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 剑—一个老知青对岁月的剖析(七章)
2013-11-23桂兴华
桂兴华
天渐渐黑了,我和你勘探那口不敢出井的矿
好久,好久,挖了墙洞的小茅屋里只剩下一种企盼。
隔山隔水,没有第二颗心能够对望。
山野太单调了。一直起不出标题。
这时候:天渐渐黑了。
你的脚步声在墙洞外响起,我的心怎能不一提再提?
跳到喉咙口,又不知从何讲起。
眼波,早已悄悄离开手中并非《香飘四季》的内容……
几回回拖着疲乏的身子去淘米,踩着拔不出鞋的雨路去挑水。
没菜了,端着碗串门。没油了,请打开盐瓶。
缺油的煤油灯常问我:为何有写不尽的苦思?
常空的墨水瓶常笑我:为何把筷子伸到里面?
让我,陪你回去吧。
你孤零零的生产队,很近,又不近。
单一的星火,闪在远处。
旷野上没有月光,没有人影,也没有灯烛。
我和你都不讲话。
少年时代上下挨着的那条老城厢小街,紧紧抿在我们的唇间。
只有鞋,在跟起伏的山路磨擦。
我故意缓下来的球鞋,向你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面靠拢。
你紧张地扣紧了第二颗纽扣。
那是件长袖白衬衫。
你的胸脯更加醒目地在我眼前晃动。
彼此的呼吸声,更加清楚。
但我俩没有停下来。不敢停下来。
想碰你,碰你的短发,碰你的衣角,碰你的羞怯,碰你的丰满。
但碰出的,却是期待以后再碰的畏畏缩缩。
我的手电筒头很弱。
凝聚着你温柔的光柱,我还是在带路。
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中带路。
路,并不属于自己。
异乡人的前途,比夜色更黑。
即使没有第三双眼睛在窥视,你和我都已习惯了在老乡面前伪装。
从公社回来的这一晚,又只能暗暗地勘探那口不敢出井的矿。
为了一张留有皱纹的准考证
河湾的后面,怎么还是河湾?
我在小村里,拨开所有的草垛:
才探知县城老教师的家里,还有几叠仅剩的旧课本。
心,不能再被埋在深深的荒野了。
呼呼的暴风雪中,我在死死地寻找出路!差一点窒息。
尽管风又冷又硬,我重新背上了草色的书包。
像一只复活的鸟,飞向沾满灰尘的教科书和白发苍苍的教诲!
即使在雨夜,用鸡蛋换来的煤油也摇曳着一线微光。
我的鼻尖被熏黑了。发黄的《社会发展史》。卷角的《新华字典》。生产队仓库里的小黑板。
谁用低低的口琴声,颤抖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沉淀着我那只生锈的茶缸里一层层黄泥……
我误点的年龄,终于赶上了久违的时刻表。
不是我一双腿,而是千万双腿,在一起拼命地赶!
那几天,总觉得田埂的那头不再是望不到边的荒草。
不能再被一季季烫得快要冒烟的炎夏耽误了。
准考证上的额头,已经有了皱纹,就像牛车累倒的辙印。
虽然我的底牌翻不出资本,但我终于能在摆稳的课桌前,亮出我的比分!
我梦中喊出的那所大学,开始在一个个考场上——
不问出身,开始不用推荐,向每个考生分发试题了。
开考了,开考了!那一刻,父亲送给我的那只旧手表上,30岁的秒针,滴答滴答特别紧张……
给《南京知青之歌》作者
你怎么敢写下一片迷茫?你一次次被同龄人摁着头批斗。
这是个高音喇叭发疯的年代,不需要低调。
我和你,一切都低了。指间夹不起最廉价的“丰收”牌香烟。
低在收入。工分簿上的记录,年底能否化为一瓶回家的花生油?
你的歌,哼在茅草堆前。尽管灶膛里和我的嘴中,都是发霉的山芋干。
你的歌,对抗着黄昏里围得我头晕的阵阵蚊群。
你的歌,飘在深夜的水田里。虽然我的手中尽是秧把,腿上爬满了啃血的蚂蝗。
你让我的泪水和着缓缓的节拍,止不住地流。
泪水里,就能找到比遥远更遥远的伙伴。蹭饭吃,借宿住。
我们只盼着回城的列车,赶快倒车:倒向青年,倒向少年,倒向童年!
梦重新拎起了旅行包,像一枚走错的棋,拾回到不可预测的变局中。
只可惜:天色已晚。夕阳无力。
依在家门口的妈妈,已经不认得我了。
那一片白发,与你的歌声一起,填进了我重又获得的户口本。
女儿的第一声啼哭
黎明:哇啦一声啼哭,震动了静静的产房。
孩子你活蹦蹦地向我报到,不会再哭倒在“家庭成分”的表格上。
不像我,一旦要填那一格,就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任凭我的心火热,但我的遗传基因仍然遭到怀疑。
而你的第一声啼哭,是大大方方为自己开道。
再也不会受人讥讽了。是歌唱家的第一声,还是小商贩的第一试,看你自己。
所有的表现都会有自己的胎记。
孩子,你继承该继承的吧。出身,至少不会叫人吓出一身冷汗了。
此刻的女儿,为何没有眼泪?
也许,是哇哇哇在欢呼——新一代有了自己的出生证!
该哭,就哭。这一声没有泪的哭,没有任何目的。
夜归:我抖晃在在干瘪的皮夹子里
黄昏,我离开了:刚刚习惯的八小时。
从被夕阳镀红的外滩,从拥挤的电车,从渐渐向彼岸靠拢的摆渡船,回到这晨的起点。
回到——被油莱花的馨香熏黄的矮矮的楼沿。
许多障碍,比相隔的江水还要宽。
我还来不及换。换下那件双肩满是漏洞的海魂衫。换下那条僵死在床上的棉絮。
每个月换煤气罐,还要借别人的腿,踩半天的黄鱼车。
每一盏灯火,都向我闪着神秘。
即使是新房,隐情有多深,窗帘就有多厚。
我们共同的邻居是陌生的忧愁。不知道哪夜的电视新闻里,会出现隔壁陋室里的不简单。
夜的公园,我已收留了一片灯光。此刻,只想让祝福悄悄地进去。
她是谁?乌黑的浪,披在昔日同桌的双肩。
肩膀一耸、一耸,像伴着停不下来的舞曲。记忆只能苦笑。各自学习着流光溢彩的词。
国际饭店顶上出现了第一块有价格的告示。
沿街变幻的霓虹灯,向我兜售不再对称的色彩。
为了开阔女儿的世界,我买;为了舒展母亲的愁眉,我选。
至于我和爱人,还不配装备任何的华丽。
我的积蓄,还很浅、很浅。
搁浅时,常常怨自己:怎么还抖晃在干瘪的皮夹子里?
致邓丽君
等了你多少个一年。
你是那年酷暑中的一场场雪。
不慌不忙地下着。很轻,很轻。
你也是今天立体操声里的一盘盘卡式盒带。
横跨年纪的手势自然而然地动,或者哼出。
仅仅是一句歌词吗?
这一杯咖啡,怎么续了再续,还是让我记忆最初的味?
那是个不能嗲的年代。但你偏偏具有这样的好声音。
你还是胜出了。多少录音从台北拎到了上海滩。
来自你父亲的河北?还是来自你母亲的山东?来卖你家的肉粽?
靡靡之音往往不吼叫。凡是“甜蜜蜜”的,重来不自封。
没有这么多敌人。最可怕的是自己树起屏障。
我和你患有同样的病。手中握着同你一样的喷雾器。
不知哪一天,我也会随你而去。那一天,我是否会对你唱出《何日君再来》?
君是最有威力的青春啊。
君是那轮代表心的月亮。
君是那缕炊烟。君,是那座不知被谁真正潜入的小城。
你那片岛,原来这么柔软。有与我一样的欲望。
整理旧照片
我有些惘然,还没有到拍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
但现实之手,已经插入一张张发黄的记忆中——
寻找那根图书馆钟楼上指向暮色的针;
寻找那间与荒野作伴的小土屋;
寻找那条遗失在爱的剧场里的青色围巾;
寻找那盏愧于微弱的台灯,和那滩洒在论文上的汗珠……
没有特别的形象,没有必要展示浪漫。
只记得拮据和病,没有放过校园的每一天。
同学少年走着,竟会走回到这座当年痛别的城。
我在辨认紧依在身边的笑容。除了亲人,还有一些谁?
哪些属于永远的尊敬?哪些归于遗忘?
别责怪幼稚。付出代价后,成长更快。
终于开演的光彩,也许惹恼了有些视线。
眼下,读诗的总比读照片的少。
但一张张黑白分明的照片,不就是一首首短诗吗?
短诗,比长诗容易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