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
2013-12-25张佳玮
张佳玮
古龙写过,一个人如果走投无路,想寻短见,就放他去菜市场。那意思,一进菜市,此人定然死念全消,重新萌发对生活的热爱——这话夸张些,但意思是对的。
菜市场是个神妙绝伦的地界儿。夫集市者,市井之地也。玉皇大帝、五殿阎罗,一进集市这种只认秤码的地方,再百般神通也得认输。菜市场又是集市里最神奇的地方。买菜下厨的都是阿妈,思绪如飞、口舌如剑、双目如炬,菜市场里钩心斗角,每一单生意或宽或紧都暗藏着温暖与杀机。市井混杂,再没比菜市场更磨炼人的了。
我外婆以前说,菜市场里小贩都属鳝鱼,滑不留手,剥不下皮。但细想来,其中自有玄妙。
我爸曾被我妈派去买水果,一路溜达到杨梅摊。一篮杨梅水灵灵带叶子,望去个个紫红浑圆。我爸蹲下,带我一起试吃。两三个吃下来觉得甚好,也不还价,就提了一篮。父子俩边走边吃,未到家门口,发现不对。上层酸甜适口的杨梅吃完后,露出下层干瘪惨淡、白生生的一堆,不由得仰天长叹。后来我们二人合计,一个杨梅篮要摆得如此端庄、巧夺天工、不露痕迹,也属不易。所以先尝后买,看你吃得欢欣还笑容不改的殷勤小贩,早都预备下了陷阱。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江南菜市场,无分室内室外,布局似乎有默契。国营粮油商店在进门处,店员们一脸铁饭碗表情,闲散自在,时常串门;冷冻食品、豆制品这类带包装的,依在两旁;蔬菜水果市场交叠在入门处,殷勤叫卖;卖猪肉的分踞一案,虎背熊腰的大叔或膀阔腰圆的大婶们刀客般兀立,一派睥睨之态,俨然看不起蔬菜贩子们;卖家禽的常在角落,看摊的很淡定地坐在原地,等生意,对空气里弥漫的家禽臭味毫无所觉;卖水产的是菜市场最高贵的存在。戴手套、披围裙,手指一点,就嗖的一声从水里提起尾活鱼来。手法精准、华丽,每次都能招我喝一声彩。
然而菜市场并不只卖菜。小吃铺见缝插针,散布在菜市场里外,功能多样。老太太们都起得早,爱去早市溜达,笃信“早上的猪肉新鲜”“早市的蔬菜好吃”,边买早点,边和小吃摊的老板叨叨抱怨那只知吃不知做、千人恨万人骂、黑了心大懒虫的死老公,然后把热气腾腾的八卦、包子和油条带回家。包子和油条新鲜,八卦却经常是旧的。所以餐桌上总是被老头子厉声呵斥:“你净打听小道消息!”
午饭和晚饭前是菜市场最喧腾时节。有的左手给第一位找钱,右手给第二位拣菜,嘴里招呼第三位,粗声大气,好像吵架,一急就拍脑门:“又他妈算错钱了!”有的则潇洒得多,眼皮低垂,可是听一算二接待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持秤砣颤悠悠一瞄,嘴里已经在和熟人聊天,还不忘耍个俏皮。都说江南人小家子气,算盘打得响,至少在小贩们身上是如此。账都在老先生脑子里,一笔不乱。最多略一凝思,吐起数字来流利得大珠小珠落玉盘。
然而过了繁忙期,菜市场颇有点渔歌互答的闲雅风情。近午时分,有些大汉打着哈欠补觉去了,精神好的几位聊天、打牌、下棋,把摊子搁在原地。也有打牌打入神了的,有一位卖馓子大叔,牌瘾极大,每天手提着一副麻将牌来卖馓子。下午开桌叫牌,打得热火朝天。这时候去买他的馓子,你大声问:“馓子什么价?”他手一扬:“随便!别吵!”
入夜之后的菜市场人去摊空,就摇身一变,成了夜市小吃街。基本是豆花、馄饨这些即下即熟的汤食,加一些萝卜丝饼、油馓子之类的小食。家远的小贩经常就地解决饮食,卖馓子的和卖豆花的大叔经常能并肩一坐,你递包馓子我拿碗豆花,边吃边聊天。入夜后一切都变得温情,连卖油煎饼的大伯都会免费给你摊个鸡蛋,昏黄灯光照在油光光的皱纹上。
菜市场这地方出没久了,便知其中藏龙卧虎。我印象里最厉害的,是一位卖马蹄的老人——在我们这里,荸荠俗称马蹄,清脆而甜,胜于梨子。但荸荠的皮难对付,所以菜市场常有卖去皮荸荠的。荸荠去皮不难,只是琐碎,费时,用力大了就把荸荠削平了,自己亏本儿。我旧居的菜市场末尾有位老人家,常穿蓝布衣服,戴一顶蓝棉帽,戴副袖套,坐一张小竹凳。左手拿荸荠,右手持一柄短而薄的刀。每个荸荠,几乎只要一刀——左手和右手各转一个美妙的弧线,眼睛一眨,荸荠皮落,一个雪白的荸荠瞬间就跳脱出来。
离家上大学后,自己租房子,自己下厨,自己去菜场,才觉得两眼一抹黑。以前我妈去菜场总是胸有成竹,好像当晚的宴席已经被她配平成化学方程式,只要斟酌分量买好就是。而我初次单个进菜场,被叫卖声惹得东张西望,如进迷宫。见了菜肉贩们,也说不清自己要什么,期期艾艾,惹得对面大爷大婶们冷脸以对,就差没喝令我“脑子理理清再来”。临了,跌跌撞撞把疑似要买的买齐后,回家下厨,才发现短了这缺了那。回思爸妈和外婆当年精准犀利的食材、调料分配,顿有高山仰止之感。后来和老妈在电话谈这事,老妈问罢价,在电话那头顿足声我都听得清了:“买贵了!买贵了!”
过年前回家,陪爸去买年菜,顺便吃芝麻烧饼,喝羊肉汤。
闻到鱼腥味、菜叶味、生鲜肉味、烧饼味、萝卜丝饼味、臭豆腐味、廉价香水味,听到吆喝声、剁肉声、卖鱼的水槽哗啦声、运货小车司机大吼“让一让,让一让”声、小孩子哭闹声,望着满菜市场涌动的人流和其上所浮的白气——呼吸呵出来的,蒸包子氤出来的——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妥帖安稳的地方。好像小时候菜市场收摊后的馄饨铺,热汤和暖黄灯光散发着温暖。那时,好像人化成了泥,融进了一个庞大、杂乱但温暖的泥淖中。所谓落叶归根,其实就是告诉你:越是有泥巴的地方,越是安稳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