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秀水梦江南——刘云山水画的跨越式探索
2013-11-23薛永年
○ 薛永年
(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会理论艺术委员会主任)
对于水墨语言中光色语汇的拓展,可说是刘云对中国山水画的特殊贡献。
他打通中国画的布白与西方的平面构成,在黑与白的对比中,把留白转换成留光为突破口,从而巧妙地得体地发挥色彩与光影的效用,开辟出中国意味十足又富于现代视觉感受的路径。
刘云自称多愁善感,对生活的感受敏锐而精微,艺术思维也十分自由。他从来不受中与西,油画与国画,南派与北派的局限,不肯画地为牢,总是站在庐山之外看庐山,跨越疆界地进行艺术探索。还是在搞油画毕业创作的时候,他就取法敦煌壁画,发挥线条的韵律,造成浓重的装饰风格。后来他的油画,也往往运用中国诗人的思维,中国工笔画的元素,在把握现代视觉经验的同时,注入中国文化的风致与底蕴。
我认识刘云的时候,他还只画油画,进入新世纪不久,他很快成为一名颇有特色的中国山水画家。他画永恒的云梦风光,画逝去的历史遗迹,画街巷老屋,画小舟碧波、画朝日夕阳,画灵山秀水,画岚气山色,画植被白云,也时而点缀以佛像灵光。他的画法有彩墨,有水墨,也有青绿,不断发展变化,但一以贯之的特点,是依恋家乡的深情,是追踪记忆的梦境,是神秘优雅的情怀,是以往中国画中少有的光与色的魅力。
2003到2004年,刘云最早的山水画,脱胎于他的油画,幅式多为方形,构图多为近景,但表达感受强烈,画中诗意盎然,可称为“诗意彩墨风景”。在那些作品中,有树木葳蕤,有翠岭白云,有巷陌老宅,有阳光灿烂,更以两维空间平面构成的形式,有效地突出了鲜明的色彩和夺目的阳光。可以看到,这批作品的体貌接近油画,但精神意蕴是中国的,而且充满了乡土深情,一定要探究其艺术的渊源,则与他崇拜的林风眠不无联系。
细心的人发现,他这批早期作品中的房子,大多没有门窗,问他何以如此,答曰:“这是精神的住所,是给灵魂居住的。”可见,他像历代山水画家一样,不满足于画自然风光,而是画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出生在岳阳的刘云,属于所谓”50后”,既耳渲目染了昔日的气蒸云梦与波撼岳阳,又经历了家乡一日千里的现代化进程。他的作品没有去描绘洞庭的变化,却感慨着人与自然的疏离:那些象征精神居所的心底阳光和宁静之美正在离我们远去。
刘云虽然一开始就自觉探索创新之路,反对重复古人山水画的成就,但他对传统图式的高度提炼,对笔墨转换为情境之后焕发的魅力,却很快地心领神会。不出两三年,他以“梦绕家园”系列为代表,告别了“诗意彩墨”,进入了“水墨江南”阶段。这时,他依然讲求平面构成,但推远了闪动阳光的老屋,扩大了水墨蓊郁的植被。悬流的泉水,穿行的白云,或长或圆,或横或斜,无端增加了作品的神秘感和冲击力,而隐现其间的瓦屋、木屋、芭蕉、荷塘、溪水、稻田、或黄、或白、或砖红、或嫩绿,闪动着幽秘而强烈的心灵之光。
和“诗意彩墨”系列相比,这类作品的水墨意味更浓了,点线的交织更显了,黑与白、墨与色的对比更分明了,郁郁葱葱中的光感更强烈了。如果说,前一时期的“诗意彩墨”,以表现真实的感受,挣脱传统的套路,突破程式的束缚,那么,这一时期的作品,已经开始建立自家的笔墨图式。为此,他借鉴前人的经验,从五代董源到清初龚贤,都成为他的艺术来源。在组合笔墨的方式上,黄宾虹的积墨无疑给了他宝贵的启示,而在古代笔墨图式的现代转换中,他更灌注了现代人的视觉方式。
那时候,他的水墨江南山水树多石少,植被茂密而空气湿润,既有日光下的老屋,隐显在长林的浓荫之中,又不乏神秘的白云,或如光斑闪耀,或神奇地竖向流动。树木细干长枝,随风摇曳,山岩精致,相对细秀。因有论者指出:“似乎灵动纤秀有余,而劲健浑厚不足”。从善如流的刘云,为了摆脱地域景观的局限,扩大作品的境界,他开始奔赴西北、远涉新疆,并学习宋人绘画。他的山水画艺术也进入了一个新的探索时期,追求跨越南派与北派、水墨与青绿、灵秀神秘与高旷浑劲,不久即出现了两种新的面貌。
一种是近似传统小青绿的“水墨重彩”,就画法而论,可能不无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启发,但已经合水墨与重彩为一,打通了古代文人画家擅长的水墨山水与职业画师擅长的青绿山水,《梦里溪声》系列颇有代表性。这一系列的作品,每每像宋画的局部,层叠错杂的山岩钩斫精到,似在不同舞台灯光的映照下,以或青、或红、或淡绿、或浅橙的靓丽而润泽的色彩,从幽黑的暗夜中凸显出来。其中有些作品,取宋画半边的布局,把叠石流泉的鲜丽与高楼灯光的迷离相互映衬,很像在高楼旁叠石喷泉的宾馆,古意今情,迁想妙得。
另一种是感受了西北气象的“大野高坡”,《空谷足音》系列可为代表。这类作品的视野更加开阔,似乎站在高处观看强光下群山旷野的运动,石骨的裸露嶙峋,远水的鳞次栉比,白云的状如叠山,小树林的横亘如带,如见波翻云涌,如闻山风海涛,有着更加说不清的神秘感。论其艺术渊源,可见远法宋代范宽近参长安画派的痕迹,也不乏当代北派画家的启示。去年以来,刘云以《山地幽兰》系列为标志,又从大西北怀古回到了梦绕家园,画世俗化的田园风光,画贴近江南生活的幽情美韵,画神秘中的幽雅,反映了刘云在画境的构筑中,对南秀与北雄的兼容、对塞北与江南的跨越。
时下的山水画越来越多,但一部分太接近于写生,缺乏精神的寄托,另一部分太沉溺传统笔墨,缺乏生活的感受。刘云从油画转入中国山水画不过十年,却在不断进取中保持了两大特点。一个是动人以情的文化内涵与精神遐想,像同辈画家一样,他的山水画自觉地承载了时代巨变,而精神漂泊赋予山水画的使命,从画动人的乡愁开始,升华自己的感受,领悟人与自然的和谐,不断筑造闪耀记忆之光与宁静致远的精神家园。
刘云有一段话,给人的印象最深,他说:“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画什么,我只是画着内心的记忆。”画儿时的记忆,画游子的乡愁,画想象中诗意的家园,正是刘云作品的动人之处。
也正因为画梦想,画记忆碎片的连缀,刘云把中国画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发展成妙在合理与不合理之间,他说:“如果画面全部不合理就太抽象,会给人一头雾水的感觉。如果你把画里面的每一片树叶、每一片烟岚都表达成一种自然形态之美的话,那就是于自然的一种复制。……大家的画面上一定要有不合理的东西,这也是艺术原理最本质的东西。我叙说的就是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一个世界。”而这,也恰恰体现了楚骚精神的幻想与浪漫。
刘云保持的另一大特点是,在跨界与归位中拓展艺术语汇。他先是跨越了西与中、油画与国画、又跨越了设色与水墨、北派与南派。而每一次跨越,他都把艺术表现力的拓展落实在中国江南乡梦山水画的归位中。当代的学术发展,离不开交叉与边缘,以至于产生新的学科,而艺术的发展,除去由跨界产生新的美术品种外,还有在跨界与归位中的开拓。不过,当下的美术界,具有跨界勇气的多,懂得归位道理的少。没有跨越,就没有换位思考,就不能突破局限,没有归位,就弄不清相互的边界,就难以把收获落到主攻方向的实处。
对于水墨语言中光色语汇的拓展,可说是刘云对中国山水画的特殊贡献。他深知本来中国传统艺术注重的是意蕴和情趣,而西方艺术关注的是视觉的刺激。但他也看到,随着科技发展及其在生活领域的应用,人们的视觉经验发生了看重五光十色的潜变,于是怎样在山水画中开发与心灵对应的光与色,表现宁静孤寂中的温馨,便成了刘云营造图示置景造境中的突出问题。可贵的是,他打通中国画的布白与西方的平面构成,在黑与白的对比中,把留白转换成留光为突破口,从而巧妙地得体地发挥色彩与光影的效用,开辟出中国意味十足又富于现代视觉感受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