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的多重叙述策略分析
2013-12-12马雪英
马雪英
铁凝新时期以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玫瑰门》,出版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这与小说中所采取的独特的叙述策略是分不开的。《玫瑰门》通过多重叙述视角的糅合,叙述了三代女性人物的不同经历,展现了“文革”时期女性的命运。“玫瑰门”既是女性之门,同时又是女性的生命之门,通过生命的成长历程来审视历史烛照下的女性命运。
一、以儿童的叙述视角观照特定社会环境
《玫瑰门》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叙述,叙述声音在故事之外,叙述眼光聚焦于眉眉。小说以眉眉被寄放在婆婆家为缘由,叙述了发生在响勺胡同里的一系列事件,从孩童眉眉的眼光来观察“文革”对人们的迫害,并以眉眉的内心透视来审视婆婆、竹西和苏眉三代女人的生存境遇,产生了特殊的叙述效果。
儿童时期的眉眉不谙世事,叙述者通过眉眉的眼睛,将一系列事件呈献给读者:婆婆为躲避“文革”迫害主动交出财物,姑爸的被虐杀,姨婆被亲生儿子泼热油烫伤乳头,舅妈和大旗的偷情等。作者将对于儿童来说过于残忍的画面不动声色地呈现给读者,以儿童精神上遭受的震动来引发人们思考这个特殊的社会环境。
儿童的眼光即经验自我,小说采用这种叙述眼光来讲述故事,具有戏剧性的效果。如小说中司猗纹将家里的家具主动交出来放到院子里,经过一夜的雨水淋洗之后,婆婆带眉眉擦洗家具上的污泥时写道:
“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
一个“挪”字写出了在此间行走的艰难,眉眉从面前的家具山感受到自己的被疏离被遗弃,表露了对前行的路的一种迷惘心态。这里把眉眉看家具的心理形象地描绘成小动物迷失在山涧里的感觉,是基于儿童的心理所描绘的经验自我,不仅在家具山里迷失,更是对婆婆行为的不解,对于自己被寄放在婆婆家的困惑,从孩子的眼光写出了“文革”造成的人们心理压抑的现状。而在婆婆看来,这些家具是资本主义家庭的象征,无法引起更多的联想,只有丟之而后快。叙述者在此处以孩子的眼光来观看,不仅把此期孩子孤独彷徨的心理刻画出来,也从另一方面描绘出了婆婆畸形的讨好心理,引发文本之外的读者的反思。
再如眉眉亲眼目睹竹西和大旗偷情时的第一反应是“鱼在水中游”,直至她带着妹妹逃离北京,“鱼在水中游”这句话以一个短句的形式先后出现了九次。这是一个孩子对性的第一反应,新鲜而又模糊的印象第一次赤裸裸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也是导致她离家出走的一个直接原因,是她对自己内心声音的听从。“鱼在水中游”是以一个孩子的眼光来叙述性的单纯,对比了竹西对自己内心欲望主动的追寻,司猗纹残忍地拿眉眉当见证者,把竹西当做她在罗大妈面前耀武扬威做垫背的畸形的心理。司猗纹对同性的窥视和鄙视使她成了一个 “浸着毒液的美丽的罂粟花”。
二、内视点聚焦的运用与人物道德感
在全知全能叙述的小说中,叙述者往往可以根据作品需要不断转换叙述视角,由全知叙述转向人物叙述,热奈特称之为不固定的内视点聚焦。人物内视点聚焦,既为了表现人物内心服务,同时调节了叙述距离,使读者亲历人物的内心,增强对人物的同情感。对于主要人物司猗纹这一形象,叙述者通过故事距离的调节,模糊了人物道德感,使读者对她既爱又恨,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一)眉眉眼中的司猗纹
眉眉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儿童,她看司猗纹的眼光比较单纯,作者故意拉开读者与司猗纹的距离,使读者放弃对司猗纹内心的透视,站在眉眉的角度客观地看待司猗纹。当司猗纹发现眉眉珍藏着大旗每天带给她的“特大喜讯”的纸张、叶龙北看眉眉时的异样眼光及对眉眉胡言乱语时,司猗纹故意刁难眉眉要与她说个清楚。文中写道:
“眉眉低头去了厨房,又低头回到南屋。那步态、神情显然也告诉婆婆:你以为开火门有多难?火门,开了。就这么简单,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当着婆婆坐了下来。
……
眉眉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出点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的第一步。
聚焦于眉眉来观望婆婆的心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此时才明白婆婆的目的不过是要找茬儿并闹出点什么来。孩童对于男女关系的理解始于婆婆的追问和闹腾,司猗纹对于孩子的教育是威胁以及恐吓,作者此时与眉眉同步观望婆婆的无理,她的窥视癖与破坏欲望让读者不自觉地感受到一个恶妇的形象。叙述者把读者和司猗纹的距离拉远,通过这种疏远来审视司猗纹,在道德上增加了对她的憎恶。十二三岁的眉眉虽然不太明白什么,但是当婆婆为她化妆,说她像18岁时的司猗纹时,眉眉明显表露出了拒绝,对这种相像的、被迫的亲近的拒绝。她挣脱了这种相像,她每发现一个共同点就努力去克服那个共同点,但却一次次地失败着。眉眉从内心去抵制这种相像,侧面也显露了婆婆的控制癖。司猗纹对小孩子的追问又一次显露了她的恶,读者远距离地观望着婆婆的这些行为,对婆婆的心理有了更加客观化的评论,使这朵“浸着毒液的美丽的罂粟花”的形象在读者心中扎根定型。
(二)司猗纹眼中的自己
司猗纹眼中的自己是高傲美丽的,受过新式教育并知书达理的,感性的同时又强大的,故事中聚焦于司猗纹时所采用的叙述语气是冷静的自我欣赏,体现了大家族中受过教育的女子的端庄。当司猗纹白天为了讨好罗大妈而蒸了一锅窝头,夜晚却独自一人吃床头柜里的零食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时,作品中写道:
只有在孤寂的夜间,司猗纹才不可抑制地体味着一阵阵突然的空虚。她越是用床头柜里那些积蓄补充着白天她对肠胃的糊弄,那空虚的感觉就越甚。那时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阳穴的轰鸣常常使她对黑夜产生恐惧,她止住咀嚼,静静地注视着四周的黑暗,注视着对面黑暗中的那个小人。面对这个小人她会突然升起一种要叫醒她对她说点什么的念头。她想告诉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绝不是只会蒸窝头的那种被人称做家庭妇女的人物。
通过对司猗纹内心的透视,引导读者站在她的角度,探析她的内心感慨。一向拒绝做家庭妇女式的人物,为了掩饰自己逃避“文革”年代的惩罚,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显露自己的蠢笨,似乎连窝头都蒸不好,也只有在黑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反省自己的虚伪。后文中司猗纹出卖自己的妹妹、安排场景捉竹西和大旗的偷情时对司猗纹内心的透视,都使读者站在她的角度,和她一起去反思“文革”带给人们心灵上的扭曲,拉近了读者与司猗纹的距离,使这个恶妇的形象虽可憎但更多的是带着些可怜,在道德上减少了对司猗纹的批判,转而使读者去反思年代带给人们的罪恶与畸变。
三、叙述者与人物的精神对话
《玫瑰门》在叙述上最独特的一点就是在每章含有5序号的小节中安排了叙述者与人物的精神对话。“我守护你已经很久了眉眉,好像有一百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些什么,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一切或者让你把我不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你沉默着就使我永远生发着追随你的欲望,我无法说清我是否曾经追上过你”,“你就是我的深处苏眉”,“我还曾以为我的深处是你但是错了,我对你的寻找其实是对我们共同的深处的寻找”。成年的苏眉和儿时的眉眉面对面,一个人分裂为两个人,叙述者的声音表现为两个人物的精神对话,使作品呈现出复调意味,两种声音的交流反映出了眉眉作为一个在“文革”时代成长的儿童,经历了惊吓与恐惧的艰辛成长历程。成年后的苏眉知晓眉眉的一切,但却以似乎不知道全部的长者出现,甚至说“我追随着你”,小说对幼时的眉眉的心理进行了剖析,也对幼时的眉眉所经历的惊吓与恐惧的成长过程给予抚慰,两个年龄层次的思想聚焦在一起,读者此时被拒在两人之外观看两人的对话和思想的交锋,从而客观深刻地反思“文革”带给人的精神上的伤害。透过这些精神对话,我们看到一个成年女性对自己儿时心态的反思,以及对儿时自己的宽慰。本应聚集在一起的声音以对话的形式出现,既补充了全知叙述中眉眉的内心独白,同时也隐性地流露出隐含读者对于时代环境的评价。作者通过思想的交流剖析了女性成长的艰难状态,反映了女性艰辛的对抗过程,只有像苏眉一样自我觉醒、自我剖析之后才会有心灵上的自主意识,也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女性。叙述者以苏眉和眉眉的精神对话见证与剖析了三代女性的命运,从而找到了新的女性成长的出路,也为玫瑰门中的女人找到了自我解放的道路,只有自我拯救才能成长,才能找到自我。
《玫瑰门》通过多种叙述视角的糅合和精神对话的方式对三代女性的生活世界做了一个完整全面的描述,为我们呈现出了20世纪中国女性多重压迫的处境和这种处境之下女性的不同出路,在她们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女性整体的成长、女性成长所付出的痛苦的代价以及女性成长的必然。女性解放的出路必然是在女性觉醒并且具有自我意识的基础之上的,只有这样,女性才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1]铁凝.玫瑰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