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
2013-12-09冰心鲍亚民
冰心 鲍亚民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地挑开了一本新寄来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徐徐动摇。窗外不时的有好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地觉得空灵神秘。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地,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由悠扬而婉转,由高亢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放在床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澈地映在窗帘上,又急速地隐抹了去。而余影极分明地,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地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凝注之顷,不时地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东坡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工夫,大学问……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扰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赏析:
别样的人生态度
《闲情》写的是因病得闲的一段心情,其背后是作者对人生的一种态度,而这人生态度又和她的人格与艺术修养息息相关。细细品读不难辨认出冰心创作关于“大自然·童真·母爱”三大主题的痕迹。
散文开篇便把我们带到一种温馨的氛围中,手足间的亲情跃然纸上。《闲情》所叙,全是由病而得的“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中的事情与感受。和冰心早期的其他作品一样,《闲情》也充满着对童心,对大自然的讴歌。“弟弟归来,音乐声起……”“小孩们天真可爱……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随着她娓娓动听的叙述,几个充满诗意的画面接连展现在我们面前。歌颂童心,是冰心著名的“爱的哲学”的一部分。她的心向往着天真烂漫的童年,因为在她看来童年是人痛苦的一生中的黄金时代。然而,对于她来说,这一时代已不可复得了,她便只有去追慕一切的孩子,回忆自己的童年。文中对于“小时在海舟上”跌倒嬉笑的回忆,正表现了这种纯真的稚气。
冰心作品中表现出的淡淡的哀伤,也是与她的审美趣味密切相关的。比较起来,她更偏爱感伤、忧郁的情调,因此,她并没打算去克服内心深处涌现出来的忧伤情绪,而是欣赏、玩味、渲染它,把它加以诗化,使其弥漫于作品中,造成了一种特有的艺术气氛。
冰心作品的语言也有特色,像文中的“黄昏时,弟弟归来……静境便砉然破了”“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等等,以白话为主,同时合理地吸取、融化了某些文言词汇和句式,可见作者古典文学的修养。语言上的特点,加之舒缓的叙述节奏、软软如春风的温柔的语调,使她的散文独具艺术特色,时人称之为“冰心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