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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终于来了”

2013-12-29张冠生

中国民商 2013年10期

山东退休干部刘伯勤在《炎黄春秋》今年第六期发表“道歉广告”,向“文革”期间受到他骚扰和伤害的人真诚道歉。此事经由网络放大,如巨石激浪,一时成了话题热点。热议中,对其道歉行为有赞有弹,有褒有贬。其中,“迟到的道歉”似乎是偏于中性的评价。

在一个中庸思想具有深厚根基和强大惯性的国度里,略微深入地体会一下这个相对中性的说法,对理解这种公开认错的行为在当下中国社会的积极意义,不无益处。

道歉应受到真诚欢迎

从常情揣度,“迟到的道歉”这种说法,对道歉者有认可——做错了事,道歉为妥;也有遗憾——话说晚了,早点更好。单从文字看,这意思是明白的。但在社会上口口相传的时候,似乎又不大明白了,不知是欣慰于道歉终于来了,还是遗憾于道歉来得晚了。

语言的多义性,使同一句话可以表达出不同的意思,也可以产生不同的理解。把重音放在“迟到”上,或是放在“道歉”上,意思明显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在小范围的议论中,或许不大重要,它的社会影响很有限。但在大范围的议论中,尤其是成了全民话题热点的时候,就非常重要,它会形成一种舆论导向——是鼓励人们向善、坦诚、理解、宽容,还是导致向恶、虚假、隔膜、睚眦必报?

舆论无形,却有强大的塑造功能。绝大多数社会成员都会近乎本能地趋利避害,适应舆论环境。极端的时候,甚至不惜违反本性,泯灭人性。目前站在道歉前台的山东刘伯勤、北京陈小鲁、河北宋继超、安徽张红兵、湖南温庆福、福建雷英郎等,都有过类似经历和体验。他们共同经历了“令人恐怖的年代”,都有过非人道的念头和行为,是被时代邪恶所裹挟。动荡年代结束后,他们天良仍在,悔悟曾经的迷失,记得自己的劣迹,到不吐不快的时候,坦诚向他们当年言行的受害者表示公开道歉,实在难能可贵。老话说,知耻近乎勇。这个时候,如果他们的道歉受到及时的社会认可,众人欣慰于“道歉终于来了”,这个社会便会有更多“知耻”的人。如果道歉人在道歉之后听到的不是认可,而是不解、遗憾甚至指责,不难设想,这个社会只配有更多的人恬不知耻。

即便刻意区分早晚,迟到的道歉也还是道歉。时间拖得越久,歉意发酵越厉害,道歉人的精神压力越大。他们最后能把道歉的话公开说出来,也就需要越发充沛的勇气。一旦说出口,最好的社会反应是立即认可,给予鼓励。在善意、真诚欠缺的时代里,用善意回应善意,用真诚鼓励真诚,会激发出更多的善意和真诚,便增加了社会善意和真诚的总量。善意和真诚总量增加,受益者是所有社会成员,既包括及时认可、鼓励道歉的人,也包括遗憾于道歉太晚的人。

道歉无须分迟早

迟早的界限很难划分。

说人家“迟到”,缘于一个假设,即本来可以不迟到,甚至应该早到。

从常理看,确定迟早该有个标准,就是准时。具体到对“文革”言行的道歉,能有个“准时”的时间节点么?如果有,是在什么时间?谁来确定这个基准时间?是什么样的人有资格确定基准时间?资格又是如何确定的?是道歉人更有资格,还是接受道歉的人更有资格?那个虚拟的基准时间能在多大程度上成为社会共识?……如此一想,会发现“迟到”很可能是个伪命题。

对道歉人来说,什么时候表示道歉算是不迟?

如今距离“文革”发动快五十年了,很多导致道歉的事情发生在“文革”早期。批斗、械斗、武斗、侮辱人、攻击人、摧残人……很多极端事件发生在那一段里。季羡林写《牛棚杂忆》说:“从1967 年冬天到1968 年春天,隔上几天,总有一次批斗。”

即便从“文革”结束算起,也快四十年了。刘伯勤们承认,“虽有‘文革’大环境裹挟之因,个人作恶之责,亦不可泯”,为此诚恳道歉,什么时候算是不迟呢?

早五年、早十年就不迟吗?还是早二十年就算不迟?恐怕很难说。假如有人认为早二十年不算迟,有人认为早三十年不算迟,有人认为“文革”结束就立即道歉才不算迟,哪个更有道理?单从时间刻度衡量和比较,“文革”结束就立即道歉的时间点最靠前,似乎能算不迟。但是,当事人在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个人作恶之责亦不可泯”,不具备道歉的动机,没有道歉的事实发生,那个虚拟的时间点是没有意义的。所谓迟与不迟,是在道歉事实形成之后才有的评论。没有道歉,何论迟早?

对接受道歉的人来说,他们会计较道歉迟早吗?

沈从文在写于“文革”后期的一封家书中说:“这十年的动荡……对于国家对于党十分不利……不少人都长于争权,而拙于做事……从个人言……或许还得学会善忘……向初中一二的学生看齐,天真烂漫地送走每一天……”

略知沈从文生平的人,都会知道该有多少人(不少属于当今名人)向他道歉。相信沈从文听到了道歉的话,不会嫌迟,只会天真烂漫又一天。

沈从文或属特例,但很多知识分子在“文革”结束后,都因失去太多时光而闻鸡起舞,夜以继日、手脚并用都嫌不够,哪里顾得上有无道歉,是早是迟?

道歉的文化根基是自省

常听人说中国是个缺乏忏悔习惯和文化传统的国度,不能说没有道理。这是事实。但是我们拥有长久的自省传统,在逻辑上是能够包容“忏悔”心理的,在事实上是维系着中国知识分子曾经达到过的精神高度和整个社会的文明纲常的。这也是事实。

“吾日三省吾身”的精神状态,比起“忏悔”要丰富得多,宽广得多。“省”而自审,“省”而自知,“省”而自定,“省”而自愧,“省”而自警,“省”而自励,“省”而自重,“省”而自助,“省”而自立……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脉相承,与“士不可以不弘毅”因果相连。

至于西方宗教意义上的“忏悔”,意义浅显得多,价值单一得多,只属于“省”而自愧之后的表白,而且只是对着上帝和牧师言说。即便如今很多人借助网络找到新的忏悔处所,而不再去教堂,也还是保持着点对点的状态,那是标准忏悔仪式的内在要求,违背不得。

我们的同胞,从历史深处的“罪己诏”到今天的道歉书,则是在自省、自知、自惭之后公告天下,寻求精神上自我解脱的同时,其文本也成了天下公器,汇入社会进步的正向力量。所以,忏悔有忏悔的文化价值,自省有自省的文化价值。别人有,我们没有的,只要于社会有益,尽可以学,但不宜由此虚无起来,忘了自家也有好东西。梁漱溟评价中国文化早熟,是看出中国文化少了一段近代科学及文艺复兴的发展,却没有否定其“熟”。自省的传统,应该就是他一生躬行文化道统的一部分。

费孝通的文章是学龚自珍,很少把话说白说透。但在一个调查现场,他借一个老太太的装束和心情说:中国现在最怕的,就是文化的自卑。不肯出来的意思,不是人家不要她,是她自己觉得她那一套不行了。我讲文化自觉,一个意思就是敢于拿出来。我们有好东西啊!现在有个大问题,中国人不敢真正拿出自己的面貌来。老太太不肯出面,放到文化上看,不是她个人的事,是这套文化虚弱了几百年了。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有好东西,可是只能自己看,不能拿给人家,不敢亮相。我们要敢于在世界上亮相。我要留下一句话:文化自觉就是敢于在世界上亮相!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不妨从最基本的事情开始。

从自省自尊的道歉和宽容地接受道歉、鼓励道歉开始。

链接

陈小鲁道歉信原文:

感谢这位同学保存了这些珍贵的照片,感谢黄坚在8 月18 日将这些照片公布于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终身面对的日子。我作为当时八中学生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对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同学被批斗、被劳改负有直接责任。在运动初期我积极造反,组织批斗过校领导,后来作为校革委会主任,又没有勇气制止违反人道主义的迫害行为,因为害怕被人说成老保,说成反对“文革”,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

今天(8 月20 日)我想借网络向他们表达我真诚的歉意,八中老三届同学会正在安排一次与老校领导和老师的聚会,我希望能代表曾经伤害过老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的老三届校友向他们郑重道歉,不知道校友们是否授权我做这样一个道歉?目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为“文革”翻案的思潮,我认为如何解读“文革”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的非人道主义行为不应该以任何形式在中国重演!否则谈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强和中国梦!

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的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