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龄少女的活泼——黛玉形象补充与《红楼梦》主旨的揭示
2013-12-12胡婷
胡婷
林黛玉无疑是《红楼梦》里最美丽动人、令人怜爱的女子。多少人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歌颂她,在她的泪中洒一把泪,在她的笑中欣然一笑。黛玉之美是众美中最具灵性、最富诗意、最动人心魄的一个,难怪脂砚斋评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然而历代以来我们在分析这个人物形象时,往往注重其个性纯真、富有诗意、病态之美、悲剧之美、敢于追求爱情等方面;在现代社会,“人们叫那种身体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泪的女孩子为林黛玉”,这些认识无疑都反映着黛玉身上的某些特点已经具有“脸谱化”的特征。这对于我们全面把握人物形象,深入理解作品主旨无疑是有害的。的确,寄人篱下的林黛玉有着对环境的特别敏感,而作为诗人的细腻又使得她对自然、对人生的感悟是向内深入的,但这并不代表黛玉完全就是个“泪人儿”,是个性格愁苦、孤僻的女子。相反,在《红楼梦》中我们多处可见黛玉作为妙龄少女的那种活泼的天性,这不仅体现在她的幽默感上,也体现在她积极参与园内活动、与众姐妹嬉戏玩乐的各种细节之中。
一
表现黛玉幽默性格的文字主要集中在四十二回,黛玉戏称刘姥姥是“母蝗虫”,并要把惜春的画命名为“携蝗大嚼图”惹得众人忍俊不禁。的确,刘姥姥以其农村老妇的淳朴憨厚给大观园里的人们带来了不少欢乐,特别是她那“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的经典玩笑和鼓着腮不语的动作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母蝗虫”三字是黛玉对刘姥姥行为、形象的一种概括,一经提出,如点睛之笔,风趣精到,惹得众人忍俊不禁。幽默的背后是一种智慧,它要求使用幽默的人善于对生活场景进行细心观察和精确提炼,并且运用恰如其分的语言表达出来,从而让幽默如春雨一般延绵开来,给人们的精神、心灵上带来欢乐与愉悦。黛玉的智慧处处可见,接着她又调侃李纨:“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黛玉的伶牙俐齿立即引来李纨的反击:“你们听她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得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李纨的回击又将这一玩笑推向高潮,自然又会引来大家的笑声。幽默机灵的黛玉没想到自己也反而被取笑了,不过黛玉丝毫没有表现出小性子或者突然恼了,而是为大众提供笑点,在善意的玩笑中与大家融为一体。
此外她还打趣宝钗的画品清单是给自己添嫁妆,打趣湘云“爱哥哥”的发音等等,从这些地方,我们丝毫看不出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尖酸刻薄。其实,她的多愁善感主要源自于寄人篱下的无助感,以及深沉而无奈的爱情。作为一名妙龄少女,黛玉何尝不想简单快乐地生活,只是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现实面前,她永远无法真正快乐。
二
黛玉性格中的活泼还体现在她对大观园中各项社交活动的积极参与中。由于封建家族内部的日常生活需求,也由于贾母生性特别喜欢热闹,所以贾府里大大小小的游乐宴饮活动不断,从这些场合出席情况看,我们随时可以见到黛玉的身影,黛玉也未曾在这些地方表现出孤僻、不合群、小性的一面,反而时时谦让守礼,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她本人也能积极融入集体的氛围之中,与众人取乐。
三十九回中,刘姥姥进大观园惹得众人大笑不已,黛玉也是“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并用“母蝗虫”加以调笑,把欢乐的氛围推向高潮,俨然是调动众人情绪的中心人物。连元妃省亲的庄重场合,黛玉也有兴趣参加,并且暗暗下定决心大展才华,哪知元妃只让一匾一咏,黛玉还觉得意犹未尽、怏怏不快。与姐妹们的往来游戏之中,黛玉更是中坚人物了,往往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兴趣。三十七回中,本是探春提议成立海棠诗社,结果黛玉又是出主意起别号,又是以一首风流别致的海棠诗博得众人的喝彩。第七十回里,黛玉也是以一首《桃花行》鼓动起众人兴趣、重建起诗社,并被众人推为社主,与姐妹们大填柳絮词。不难想象,如果林黛玉只是个多愁善感、不善为人、孤僻小性的少女,是根本不可能成为同龄人往来宴游的中心人物的。作者标题“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这样隆重的一笔,更加显示了黛玉绝非自我封闭、遗世独立的怪癖之人,她性格中也有着热衷集体活动、喜欢热闹的一面。尽管她曾经显露过“喜散不喜聚”的态度,也并非因为黛玉不喜欢与众人玩乐的孤僻性子,而是源于“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的深刻的人生体悟。宝玉只看到聚时的快乐,故而期望这种快乐永远继续,而黛玉则有着一颗冷静的心,她爱这“聚”的快乐,可是更清楚“散”才是最终的结局。
三
由此可见,我们不应将黛玉形象过分诗意化、纯净化、片面化。虽然《红楼梦》第一回就以一个神话故事交代了宝黛二人的前缘,让我们知道了黛玉眼泪之多是因为绛珠仙草的“还泪”,然而从绛珠仙草——绛珠仙子——林黛玉毕竟有一个转化的过程,贾府里的林黛玉不能等同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而应该是具有现实真实感的人,是一个仍受封建礼法束缚的贵族女子,一个感受力极强的女诗人,更是一个向往幸福快乐的妙龄少女。从前面的分析来看,黛玉并不是“愁苦”、“孤僻”的化身,她也积极参加贾府各项社交活动,保持着一个贵族小姐完美的礼节规范,大多场合下她能投入其中,与众人相处融洽,有时甚至成为逗乐的中心人物,这无疑给她的形象添上了一笔活泼的色彩,让我们看到这位花季少女身上明艳的一面。这样的描述也是符合生活现实的。
笔者认为作者之所以将她活泼的一面展现出来,让我们看到这个妙龄少女也有着孩子一样玩乐的童心,也有着对快乐、热闹的追求,除了使人物更具现实感之外,对于揭示作品主旨也是别有用心的,那就是对于人性与社会的矛盾所产生的悲剧的深刻体悟。这种矛盾集中以爱情的方式表现出来,更增加了人物的悲剧色彩,增加了作品动人心弦的力量。我们不难发现,宝玉对于“情为何物”的探索进程直接决定了宝黛二人的关系,而这对于黛玉性格、形象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在宝黛恋情的萌发与试探期,黛玉对于任何潜在的“情敌”都心怀防备,而此时的宝玉也没有真正明白爱情的本质为何,他的心一如孩童般纯真,具有一种“博爱”的特征,这便造成了宝黛二人的矛盾,一步步试探、吃醋、使性,一步步和好、理解、包容,在这其中黛玉展现恋爱女子的小性子、猜忌、多愁善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寄人篱下的背景、天生细腻的感受力等更加剧了这种痛苦的程度,所以时时“以泪洗面”、“泪光点点”。直到三十二回宝黛二人“诉肺腑”,黛玉明白了宝玉心中只有她一人的时候,黛玉在“试探期”呈现出来的种种为人诟病的性格表现,如爱恼人、尖酸、情绪变化多端等统统都收起来了,甚至后来出现了与宝钗“和好”的情景。然而在确定了宝玉的心之后,黛玉也仍然伤感、难过,这正是因为作为贵族女子的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在那样的社会与家族里,爱情永远不会是婚姻的第一选择。宝玉在体悟爱情的真谛时,同样具有美貌、贤淑,甚至在性格、才德、家世方面更胜一筹的宝姐姐却并没有成为他最终的选择,是因为他终于渐渐明白林黛玉与其他任何女子的不同,那就是对人性中最本真、纯洁的东西的持守,对于仕途、社会、人生的看法上,黛玉才是他唯一之知己。这是人性做出的最本能的选择。然而,封建社会的等级、门第,家族的兴衰成败等“社会责任”又使得在客观上宝钗才是最佳婚姻配偶的选择,这二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随着贾府的失势、贾母的去世逐渐显露出来。黛玉作为一个聪慧的女子,初进贾府时步步小心,在对人情世故上的种种也有透彻的观察,对于爱情与家族利益、人性与社会责任这一对矛盾不可能没有清醒的认识。正是这种无奈的压迫与绝望一点一点掩埋了她作为妙龄少女应有的活泼与可爱,一点一点侵害了她本已瘦弱不堪的身躯,最终“泪尽而逝”,难怪作者又说“莫怨东风当自嗟”。
综上所述,黛玉的幽默开朗与积极参加集体活动,都体现出这个年龄的少女身上活泼与向往快乐的纯真天性。然而生存环境的压迫,人生聚散的无依,爱情悲剧的无奈,都冲击着她敏感的心灵,体现在她的行为、性格中,就呈现出多愁善感的色调。愁苦冲刷了明丽,正体现出那个时代家族利益、社会标准对于爱情的无情扼杀,体现出人性与社会矛盾的一面,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生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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