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物主义催生的“精神分裂”
2013-12-29周志强
关注理由:据世界奢侈品协会官方报告显示,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占有率最大的奢侈品消费国家。从曾经的“皮尔卡丹”到今天的“路易威登”,形形色色的奢侈品牌在历史的舞台上逐次登场,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奢华时代。
核心观点:人们把一切价值都放在金钱和物质的价值标准上来衡量,除非值钱,否则就不值什么;反之,只要值钱,就立刻变成合理合法的,立刻就有了执行的勇气和做事的基础。
新动向:商品、金钱和奢侈品已经成为新的“自由”的象征,这句高尔泰语体乃是对当前中国大众文化财富观背后的社会体制的绝妙的讽刺。
如果做点较真的事情,“拜金主义”和“拜物主义”是可以大致分开的。第一个的 意思是说,人们金钱至上,一切以物质享乐为第一要义,也只有在物质享乐中才会有幸福感。第二个的意思就更加复杂一些:拜物主义乃是这样一种情形,人们把一切价值都放在金钱和物质的价值标准上来衡量,除非值钱,否则就不值什么;反之,只要值钱,就立刻变成合理合法的,立刻就有了执行的勇气和做事的基础。前者讲的是个人的肉身,后者讲的是一种社会的信仰;前者关乎一个人的品德,后者关乎一个社会的风尚。
当前中国正在由第一种拜物主义(拜金)走向第二种拜物主义(拜物教)。也就是说,自从有了私有制,拜金的意识就出现了;但是,只有到了资本体制主导社会生活的今天,商品拜物教的拜物主义才会以如此挺拔的形式、堂而皇之地主宰着我们的世界。
在我看来,拜物主义思想正在主导着我们的生活,塑造着当前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
拜物主义的风尚已成为“中国病”
2012年底,我的家乡山东滨州的一家金店铺设“黄金道”的消息在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1吨黄金铺地,只为让人们踩踩好运。商家称,此“黄金大道”全部由真正金条铺设而成,并已于1月4日拆除完毕。
作为一次成功的营销案例,此事无可厚非,甚至算得上是聪明;而作为中国当前社会人们生活理想和信念的症状,这一事件真是赤裸裸地把当下中国之拜金信念与拜物意识暴露无疑。
一种拜物主义的风尚已经成为当前的“中国病”。近年来,奢侈品的消费和对奢侈品文化的鼓吹,已经成了中国社会生活的重要内容。严重的贫富分化,一方面造就了人们对富人的怨恨,另一方面也造就了对奢侈品的羡慕。这种典型的“怨羡情结”本来是近代国人面对西方列强时的产物,却又重现于今天资本体制造就的特殊观念中。
在这里,奢侈品的内涵也就蕴含着“违禁”的意味。奢侈品并非人人可以得到,也不是人人可以供养得起。一部身价过千万的汽车,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一种特殊的禁忌。一方面,它的高贵的姿态令人折服、沮丧;另一方面,高昂的维护成本,令它显示违背普通生活逻辑的强大内涵,从而无法操控。桑巴特说,奢侈的意义就在于一种超出必要开支的花费,所以,奢侈品正是在违背常理生活的物欲禁忌的层面上显示一种物神的巨大能力。
从这样的意义上理解,中国社会迅速出现贫富分化,也就必然迅速出现奢侈品消费为代表的价值伦理观念的转换。拥有者要把这种奢侈品带来的快乐通告天下,如同德里达的诡异逻辑:构成秘密的动机就是诉说秘密的快感;无法拥有者,则将奢侈品神秘化、崇高化,从而化作自己价值对照的镜子。
在这里,越是奢侈,对他人炫耀的成分就越高,也越是体现拜物主义观念的特性:买LV皮包,更多是为了在一个族群中外显身份;而背着LV皮包的人就是众人的目光中有品位、有身份的人。显然,拜物主义调动了现代社会中巨大的社会想象力的能量,穷人和富人共同参与商品神话的创造。
显然,中国特殊的威权社会与资本社会的结合,养育了拜物主义的中国内涵。商品、金钱和奢侈品已经成为新的“自由”的象征,这句高尔泰语体乃是对当前中国大众文化财富观背后的社会体制的绝妙的讽刺。这种通过霸占资源和财富而产生的“自由”,首先是舒本华意义上的意志自由,是支配一切的特权阶层的能力诠释;这种“自由”还可以打造庄子意义上的情态自由,养育淡泊从容、踌躇满志的生活情态;但是,说到底,这种“自由”是吊诡的社会机制豢养的资本自由,是有能力购买任何崇高与神圣的身份和地位的自由。不妨说,暗藏巨大阶层差别、又存在资本与政治的暗箱交易的社会,绝对是拜物主义欲望疯涨的温床。
体制造就现代生活的精神分裂症
一方面是不平等的两极分化的社会现实,一方面则是让人们丧失感悟这种现实的能力;一方面是对人们进行毫不客气的剥夺,另一方面却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在为人类的公正事业做无私而热情的奉献;一方面是对金钱的宿命贪婪,另一方面要塑造经济上处于弱势的人们相信金钱的罪恶和羞耻。简单地说,资本体制时代的文化生产,如同拜物主义的吊诡逻辑一样,用解放我们的道德的方式来操控我们的道德感,用释放每个人的生活欲望和期待的方式来压抑我们的欲望和期待。
资本体制由此让现代人的生活永远纠缠在这种精神分裂的境况中。在前不久热播的一部叫做《蜗居》的电视剧中,年轻的女孩子海藻与市长秘书宋思明那一场纠缠不清的情爱纠葛中恰好暴露了资本体制如何深入我们的内心,并用灿烂的形式养成了现代人生活的精神分裂的。海藻一方面坚守“我爱你”三个字的神圣感;另一方面,海藻又让自己的沉浸在宋思明带来的物质体验中。也就是说,她更愿意用物质的满足来掩盖内心里面对宋思明的这种不伦之恋的利益关系。
这正是一幅活生生的资本体制条件下现代人精神分裂症的图景:一切心灵的和情感的,都可以无意中变成对污浊的、卑劣的关系的掩盖和重新想象。总是用幻想的和想象的方式来拒绝真实的和历史的关系,这正是资本体制时代精神分裂症的根源。
在这里,资本体制把一切都作为商品卖出去,一切都是可以赚取利润的价值和手段。于是,一切神圣的和坚固的东西,也就都可以在恰当的时机变成纯粹买卖关系中毫无神圣和坚固意义的东西。可是,我们越是一天天丧失神圣和坚固,就越在日常生活执着于建构它们的幻象——这正是我所说的精神分裂。
不断地刺激各种欲望,只有保持欲望,商品才能成为市场上的流通物;而欲望永远不能被满足,只有不能被满足,我们才能不断更新对商品的购买。这正是奢侈品所吐露出来的物化逻辑,同样适用于我们的情感世界和心理领域。
归根到底,资本时代的叙事逻辑,也就不得不是这样一种逻辑:它用最绚丽的叙事,构造了我们对未来和生活的欲望,却只能用少部分人得到这个欲望的满足来证明的它的存在和现实。这正是奢侈品消费的雄心壮志背后隐藏的悲哀:明明自身的处境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但是,灵魂已经出窍,并自由地盘旋在真实的肉体的上空,不断幻想地看见精致昂贵的物品勾画出来的美轮美奂的前景。
(作者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责编/马静 美编/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