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咒
——雷平阳诗歌解读
2013-11-23张佳惠
张佳惠
自从海德格尔遭遇了荷尔德林的诗歌并由衷地发出一句先知一样的感慨——“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后,自以为有点儿学问的半文盲以上的人们就像嗜睡者被突然注射了一针鸡血一样将这句话奉为人生信条并四处兜售直到它变得无比恶俗。可到头来,“诗意”却越来越远。许多时候我们发现,许多“诗意”的事情就是这样被我们糟蹋的。这,几乎是中国的铁律,我们称之为“国情”。
诗人,天生是对“诗意”极其敏感的动物,他们终其一生也无非是尽力挽救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多却仍被无数人践踏的残存的“诗意”,这将耗尽他们一生的心血,而结果也许是与“诗意”一同死去。(哦,这是一个多么必要却又绝望的勾当!)雷平阳对此一定有过深刻的体悟,然后才有了这些硌得人心生疼的文字。这里的“诗意”断然不是风花雪月(尽管他常年栖居于“风花雪月”之地),甚至不是夜莺歌唱或杜鹃啼血,它就是人间的大悲咒。他让我想起一个特立独行的音乐人,左小祖咒,他只为这个时代唱丧歌。
在雷平阳的诗里,他显然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灵魂的私家侦探,他听命于上帝,抑或佛祖,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带刀侍卫,冷面杀手,资深间谍,隐没于寺庙、荒野或人群,用猎犬一样的嗅觉和一双鹰眼密切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对人们的原罪怀着锱铢必较的敏感。
他看到“一双满是血腥的手/却怎么也带不到梦里去”(《睡前诗》);他看到“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白白的在心里藏着一堆刀斧”(《脸谱》);他看到“城市像个作案现场/你,我,他……都是生活的刽子手”(《妄想症》);他看到“灶上的铁锅和铁勺/腿残者骨内的钢针、牛马蹄上的铁掌/输电线路上的铜线、耕田的铧齿/打造棺木所用的锯片和凿子/竖牌所用的錾子和铁锤……也暗藏着刀锋……就连河床上滚圆的鹅卵石/内心也装着一把最古老的斧头……最小的水滴里也有子弹”;他看到即使“书生……住在地窖里/也会怀抱地球仪,不停地写作枪杆诗”(《忧患诗》);他看到“用眼珠泡酒,用人血养韭菜”,他看到“流水里也有刀剑,自己的柔肠也有可能/主动变成绳索,将你吊死在/书房或野外”(《浮土》)……
就这样,他满怀忧惧地行走在这凶险、肮脏、丑陋、惨烈的人间,且行且歌。一个嗜好灵魂侦探的诗人,除了冷静地剖析人心的阴毒,让案发现场毫发毕现,别无他物与这个世界抗衡。诗歌,是他的诉状,也是他的利器;是他的福祉,也是他的罪孽。许多时候,我们在他的诗歌里发现了作为警察(属灵的,或诗人,上帝的仆人,神的代言人)和作为案犯(属肉的,或俗人,被生活绑架的囚徒,无意识地参与“公共之恶”的民众)的双重身份,这种身份是十分耐人寻味的。它再次说明原罪的普适性和神性的不可企及。再加上许多属肉者的有意背离,可想而知由此带来的绝望是多么深重而不可逆!而这所有的不可逆却正是在逆天!
《相逢》一诗很容易让人想到先锋派作家余华那个名为《古典爱情》的短篇小说,赤裸裸地将书生赶考偶遇小姐的“才子佳人”模式解构为“人吃人”,自然是对古典爱情的极大反讽。在这首诗中,我们再次看到在一个没有爱情的时代,即使穷途末路的才子偶遇洁身自好的佳人,也只能将一出“英雄救美”的正剧演变为“在水面上声嘶力竭地呼救”的闹剧。这是对爱情、贞操与坚守的又一次解构。
《往事》更像一部血淋淋的荒诞小说,它让我们想到另一个先锋作家莫言的《蛙》,它用大量的叙述讲了一个被残酷的计划生育制度和暴力结扎逼得走投无路的女人最终选择了投江,却又阴差阳错地活转过来,她的“背影很冷,很灰,很空洞/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见到她来上访,不知道这叫不叫心死”。这是对良知、正义和基本生存权的解构。
而《孤儿》则是每一个尚未完全麻木却每天“被生活”的个体的自白书,孤独、微弱、无奈、窒息,苟延残喘的现实和怵目惊心的人间让我们只能自甘为囚,到最后我们竟然悲哀地发现,连对自由的向往都是多余的。因为“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可能/把寺庙改做铸剑铺”,“一个孤儿”只能“在炼丹炉里/硬生生地活着”。这是一个孤儿的自白,也是每一个被压榨被剥夺的个体生命的自白。更是对自由和梦想的彻底解构。
《妄想症》揭示了在一个机械麻木的世界建立信仰的徒劳;《忧患诗》像一个冰冷的毒咒在质问着人们:如果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防民之手足又如何?《场景》告诉人们,真正的诗歌从来都与人类的苦难血脉相连且有着锥心之痛;《暮秋》想要说明的是,在一个道德底线彻底坍塌,信仰忽缺的社会,每一个阶层都必将生活在相互嘶咬,人人自危的残酷与荒诞之中,无一可以幸免;如果说在《红楼梦》中,只有大观园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那么,在《过无量山》中,则唯有“虫羽的啼鸣,还没有掺杂进/人的癫狂和痛哭”;《白袍后面的袈裟》、《浮土》写人被神性拒绝;《幸福》写幸福的遥不可及。
我们是一群被困的囚徒,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究竟该怎么办?多数人选择了蝼蚁一样麻木地等死,可是这个患有精神洁癖的灵魂侦探却心有不甘,“大脑里的警察,天天值班/他也想帮我追查窃取信仰的贼”(《深蓝》),他就这样混迹于各种灵魂的凶杀案中,被人心的贪婪丑陋折磨得形容憔悴,彻夜难安,眼睁睁地看着所谓的知识、学问沦为门面、装点,甚至手段。他也想“避乱于无量山,削发为僧/再也不担当人间天上的诛心之累”,但是,可能吗?上帝选定了他,天命不可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如果这人间,连大悲咒都没有了,众生何以为渡?
诗歌的“零度写作”,同样是超越皮肤和血肉的,深入骨髓之痛。也许唯有这痛,能警醒少数属灵的人而不至于万劫不复?也许什么也警醒不了,只是一种宿命或内心的习惯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