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二道桥记事
2013-12-29
在千篇一律的高楼商厦之外,只有在二道桥生活过,才能真正了解属于这座城市的鲜活一面。二道桥也像一个隐喻,倾诉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现代化冲击下的挣扎感
乌鲁木齐二道桥其实不大,从南门汗腾格里清真寺到团结路口,全长1200 多米,却因浓郁的民族风情而世界闻名。很少有一个游客到乌鲁木齐市而不去二道桥,就像很少有一个游客到新疆而不到喀什。二道桥,是喀什的一个梦。
在千篇一律的高楼商厦之外,只有在二道桥生活过,才能真正了解属于这座城市的鲜活一面。
从南门沿着解放路南行,就像穿越一条河,一下子那么多维吾尔男女开始涌动出现:维吾尔医医药店门前,一对维族父母在给孩子上药,小孩大声哭泣;一个穿黑色长袍、戴头巾的维族女子,在废墟前的街面上卖烤玉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又照看着一个;两个维吾尔男子见面,行着传统的握手礼,不久之后也许他们要在同一个清真寺再碰到;一家不起眼的彩票店,吸引着众多买彩票的维族人……还有那些每500 米就能看到的武警队,8 人或6 个人一班,提醒着这座城市平静中的不平静。
人们如常生活。解放南路上来往着上下班的维族人,他们在这里买东西,聚会,三三两两聊天。路边的一面墙,是全维吾尔文的房产广告——展示着乌鲁木齐近5 年城市化的速度。二道桥市场前,有约会的年轻人,老人在广告牌下闲坐,微笑地看着面前嬉戏的孩子们。
但是,二道桥的河流,在南门静止了,就像北城的人潮,自动在这里停息一样。“越来越不流动,区隔开了,90 年代都没有这么明显”。一位生活在乌鲁木齐的媒体人感叹。
走出去的人
柯木是一个和田人,他的故事却完全是一个二道桥版本:他走出去,又回来,在商业潮流中寻找位置,又感到迷失焦虑。
柯木考入第一届内地高中班学生,在深圳松岗中学读书,第一次接触到维吾尔流浪儿。因为想解救他们,柯木高考第一志愿填了中国公安大学,但未考好,最后上了浙江财经学院。
毕业后,柯木选择留在杭州一家之前实习的民营企业工作。当时家里人反对他留在内地,要他回家当公务员。但父亲最终被他一句话打动,他说,“我要在内地吃点苦,好好学习这些先进的浙商文化。你不在一家企业里全身心投入,是永远不知道其精髓的。”
柯木给了家人和自己3 年时间。3 年中,他的内高班同学大多数回新疆了,原因就是找不到同族的结婚对象。柯木感叹,“感情问题,是横在每个内地维吾尔族人心里的一道关。”维吾尔人留在内地工作比汉族人成本大,主要在于找对象可选择范围非常小。“当你的朋友结婚,亲人去世,你都没法去看望他们。到了差不多结婚的年龄,或者生病了,我们就知道,我们得回去了。不能再继续坚持了。”
2011 年,在杭州工作3 年后,柯木最终选择回到新疆。此时,他已在内地读书和工作了11 年,生活方式完全和内地一样了。在最具商业精神的浙江熏陶后,再回来反差感巨大,“坐公交车,会发现乌鲁木齐交通特别乱,要不就不来车,一来就来7、8 辆;去一些政府机构办事,会发现效率特别低,服务意识差,不像在杭州非常有服务意识,包括我有不满我可以去投诉。在这里好像你有点超前了。”
此时,恰好碰到援疆项目三一重工西北重工产业园在乌鲁木齐开动。这个新疆自治区的重点援疆项目,是梁稳根在新疆“5 年500 亿”投资计划的一部分。建成后将成为新疆最大的机械装备制造基地,市场辐射至西北和中亚。项目得到自治区领导张春贤的支持,是三一重工在全国的第六产业园(西部第一个产业园),能提供就业岗位5000 个。公司高层、中层虽然从湖南调来,但技术工人全在新疆当地招聘。
通过面试,柯木顺利进入三一西北重工产业园基建部,成了一名报建报规员,也是当时三一重工招收的唯一个维族员工。事实上,按照政府的规划,这个项目在2016 年希望吸纳的少数民族员工比例占到10% 左右,意味着即便以当时公司2800 名员工规模计,也要达到近300 人的比例,这显然是一个远待完成的任务。
援疆项目
三一西北重工产业园落在乌鲁木齐头屯河区经济技术开发区内。开发区还在初级建设阶段,一片戈壁荒滩,周边什么都没有。离市区40 分钟车程,最初不通班车和出租车。柯木所在的基建部每天施工20 个小时以上,根本不能休息,环境在他看来“非常糟糕”。
企业文化也让柯木感到不适应。他在杭州的企业做销售时,公司规模小,但管理模式宽松,注重人情味和细节,评价只看年底业绩,人际交往成本很低;而三一重工的每个员工作用可能是一个螺丝钉,人情淡薄,上下级界限清晰。
他一开始拿到手的工资是2000 多元,1000 元在市区租房,还剩1000 元吃饭。产业园里的员工都是专业的水暖、土建工程师之类,他一个学人力资源管理的,与之完全不搭边,算是基建部里唯一一个非专业。
最麻烦的是吃饭。在杭州,柯木可以选择清真馆子,企业文化很注重细节,集体会餐可以为了他跑很远的清真餐厅。而现在,作为产业园的唯一一个维族员工,吃饭也只能从外面自己带,一个星期回市区一次,带一整包馕、方便面,天天靠吃不同口味方便面调一调。他自嘲“自己的生活质量连杭州的三分之一都不如”。
公司照顾了他一个单间宿舍,但他一直坚持在市区租房,“完全不住在市区,我身体包括我自己有点接受不了了,感觉大老远回来了,怎么好像又跟内地一样,吃饭不行,接触的人又清一色全是汉族”。
好几次不想干了,柯木最终咬牙坚持了下来,动力反倒来自于:“我是他们第一个少数民族员工”。他一定要做好。
不到一年,他被调到产业园总经办担任外联经理,代表工作得到肯定。三一重工的3次涨薪他也从未落下过,跟同时进入的员工比也算涨薪比较快的。柯木的想法是能做一些市场开发,不过此时的岗位对他而言有点安逸,工作已经处理得相当好,反而没有动力了。他最开始选择进入三一重工,想的是以后面向中亚市场的语言优势。
更悲催的是,经过当初从杭州到内地,一年半过去,又绕回到了相同的问题。由于开发区远离市区,两年里他总共才认识了4个维族女孩,“谈不上(女朋友),我妈也怀疑我是不是回到新疆了,因为打电话还是老问题,胃不好。”
那段时间,柯木开始在市区准备买房和考虑婚姻问题,而整个开发区就他一个维族人。最终,在三一工作了一年半后,他提出辞职,写的问题是胃溃疡复发。
怀念80 年代
退了休的阿孜古丽,仍有维族妇女佼佼者风范。她汉语流利,穿着时尚得体的衣裙,思想开放现代,与人们对传统黑纱蒙面式维族妇女的印象完全不同。
阿孜古丽和丈夫培养出了两个大学生。大女儿毕业后留在珠海,嫁了一个美国穆斯林。她的小儿子阿里木江,现在是上海大学社会学专业的大四学生。和柯木一样,他从上海青浦区的内地高中班考入大学,是比柯木晚6 年的小师弟。记者见到他时,这位从二道桥走出的青年正利用暑假回乌鲁木齐的时间,去亚欧博览会做志愿者。这个会议对服务者的英语要求相当高,他顺利通过了。
离毕业还有半年时间,阿里木江同样将面对回新疆还是留在内地的问题。难得的是,他的父母很支持他在内地发展。不过这样的情况,在维吾尔族家庭中,只有非常开明的家长能够做到。
出于婚姻问题,内地维吾尔族大学生大多毕业后还是回到新疆,而地方消化能力有限,也就使得他们的就业问题更加突出。和柯木一届的内高班学生,回来都想留在乌鲁木齐。能供选择的只有四个类型的岗位:国家公务员、地方公务员、特警、特岗老师(编制外的教师)。因为新疆搞双语教育,合格的老师极为缺乏,他们足够胜任了。
新疆地方工业起步较晚,能提供的就业岗位数量非常有限,而少数民族学生的就业领域又集中在这些地区,因此加剧了毕业生就业竞争,尤其是少数民族非常集中的南疆地区。
近两年,中央援疆大型项目在新疆启动非常快,包括柯木工作过的三一重工和其他劳动密集型企业,这些都考虑到维吾尔族就业问题。但是目前发挥作用还不明显,柯木认为“整体对少数民族就业带动,还没到出效果的时候”。
不论在杭州的企业还是在三一重工,柯木会自觉跟同事讲讲维吾尔族的真实一面。可是他发现,很多企业到了新疆,跟高层之间还有些互动,跟中层下层维吾尔族完全没有接触,为此,他常常感到焦虑,“按照现在商业的模式,你发现企业都是汉族员工,维吾尔族生活跟你没关系,不搭边了,结果会怎样?”
和很多维族人一样,阿孜古丽依然怀念80 年代工作时的氛围,“院子里有汉族人,都跟我们住在一起,他们很尊重我们的习俗,跟我们一样不吃大肉,彼此关系非常好。”
在二道桥生活了多年后,她和丈夫还在考虑,是不是要搬去南疆。即便是在这座城市几十年的原住民,仍然在汹涌的发展潮流中感到无所适从。
他们无时不感到,一个随时变化发展中的城市,如何越来越脱离自己民族的生活。一个不能书写汉字的维吾尔人,现在面对的尴尬、考验是时刻存在的。早些年,维族人在城市的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服务行业,而现在,去银行、火车站、飞机场、邮局、中国电信办业务,甚至买保险,所有需要签字的文件、协议、合同大多需要用汉语写,没有维吾尔的柜台人员,基本无法办理业务。
即使汉语交流不成问题,也会因为语言隔膜,形成民族聚集区。阿里木江称“这是由于语言少数民族被动地聚集在一起”。“多数维族人还是希望能够融入现代潮流,但是很多人因为教育和语言的障碍,融入不进去,必然慢慢隔阂,距离越来越大。”
一些企业家试图揽起责任。至今米恩华住在乌鲁木齐北郊卡子湾一处简陋的旧楼,隔壁是收养的503 个少数民族孤儿。他的华凌技工学校,专门培养酒店管理、保安、汽修、俄语、计算机等专业少数民族技工。
在华凌市场门口,记者看到正在工作的维族保安塔斯木江、柯尔克孜族保安阿哈买提,他们正是从库尔勒华凌技校毕业后分配至此。两人所在的24 人保安队,至今已有3个维族,2 个克尔克孜族,1 个回族,少数民族占比25%。
一天华凌市场下班后,塔斯木江唯一一次见到了身家70 亿资产的回族老板米恩华到华凌视察。他践行着自己“人生来就是走路的”名言,从一楼走到六楼,身边跟着一个20 岁的维吾尔族男孩。后来他得知,这个从小在米恩华身边长大的孩子,担当着他生活秘书的角色。
“在新疆要改善民族关系,首先要拉近不同民族的心理距离”,新疆学者茆永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