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洞天 每一次创作都是生命的起点
2013-12-29刘之昆
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建立50多年,教授兼著名导演郑洞天就在其中工作了40多年,不仅桃李满天下,还为中国电影史册留下一批经典作品。
新世纪后的某年开学典礼,学院领导对郑洞天说,你现在已是资格最老的教师,一定要讲话。走上讲台的刹那,郑洞天突然意识到,正是40年前的同一天,他走进的这所学校。他动情地告诉学生:学校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在这40年里,已经送走了四位院长,其中两个就倒在课堂上。
老院长沈嵩生谢世时,他曾写下一篇纪念文章,深情言道:“教书的清苦和做台阶的感觉,许多人是能承受的,但在课堂上离开人世,至少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只要干了教师,就无须企求别人纪念的奢望,真正的纪念,只有面对嘱托而无愧……”
坚守与持衡
出生于1944年的郑洞天,1961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导演,毕业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直到1973年才拿到本科文凭,一个本科念了12年,郑洞天笑曰:“相当于博士后的年头了。等于又上了十年的社会大学,补了深入社会、深入生活的课”。
郑洞天的父亲是上世纪20年代公费留美的学生,曾是早期河南大学、复旦大学教授。然而,在历史风云浮沉中的父亲却身不由己蒙上了一串“灰色”的人生履历——“伪”教育部官员、立法委员、右派、历史反革命……
人生的大起大落常会使人万念俱灰。郑洞天却不然,他把这一切看成是生活对他“特别”的眷顾,以至所有负面的东西再度出现的时候,他都不觉迷惘和茫然。
“如果说有一种坚守、一种精神支撑的话,教师职业该是其中决定性的因素”。父母及其他兄弟姐妹的教师生涯,使得郑洞天走上讲台也成为必然;教师职业所意味的精神世界中必须有一种真信的东西,让郑洞天义无反顾地坚韧前行。“否则,你在课堂上无所适从,你不知道要讲什么,今天信这个,明天信那个,还能上课堂,是不可能的,不要说教人文的,即使教数理化也得有一种相对持衡的信念”。“持衡”,该是对郑洞天的“平静”最贴切的注释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熟识或知晓郑洞天的大名,当然还是源于他的作品,尤其是《邻居》。
那时,中国的改革刚刚起步,各种社会矛盾凸现。在电影学院当了12年学生、在上影厂看了3年剧本,而后又返回电影学院的郑洞天,在1976年跟随沈浮、颜碧丽参加了《阿夏河的秘密》的拍摄,1978年与谢飞联合导演《火娃》,1979年和王心语、谢飞联合导演《向导》之后,又一次得到拍片的机会。他四下找本子,结果,遇到了《厨房交响乐》,本子已先后转过6个厂的文学部,无人敢拍。郑洞天却慧眼识珠,毅然执起导筒,影片改名《邻居》,直面与人民群众密切相关的住房问题、干群关系、党内不正之风。影片获得一系列殊荣:文化部优秀影片奖,金鸡奖最佳影片奖,参展伦敦、香港国际电影节……郑洞天由此获得观众的口碑,成为中国纪实风格电影里程碑式的人物。
郑洞天的主要岗位是在课堂,因而每一次拍片实践,都是一种被动而为,待别人找上门来定下了拍摄任务,他才会全身心投入创作。而一旦投入一部作品,他都会将他对生活的思考,化为一种忧患,寄予他的作品之中,“只有把每一次创作都当作一次生命的起点,倾注全身心对于生活和艺术的激情,才能把毁誉当作身外之物,而保持艺术家的人格”。
《邻居》阔别观众6年之后,他拍出了《鸳鸯楼》,又一次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影片远赴英伦参展国际电影节。上世纪九十年代,郑洞天一改纪实风格,连续拍了一系列人物传记片——《人之初》《故园秋色》《刘天华》。
2004年,郑洞天大手笔拍摄了主旋律影片《郑培民》,引起全国轰动”。他也因此而获得第十届华表奖最佳导演奖。
“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在影片《郑培民》的宣传画上,郑洞天用了艾青的诗句。“这句话说出了这部片子的主题:做官先做人,万事民为先。”郑洞天在该片中没有刻意去描写郑培民的品质高尚,如何的无私奉献,而着重刻画的是他的忧患意识,而忧患意识恰恰是国民共有的情感,因而也更贴近普通人内心。
杏坛苦旅:爱生活是第一位的
郑洞天的历届学生都记着他的一段名言,也是他经常跟学生说的:“导演这个职业是最不能隐瞒自己的职业,你所有的人生观念、审美趣味、思维方式都会在电影里露出来,因为你拍的是一个活的人,一个活的世界。和导演这个职业惟一可以相比的是教师,教师也是一个不能隐瞒自己的职业。又做老师又做导演,因此,注定了你要赤身裸体地站在观众面前,站在学生面前。而当你决定要这样全部暴露给外人的时候,也注定了你一辈子要修炼自己……”
郑洞天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地用那种已经渗透到了他血液和骨子里的东西,为他的学生们引领、指点着人生与事业的坐标。
2004年,郑洞天带队去日本考察当地的电影艺术教学工作。在一个民办的普通电影学校,他发现无论什么专业,进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年必开一门叫“人间研究”的课程,这门课的教学方法是把全班同学分成组,各组自报选题研究一个人,最后跟老师一块讨论,选定大家公认最有意思的一个研究对象。然后由学生制定一套方案,怎么去接近这个人,怎么去深入了解这个人。
这让郑洞天很受启发,回来后他就在学院大声疾呼,要求在艺术教育中推广并实践这样的教学方法。“搞艺术的人,首先要做的是学会怎么跟人达成关系,怎么了解一个人。事实上,在后来的创作中,你想的所有点子,你的结构、你的情节,都是由你描写的那些人本身的状态和他人的经历所延伸、拓展出来的。这不是技巧的问题。我们电影学院的学生作业和国外的学生作业一比就特别明显,人家拍的是人的内心,我们的学生拍的常常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很表面”。
为此,他常常“硬性”要求他的学生,“在中国做一个导演,最好尽量骑车上下班,一个礼拜坐一次地铁,一个月逛一次农贸市场。因为中国电影的对象是绝大多数最普通的老百姓,这是不可改变的”。郑洞天很不愿看到自己的学生一走出校门就开始“端”起一副大导演的架子,因为“任何国家都有英雄、有伟大的人物,这些都可以拍,但绝大多数的电影拍的还是老百姓。作为导演,你不能把自己当成是高高在上的,否则你就拍不成真正意义上跟老百姓能沟通的东西”。
跟人的内心深处接触——这是郑洞天导演艺术教学中的核心。回溯他40余年教学生涯,无论从教学方法,还是教程安排,他都在致力于追求着这个核心,“现在有些学生,我们真是恨铁不成钢,他们没有这样一个目标,他不觉得他将来出去要干的是这样一种高标准的电影。当年我们学的时候,或者80年代那个时候,每一个学生给自己定的目标都是很高的,所以后来大部分能成才。现在的学生,你不能说他不懂电影,他就是没有这根弦,没有把对人的认识当作艺术专业的命根子的这种想法。这是教学必须解决的问题,我觉得如果这一点做不到,艺术教育就是失败的,教师的工作也是失败的。”
郑洞天反复提醒他的学生,“看作品的时候,不是只迷恋于外在的形式和技巧”。虽然导演教学课程中大量讲的是技巧,“但是讲技巧的时候,老师们讲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技巧,之所以这样构图而不是那样,这其中就蕴含着立意,蕴含着人文关怀”。郑洞天对整个教学工作“耳提面命”,其中重要一点就是要求老师要“点拨学生更早地、更敏感地去发现技巧背后的东西,让他能够比较早的有这种自觉”。
在郑洞天的眼里,一个称职的导演,如果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不关心,不能满腔热情地投入生活、投入社会,说他能拍出好作品来,是绝不可能的。“当导演,你们永远缺的是生活的根底”。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他对一批批从他手中毕业的学生殷殷嘱托:我只希望你们将来想起我的时候,说那个老师特别热爱生活,就够了,你们能从我身上感觉到我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话题都愿意聊。就这一点,如果能给你们留下印象,我就满足了。“我觉得热爱生活是导演这个职业最重要的一点。技巧是要学,但更难的是以什么态度来从事这个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