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画之室内与户外
2013-12-29张佳玮
导语:退后几步,观看其整体印象,然后,你才能领略其光与颜色之美妙。
众所周知,“印象派”这名儿,起自莫奈1872年那幅《印象·日出》,以及他那句“风景无非就是印象,它只是转瞬即逝之物”。当年这画刚展出时,成了巴黎人的公开笑料。要等好些年,巴黎人才明白,这五彩斑斓的玩意不是涂鸦,而是分色法;这画不能鼻子贴近了看,而得退后几步,观看其整体印象,然后,你才能领略其光与颜色之美妙。
“印象”这词,以及莫奈的用色,看似粗疏,但这人骨子里特别较真。在他之前的画家,做大幅壁画就使脚手架,比如达芬奇当初画《最后的午餐》时,有目击者笔记说,他经常爬上脚手架,抱着双臂,端详自己已画完的部分,看了良久,才重新画下一笔;米开朗琪罗被教皇逼去画传奇的西斯廷天顶图时,把自己在礼拜堂关了四年,独自在脚手架上仰头,慢慢做完了天顶图这不世杰作。19世纪前半叶,法国古典画家之王安格尔,崇拜拉斐尔,所以要求画得格外精细。他老人家那幅名作《泉》,从开始有构思动笔,到最终完成,花了36年;他老人家28岁时画了第一幅裸背女,到82岁还把这裸背姑娘放进他著名的《土耳其浴室》里,算是完成篇——其精细也如此,但拖沓也够人瞧的。类似的问题,荷兰伟大的画家维美尔也有。他的画极尽工细,光线、质感都极完美,但穷了一辈子,就因为他画得太细太慢,小尺幅的作品偏又卖不出钱去:真真急杀人也。
类似于此的精雕细琢慢悠悠,莫奈及其印象派朋友是不答应的。他们总是相信,“我们得画眼前所见一切,忠实的表达我们的情感”。于是问题就来了:印象派画家们为了自己的宗旨,得被迫画得又快又好,得把自己眼睛当摄像机镜头,急速截取,急速画下。为了强调这种“在场感”,各类五花八门的招式随即出笼了。
比如说,雷诺阿当年画名作《煎饼磨坊的舞会》,为了把握“即时感”,每天跟几条大汉联手,把大画框吭哟吭哟,搬到煎饼磨坊去;他就着当日的阳光树影画,画到光线不对时,再招呼诸位,吭哟吭哟往家搬。如此体力劳动,就为了这画里的朦胧光线。卡耶博特想画赛艇劈波的画面,嫌在岸边看着不过瘾,有了:自己坐赛艇尾座,用心观察桨划水的光线变化、河旁林木上透落的阳光。至于前面划得气喘吁吁的朋友们?大家辛苦辛苦,继续努力吧!
作为印象派大宗师,莫奈画得多,土法子也多。比方说,1866-67年,他以后来成了他妻子的卡米耶为模特,来画《花园里的女人们》。模特只有一个,哪来的“女人们”呢?莫奈有办法:让卡米耶在画左一坐、画右一站,然后瞄着光线和阴影照画——于是一幅画里,等于有四个卡米耶。然后,虽说他偏执于“把握户外光线”的理念,可是这255公分长250公分宽的大画,你得找地方摆啊!莫奈土法上马,就地挖了条壕沟、嵌进画的下半部,如此这般,来完成画的上半部。为了等候阳光,他可以坐着傻等半天。当阳光来到,他就用大号笔,以迅速的笔触来完成厚涂层,靠不透明的厚颜料来表现光影。
1874年左右,他想到个新法子:当年,巴比松画派有位杜比尼先生,自己造了艘船,号为“博坦”,到处户外做画,莫奈效之仿之,造了一条大船,大到昼能画、夜能眠,全家都在船上做画室。他颇为自得,还特意画了不只一幅《工作室船》,以资纪念。有了这船,他可以浮水而行,从这个黄昏到下一个黄昏,呆呆凝望水天景象。
然后是1886年,他在诺曼底留居时,开始配跟班了。那时候,亡妻卡米耶留给他俩儿子,他自己的新女朋友又有几个孩子。把这几个孩子汇合起来,一起出门。当时,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跟他交情不错,所以有以下描述:
“我经常跟着克劳德·莫奈去寻找印象。他已不再是画家,而是猎人。他走着,身后跟着一群孩子,他们帮他提着五六幅同一题材但在不同时刻画的、因而有着不同效果的画。他随着天空的变化,轮流拿起它们。这位讨厌弄虚作假和墨守成规的画家,面对着他的画,等待着、窥伺着太阳和阴影,他几笔就把洒落的光线和飘过的云朵采集下来,快速放在画布上。”
莫奈晚年有了些钱,在吉维尼建了著名的日式庭院、日式拱桥和睡莲池,被他自称为“毕生最美丽的作品”。可是这庭院是拿来做啥的呢?答:画。这事听来很诡异:画家们大可靠画笔加工修饰,没必要引水改河、请七个园丁,花许大功夫,来造个模特出来吧?——这就像如今,你尽可以拍一张美女照片,然后PS之,而不必去跟美女说“你需要整容,然后我们再来拍”。
说到底,还是他们那个“户外做画,画眼前所见一切”的原则。
用足这么多法子,就为了捕片刻光线,速度之快,自不待提了。1871年5月,莫奈去荷兰的赞丹镇,画海港,画风车,画平原,画牛羊,画运河。五个月后,莫奈带着25幅作品回了巴黎。他画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出了这么档子事:有个荷兰警察,看莫奈日复一日在户外做画,还画得行云流水、飞速如电,细看时又觉得,这些玩意颜色斑斓,不像寻常油画,于是起了疑心。终于拦住莫奈:
“你,不是来当间谍、刺探地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