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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王朝崛起的战略精义

2013-12-29黄朴民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13年3期

摘要 在中国历史上,战争是实现王朝崛起的普遍模式。要顺利达成武力崛起的目标,关键在于高明与卓越的战略指导。在秦汉王朝崛起中,《汉中对》、《隆中对》、《商君策》、《客卿对》、《平吴疏》等在具体战争中具有关键的战略指导意义,它们或全面分析战略形势,或高明把握战略时机,或合理制定战略预案,或兼而有之。全面总结古代王朝崛起战略指导方面的经验教训,可从中汲取于当今国家强盛有益的智慧与启迪。

关键词 秦汉时期 战争 王朝崛起 战略指导

战争是实现王朝崛起大业的基本模式

考察整个中国历史,我们发现,任何王朝的创立与崛起,其进程、规模、形态以及影响作用虽各有差异,但它们都呈示出一个有共性的基本模式:凭借或运用必要的武力,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摧毁对手的抵抗意志,乃是根本(也可以说是唯一)的途径。换言之,希望践履孙子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原则,以和平的方式来完成国家统一和王朝崛起,往往只是理想的追求而很难成为现实的选择,除了极其个别的例子外(如北宋初年,割据浙江一隅的吴越慑于北宋强大兵威而被迫献地归附),都离不开武力。显然,在中国历史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能算是一种理论上的选择,并不具有普遍意义。因为它只有在一方处于绝对优势,另一方处于绝对劣势,且劣势一方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丧失了抵抗意志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出现。遗憾的是,这样的现象极其罕见。相反,通过武力方式实现王朝崛起成为最普遍的模式。对此,历代决策者都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他们虽然常常声称“传檄而定”、“不战而下”等,但这仅仅是作为鼓舞士气、瓦解敌方的口号而已,其真正的注意力始终置放在如何运用武力粉碎敌方抵抗,达到王朝崛起目标上。

在依凭武力完成国家统一和王朝崛起的根本前提下,决策者往往还根据不同的形势和需要,选择两种武力运用程度有所差异的基本手段,具体指导和推动这个进程。一是所谓的“无限战争”(绝对战争),即以纯粹的战争方式,毫不妥协地发起最坚决的攻击,将敌人予以彻底的消灭,“毁其国,堕其城”,实现既定的目标。楚汉战争中,刘邦坚持“穷寇必迫”的战略方针,通过垓下会战,逼使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东汉刘秀派遣大军在成都城下与公孙述军队鏖战多日,歼敌主力,最终平定巴蜀,完成全国统一;隋王朝起兵50余万,兵分八路,分进合击,粉碎陈朝的抵抗,攻入其都建康(今南京),俘获陈后主;等等。这些都是“无限战争”在国家统一和王朝崛起进程中运用的典型例子。二是“有限战争”(可控战争),即“因剿寓抚”,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以军事打击为主导,政治招降为辅助,以减少战争的伤亡,达到“兵不顿而利可全”的效果。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采取先战后和,以战促和的手段,迫使对手放弃绝望的抵抗,完成王朝崛起的大业。这方面较显著的事例很多,如:魏灭蜀汉之役中,邓艾大军在绵竹消灭诸葛瞻之部后,逼迫后主刘禅自缚出降;西晋灭吴之役中,晋军连战皆捷,势如破竹,兵临建业(今南京市),迫使吴主孙皓分遣使者奉玺绶向晋军统领王浑、王浚、司马伷乞降,并最后面缚舆榇,亲至王浚军门投降。然而,无论是“无限战争”也好,“有限战争”亦罢,武力及其正确运用在王朝崛起大业完成过程中所起的关键性作用,乃是毋庸置疑的。西汉陆贾言“逆取顺守”,所谓“逆取”,就是以武力完成崛起,这一点自古至今,概莫能外。

要顺利达成武力崛起的目标,关键在于战略指导的高明与卓越。所谓“战略”,从狭义的概念说,便是指导战争全局的方略,其中包括战略条件的分析、战略方针的制定、战略原则的确立、战略方向的选择、战略时机的把握、战略手段的运用,等等。王朝崛起与战争胜负息息相关,而这类战争都是具有全局性意义的军事行动、军事战略,对于从事王朝崛起战争无疑起着提纲挈领、总揽一切的指导作用。以下,我们仅以秦汉两晋的历史为对象,来讨论战略指导的得失及其与王朝崛起战争的关系。

正确判断战略形势

综合准备充分是实现王朝崛起的基本前提,然而,它与王朝崛起的最终实现之间并不能简单地划等号,只是为王朝崛起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要把这种可能性转变成为现实,归根结底,则要通过正确的主观指导下的战争实践去实现,战略指导的正确与否非常关键。而战略指导是否高明,首先取决于战争决策者对整个战略形势的判断。综观秦汉历史上大获成功的王朝崛起战争战略,其所具有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战略决策者能够知彼知己,预见胜负,对统一战争的整个格局、形势以及前景有明确无误的判断。楚汉战争时期,韩信的《汉中对》有关当时战略形势的分析与判断,可谓这方面的典范之一。

秦王朝的残暴统治被推翻后,出现了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局面,群雄中以西楚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两大集团实力最强,他们为争夺全国统治权,展开了殊死的斗争,揭开了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的帷幕。鸿门宴之后,雄心勃勃的刘邦集团不甘心困居于巴、蜀、汉中一隅,他暂时的退让是为了以屈求伸、以退为进,等待时机成熟,“还定三秦”,再图天下。而项羽集团的政策失误和战略上的麻痹,则给刘邦提供了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的机遇。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韩信适时地向刘邦进献了千古战略名对——《汉中对》。《汉中对》的逻辑起点,是韩信出于转化战略优劣态势,帮助刘邦摆脱被动,争取战争主动权的现实需要。当时,项羽身为霸主,政由己出,兵多将广,实力雄厚,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汉中对》就是要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从不利中发现有利,从被动中寻求主动,奠定以弱胜强,夺取天下,完成统一的基础。

正确判断战争形势,是正确制定战略方针的前提。《汉中对》之所以脍炙人口,首先是韩信对整个形势以及发展趋势的正确分析判断和把握。韩信既看到敌强我弱的客观现实,肯定项羽在诸多方面占有绝对优势,如骁勇善战、地盘广大、宽厚待下,等等。同时也从项羽貌似强大的表象中发现其致命的弱点:其一,刚愎自用,不能识拔和放手任用人才;其二,爱惜爵禄,不知道如何笼络人心,因而无法调动部下的积极性;其三,排斥异己,任人唯亲,“以亲爱王”,结果导致诸侯忿懑不平;其四,缺乏战略远见,自动放弃关中形胜之地,“不居关中而都彭城”;其五,不讲信用,加之诛杀无度,残暴酷虐,“所过无不残灭”,失去了民心。“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所以,项羽只是“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他表面上虽然强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由强转弱,因而要想击灭他是颇有希望的。在“知彼”的同时,韩信也能“知己”,指出刘邦势力虽然暂时弱小,但却拥有雄厚的政治资本,入关后“约法三章”,赢得了民心归附,而未能如约“王关中”反被项羽赶到汉中一事,又使得刘邦获得了广泛的同情。这就为最终战胜项羽提供了可靠保证。通过这样的比较,韩信预见刘邦由弱转强,统一天下的乐观前景:“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韩信的分析,合乎当时的军事战略形势,具有很强的预见性。事态的发展果然未出韩信所料,项羽东归不久,田荣于山东起兵反楚,项羽后院起火,陷入了战略上的极大被动。而刘邦则遵循韩信在《汉中对》中所提出的既定战略,乘机部署军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迅速平定了三秦,夺取关中形胜之地,取得了战略前进基地,并为最终消灭项羽集团,完成王朝崛起,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吴如嵩先生认为:“‘柔武’二字就是中国古典战略的精义之所在。”①这种以“柔武”为特征的中国战略文化传统,在秦汉时期王朝崛起方略的制定与运用上自然也有显著的体现。在最初阶段,实现王朝崛起的主持者大多处于弱小的地位,他们最后能成为优势的一方,往往经历了一个长期酝酿的过程,然后才逐渐完成双方战略优劣态势的转换,如周之于商,刘邦之于项羽,刘秀之于更始、赤眉,曹操之于袁绍,等等,皆是如此。因此,在实施崛起战略的最初时期,他们不能不隐忍静柔,韬光养晦,固本待机,以时间换取空间,以弱转强,以少胜多。由此可见,在秦汉王朝崛起战略的制定和运用方面,贵柔隐忍、韬光养晦的精神宛如一条无形的红线,贯穿于其中。

刘秀在势力初兴的阶段,就采取了典型的以弱自处、以柔克刚的方略。其秘决就在于沉潜不彰,甘于守雌,力避过早成为矛盾之焦点,沉着冷静地等待时机,广泛招揽人才,积极争取民心,致力于河北这一根据地的经营,“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②利用处于各种势力边缘的机会,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冷眼旁观群雄之间的火并,待各方势力自相削弱之后,再出面收拾残局,转弱为强,水到渠成地收复关中,兵下洛阳,据有关东,底定陇右,并吞巴蜀,席卷天下,实现统一,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高明把握战略时机

秦汉历史上的王朝崛起大业完成者,普遍强调如何正确捕捉和利用有利的战略时机,将战争行动付诸实施。

审“时”就是要认清时机,度“势”就是要把握历史规律,把握历史的进程和发展趋势。因此,对于王朝崛起大业实施者来讲,首先应该把统一作为远期或最终目标来加以认识和追求。但“知易行难”,要真正做到正确认识和把握战略时机问题并不容易。历史上许多统一大略指导者,就是因为昧于“时”、“势”,而在统一征途上遭受严重挫折。当年曹操发动赤壁之战,结果让孙刘联军一把大火烧得惨败,遂使其“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之统一六合的雄心付诸东流,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超前行动当然是错误的,但是当条件成熟时束手束脚,无所作为则尤为愚蠢。所谓“失利后时,反受其殃”。王朝崛起大业实施者是否有前途,往往取决于其有无高明的识见,是否善于驾驭全局,及时把握战略进攻的时机,迅速展开军事行动,使自己的最高战略目标尽快得以实现。赤壁之战后形成了三国鼎立局面,经过数十年的和战更替,统一全国的形势渐趋成熟。公元263年,魏灭蜀汉。两年后,司马炎通过“禅让”的方式,灭魏自立,是为晋武帝,建立起西晋王朝。这样,魏、蜀、吴三分天下的局面遂成为晋、吴南北并峙的战略格局。晋武帝司马炎即位伊始,就将灭吴统一全国作为最重要的战略任务提到议事日程。这时,整个形势对于实现这一战略目标非常有利。事实上,当时的东吴政权军事实力已经明显处于下风,“弓弩戟楯不如中国”。更为致命的是,吴国内部勾心斗角,矛盾重重,上下离心,众叛亲离,社会危机已趋于全面激化,“上下离心,莫为皓尽力”③。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旦西晋大举出击,吴国方面必定是望风披靡,土崩瓦解,相反,西晋则在政治、经济、军事上占有明显的优势,“大晋兵众,多于前世;资储器械,盛于往时”④。所以,只要把握战机,制定出可行的战略方案,果断发动征伐,则做到一举而克毫无悬念。因此,当时西晋朝中具有战略眼光的大臣,如羊祜、杜预、王濬等人皆纷纷向晋武帝上疏,请求充分把握战略时机,及时发兵征伐,一举混同南北,完成国家的统一,“吴人虐政已久,可不战而克……宜当时定,以一四海”⑤。他们一致认为,如果错过这样的时机,势必导致严重的后患,使王朝崛起大业的实现遭遇重大的挫折。他们的共同心愿,就是希望晋武帝千万不可放过时机,蹉跎岁月,“若今不伐,天变难预。今皓卒死,更立贤主,文武各得其所,则强敌也。诚愿陛下无失事机”。正是他们在“乘机”问题上的一再强调,才使司马炎最终下定决心进兵伐吴,揭开了西晋统一天下的崭新篇章。

需要特别强调指出的是,秦汉时期高明的战争指导者在国家统一和王朝崛起的斗争中,普遍主张辩证看待军事行动时机是否成熟的问题,注意避免因追求万全、一味稳妥而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以致不敢进取,错失战机。

追求万全,是中国古典战略的最高境界,历代兵学家大多将“计出万全”作为其决策定谋的努力方向,“全胜不斗,大兵无创,与鬼神通,微哉!微哉!”。然而,这种努力实际上存在着主观愿望与客观条件相脱节的问题,从本质上说,这或许仅仅是一种理想的追求,而在实际军事实践中往往无法做到。战前准备的充分只是相对的,战机成熟的界定也同样是相对的。在任何情况下,军事行动都带有一定的冒险性,完全明了敌情、拥有十成把握的指挥决心几乎是没有的,即使一时明了,但在我变敌变的动态运动过程中,也难以做到总是对敌情一清二楚,对战机万无一失。在这样的背景下明确战机与利用战机,正确的态度无疑应该是立足于以己为主,排除干扰,主要情况大致搞清楚了,就应该制兵机之先,如准备不够充分而战机有利,歼敌又有把握的,则应抓住战机,敢于冒风险,在战争的过程中弥补准备上的不足。这就要求战略指导者能够准确掌握有准备和有把握的“度”,把勇敢而不鲁莽,大胆而不失谨慎有机结合起来,去积极能动地争取一切可能的胜利。这方面,西晋杜预与羊祜的做法非常合理,恰到好处。杜预曾向晋武帝司马炎具体分析了灭吴统一全国战争的时机得失,认为“凡事当以利害相较,今上举(指伐吴统一天下)十有八九利,其一二止于无功耳”⑥。这无疑是辩证看待时机的正确态度。很显然,如果一味追求“万全”,而在“十之一二”不利条件面前自缚手脚,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那么,西晋灭吴的大业必将是举步维艰,遥遥无期。

周详制定战略预案

“先计后战” 是中国军事文化的重要传统。战争指导者为了确保战争的顺利进行,圆满实现预定的战略目标,尤其重视根据主客观形势和条件,制定切实可行的战略预案,使之作为自己整个行动的纲领,并且依据战争进程的实际,及时进行必要的充实或调整。战略预案制定是否合理,战略预案的实施是否具有把握性,除了正确判断战略形势、高明把握战略时机等一般性要求外,还取决于一些具有关键性意义的环节处理或解决的好坏。这些环节概括起来说,就是制定战略预案必须立足于长远,放眼于全局,具有前瞻性;制定战略预案必须建立在最复杂的战略背景之上,致力于完成战略上的根本转折;制定战略预案必须充分考虑到军事行动的各种变数,立足于以战争手段扫除前进道路上的任何障碍,因此应该有很强的实用价值和可操作性。就“前瞻性”而言,是指制定战略预案时必须优先考虑到战争的前景,在此基础上预测形势,定下合理的决心,这是战略预案是否成功的先决条件。而在贯彻前瞻意识的时候,还必须具备全局观念,能够做到以简驭繁,高屋建瓴,辨析利害,掌控主动。

就秦汉历史的范围而论,在筹划与制定崛起战略预案的过程之中,贯彻前瞻意识与全局观念,并取得相当成功的典范例子,莫过于诸葛亮的《隆中对》。《隆中对》为刘备集团勾画了求生存、谋发展、取天下、致统一的完整系统的战略方案,被誉为文人战略家战略谋划的典范、千秋独步的战略名对。这个统一战略预案的高明,在于它具有全局观念,同时又充满长远眼光、前瞻意识。它高屋建瓴,统筹全局,提出了“跨有荆、益”、“两路出兵”的“三分割据纡筹策”。诸葛亮指陈时势,在总结历史经验和分析现实形势的基础上,指出在各种集团的消长纷争中,曹操是刘备的主要敌人。所以,刘备的现实目标应该是“跨有荆、益”,即利用各种矛盾,夺取天下要冲荆州和天府之国益州,以此为角逐天下的根本,实现三分天下有其一的霸业。

更为重要的是,《隆中对》的根本宗旨在于最终实现国家的统一,体现了战略决策上的前瞻意识。所以,诸葛亮进一步提出了刘备集团的长远战略目标,这就是“待天下有变”,由荆州、益州两路出兵,构成钳形进攻态势,兵锋北上,收复中原,兴复汉室。《隆中对》所反映的大局观念与战略前瞻意识,并不是诸葛亮本人闭门造车的突发奇想。它的可行性,建立在诸葛亮所提出的一系列实现战略目标及相应方法手段系统完善的基础之上。这些方法手段包括:第一,利用“天下思汉”的心理,凭藉刘备身为“帝室之胄”的优越背景,争取政治上的主动;第二,推行“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的方针,做好“外交”工作,从而保证自身的安全,创造出有利于自己发展壮大的外部环境和良机;第三,“内修政理”,整顿吏治,清明政治,发展经济,积蓄实力。

就“及时性”而言,是指制定战略预案之时必须充分关注到战争的具体进程,在此基础上把握关节点,适时完成具有战略意义的根本性转折,使王朝崛起大业进入阶段性乃至超越性发展的轨道。秦国统一六国的战略运用,就鲜明地体现了战争决策者在制定战略预案过程中注意时效性,把握转折点,最大限度创造有利战略态势的基本特色。秦统一六国,完成于秦王嬴政在位阶段。但是,秦始皇能够成功,乃是秦国多代君臣长期奋斗的结果,他不过是为这一伟大事业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历史终结者。这中间曾有几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转折点,而它们又恰恰都被秦国战略决策者所捕捉到并实施了相应的战略对策,从而确保秦国的崛起大业不断由一个阶段跨越到新的阶段,循序渐进,终于大成。

秦国致力于天下一统第一阶段的战略预案,是商鞅提出的《商君策》。它的核心是从地缘战略的高度指出了魏国为秦国的“腹心之疾”,提出秦国要挥师东进,争夺天下,就必须先行扫除魏国这一障碍,“非魏并秦,秦即并魏”。对于秦国来说,除了以魏为主要对象,从其手中夺得中央核心地带之外,别无其他的选择。而一旦做到了这一点,则“秦据河山之固”,便可“东乡以制诸侯”⑦,在统一兼并事业中占据十分有利的战略态势。至于实现这一战略目标的条件,商鞅也作出了周密的论证。他指出:其一,继续实行富国强兵的国策,造就实现“东乡以制诸侯”这一既定军事战略目标的坚强实力和后盾;其二,以外交配合军事斗争,谋求“诸侯畔之(魏)”的局面出现,借力打人,坐收渔利;其三,充分利用自身有利的战略地理条件,尽快占据山河之险,“据河山之固”,为东出中原角逐天下创造必要的机会。

历史恰恰为秦国提供了实现这一战略目标的契机。一是当时魏国的西进势头在受到秦国的顽强抵制后暂缓下来,并因秦的反击和东、南两个战略方向的威胁上升而迁都于大梁(今河南开封),减轻了对秦国的压力;二是东方的战略形势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魏国的霸权受到齐国的有力挑战,魏、齐两强利益的碰撞使得双方战争已不可避免;其三,魏国与传统盟友韩、赵二国的控制与反控制正在愈演愈烈,三晋一体的局面已濒于崩溃。凡此种种,都为秦国的东进提供了良机。

秦孝公采纳了商鞅这个战略方案qR0SVzIcw9iceYcfun+uYvgRolRpad6C7+wfIO0ggtU=,坚决抓住魏国“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即马陵之战后魏国独霸中原战略格局被打破的大好时机,开始了秦国大举东进的军事行动。完全控制了西河(今陕西与山西交界处黄河南段)天险,从而能据崤、函之利,大河之险,东向以临天下,获得了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主动。

如果说,《商君策》是秦统一六国起步阶段切实可行的战略指导方案,那么范雎向秦昭王进献的《客卿对》,则可以视为是秦统一六国关键阶段用以指导崛起大业实践的战略预案。范雎入秦时,战国的群雄争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二百年。秦国的大国地位更加巩固,关东六国或早已辉煌不再,或日暮途穷。自商鞅变法夺取西河形胜之地后,秦国一直根据天下形势和各国关系的变化,以外交配合军事,交替实施东进和南下的军事行动,并夺取了巴、蜀,另辟战略前进孔道,一枝独秀,雄视天下。

秦国要实现其统一天下的既定目标,主要有两个战略方向:一是东进,出崤、函进攻三晋,直取中原,控制战略要地,切断诸侯间的联系,进而兼并六国;一是南下攻楚,解除侧后隐患,尔后迂回中原,统一天下。为此,秦国在攻伐韩、魏、赵进展不大的情况下,调整战略方向,派司马错大举攻楚,得手之后,又派遣白起率军攻下楚都郢城,迫使楚迁都于陈(今河南淮阳)。至此,秦国的势力延伸到长江中游、汉水流域,统一的态势更为有利。

秦昭王时期的这些成果是在其舅父魏冉的主持下取得的。魏冉曾主持朝政达二十五年之久。但他并无一统天下的长远目标,仅将对外用兵作为巩固自己政治地位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方面,秦统一天下的时机正趋于成熟,另一方面,由于权相个人意志的干扰,而不能使有利的战略条件在崛起大业实现上发挥应有的作用,这个矛盾使秦统一天下的征程此时已处于得失成败的十字路口。而范雎在《客卿对》中所构筑的统一方略,则解决了这个复杂的矛盾。

《客卿对》是一个系统严密的王朝崛起大业中期战略预案,它的核心内容是远交而近攻。在该方案中,范雎向秦昭王指出,秦国据地利之便,国富兵强,已拥有了统一天下的战略优势。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秦国“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之所以迟迟不能成就一统天下的大业,其根本原因在于“群臣莫当其位”,“大王之计有所失也”,即执掌实权的穰侯魏冉所制定的攻伐政策已经不合时宜,而秦昭王本人也没有制定出合适的战略预案。范雎把自己的战略构想向秦昭王和盘托出,指明秦统一天下的唯一正确道路,乃是“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则王之尺也。”范雎强调,这一战略有其可行性:其一,与秦相邻的韩、赵、魏三国地处天下中枢,所以兼并韩、魏是日后统一天下的关键,其他问题可随之迎刃而解;其二,远交近攻要以夺得土地和人口为主,“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⑧,即夺取土地与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并举。

克劳塞维茨说过,通过战斗和会战消灭敌军,是达成战略目标的真正重心。在范雎拟定的这份战略预案中,他不仅提出了“远交近攻”的会战目标,也提出了达成这一战略目标的具体方法步骤。即:首先要利用外交与军事威慑,迫使地处中央地带的韩、魏与秦结好,控制这两国后,再威逼楚、赵使其屈服,进而威慑距离最远的齐国,齐国依附之后,就可放手兼并韩、魏两国,而韩、魏两国相较,则应先取韩国,在此基础上,再次第攻取其他各国,最终完成统一大业。秦昭王对范雎这一战略预案至为推崇,彻底修正了魏冉等人的战略方案,并拜范雎为客卿,主持军事谋划和兼并事宜,“卒听范雎谋”。

瑞士军事理论家若来尼曾说过,战略之核心在于抓住全部战争的锁钥,集中兵力攻击敌人的一翼或者一点,进行中央突破。范雎远交近攻的战略方案,作为对秦国“连横”战略的具体化和系统化,正符合这一战争艺术原理。首先,它从地缘关系思考战略问题,因为列强的争夺和实力的增强,在当时无非是土地,所以地缘问题对于军事、外交意义重大。远交近攻即是对远方之国实行暂时的联合,至少争取其中立,然后腾出手来对邻近之国实施军事打击,蚕食土地,增强实力。其二,这一战略预案有其系统性,考虑到了每一战略步骤及实现之具体方法,其原则是先弱后强,由近及远,先据有中原枢纽,再向四周扩展。其三,远交近攻照应了军事与外交的综合运用,强大的军事实力是外交慑服之坚强后盾,而高明的外交又是军事行动的准备、先导以及补充,对于最大限度发挥军事力量的效果具有重大意义。

至于秦王嬴政提出的“灭诸侯,成帝业”战略预案,则是秦统一六国历史进程进入最后阶段时的收官之作,是一切就绪后为统一大业画上的一个圆满句号。公元前261年,秦军主力在白起的统率下,在长平地区(今属山西上党一带)同当时山东六国中唯一可以同秦国相抗衡的赵国军队进行战略决战,尽歼赵军主力四十五万之众,从而彻底清除了自己东进吞并六国的最后障碍。

在这样的形势下,秦王嬴政把握历史的机遇,于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8),采纳李斯、尉缭等人的建议,最终下决心“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⑨。这标志着秦国的统一战略又一次有了带根本性的转变,即放弃传统意义上的重创蚕食战略,而开始执行兼并六国的战略。在此基础上又解决了确定重点打击对象的问题,把攻打赵国作为各个击破的突破口。战争的进程表明,秦国这一战争预案是完全正确的,它使秦国避免了陷入多线作战的被动局面,得以迅速各个击破关东六国,最终顺利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宏伟事业。由此可见,秦崛起大业最后阶段的顺利推进,同样离不开正确的战略预案的指导。

就“操作性”而言,是指制定战略预案之时必须充分关注到统一战争的技术处理细节问题,不仅要有宏观的总体把握,更需要有技术层面上的驾驭控制。众所周知,战争的具体运作更多是技术层面的内容,作为实践过程,它不尚空谈,完全以利害关系为依据,强调操作的合理化、细致化,注重主观指导在驾驭战争机器时的功能与作用,注重方案的细节化、程式化,使之具有最大程度上的可操作性。

西晋灭吴统一全国的战略预案,就是建立在认真筹划、正确部署的基础之上,有相当程度上的可操作性,实用价值至为显著。它的基本内容是根据羊祜所上的《平吴疏》中的建议确定的。羊祜在其《平吴疏》中为晋军拟定了具体的作战部署,阐述了正确的用兵方略,为晋武帝发动平吴统一战争,提供了一份可供具体操作的军事进攻战略方案。在方案中,羊祜为了确保灭吴之役达到预期效果,根据晋、吴双方的战略态势,提出应多路进兵,水陆俱下。羊祜认为这个极具操作性的战略预案一定能够应对复杂的战略态势和艰巨的战略任务。因为这样一来,吴军势必首尾不能相顾,其失败的命运将不可避免:“以一隅之吴,当天下之众,势分形散,所备皆急。巴、蜀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如此,则“军不逾时,克可必矣”。很显然,《平吴疏》的确是一份高明的统一战争的战略预案,它的显著特征,是符合实用、可操作性强,充分体现了羊祜作为杰出战略家求真务实的处事原则与态度。晋武帝司马炎正是按照这份讲求实用、可供操作的军事战略预案,进行全面的军事部署,并于准备充分、条件成熟之际,分派六路大军,大举伐吴,成就了一统南北的大业。

当然,除了全面分析战略形势,高明把握战略时机,合理制定战略预案等基本要素之外,在王朝崛起战略指导的体系结构中,还包括认真构筑战略方针、确定恰当战略目标、正确选择战略方向、具体规划战略步骤、妥善运用战略手段等诸多内容。限于篇幅,本文就不一一展开阐述了。总之,秦汉时期作为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的开端,王朝崛起战争在当时社会生活当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在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崛起战争里具有典范意义。通观这一时期成功的王朝崛起之战略指导,我们可以从更高的层面概括出其普遍的共性特征。第一,“以文为种,以武为植”,强调政治、经济对军事活动的制约与指导作用;第二,强调“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注重从宏观上把握战略形势,高屋建瓴、统筹全局、争取先机,把掌握战略主动,营造有利于未来发展的战略环境作为制定与实施王朝崛起战略的出发点;第三,在王朝崛起战略实施过程中,坚持文武兼用,刚柔相济,剿抚结合,既重视政治攻心、招抚服远,又不放弃强大的武力准备,在必要的情况下,用军事手段摧毁敌人的抵抗,达到崛起的目的;第四,在战争的具体战役指挥与战术运用上,强调持久待机下的速战速决,示形动敌,出其不意,轻兵袭扰,重兵突袭,一战而胜。

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崛起战略指导是一笔极其丰富的战略文化资源,我们完全有必要加以研究和总结。实际上,古人在这方面早已有了清醒的认识。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就有总结宋代以前王朝崛起战略成败得失的强烈愿望,曾向学生们表示过,他自己“尝欲写出萧何、韩信初见高祖时一段,邓禹初见光武时一段,武侯初见先主时一段,将这数段语及王朴《平边策》编为一卷”⑩。很显然,朱熹把国家统一与王朝崛起的战略问题作为他总结历史经验的重点。今天,我们当然应该比朱熹有更高的境界从事这项工作,积极弘扬中华优秀的军事文化传统,全面总结古代王朝崛起战略指导方面的经验教训,从中汲取有益的智慧与启迪,以便为国家的统一和强盛、粉碎敌对势力的战略围堵、维护国家和民族的战略核心利益提供宝贵的借鉴。

注释

吴如嵩:《徜徉兵学长河》,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第1~2页。

《后汉书》(卷十六),《邓寇列传》。

《三国志》(卷四十八),《吴书·孙皓传》。

《晋书》(卷三十四),《羊祜传》。

《晋书》(卷三十四),《杜预传》。

《史记》(卷六十八),《商君列传》。

《史记》(卷七十九),《范雎蔡泽列传》。

《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

《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五)。

责 编/樊保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