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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的四种讲法——王朔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电影改编

2013-11-23○胡

文艺论坛 2013年6期
关键词:王朔原著火焰

○胡 斌

提起新时期以来作家的“触电”现象,王朔是个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话题。在1988年,他的《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浮出水面》和《大喘气》四部小说先后被拍成电影,因此该年被称为“王朔电影年”。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更是前后四次被翻拍成电影,创造了新时期以来电影改编中的一个神话。

小说发表后的第二年即被凌奇伟导演改编成电影《天使与魔鬼》,随后便是1988年夏钢导演改编的电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进入新世纪以后,电影人仍未忘记这部作品,2001年被德国导演彼得·泽尔改编为电影《爱得太辛苦》,而其最近一次的改编,则是2008年刘奋斗导演改编的电影《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一、《天使与魔鬼》:“戏中戏”与复调叙述

正如影片在末尾所指出的,《天使与魔鬼》“取材于”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正因为是一种“取材式”的改编,导演便有了尽量摆脱原著故事的影响而获得更多自由表现的空间。电影仅保留了原著中大致的情节,改编的幅度较大。

该片最大的特色便在于采用了“戏中戏”的形式,由此形成了一种套层结构。导演凌奇伟在影片中设置了一个“导演”的角色,他要筹拍一部由劳改犯郑天在狱中根据自己经历写成的剧本,并邀请刑满释放后的郑天来饰演男主角。于是乎影片便有了双层线索:一层是过去时的郑天与白云的故事,这条线索主要用两种方式复现,其一是拍电影,其二是由郑天本人讲述;另一层则是现在时的郑天与女主角的真实故事。第一层线索对应的是原著上篇中张明与吴迪的故事,第二层线索则影射下篇中张明与胡亦的故事。这种双线并置、交替行进的叙述形态给影片增添了无限的复调意味。

影片中的复调景观还来自于导演其它方面的努力。首先,片中增加了一个原著中没有的人物——郑天的小学同学大头。大头毁了个女孩,被判重刑,出狱后十分颓唐,一次喝醉酒被车撞死。正如大头所说的“人生就是一次意外和无法补偿的后悔”,大头成了郑天的前车之鉴,是存在于郑天与白云之间惘惘的威胁。显然,大头是郑天的一个参照系,也可以说就是另一个郑天。后来郑天来到“南海佛岛”(源自原著下篇张明与胡亦的故事),还为大头的亡灵超度,因为从他身上郑天看到了自己。其次,这种复调景观还来自于演员与人物重合时产生的那种剧烈的心灵震颤。“导演”让郑天主演自己的过去,让一个悔过自新的人重新回到犯罪现场,来再次正面自己的内心,体味灵魂深处的挣扎。在拍片现场,男主角多次失态,他完全是在痛苦和煎熬中完成了影片的拍摄。显然,虽没有取材原著的下篇,从情节上看也与原著相去甚远,但影片却很能准确地抓住原著救赎的主题,并且将这一主题放大了。

《天使与魔鬼》在情节上改编很多,比较大的改动有:一是男主角的犯罪勾当由性敲诈变成了抢劫,女主角没有参与犯罪,更没有堕落成妓女来报复男主角,这是四部电影里唯一没有按原著进行的。二是结局变了,女主角并没有死,她回到了故乡“南海佛岛”过着平静和谐的生活。这些改动使得原著中的激烈而紧张的矛盾关系得到些许缓和。影片较少直接表现作案场景,而用更多的镜头来表现男女主人公的情感交流。结尾处还安排了他们的再次会面,给了郑天当面向白云忏悔的机会。影片极力表现男主角的忏悔和赎罪意识,给人以一种惩恶扬善的教育意味。男主角文艺味有余,而流氓气不足。总之,影片拍得比较谨慎和温和,这样更符合当时的社会现实,更易于让观众接受。

原著中的“火焰”与“海水”在这部电影中被阐释为“魔鬼”与“天使”。正如男主人公所说“人的天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男主人公描述自己的自画像也说“一张扭曲的脸,一半像人,一半像鬼。”影片最后的梦境点出了片名的寓意:郑天像一个魔鬼,而白云是一个天使,魔鬼在天使的感化下终于实现了灵魂的救赎。

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移植式”与忠于原著

电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由王朔和叶大鹰合作编剧。原著作者参与了电影的编剧,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影片对原著的忠实度。影片采取“移植式”改编法,尽可能地忠实于原著,可以说大体是小说立体化的视听呈现。

所谓“移植式”,“即直接在银幕上再现一部小说,其中极少明显的改动”①。影片虽未逐字逐句地重复原著,但十分准确而完整地再现原作的主题、情节、人物,以及风格、情调等。影片袭用小说名,人物也大体用原名(仅将下篇中胡亦的“亦”改成了同音字“昳”),人物对话也基本照搬原文,为了保留原著中的语言精华,甚至把大段文字搬进了画外音。

与原著一样,影片的叙事结构也采用了常规的“因果线性结构”,即“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结构,它以时间线索上的顺序发展为主导,以事件的因果关系为叙述动力,追求情节结构上的环环相扣和完整圆满的故事情节。影片虽然主要讲述上篇内容,但亦把下篇内容揽括其中,尽量地保持了原著的完整性,这是其它三部影片所未能做到的。

小说的上、下篇分别讲述张明与吴迪、张明与吴亦的故事,但男女角色发生了明显地“换位”。上下篇篇幅大致相当,很多文字与对话重合,形成了一种复沓的艺术风格。影片改编自原著下篇的内容虽仅占整部影片时间的三分之一不足,但仍能把这种“换位”和复沓的效果很好地表现出来。例如复沓,影片中设置了不下4次,分别置于张明与胡昳认识、交往及分别的整个过程中。男主角与胡昳相遇时胡昳也在看书,也说“看不懂就看得快呗”,和上篇中与吴迪的相识场景如出一折。胡昳被两个流氓糟蹋后,张明安慰她“你还年轻,依然漂亮”,这让我们想起他曾对吴迪说过同样的话。另外影片还创造性地将原著中胡亦的“亦”改成为“昳”,以与吴迪的“迪”相契近,都是“美好的意思”。女孩还是那个美好的女孩,但男主角性格已发生了转变,已由一个作恶者变成了一个拯救者。

当然影片也并非一味地服从于原著,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被略去了,如原著的结尾,送走胡昳后张明便去找那两个骗子算账,最后他们统统被带到了派出所,警方查出那两个是通缉犯,遂将他们逮捕。而在影片中,我们只看到张明将他们的桌子一掀,后面扭打等场景都省略了。有时为了处理的方便也改动了一些小细节,如原著中提及吴迪自杀的事是卫宁告知他的,而在影片则是那个小区的片警。

影片继承了原著温情的神韵,风格清丽洒脱,演员都一脸纯真,比较情真意切。影片1980年代的味儿十足,尤其是将儿歌《请朋友》和齐秦的《北方的狼》等歌曲的融入,使影片的时代感更强了。

三、《爱得太辛苦》:跨文化改编与欧美情调

新时期小说被改编成外国电影十分罕见,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便有了这份荣幸。1999年,德国导演彼得·泽尔在巴黎无意中读到法文盗版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他十分震惊,于是决定改编成电影。剧本改编得很辛苦,前后修改了14回。影片最后定名为Love the HardWay,中文一般译作“爱得太辛苦”。

影片创作团队非常国际化,跨越亚、欧、美三大洲,原著作者是中国人,导演彼得·泽尔是德国人,男女主角分别由美国好莱坞演员阿德里安·布劳迪和夏洛特·阿雅娜出演。将一个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北京的故事搬到21世纪初的美国纽约,本身便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影片确实这样做了。可能正如导演彼得·泽尔所认为的,原著“主要表现当代人的精神沉沦”,“这种题材是跨区域和种族的”②。

为了让角色更加集中,影片只取了小说的上篇,但原著下篇中男主角的忏悔情感在影片中得到同样的传达。为此,影片增加了许多镜头来表现男主角杰克在女主角克莱尔堕落后的心理,他经常尾随克莱尔,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嫖客带走,他痛苦得难以忍受,他抽泣、捶门,精神委靡以至无法开车。杰克后来发现,除了克莱尔,任何女人都无法使他发生兴趣,他完全被克莱尔的“报复”击跨了。这与原著中张明所说的“用这个报复我,只能毁了你自己,我根本不在乎”截然相反。为了使杰克的性格保持一贯性,导演在影片的开头便作了很好的铺垫:一开场杰克不是去宾馆敲诈,而是去小屋写作,他为查理倒好咖啡,和邻居街坊友好问候,路过街边还抚摸了一只小猫。他的身上明显具有双重性格,一面是无恶不作的罪犯,一面是有人情味的文艺青年。男主角的性格在影片中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这是影片改编得最为精彩的地方。

影片中还有一处最大的改动便是将原著中的悲情结局改为了大团圆收场。克莱尔自杀但被救起,恢复了正常女孩平静的生活,两年后杰克出狱,他给克莱尔看了他写的日记和书,二人重新携起了手。温情的结尾虽然燃起了人们对生活的希望之火,但给原著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损伤。从片名Love The HardWay中我们就能看出,影片的重心已由原著中“灵魂的蜕变”转移到了“爱的艰难”,表现了青年男女为了寻求真爱,经过了一个痛苦的炼狱式的历程。

影片的开头是杰克到小屋去写作,结尾是他出狱后约克莱尔到小屋去看他的日记,开头与结尾相互照应,形成了一个完满的结构。整部影片与夏钢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样,也采用了比较传统的顺序的叙述结构,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依次展开。

该影片是典型的跨文化改编,把中国故事移植到了纽约,增加了一些异域的元素,更符合西方的现实。影片的风格由京味儿变成了时尚的欧美情调,但是却没有低俗的煽情,镜头一直保持着人物的朴素和真实。影片中hiphop味的插曲和配乐使得整个音乐风格变得动感十足,契合纽约时尚之都的特点。

四、《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唯美主义与暴力叙事

在叙事结构上,刘奋斗导演的《一半海水,一半火焰》采取了倒叙的手法,影片的开头是王耀出狱后去找丽川的家人,结尾是王耀拿着丽川的骨灰来到海滩自杀,开场和结尾遥相呼应。故事也只取自原著中的上篇,但影片中多次出现的埋沙场景显然从原著下篇中的类似叙述里获得了灵感。

刘奋斗将故事的发生地从北京转移到了香港,男主角也从街边的小混混而一跃成为了黑帮老大。香港社会黑帮文化的融入,使电影充斥着暴力和血腥色彩,帮派之争、男女主角间的殴打与自虐、男主角与男配角间的互殴、电影院里的恐怖谋杀等等,男主角脸上似乎一直未干的血、女主角流产后走下病榻的一路飙血以及她静静地躺在浴缸中看着渐渐泛开的血等等,导演似乎有意要挑战观众心理的承受能力。影片中的王耀已经完全褪尽了文艺味儿,俨然成了一个冷酷狠硬的老大,他那冰冷严肃的表情、冷酷阴鸷的眼神,一直贯穿了影片的始末。因吕岩她们被抓,没有备用的姑娘时,他以分手为威胁要丽川加入,不惜将丽川往火坑中推;当丽川知道他故意晚点进去十分生气时,他冷酷地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受不了,你就躺在这儿,把热水打开,用刀片一划,安安静静地去死”;当丽川嫁给郑重时,他又冷酷地说“你不就是想知道我爱不爱你吗?等你先去死,我就告诉你我爱不爱你”。当晚,丽川果真照着王耀的话做了,躺在浴缸里割腕自杀。8年的狱中生涯并没有改变王耀多少,他依旧冷酷到底,抱着丽川的骨灰,用死来告诉她他很爱她。与《爱得太辛苦》正好相反,影片有意识地把男主角改编得坏到透顶,将其身上的忏悔与救赎意识剔除得一干二净。

在整体风格上,影片拍得很唯美。这主要表现在:首先,在场面的设计上,故事的很多重要情节都发生在海边,海天相连,蔚为壮观。其次,在色彩的运用上,影片善于选择鲜红和纯白,以鲜红来表现暴力和血腥,来表现爱的浓烈和恣意,以白衣飘飘来隐喻女主角爱得单纯而洁净。

导演善于“造境”,故事的高潮时,影片中有一个场景,六个主要人物相互依偎着站在海水中,凝视着熊熊燃烧着的旧船,将“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在这部影片里“海水”对应着王耀,他冰冷无情,一次次地浇灭来自丽川的热情的火焰,并将其卷入深渊;“火焰”对应着丽川,她的爱情之火被王耀引燃,她奉献出了她的全部,最后绝望地被燃烧殆尽。影片改名为《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可能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为了与夏钢改编的电影形成区别,二是为了强调“海水”,凸现男主角的冷酷性格。

经过不同电影人的讲述,王朔原来的故事在四部影片中呈现出迥异的风貌。夏钢的改编追求与原著合一,尽量地再现原著。凌奇伟的改编虽在情节上与原著相去甚远,但抓住了原著的主旨——一个流氓犯心理蜕变的历程。彼得·泽尔与刘奋斗的改编虽在主体情节上近似原著(上篇),但二人并不以把握原著意蕴为目的,乐于加入自己的阐释,已经冲出了王朔原来“这个”故事的轨道,形成了“另一个”故事。彼得·泽尔过分强调爱的过程之艰难,刘奋斗则讲述了一个黑帮老大的灰色恋爱,彼得·泽尔将结局处理得过于理想,而刘奋斗则处理得过于阴暗。在性爱处理方面,四部影片亦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原著中较少出现性爱场景描写。王朔曾说过:“我不同意夸大性作用的理论,那种现场感特强,扭曲的描写,都过分夸大了这事。”③王朔作品经常被人谓为“痞子”文学,但其“痞”主要来自玩世不恭的人生态度和调侃打诨的语言风格,绝不是“下半身”的“痞”。导演凌奇伟和夏钢均非常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与原著作风相近;而彼得·泽尔和刘奋斗则不约而同地放大了“性爱”元素,激情戏份多而暴露。在人物对白上,原著中的男主角属于“文明流氓”,骂人也少带脏字,凌奇伟和夏钢的改编中规中距,而彼得·泽尔与刘奋斗的改编则十分粗鄙,有些话语近乎不堪入耳,这又与王朔的原著偏离了。

在上述比较中,这四部改编影片似乎已经形成了两个阵营:拍摄于与原著基本同时代的凌奇伟的《天使与魔鬼》与夏钢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属于一个较为忠实于原著的阵营,而拍摄于原著出版十多年后的新世纪的彼得·泽尔的《爱得太辛苦》与刘奋斗的《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则属于另一个即有意偏离原著的阵营。《爱得太辛苦》属于比较典型的欧美自由化的商业改编,而纵观原著问世次年即1987年一直到2008年中国本土的三次改编,毫无疑问,《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是电影改编现象中的一个富有意味的个案,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电影改编从忠实于原著逐渐向欧美商业化的自由改编转变。这一转变显然是中国社会向市场转型的必然结果,正如某些学者指出的“这种改编思路的动机,与其说源自导演艺术再创造的冲动,不如说更多地源自电影商业运作机制和类型片模式的制约”④。

注释:

①[美]杰·瓦格纳著,陈犀禾选编:《改编的三种方式》,《电影改编理论问题》,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年版,第218页。

②萧扬:《王朔名著银幕上演纽约版》,《北京青年报》2003年7月28日。

③王朔著,葛红兵、朱立冬编:《创作谈(王朔答问)》,《王朔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页。

④高字民:《论当前从小说到电影改编的一种新趋向》,《小说评论》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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