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殇》:牙痛意象折射下的女性众相
2013-12-12陆文清肖立青
陆文清 肖立青
《唇齿殇》:牙痛意象折射下的女性众相
陆文清 肖立青
小说《唇齿殇》在叙述一个城市以及一个家族跨两个世纪沧桑变迁的同时,也展现了一个丰富的女性情感世界。通过频繁使用的牙痛意象,透视出女性人物曲折坎坷的爱情命运和鲜明的个性形象。
《唇齿殇》 牙痛 女性
广西作家蓝海洋的长篇小说 《唇齿殇》(荣获2011年第四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 “花山奖”)以20世纪初至21世纪初中国南疆广西的社会历史变迁为背景,围绕旧南宁的民族资产家富商韦文玺家族盛衰起落的线索,讲述了涉及中、越、法、泰等国三代人错杂的爱恨交织的情感经历,让人领受到作者讲述历史和故事的高明之处——“他将祖辈三代人用一根显在的线与一根隐藏的线串联起来。显在的,即是金岩馆人物各具特点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隐藏的线,即动乱战争岁月的历史环境对人物无形的改写与捉弄。 ”[1]
民族资本家韦文玺娶了越南生意人阮德清俩孪生女儿阮氏秋与阮氏菊做姨太太,对阮氏秋进行一种绝对占有式的爱,令阮氏秋感到恐惧和悲哀,而对阮氏菊并没有爱情,并且忽视她的存在。阮氏秋在法国牙医克莱夫·贝尔找到了温情,而阮氏菊从韦文玺儿子韦诚处找到感情的寄托。在阮氏姐妹无奈背叛的孽爱之后,金岩街上还演绎了韦诚的妻子陈冰彬的婚外情、韦诚女儿玉丹与牙医的畸恋、陈冰彬私生女筱妮现代女性的爱情生活,以及当年克莱夫与阮氏秋的后代戴利安到南宁的寻根之旅等错综复杂、缠绵百转的情感历程。
作者把对中国20世纪上半叶多灾多难、战乱纷飞的国家面貌,历尽百般沧桑的民众生存,尤其是女性曲折坎坷的情感历史的回忆,均在洋洋洒洒的字里行间换化为牙病带来的隐痛。作品中大量运用 “唇齿”、“牙痛”的意象来渲染其中众女性人物的爱情命运,这是该小说的一大特色。
一、民族的伤痛和男性的牙病
韦文玺早年留学日本,立志于实业救国,在南宁开首家纺纱厂、火柴厂等,在金岩街建起一座西式骑楼酒店即金岩馆,生意做得红火、大气,曾迎宴来来往往、此起彼落的新旧各路军阀军官的庆典和会议,也在馆内发扬了地方戏曲,而阮氏秋也是金岩馆的戏班名角。
韦文玺为人豪爽,性格刚毅,具有一种坚强、实干、永不后退的精神。这也是他早年所崇尚的日本民族精神。但是,日军入侵中国后,一路劫掠,包括中国的民族产业受到日货的冲击,作为民族资本家的他,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动荡中,让他无能为力且变得乖戾狂怒。“是谁在压迫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是他一贯崇敬的日本,他们在用大和民族精神、武力和经济全面掠夺着他;他心里的疾病在日益吞噬着他,眼看着就要削弱他精神上的力量……”[2]124
小说中,心病蔓延到了牙齿。牙齿象征生命力。人类和其他动物用牙齿咀嚼和撕咬食物,可以说,有牙齿也就有了良好的生存能力。因此,牙痛在韦文玺身上意味着他心理上、精神上的溃败。他平日碰到困难都能咬紧牙关挺过去,但在面对日本人的疯狂欺侮而无法保护家人和家产时,透彻骨髓的牙痛把他折磨得要拔牙,而拔牙也就意味着无能为力了。被击垮的心灵会因消沉而扭曲,伤及身边的亲人。
二、阮氏秋:无法摆脱牙痛的伤害
(一)疼痛的根源
阮氏秋是深受韦文玺爱着的,但那是一种男权专制思想占有式的爱,也成为阮氏秋带着牙痛和心痛背叛他的根源。
韦文玺年轻时有一个相爱的泰国姑娘,但因迫于其父排外的传统思想管制,回国娶了一位贤淑的旧式女子,但是他与太太之间毫无爱情可言,却发现寄宿在他家的阮氏秋是他的爱情理想。于是便强行占有了她,之后娶了阮氏姐妹为姨太太。然而,虽然他拥有了所爱的人,但是他并不能始终珍惜爱人包括生理上和精神上的生命。当他在事业上失意时,他就在阮氏秋身上发泄郁闷。“他开始无休无止地折磨着阮氏秋,用他那带着迅速蔓延着牙病的牙齿更加凶狠地撕咬着阮氏秋的肉体,使阮氏秋几乎不能再承受。”[2]p123
(二)与克莱夫的唇齿相恋
在金岩街的另一头,法国牙科医生克莱夫·贝尔主办一家修建得像教堂的红会医院。这是一位热爱东方文明的法国人,热心地想为中国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提供一些帮助,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度治愈那些触目可及的创痛。他对人是真诚而友好的,对病痛中的人态度是耐心而温和的,而对他所爱慕的阮氏秋更是怜爱而柔情的。
阮氏秋在克莱夫那里治牙病时领受到他那痛惜和守护的爱情,享受着平等、轻松、欢笑的重生,让原本尽是抑郁和悲情的生命充满了阳光和雨露。阮氏秋不仅没有理由再担心牙痛,反而“希望她的牙病一直不好,这样就会有理由有机会经常来红会医院,她的快乐便可以持续下去”。[2]146就这样,阮氏秋与克莱夫以牙病为契机,真心相爱,发展唇齿之恋。
(三)被扼杀的异国恋情
由于男权专制思想的作祟,韦文玺把爱人不仅当做宣泄工具,而且也把她划归为自己非常重要的个人财产,这件宝物若是受损或是遗失,都是对他的致命打击。结果,阮氏秋先是被日本军官凌辱,几乎把他击垮成碎片,于是不准她再登舞台而完全进入他的生活中来。之后阮氏秋爱上温和多情的法国人克莱夫,而且还有了身孕,他怒火中烧,疯狂地扼杀这段让他尊严扫地的恋情。阮氏秋不仅被韦文玺打骂,而且还被逼着堕胎、关在仓库里,身上带着韦文玺牙齿留下的累累伤痕。她对来送饭的阮氏菊说:“他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他早已不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了……克莱夫是爱我的……”[2]161最终,这段异国恋情在一场大火中告终。深受封建男权主义思想折磨的阮氏秋放弃私奔而选择了在大火中消失,而克莱夫抱着他们的爱情结晶回了法国,从此,这对相恋的人永不能再相依了。
三、阮氏菊:隐痛的爱情寄托
(一)孤单、悲凉的人生
阮氏菊是随着阮氏秋一起嫁给韦文玺的,但是却一直受到冷落、忽视,孤苦而悲哀的她心中明白:“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我像一个摆设,年复一年地被摆在那里,上了灰尘都无人知晓。”[2]149当她得知阮氏秋怀孕时感到很失落,暗生一股担心自己无后代的孤独感,后来她与韦文玺儿子相恋相依而怀孕时被迫打胎后,那种由绝望而生的沧桑感毕生都在啃噬她的生命,疼痛得就像早在14岁时拔牙的惊悚经历,那些用冰冷沉重的牙锤和钳子去除的牙齿象征被抽空的生命,惨白而孤独,常梦绕在阮氏菊牙痛般的人生记忆中。
(二)乱伦爱情的罪恶感
阮氏菊被韦文玺撂在没有生气的金岩馆角落的日子里,与叛逆而具有进步思想的韦诚相惜相怜,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情。阮氏菊那一口参差不平的牙齿不仅得到韦诚的怜惜,而且还得到其赞赏:“你笑,你笑一笑给我看,你一笑我就觉得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我就喜欢你这口牙,笑起来特别有味道。”[2]27阮氏菊对成长于无爱家庭的韦诚给予温暖和爱怜,而她也不能抵挡住韦诚对自己带着隐痛的美丽年华那进攻式地捕捉和珍惜。阮氏秋成为温暖韦诚情感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火焰,他说:“阮氏菊,没有了你,我的身体里全是灰烬……”[2]81尽管两人的辈分不同,却有了唇齿相依的密切,但是畸形、疯狂的爱情不会在挣扎中有结果的。不论是韦文玺生前死后俩人的暗恋和结合,还是在韦诚结婚后俩人的隐情喷发时,韦老爷的威慑力和伦理世俗观始终像阴魂一样笼罩他们的生活,不管他们曾有多大的快乐,阮氏菊内心总敌不过那种乱伦罪恶感的侵袭,总觉得双重亏欠了韦诚的父亲和妻子。
而韦诚对阮氏菊的感情偏依最终导致了他与自己并不爱的妻子陈冰琳之间的共同毁灭,留下女儿玉丹和陈冰琳与谭新宁的私生女筱妮,交由阮氏菊抚养成人。阮氏菊操劳着韦家的后代,为韦家女儿们抚摩牙床,怀着隐痛的心灵,在敲打记忆的牙疼中终老一生。
四、玉丹:渴求父爱的牙病和恋情
玉丹的生命与上一辈病态、畸形的社会与情感有着绵延的关系。她的童年回忆充斥着父母亲之间的隔膜、伤害,年少时亲眼目睹父亲用斧头砍死母亲陈冰琳,然后不顾阻拦地撞摔并吊死在高大的苦楝树上。家庭的毁灭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深刻地埋下伴着牙疼的恐惧和绝望,除了阮氏菊,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多么孤独、无助。
玉丹在韦诚那里感受不到父爱,父亲从不亲近她,总是挂着一副充满冷漠、严酷、肃杀的面孔,让她惊恐得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躲在角落里默默成长。后来,在19岁高考那年,年轻而紧张的玉丹碰到牙痛来袭,受到牙医谭新宁的关注和呵护。这是玉丹生命中第一个耐心解读她忧郁的男人,他鼓励玉丹勇敢面对生活时,她“蓦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他真是一个标准的父亲的形象……”[2]31而自己的父亲早已被痛苦的回忆彻底埋葬掉了,她暗想自己要是有眼前这位父亲该多好。他了解她的症结所在,他对她说:“孩子,你需要交流,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2]31-32从此,渴望父爱、渴望摆脱孤独感的玉丹带着不可抗拒的欲望扑向中年牙医的怀里,修复备受折磨的青春年华。
谭新宁在对玉丹的怜惜和感动中,也重温了当年与自己为之舔舐累累伤痕的陈冰琳之间的爱情。但是,玉丹的这段充满父爱的初恋终因她是韦诚和陈冰琳的女儿这个事实而消逝了。谭新宁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玉丹的生活,以致失落的她直到十多年后才恢复爱的能力。同样在当年的红会医院的遗址处,在一家新建的医院里,玉丹的牙痛和心病交付给另一个年轻的牙医莫非言。但是,当玉丹告诉莫非言她怀孕时,后者对担当责任的恐惧和拒绝让她的牙疼一牵一牵地发作,感觉“房间里仿佛到处都充满了牙齿,尖厉而锐利,一点一点地撕咬玉丹的心”。[2]209她的爱情就像自己泪花中看到对方的牙齿那样变形扭曲,注定是无望的了。
五、筱妮:张扬纷乱的牙齿和青春
(一)无拘无束的生命力
筱妮年龄最小,早年的社会和家庭苦难对她影响甚微小,而且她并不是韦家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后代。虽然她的身世迷乱,就像她那一口长得杂乱的牙齿,但新的年代给予了她活力,那个有病的年代没有给她留下痛苦的回忆。因此,她的生命张扬而有力,就像她那两颗代表强大生命力的虎牙,暴露在阳光下,发出令人眩晕的光芒。按旧习观念的忌讳,本来女孩长出虎牙被认为是难看而不吉利的,但代表新女性的筱妮不同,“她可以把她的两颗虎牙翘到天上去,并得意洋洋地说:我这两颗虎牙特别性感”。[2]23
(二)纯情与杂乱的感情纠结
作者把筱妮塑造成既带有半个世纪前阮氏秋的东方女性韵味和脆弱,又具备母亲陈冰琳敢爱敢恨刚毅性格的形象,并赋予她新女性那种敢闯敢拼的勇气和精神。而以她的爱情历程为观照,筱妮的青春年华正如她的牙齿所暗示的那样,是张扬而纷乱的:
起初,筱妮认为性爱是一场神圣的祭祀。但是,她读大一时的初恋却让她从愉悦转为失落,原因是男友疯狂的咬啮破坏了她对神圣爱情的憧憬。
骨子里遗传着含蓄而纯真东方女子韵味的筱妮还是把这种憧憬延续到跟戴利安的交往中。她使这个到南宁金岩街寻根的法国青年着迷,且为自己在筱妮身上找到富有东方魅力理想化的爱情感到自豪。但是筱妮后来却被法国人的自由平等地接纳性伙伴的所谓“风度”打击了尊严,她真正爱情历程中的这第一个男人使她破灭了追求浪漫专一爱情的理想,继而开始了一系列自甘堕落、不敢付出真情、不承担爱情责任等纷乱不羁的情感生活。
(三)自身命运的主宰者与追求真情恋程上的幸运者
不过,筱妮虽然在感情生活上为了报复破坏她第一次真爱的戴利安而自暴自弃,但在人格方面她毕竟还是一位自尊自立、自强不息的新型女性。她不像小说中其他女性那样深受牙病的折磨,非得依赖牙医的拯救不可。她不间断地征见男性,但又不急于把自己嫁出去,那伴着纷杂不羁的约会脚步中其实藏着一颗追求真情和真爱的心。一个来自泰国的矫形牙医在两人见面时就努力地用自己经济上的优越条件追求筱妮,被她回绝了,当时她心里默默想念的是与真心疼惜她本人的巴颂之间可遇不可求的爱情——因为巴颂是谭新宁的儿子。
在筱妮寻求真爱的征途中,她还保持着工作与能力方面的进取心。虽然当初因为受戴利安的影响,放任自流的筱妮大学没毕业就退学了,但她没有放弃学习和努力,工作不断并得心应手。她对王金说:“怕什么都不怕失业……我干过保险销售、报社记者、外企文秘、广告公司策划、模特、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1]194在王金眼里,表面不羁的筱妮其实是个内涵丰韵的单纯女孩,他对她的爱惜是纯真而阳光的。筱妮在王金身边以及怀里时是感到安全的,并且能彼此聆听心音。谁知筱妮在发觉自己碰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爱人时,却因惧怕这场真爱会像以往那样被损毁而退缩。幸运的是,就因为是遇到了真爱,筱妮那纷乱的青春才由于王金坚持不懈的守护和追随而真正得以与爱情结缘。
六、结语
从以上透过牙痛意象对小说里几位女性人物爱情命运的分析,可以窥见在近一个世纪里国家民族历史变迁中一个以个体体验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城市历史。而不论是针对古称邕州(环水之城)的南宁这座城市,还是聚焦人物形象,小说均以“以个体生命成长的视角,呈现了自我认识的疼痛经历”。[3]往事恍如过往云烟,故事里的恩恩怨怨虽然存在于仿佛牙痛般的记忆中,但是南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以生机勃勃的姿态面向海内外,每年定期举办中国-东盟博览会,让一切与南宁相连的中外人士在新世纪里建立一种唇齿相依相恋的密切纽带联系。
[1]韦群芳.令人“牙疼”的爱与背叛——蓝海洋《唇齿殇》简评[EB/OL].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 ad.asp?BlogID=3462151&PostID=32968306.
[2]蓝海洋.唇齿殇[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
[3]田右英.身体与自我——《唇齿殇》论[J].文艺争鸣, 2012(5):131-133.
(作者单位:柳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该文为广西教育厅201106LX689号课题 《中西方文学女性形象与社会隐喻意义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