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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人

2013-12-29古十九

今日文摘 2013年19期

舅舅是大城市人。过去,我们乡下地方这样表扬常来探亲的他:一点都不像城里人。我念初中时,他到我们家过春节,说是要看看皖南的年俗。那时他还在内蒙古的一家杂志社当主编,正忙着调回大城市。我陪他去县城看古迹,路边有个乞丐,颠簸着手上的搪瓷缸,里面的硬币便敲击出难听的节奏。我最烦这种扰民式的乞讨,舅舅却怜悯他在寒风中只穿着单衣,当场解开棉袄,脱掉自己的毛衣,赠给乞丐。我被他的炽热情怀震撼了,在作文里写:看到了舅舅棉袄下的伟岸身影。

我上补习班,调皮鬼同学往我书包里放了鞭炮屑。父母听了我的哭诉哈哈大笑,舅舅却操起一根木棒要冲出去,那是根榆木棒,上面分布着传说中的“榆木疙瘩”,他说:“谁敢欺负我外甥女,我饶不了他!”舅舅是文人,却肯为了我表现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豪气。我的心中涌满了亲情与骄傲。

邻居家的高中生跑来问我妈:“贾阿姨,你看看,这张报纸上写的是不是你弟弟?”我妈一看,标题是《来自江南的草原雄鹰》,居然真是一篇关于我舅舅的报道,写他如何深入草原采写报告文学,途中如何英勇搭救骑马摔伤的牧民。从此舅舅在我们村暴得大名,虽然他散步跨过田畦时跌进水沟,充分显示了肢体运动不协调的弱点,可当时目击的人们因为已在脑中为他塑立了草原雄鹰的雕像,竟无一人发笑。

我语文成绩很差,我妈就叫我跟舅舅好好讨教一下。他把我的作文题放在一边,将他的发展规划分析给我听:现在刚刚改革开放,外语人才很匮乏;他笔杆子可以,但也不是最好;可作家通常英文不好,他正自学英文,“写作”+“英文”等于什么?“翻译”!我听了他打得“哗哗”响的如意算盘,发现舅舅还是有点“大城市人”特质的。

后来,舅舅如愿回到了大城市,便不常来光顾皖南的风景了,他的消息我也是回家过年时听我妈谈及。我知道他换了妻子,又换了工作;他没有继续写作,也没有致力培养“翻译”这一跨界能力。他完全改了行。他这样向我妈解释:大城市里能人太多,我写不过他们。

转眼,舅舅已回到大城市快20年了,他在家族里的名声则一落千丈。我听闻,他为了独占祖屋,和同在大城市的两个姨妈打了三场官司。他拒付与前妻所生儿子的抚养费、学费,因为儿子改了姓。他为了评职称,给竞争者写了匿名举报信。我们家在乡下,与他倒相安无事。他偶尔还会带着新妻来我家小住。我爸说,舅舅现在喜欢向人介绍其私人用品的价格。他说他的卡片机要1万多元,旁人正欲表示不信,他说:“刚出来时要卖1万,降到3000元我才买的。”又指着新舅妈的外套说:“这件衣服4500元。”舅妈赶紧补充:“那是标签上的原价,打折后只卖1200元。”

后来,连我妈也生了舅舅的气。我妈好不容易托人打听到她失散多年的“发小”的信息,可惜只有一个门牌号码。她非常激动,便打电话请舅舅帮忙上门去找一找,离他在大城市的家也不过相隔五站路。可舅舅说:“好啊,不过我现在没时间,等我退休以后一定帮你去找找看。”他还有一年半才退休。

我那解衣衣人、两肋插刀、草原雄鹰般的舅舅到哪里去了?我想来想去,没有别人可以责怪。到了大城市,人心里就不再有“大草原”以及乡下地方的“广阔天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