石油开发中,握有阿拉斯加巨大石油储藏的美国是坚持对自家后院的自然资源保护而在海外大打出手,还是开发部分依然保持着原生态的油田来换取和平,降低国人对战争的厌恶,熊掌和鱼,难以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