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年
2013-12-29于克尔·舒比格
冬眠就像冬天一样长,而冬天的漫长就像没有尽头。从十一月开始我就没有再见到小熊,有时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醒着,但是有时候我也不这么问,譬如,在圣诞节的时候。
三月初,天气开始暖和的第一天,我走到山上小熊家敲门,没有人来开门,只听到里边传出粗重的呼吸声和低吟。小熊一家人一点也不急着醒来。
两天之后我第二次来敲门,在门外就已经闻到咖啡香。小熊来开门。小熊不冬眠的时候都和我一起去上学。“请进!”然后他指着他的家人对我说,“这是我的奶奶,这是我的妈妈,这是我的爸爸。”
小熊一家人正在吃早餐,他们对我吼叫着说:“早安!”过了一个冬天他们似乎忘了他们以前就认识我了。
“那我呢?”熊妹妹问。她正躺在桌子底下从这一只桌脚边滚到另一只桌脚边。
“这是我妹妹。”小熊说。
“这是我们吃早餐用的桌子。”熊奶奶大声说。
“很高兴见到你们。”我说。
“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熊妈妈回答。
小熊替我搬来一把椅子,拿了一个盘子给我。我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早餐。我像小熊一家人一样大声咂着嘴吃东西,现在我的嘴巴里塞满了东西,我问他们冬天过得如何。
“一片漆黑!”熊妈妈吼叫着说。
“因为我们一直都闭着眼睛呀。”小熊接着说。他的鼻子还在盘子里,瞥眼看我。
“这是什么意思?”熊妈妈问。
“我的意思是说,不是冬天黑暗而是睡眠。”小熊解释。
从桌子底下传来熊妹妹的声音:“冬眠,冬眠,冬眠。”她重复练习说了好几遍。
熊奶奶抬高她的黑鼻子唱起歌来:
冬天的绵羊,
冬天的绵羊就在对面的
山楂林里咩咩叫……
熊妈妈转过头来问我:“学校里还好吗?”
“和平常一样。”我回答。
熊爸爸虽然没上过学,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就是老师先说,然后问学生他刚才说了什么,学生必须把老师说过的再说一遍给他听。”
小熊和我听了大笑。
我带着在学校学习用的东西:课本、笔记本,还有装在袋子里的练习题。这样我就可以给小熊看我们在冬天里都学了什么。十二课,还有一些困难的生字,譬如说,“雄”和“熊”的差别,然后还有关于雪的故事以及动物怎么过冬。
小熊很好奇,急着想马上什么都知道,因此在“候鸟”那张习题纸上印了一个大鼻印。
“我梦见了雪。”他说。
“什么?”熊奶奶问。
“我梦见雪覆盖了大地。”
熊奶奶大喊:“没错,没错,雪就像一件白色的毛皮大衣。”
我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大声念:“熊,是欧洲最大的肉食动物,体重大约一百五十到二百五十千克,特别大的甚至可达三百五十千克。成年的棕熊身高可达两米以上。在冬眠期间它的体温会降低,心跳会变慢。”
“很好,很好!”熊爸爸咆哮着说。
熊妈妈轻轻点头。
小熊遗憾地说:“我又因为冬眠错过了这些。”
“棕熊是欧洲最大的肉食动物。”熊爸爸重复说。
我继续念:“熊走路的方式就像骆驼,摇摆的侧对步。”
熊妈妈嗤之以鼻,拿骆驼与熊作比较似乎让她不太高兴。
熊爸爸开始在洞里走来走去,小熊跟在他后面。他们试着走侧对步,两脚左,两脚右。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就是碍脚,最后为了重新找回重心,他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他们看着熊妹妹踩着优美圆滑的侧对步迎面走来。“那我呢?”她问。
我再到小熊家,是在放暑假前的一个星期日,他们一家人都在外面。“你们好。”我跟他们打招呼。
“我们很高兴见到你,年轻人。”熊妈妈微笑着对我说。熊奶奶唱着歌:
一个年轻人,一只小动物,
奔跑着穿过清晨来到这里。
一个东奔,一个西跑,
一个手里拿一把枪,
一个原来是小熊。
熊妈妈跟着轻声吟唱,然后突然问我:“我们见过面吗?你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小熊的一个同学。我告诉你,他可真是个聪明的小男孩。”
“他就是那个男孩。”小熊有点不高兴地说。
熊妈妈看着我说:“我就说嘛。”
我给熊妹妹带了一份礼物:一个穿着一条红裙子、一双黑鞋子的洋娃娃。我心里想,熊妹妹大概会喜欢洋娃娃,就好像我喜欢泰迪熊一样。
她是不是喜欢那个洋娃娃,我到今天还是不清楚。她伸出她的熊掌抱住洋娃娃,她闻了闻洋娃娃,然后抱着它走开。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但是洋娃娃不见了。
“她大概是挖个洞把那东西藏起来了。”熊爸爸说。
我们坐在山丘上有阴影的地方。我们看着远方。在高高的天上有一朵云,云慢慢地在蓝色的天空中变薄变稀,仿佛溶解在水里。在远远的山下有一排行进的汽车,车窗闪着白花花的光。“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我随便问问,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熊爸爸伸出熊掌指着天空说:“譬如说,太阳就是了。”
“太阳?”我不解地问。
小熊不以为然地说:“昨天、大前天都出太阳,只要天气好都会出太阳。”
“是啊,那又怎么样?”熊妈妈嘟哝地说,“常发生的事就不能算新鲜的事,太阳不是什么新的事物,因为几千几万年来它就一直在那儿了。它是最古老的事物之一,这是理所当然的。”
熊爸爸点头,熊妈妈没有反应。“这些都是你在学校学的?”她问。
熊奶奶唱着:
新的旧的,
冷的热的。
白的黑的。
蜂蜜和树脂。
熊爸爸沉思了一会儿。
他说:“只要东西看起来很新,我们也说它是新的。太阳今天看起来还是像新的,小熊,你的朋友也像新的。”
“太阳今天比平常还新。”熊妈妈大声说。
熊妹妹用脚趾夹着洋娃娃走来走去,最后她把洋娃娃放在稻草堆上。“那我呢?”她问。
“你也是,”熊妈妈说,然后转头对我们说,“你们不认为她也很新吗?”
熊妹妹坐在洋娃娃旁边,但是瞧也不瞧它一眼。也许是怕洋娃娃,也许是在生洋娃娃的气。突然她转过头问它:“为什么你什么话都不说?”然后马上又用很尖的声音替洋娃娃回答:“因为我还小。”
最后她用自己的声音结束对话:“喔,原来是这样。”
我替小熊一家人照了一张全家福。
我最后一次去找小熊是秋天,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再见到小熊一家人了。
我们坐在洞口,枯叶在我们面前飞舞。“我梦见了雪。”小熊说。
“什么?”熊奶奶问。
“只是梦见雪而不见雪飘落。”
“这就是重点了。”熊奶奶咆哮着说。
熊爸爸说:“还有,雪是白的,这也很重要,白的。”他一边说一边打着哈欠。
“雪白,因为冬天是黑暗的。”熊妈妈肯定地说。
“那我呢?”熊妹妹问。
“你不是。”小熊回答。
熊妹妹用后腿站起来。
“你是棕色的。”熊爸爸安慰她说。
熊妹妹其实已经不再那么小了。她气呼呼地说:“我才不要是棕色的。”
“我们都是棕色的。”熊妈妈说。而熊奶奶也说:“绵羊才是白的。”她又唱起歌来:
冬天的绵羊,
冬天的绵羊,
就在对面的山楂林里咩咩叫。
夏天的绵羊,
夏天的绵羊也在咩咩叫,
但是在我的肚子里。
熊奶奶咂着油腻的嘴低吟着,因为她正啃着一大块肥肉。熊妹妹和她的洋娃娃就坐在旁边。洋娃娃身上的裙子不见了,鞋子也掉了。现在洋娃娃的身体就像熊妹妹一样是深棕色的,它白色的眼珠还闪闪发亮。我替他们照了一张相,大家都没有说话。
“这一次冬眠我又要错过什么?”小熊问。他想着漫长的冬天,我也是。他有些悲伤。
熊在冬眠之前的疲倦里感到悲伤,人类则是在离别时感到悲伤。
“等你醒来,我会把我们学到的全部告诉你。”我说。
“也许你们会学冰层底下的鱼怎么过日子。”熊妈妈说。
熊爸爸说:“或者你们会谈那些为了不想错过圣诞节、为了可以滑雪而在冬天醒着的人类。”
熊妈妈说:“人类只会制造噪音,而且他们身上的味道很奇怪,他们很臭。他们骑车或者坐火车到处跑,他们以为什么事都是越快越好。”
熊爸爸接着说:“而且他们只用后脚走路,前脚用来摇摆,他们称前脚为手臂。他们制造了些对他们有用的东西,而且和这些东西生活在一起,这些东西也是家庭的一部分。”熊爸爸不停地搔痒。他继续说,“人类还可以把他们的毛皮大衣脱掉,换上别的衣服。他们喜欢吃蜂蜜——就和我们一样。他们喜欢吃沙拉——也和我们一样。只是我们喜欢连蜗牛一起吃。”
安静了一会儿,熊妈妈继续说:“人类还喜欢管闲事,手虽然短,但是没事总要插一手。”
小熊一家人已经睡了63天了,我的床边还放着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照片,10只熊眼正瞪着我看——洋娃娃的眼睛我没有算进去。我的两只人眼要同时对着10只熊眼,实在是有点吃力。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