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举重若轻的伟大作品——论《少年π的奇幻漂流》的原型结构
2013-11-21西北大学文学院邱
西北大学文学院邱 晓
从“父亲三部曲”(《喜宴》、《推手》、《饮食男女》)到《理智与情感》、《卧虎藏龙》、《断背山》、《制造伍德斯托克》、《色-戒》,李安的每一部电影作品都处于一定水准之上。无论是从哪一方面——艺术还是商业——来看,李安都是最优秀的华人导演,也是世界影人中的一流导演。尤为可贵的是,李安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以世界电影艺术大师的气度,又贡献给我们一部伟大的作品《少年π的奇幻漂流》( Llife of Pi)。
一
一部文艺作品是否伟大,从来不以作品故事的简单与复杂为判断标准。相反,越是伟大的作品,它的表层故事可能越是简单。《少年π的奇幻漂流》叙述的故事再简单不过。中间的主体部分甚至连演员都缩减到最低限度,只剩下一个少年和一只老虎,但是李安的高明在于,他能用这样简单的角色构成把故事讲得惊心动魄,仅此一点就是大部分导演难以望其项背的。现在的编导喜欢用明星大腕来吸引人,一部影片往往众星云集,编导这样做很大程度上不是出于故事合理性的考虑,而是出于票房号召力的算计。在这样的情况下,影片故事必须多线索、多头绪,但是一般的编导又长袖不善舞,最后往往是弄巧成拙,原本想织成一幅绚丽的锦缎,结果却弄成一团乱麻作茧自缚。即如近几年的《赤壁》、《鸿门宴传奇》、《王的盛宴》这样的古装大片来说吧,并不是编导真的在传统素材中编成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好故事,而是因为这样的题材涉及到的历史人物众多,人多了角色就多,角色多了能用的明星就多,明星多了,票房号召力就大。再如那种为了要安插进一个明星而不惜破坏故事本身统一性的影片,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李安用一人一虎来讲故事,但是却能以仅有的两个角色创造出一个充满张力的故事结构,观赏这样的影片,观众不会因为故事简单而感到乏味。这与观众趣味的多样化没有关系,因为真正的好作品不拒绝任何人。李安能做到这一点不在于这是他的偏好,因为这不是剑走偏锋,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力,武侠世界里讲功夫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根本不用刀剑,一花一草也可致人死地。也只有内力浑厚的艺术家才能达到这样的境地:他不用什么特别的题材,也不用多么豪华的阵容,他只是从容地讲一个故事,但是能惊天地泣鬼神。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只有单纯的故事才能成就伟大的作品。古今中外许多经典名著表层故事的特征恰恰是多人物、多线索,然而这并非它们具有永恒价值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这每一部作品背后都深藏着一个神话原型,即荣格所说的原始意象或原型:“原始意象或原型是一种形象——无论它是一个魔鬼、一个人、还是一个过程——只要创造性的幻想被自由地表现出来,它就会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地重现。因此,它本质上是一种神话形象。当我们更进一步地考察这些意象时,我们发现它们赋予我们祖先数不尽的典型经历以形式。因此可以说,它们是同类型的数不清的经历的心理残留物……每个此种意象中都包含着一些人类的心理状态和人类的命运,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无数次重复着的欢乐和悲伤的痕迹,而且通常都有着同样的过程。”[1]P101~102像如《史记》,从整体上看它的记述起自黄帝止于汉武帝;在司马迁看来,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甚至是人类的祖先,而汉武帝又是一个多民族统一王朝的皇帝、是天下的共主,中间的夏商周也好,春秋战国也好,都是分裂的时代,因此司马迁叙述的其实是一个具有共同血缘关系的家族(氏族)的聚散离合,是一个寻找分散的家族(氏族)成员的故事,是一个家族(氏族)的兄弟如何经历了争执和对立最终重归于好的故事,因此它的背后是一个众多子孙如何背离“天父”最后又回归“天父”的神话原型,它的人类经验其实是血缘—家族(氏族)的不断分化。再如《红楼梦》这部被称为百科全书的作品,它的永恒价值不在于它能提供我们丰富的知识,而在于它讲述了一个关于天才、命运、困惑、成长和醒悟的故事,它的背后是一个“谪仙人”的神话原型。而莫言《丰乳肥臀》的伟大则是缘于它具有“大地母亲”(大母神)的神话原型。中国文学是这样,西方文学也是这样。如但丁的《神曲》,它背后的神话原型是不言而喻的。现代作品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书名就来源于《奥德赛》——一部神话色彩的希腊史诗,它的原型是放逐与回归,所以人们认为这部著作描写的是一个人追寻失落的精神家园。至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很多学者都已经指出故事背后的“出埃及记”的神话结构,《百年孤独》也因此被认为是“美洲的《圣经》”。
文学作品是这样,电影艺术也是这样,我们熟知的伟大电影作品如《宾虚》、《教父》、《与狼共舞》、《阿甘正传》、《勇敢的心》、《泰坦尼克号》无一例外。《宾虚》的神话原型是“基督传道”;《教父》的神话原型是父权社会中象征暴力、残酷、威严和惩罚的“天父”意象;《与狼共舞》的神话原型是西西弗斯式的“叛逆之神”;《阿甘正传》的神话原型是“智慧愚人”;《勇敢的心》的神话原型是太阳神的生长和死亡;《泰坦尼克号》的神话原型是“难题求婚”。
同样的道理,《少年π的奇幻漂流》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首先就是因为它的故事背后具有强有力的神话原型。
二
在《少年π的奇幻漂流》中,最容易被辨认出的神话原型是“诺亚方舟”。影片故事开始铺陈的那一段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要引出动物,然后让动物随着π上船,以此来“找到”诺亚方舟的原型。《圣经》记载上帝因为憎恶人类的恶行决定用洪水毁灭人类,但是一心追随上帝的诺亚及其家人得到赦免;上帝让诺亚一家带着各种动物乘方舟躲避灾难:为了躲避洪水,诺亚和他的妻、子及儿媳们都上了方舟。和他一起上船的还有那些动物:洁净的和不洁净的牲畜,每种都是雌雄一对;所有的鸟类和地上的爬虫,也是一对一对的,按上帝的吩咐那样都上了船。第七天结束的时候,洪水降临到大地。那年诺亚是六百岁,二月十七日那天,大深渊的所有泉源一齐喷发起来,天穹洞开,大雨倾盆,不停地下了四十个昼夜。……洪水泛滥了四十天,大水涨起来把方舟托起,高高地升离地面之上。落在地面的水越来越多,淹没了天下所有的高山。水一直涨到浸没高山十五腕尺之深。一切有气息的生物,所有生活在陆地上的东西,全都没有了。上帝清除了世上的生物,人也好,兽也好,爬虫也好,飞鸟也好,全部从地面上消灭干净,惟独诺亚和在方舟上的他一起的妻子儿媳、鸟兽爬虫活了下来。(《创世记》)可见,诺亚方舟的神话讲述的是有关世界末日、毁灭、信仰、以及人类的自我救赎,《少年π的奇幻漂流》也是这样。
在“诺亚方舟”的故事中,人类末日来临时,世界要毁灭在洪水中,在《少年π的奇幻漂流》中少年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请注意洪水和大海,这样的大水神话是世界各民族所共有的。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洪水总是作为一种毁灭社会秩序和生命存在的破坏性力量出现。[2]P198“世界末日的来临有种种方式,有的是太阳暴晒,有的是天塌地陷,有的是神界战争,但是最最常见的,还是淹没世界的大洪水。”[3]P95《圣经》中的记述自不必说,中国神话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的斗争、女娲炼石补天、鲧禹治水,都与洪水神话有关。如《淮南子·览冥训》记述:“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烂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4]P479~480此外,古代巴比伦和印度也都有毁灭万物的洪水神话流传。“洪水神话,殆为传说人类史所共有之开宗明义第一章。……由巴比伦洪水神话传播,西则有希伯来人言耶和华上帝愤于人类暴厉恣睢……东则有印度人传说神鱼教摩耨系舟山树,以避洪水而传人类之故事。……凡事之惊人最剧,创人最深者,其留人之回念也愈永。父以是传之子,子以是传之孙,口说流传,随时染饰,于是人类历史无不托始于洪水神话。”[5]P179~180因此,李安不但为《少年π的奇幻漂流》置入了一个神话原型,而且这个原型还是世界性的。影片中的狂暴、恐怖、瑰奇的“大水”(海)形象作为一个原型意象具有集体无意识的象征性,因而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观众。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3D技术和视听特效才成为影片不可或缺的结构性要素;而不是像《阿凡达》中的3D技术和视听特效,仅仅是为了奇幻而奇幻的装饰性因素。
除了包含着“大水意象”的“诺亚方舟”,《少年π的奇幻漂流》中还暗含着另一个具有世界普遍性的深层结构,即“成年礼”的原型。所谓“成年礼”,原本是指原始时期一个部族中少年的成年仪式。这个仪式往往由一系列事件构成,一般来说,它包括以下几个重要的环节:少年被一个“智慧老人”性质的导师从熟悉的生活环境以及父母、亲属身边带走,置身于陌生的环境去经历一系列考验;这陌生的环境往往是黑洞、密林、沼泽、山谷等一系列象征母体子宫的“迷宫性”地方;在这些地方,少年往往遇到一系列肉体和精神上的考验,食物短缺和猛兽的袭击往往是主要的威胁;他们最终需要通过强壮、智慧、毅力等克服困难;成功通过这些考验的少年,最后会在由部族长老主持的仪式上被认定“成年”,至此,部族少年才算真正步入成人社会。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少年的肉体上往往会留下难以消除的伤疤,这是“成年”的标志;他们的精神也伴随着成年礼而有所“启悟”,心智更加成熟。人类原始时期的这种不断重复的生活经验造成一种无意识原型,即“成年礼”原型(或启悟原型),它在文学艺术中就以“成年礼”故事的形式不断显现。我们以此反观《少年π的奇幻漂流》,可以发现影片的故事实在是一个极为典型的成年礼故事,这也是这部影片在青少年观众群中反响特别强烈的一个原因。
因为李安为影片置入了具有世界性的神话原型,所以《少年π的奇幻漂流》的价值和意义也具有世界性。就像主人公的名字,π,圆周率,每一个圆都大小不一,但是它们之所以能被称为圆就是因为它们遵循共同的构成比率。导演不是仅仅把这个角色当作一个人来对待,而且还把这个角色当作人类来处理,因此π的奇幻之旅不仅具有个体经历之生命体验的意义,还具有人类学的寓言色彩。
是的,π是全人类的一个缩影。李安在传说中的世界末日(2012年)来临之际,给我们讲述一个这样的故事,可能原本就有“影射现实”的创作动机,这与《后天》、《2012》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与上述两部电影不同的是,李安没有过多地渲染灾难的场面,而是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人如何面对毁灭和灾难上,当黑云笼罩天地飓风袭来雷电交加的时刻,那只老虎,凶猛的孟加拉虎,曾经多次将把π置于死地的老虎躲在救生艇的帆布下不敢抬头。这象征着动物界因恐惧而在大自然瑰奇景象面前一丝不苟的退避,这个时候,只有人类,只有π,敢于在暴风雨中向天地呼喊,此时π的心中虽然充满了恐惧,但绝不仅仅是恐惧,恐惧之外还有疑惑、愤怒和敬畏,这样的情感只能是宗教的情感。这是影片中的π身为一个多宗教信仰者的原因,他既信仰印度教又信封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借助于π,导演思索的不是某一种特定的宗教如何如何,他思索的是人类的宗教信仰从何而来以及人类为什么需要神话。
影片结尾的时候,π不是通过海难报告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海难经历的另一个版本吗?在那个版本里救生艇上有慈爱的母亲、凶残的厨子、受伤的水手和“我”,他们分别取代了猩猩、鬣狗、斑马和孟加拉虎,这个版本讲述的可能是一个更为“真实”的故事,但是当成年π问聆听他讲述的作家更相信哪一个时,作家的回答是“有动物的那一个”,这印证了亚里士多德《诗学》中那句话:“一件尽管不可能然而使人可以相信的事,总是优于一件尽管可能,然而使人无法相信的事。”[6]P347我们不要忘记,亚里士多德是把诗(文学)当作哲学来对待的,而哲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和宗教一样吗?它们都是对诸如生死、信仰等人类基本问题的思考,也因为作家更愿意相信“有动物的那一个”,即更像神话的那一个,成年π才认为作家“已经发现了上帝”。选择神话就是选择上帝,上帝与神话同在,选择神话同样就是选择信仰,至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特定的宗教信仰,那不是最重要的。
至此,我们已经发现《少年π的奇幻漂流》的叙事至少是在三个层面进行的。第一个是海难报告中记载的故事(可能是事实),第二个是影片主体部分呈现给我们的、即π向作家讲述的故事,第三个是以诺亚方舟为原型的神话结构。这三个层面的叠合,即是个体经验、诗意想象和幽暗深沉的集体无意识三者之间天衣无缝的融合。这样丰富的艺术内涵以及生死、信仰之类这么重大的困扰人类精神的话题,基本上由一人一虎两个角色牵引出来,而且情节张弛有度、从容不迫,已经是少有的大手笔。此外,还需要指出的是,影片主体部分呈现给我们的故事,即成年π对作家讲述的故事,其实就是李安对观众讲述的故事;对于π来说,这个故事是他人生的直接经验;对于作家和观众来说,这个故事则需要用语言(口语和影像)来表达。在这个“讲述”的动作中,成年π在“启悟”作家,李安在“启悟”观众;李安化身成了成年π;同时他们又是另一个形象的化身,这个形象就是“智慧老人”。“智慧老人”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人类千百万年的生活经验凝聚成的一个典型而理想的智者形象。所以,影片“讲述”的声音不是来自于成年π或李安某一个人,而是来自于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心灵共振。正如荣格所言:“无论谁在用原型意象说话,他都是同时用上千种声音说话;他既有迷惑性,又压倒一切,而同时他使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超越了偶然与短暂,进入了永恒的王国。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成了整个人类的命运,并且唤起了我们心中所有那些每每使人类摆脱危难、度过漫漫长夜的慈善力量。”[1]P103《少年π的奇幻漂流》正是因此而成为一部举重若轻的伟大作品!
三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当代电影在艺术上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很难在故事中“找到”与故事相契合的神话原型。如果说近几年的中国电影在这一方面的探索,还有几部作品勉为其难地有点进步,那只能推《十月围城》和“风雨三部曲”(《风声》、《东风雨》、《听风者》)。这几部影片有一个共同的神话原型,即“牺牲与献祭”。
如《十月围城》,当影片开头的革命者(张学友饰)被杀害的时候,就已经预示着这是一部不断有人被杀死的电影,果不其然,那些仁人志士为了革命一个个都成为“先烈”。成功是需要代价的,他们都是大功告成前人们向神灵奉献的祭品。再如《风声》中的顾晓梦(周迅饰)故意暴露自己并被杀害,实际上是为了掩护吴志国(张涵予饰)成功将情报送出(第一次的情报有误)而做了牺牲品。而《东风雨》中女间谍欢颜(范冰冰饰)被敌人从舞台上悬吊起的那一瞬间,正是她作为祭品被奉献的一个极为明显的隐喻。更为典型的是《听风者》。编导把“听风者”(梁朝伟饰)设计成一个盲人,不仅仅是因为盲人的听力好,而是要让他从盲人变成正常人,然后再由他自己亲手将眼睛刺瞎、再次变成盲人。因为人类有一种无意识认为“内视通神”,正如雨果在《笑面人》中所说:“瞎子教人明察秋毫。”[7]P289在人类的原始时期,盲人并不是一无用处的社会累赘,恰恰相反,某些盲人因为能够洞察天意和命运而成为一个族群的先知或长老。中国上古文化的传承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盲人巫师的,[8]P244~319古希腊最伟大的文化传承者荷马也是个盲人,《俄狄浦斯王》中的忒瑞希阿斯也是眼盲而心明的先知。影片的情节正是按照这样的逻辑发展的,当男主角是一个盲人的时候,他成功地破译了敌人的密码;当他被医治成正常人、见到光明的时候,他反倒在破译密码时出错,造成了战友(也是爱人,周迅饰)的被害;因此,为了成功破译敌人密码,为战友复仇,他只能亲手将自己的双眼毁掉。这个情节无疑是震撼人心的。盲人,已经暗合了盲人巫师的形象。当他把自己刺瞎的时候,他是用自己的肉身作为祭品来召唤成功的,而他的自残又暗合神话中的杀死巫师以致救赎的原型。中国上古多有处死巫师以消旱灾的记载。传说大禹的父亲鲧即因治水失败而被尧(或舜)杀死,其实就是对水神的一次人祭。[9]P252~261《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10]P204女丑为女巫,在出现旱灾的情况下,女巫求雨失败就要被暴晒或焚烧致死以祭天。《吕氏春秋·顺民》也记载:“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暦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悦,雨乃大至。”[11]P234汤为商王,同时又是大巫师、大祭司,出现特大旱灾时便要亲自充当人牲和祭品。类似的事情直到春秋时期还不断出现。齐国大旱,齐景公采纳晏子的建议到野外曝晒三天,求得大雨。[12]P55鲁国在僖公二十一年夏天大旱,鲁僖公还要遵照旧俗焚杀巫师以求雨水,不过被臣下制止。[13]P390
可见,作为一种具有仪式性人类行为的牺牲和献祭,它在人类的无意识中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它既是人类艺术的原型结构,又是人类行为的稳定模式。人们不但在艺术中用它来结构故事,而且在行为中效仿它。尤其是在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历史时期,一大批仁人志士的自我牺牲其实都重复着这样一个行为模式。当谭嗣同抱定赴死的决心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也正是秋瑾所说的“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和毛泽东说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那“十万头颅”和“多壮志”恰是一番事业成功必需的献祭。以此来说, 2011年为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而上映的包括《竞雄女侠秋瑾》、《百年情书》、《秋之白华》、《辛亥革命》等在内的影片,都因为未能深度提炼“牺牲与献祭”的神话原型而显得草率和轻浮。而与李安《少年π的奇幻漂流》同期上映的《一九四二》之所以让人遗憾也正与此有关。平心而论,《一九四二》在国产电影中也可以算得上优秀作品,影片制作、演员表演、影音处理都堪称精良,但它也仅止于此,总是让观众感到缺少些什么。影片中有段对白,当外国人问为什么河南人老往陕西逃难时,有个声音回答说这只是个习惯而已,就像山东人一遭难就去东北一样。就是这段对白,把《一九四二》成为伟大作品的所有可能性都删除了。其实《一九四二》完全可以找到自己的原型,让这部优秀作品变得更博大、更厚重、更深沉、更具普遍性。中国不是有“夸父逐日”的神话吗?这难道不是一个有关逃离苦难、寻求光明和幸福的神话原型吗?但是一个成就伟大作品的机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忽视了。网友戏言“在电影艺术的才能上,李安等于冯小刚加一百个陆川”。其实,一百个陆川也只是陆川而已,冯小刚加上一千个陆川也变不成一个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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