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与伪叙述（组诗）

胡弦

秋风

风掠过树林，

中学校的旗子噼啪作响。

听说有座小寺，

已走失在昨夜的山中。

爬山虎停下了脚步，

我想起一生不愿返乡的人，

想起那座小寺围墙外面，

半埋在土里的石头。

不管风有多大，

都不可能带来另外的消息。

风掠过村镇，

积雨云在安徽深处漫游，

它们的影子低低地

在地面上无声跟随。

搬迁

——接近尾声。椅背上的线条

滑向另外的空间。

我坐下来，望着桌子上的光，那

是

长久抚摸产生的意义。

书在纸箱里，字在黑暗里。

氧气有限，曾被反复谈到的启示

仍无法摆脱窗帘和胶带的牵制。

挂钟用嘀和嗒

区分着时间的原声与回声。

“哪一声更重要？或者

是机械的区分带来了两种重叠的意义？”

换气扇嗡嗡响，把室内的寂静

抽往外面的空气中。

搬运工还没到，

楼梯无声地向下旋转。我知道，

过不了多久，脚步声就会从那里出现。

——脚步声总是从那里出现，从

永远消逝的人，和等候者之间。

伪叙述

Ⅰ

集体的黑夜，个人的梦。

赌博，是一群人

围着一只色子，争夺从滚动中掉下的光。所

以

便溺者、吸毒者、伴当、皮条客……

彻夜都在买进。卖掉的

是钟表的节奏。

“只要有人醒着，那些夜晚就是

危险的夜晚。”

下半夜稍微静了些，于是

传来了一个人的跑步声。

关于他，有人说是先知转世，因为

大树一直在晃个不停；

也有人说，他不是到来，而是

离去：在郊外，他曾停下来饮水，饮下

在水中睡眠的星系，然后

他追随那星系，跑向宇宙深处……

Ⅱ

钟敲六下，老虎起床，占

假山为王。而在

溪谷深处，蜂巢像个幼儿园，装着

斑斓的虎纹、欢乐，和嗡嗡声。

“我们该去哪里？”七点钟发问的人

转眼变成了鸡蛋上的裂痕。

的确，八点是半生不熟的，九点

是现在的，一大群孩子

尚被夹在恍惚的比喻中。

到了十点他们就老了。梅树开花，正是

某人可以去死的时辰；

雕塑完成，正是可以下雨的时辰。

一枚袖标，一只鸟，

构成下雨和不下雨的总和。

十一点，有人在往事中斜吊着身子，

那里，像一口深井，已非

记忆所能及。

Ⅲ

十二点我们看新闻，

冰岛沉默，火山喷发，

巧舌如簧的演讲家滞留在机场。

午饭后我们谈论股市、自我的

解体，以及

经济学里的某个公式，正给

癌细胞派送的完美讲义。

下午两点的产房内，雪白如天堂，

除了婴儿在哭，其他人都在笑，

一片幼小的肺，开始承受磁盘、铁器、消毒

剂，

和身着丧服的苍蝇。所以，

生不是开始，死，也非结局；所以，

丢弃多年的旧衣服，

仍在到处寻找逝去的人。

三点，总统约会，乘坐着名叫国家的大床。

四点，考古学家离异，

他爱上了二千年前的美女。

六点钟火车到站，人群散去，

报纸里的人寻找新的座位。

七点钟，小偷也累了，偷来的东西

又被黑暗夺去，唯有一帖疼痛还在手上，还

来得及

安装到自己的膝盖里。

Ⅳ

到了晚上八点，雾

是无效的，长着一张吓人的脸的人

是无效的。

九点，讲故事的人不再依赖语言，而是

依赖嗅觉，和摸索。摸到的某个人

是扁的，像书签一样插在纸里。

十点，失眠的啄木鸟在房间里飞。

当它飞去，剩下的人

都松了口气，把自己当成了幸存者。

而真正的幸存者像黑暗中的楼梯，潜伏于

某座楼房内部的转折处。

十一点，灯火如血栓。

十二点，皮肤像变坏的天气。连接

明天的路，拐向通往昨日的门。

——又是这样空荡荡的时刻，镜子里

所有的光线都已被拿走，谁这时

一脚踏空，就会掉进去，

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