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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与献帝

2013-11-19柯云路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3年6期
关键词:汉献帝曹丕丞相

柯云路,著有长篇小说《新星》《芙蓉国》《龙年档案》等二十余部。1986年,根据《新星》改编的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创电视连续剧收视率最高纪录。《曹操与献帝》是其最新创作。

建安三年冬,曹操亲率大军,攻克东方战略要地徐州,绞杀吕布,剪除了他统一天下的一个要敌。

这一天,他将率大军离徐州凯旋许都,开始人生最为重要的一个阶段。

第 一 章

一辆华丽的马车驰过徐州清晨的街道,赶车人面目不清。红色遮帘火一样在一幢幢房屋店面掠过,不知里面坐着何人。偶尔从遮帘边缝露出机警窥探的眼睛,似乎是少女的眼睛。每遇巡逻街道的同样是急驰的曹军马队,遮帘就会一下密闭。

英武的少年将军曹丕戴盔穿甲在众将领簇拥下骑马急驰而来。当他们追上红帘马车时,曹丕扫了一眼那密闭的红遮帘。追过后他又回头一瞥,红遮帘恰掀开一缝,他与一双眼睛瞬间一个对视,车帘倏然密闭,曹丕也骑马迅即而过。

曹丕一队人马急驰到徐州城内的一座豪府,门前警卫森严,军士如狼似虎。曹丕翻身下马,警卫将士向其行礼。曹丕将马缰绳交给警卫,带人急匆匆踏阶而上。忽听嗖一声,一道寒光从他身边掠过;他迅疾一闪,一支短箭钉在大门门柱上。曹丕急回头,见红遮帘马车在身后街道急驰而过。他一指马车,发令:“追!”几个将士上马追去。曹丕上前,伸手从门柱上拔箭,一惊,没想到箭钉得如此死。再狠狠用力拔下,发现箭杆穿系着一团绢巾,取下打开一看,脸色顿变。他机警扫视了一下街道,将箭与绢巾拿在手中,匆匆大步进了曹操的行辕。

曹操正坐在议事大厅听幕僚及将领们禀报战况。战将许褚刚讲完后退,另一战将李典出列道:“启禀丞相——”曹丕已风风火火进来扑拜在地:“父亲大人,有刺客!”说着将短箭与绢巾一并呈上。曹操取过短箭看了看,又打开绢巾,上面写着两个赤红大字:“诛曹”。他捏着短箭转着看了看,冷冷地问:“刺客呢?”曹丕说:“未及看清,箭从儿身后射来,急回头只见一辆红色遮帘马车一掠而过,儿已派人去追。父亲,今日这欢送场面,您还是不露面为好。”曹操哼了一声,含威不露、一字一句说道:“徐州拿下了。吕布剪除了。大功告成了。布告发出了。我今日要亲率大军并刘备等人凯旋许都,全徐州百姓将夹道欢送,我不出场,行吗?欢送谁?”

“父亲大人——”曹丕还要劝说。

曹操略一挥手:“自古以来攻心为上,今日一支冷箭,攻曹操之心胜过攻曹操之军。我若怯阵,岂不正长了彼之志气,灭了我之威风?再说,刺客真要行刺,倒不一定发此告示。”他颠了颠手中短箭与绢巾,一并递给左右任大家传看。曹丕紧接曹操话说:“——发此告示也绝非不想真的行刺。”曹操瞥了儿子一眼,略忖度说:“好了,”随即声音不高不急地向左右发令,“全城搜捕,逐街逐巷凡红色遮帘马车连人带车一律拿下。有多少拿多少,逐辆甄别,确保万无一失,有遗漏者斩。”左右应命:“是!”许褚匆匆下去布置。曹操接着说道:“对夹道欢送场面,要加强防范,当然还是老规矩,内紧外松。咱们军士也可换装百姓安插其中。”曹丕与众将领说:“这请放心,只要有一人有出轨动作,哪怕是高抬一下手,都会立刻拿住。”曹操哼了一声,摇摇头:“内紧外松,记住。太平景象是一定要的。”有人说:“丞相不妨也戴盔穿甲。”曹操一笑:“那还有太平景象?如何亲民?戴盔穿甲是你们的事,我还是软打扮。”曹丕跪倒在地:“父亲不愿外披戎装,可内衬金甲防身,否则,儿将长跪不起。”曹操笑了:“好,曹丕,这一条依你。”

曹操立起身,在厅中踱了踱,背手而道:“孔子遇难时讲过,天命在他,别人不能将他怎样。这道理你们不领会吗?《易经》说‘天命不佑,行矣哉,讲的是,如果天命不保佑你,你能干什么?但若天命保佑你,又谁能加害于你?我顺天命,天下必顺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乃此之谓也!”

曹操停住,看了看左右幕僚中的二位:“二位军师,大小智多仙,有何见教?”大智多仙郭嘉高大端庄,白净儒雅;小智多仙荀攸矮小黑瘦,谦卑诙谐。二人相看,有谦让之意。曹操说:“大智多仙郭嘉,你先说,还要有何预备?”

郭嘉站出行礼道:“刘备那边几日来门庭若市,徐州豪绅多在那里走动,不知图何变数。”曹操点点头:“刘备在徐州经营许久,广有人心,不是吕布当年夺了徐州,徐州本已是他的。这次收复徐州,他又有功,难免企图。这我心中有数。他图变数。我有定数。还有——”郭嘉说:“还有主公收复徐州以来,还一直未看望过郑康成。”曹丕插话:“如此迂腐的老夫子,不看也罢了。”曹操不满地瞥了曹丕一眼:“听讲,学着点。”郭嘉说:“不然。郑康成治学而经纶天下,朝野各路人马中广有其门生。以武动天下者,主公也;以文控天下者,郑康成也。”

曹操说:“此人之心不在我曹操,终在袁绍之流。我不去看他,是不想再增其势,但礼节不可少。”曹操转过头:“小智多仙荀攸,你现在就代我去看望他。一个,备份厚礼,一个,探其虚实。”荀攸站出行礼道:“遵命。”

一支支马队在徐州城内疾驰搜巡。那辆红帘马车也在疾驰。一只手伸出遮帘一拉,红遮帘不见了,换了藕白遮帘。追上来的马队一看是白遮帘,便超过它疾驰而去。白遮帘马车驰到郑康成豪府大门前停住,车夫回头,听见车厢里有人发话,便又驱车驰到边门径直而入。

车在僻静的花园里停住,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女跳下车。一个一身红装,神态火烈,手中拿一把精小雕弓与箭壶,一个一身藕白素装,神情文静。两人是孪生姐妹,白衣者是姐姐白芍,红衣者是妹妹赤芍。早有管家马五与两个家仆接二人下车,伴她们匆匆往里走,马五边走边告之:“大人在书房。”

一只乌鸦在树顶呱呱叫着飞过,赤芍恼了:“要来晦气是不?”遂弯弓搭箭扬手射去,乌鸦应声坠地。赤芍看了一眼,箭正中鸦头,她哼了一声对马五说:“马管家,把箭帮我拔了。”就匆匆追上白芍。

郑康成正在书房与刘备交谈。关羽、张飞立于刘备身后。郑康成虽年事已高,但高大穆重,神情矍铄,一派德高望重的样子。刘备拱手道:“郑大人经天纬地,知古今晓往来,还望再指点几句。”郑康成说道:“玄德〔注〕并云长、翼德,三位将军此次随曹灭吕是势在必行。吕布助董卓之孽,虽后来叛董,也难折罪,罪大该诛。你助曹灭吕,功在灭吕,助曹乃不得已而为之。曹操把持朝政,确为当今一大奸雄,玄德方才袒怀直抒你是汉朝皇帝刘家宗亲血统——”刘备插话说:“备复兴大汉之心耿耿于怀。”郑康成说:“——那么我也坦言不讳,你万事只可相机而动。许都是曹操的天下,是你的樊笼。无论有何高爵重赏皆不可眷恋,当寻机而出。曹操在许都内势强,在东南西北四方外势弱。你须在其鞭长莫及之处倚天下一隅而独成己势。宫廷争斗,若无外应也终难成功。要里应外合。”

刘备拜谢道:“承蒙大人指教,备豁然开朗。”

刘备再三致谢,起身同关羽、张飞告辞。

白芍、赤芍进到书房。

郑康成送走刘备三人,正在踱步,安详中掩着一丝隐隐焦虑,见白芍、赤芍姐妹叫着“外祖父”进来,立刻说道:“赤芍,你又拉着姐姐冒险去了?”赤芍说:“姐姐不陪去,我不足镇静。”郑康成长舒了一口气,说:“白芍,你们姐妹俩总算安然回来了。”赤芍说:“已下了告示,要‘诛曹!”郑康成说:“不怕给徐州惹祸?这个曹阿瞒惹急了会屠城的。”赤芍话立刻冒出来:“他?哼!现在正要做徐州救世主呢。我们这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先发个诛曹告示乱乱他!”郑康成坐下道:“你父亲当年虽为曹军所杀,但那是两军交战必有伤亡,与曹操亲自下令所杀毕竟有异。当然,仇也是有的。不过家仇小,国仇大。真正要紧的是灭汉者必曹操也。曹操乃国贼。不除曹,不足以复兴汉室。”赤芍说:“家仇国仇一起报。”

门人通报,曹丞相派荀攸登门拜访,并带一队军人,担有十余担礼物。先来报信,人马上就到。郑康成说:“刘备、关羽、张飞刚走,曹府又来人。白芍、赤芍,你们先回避吧。”他想想又说:“赤芍退下吧,白芍留下。”他换到卧榻上仰躺下,让白芍为他在额头敷上湿布巾,俨然一副重病的样子。又抬手指了指案几上的古琴,做了个弹拨手势,白芍会意,在琴案前坐下,开始弹琴。

荀攸领着一队军士挑着沉甸甸的礼挑来到郑府前。门前除门卫外,有三个军士牵着三匹高头大马等在那里,马踏着空蹄,打着响鼻。荀攸正要打问,刘备、关羽、张飞三人从府门出来。荀攸一一拱手作礼:“刘将军,关将军,张将军……荀攸代丞相来看望郑大人。”刘备三人作礼而辞。荀攸上了台阶,回头看着刘备三人上马而去,面露一丝嘲讽。随后被郑府管家马五领着进了大门,军士将十几副礼担停在庭院当中。荀攸随马五又穿过多重庭院,几处回转,才到书房。

只见室内焚着香,郑康成仰躺在卧榻上,白芍在一边款款弹琴。

荀攸作拜道:“丞相本想亲自登门拜访郑大人,无奈军务政务缠身,特派荀攸代行看望之礼,并备金银珠宝古玩等礼品十二担,这是礼单,请过目。”荀攸将礼单呈上。郑康成很病衰地慢慢点点头,抬了抬手,表示已过目了,垂手而立的家仆接了过去。郑康成说:“难为你们主公了。”荀攸看看病相十足的郑康成,略露一丝笑意:“我进门时恰遇刘备、关羽、张飞三人从府上出去,看他们神色凛然,不像刚拜望过病卧之人。不知郑大人是否有意对曹丞相这边来的人现病示衰啊?——晚辈唐突了。”郑康成说:“瞒谁也难瞒你。都知道你小智多仙荀攸是鬼才,又是御医世家,请把脉吧。”说着将手无力地慢慢抬起来。荀攸道:“晚辈已有言在先,唐突了。晚辈实是盼郑大人身安体康,以心愿代事实了。御医世家与把脉之说实不敢当。”说着,轻握郑康成手腕将其放下,似是让对方别介意,其实瞬间已把了脉,并略有一觉。郑康成微闭眼并不理睬。

荀攸看着白芍在窗下弹琴,扯闲过场:“弹得好琴,高山流水。”

白芍不语,继续弹奏。荀攸静听片刻,添了一句:“又兼有弦外之音。”郑康成微睁开眼,也算扯闲过场:“这是我外孙女,白芍。”停停又问:“弦外之音在哪里?”荀攸说:“忧国忧民。”琴声停了一下,白芍若有所思。郑康成也不曾料到荀攸此语。

荀攸又添了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芍又低眉信手续续弹了。郑康成有气无力地敷衍闲话:“我这个外孙女是才女。”又指着墙上的书画:“这些字画皆为她所做。”荀攸看了看四下张挂的书法绘画,又打量了一下白芍,别有深意地说:“真可谓才貌双全。曹丞相多年来一直想找个精通诗书琴画的才女陪读而未如愿。”

郑康成眯缝的眼睛动了动,闪露一丝警觉。

荀攸踱到白芍琴案前,站住了,转过身背对琴案慨叹道:“曹丞相擅诗书爱琴画,戎马军中也常夜半独酌独饮吟诗作文,寂寞非常。真可谓征战百将可求,伴读一女难寻。”郑康成略抬手指了指白芍:“白芍志在乡野。此前她的诗文书画传到宫里,皇上见了,想召她去陪他和皇后读书,她都借病推辞了。”

荀攸转开眼珠了:“皇上?”

荀攸告辞向外走时,见到庭院内闪过赤芍火红的身影,颇生狐疑,停步许久。

曹操在随从侍候下穿戴,内衬金甲外套软服。曹丕匆匆进来禀报凯旋班师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已在城外拔寨列队完毕。徐州百姓的夹道欢送仪式就在城门外,但等曹操与文武将士并刘备等人带领护卫军从城内出发。

曹操一边点头一边仍在服侍下穿戴,说道:“曹丕我儿,你看,我这不是内衬金甲外着软装吗,这也是遵儿旨啊。”曹丕立刻倒地磕头:“儿不敢。”曹操摇头:“哎,起来,在家说此话怕什么?儿子的话对,为父的听就是了。这点从善如流的度量还能没有?”他拍了拍内衬金甲,又抖了抖外着的软衣:“这也是内紧外松嘛,太平景象还是要的。”

二人走到前面厅堂,众将谋士已分列左右候着。

“儿还有一事禀告。”曹丕接着说道,“今日与往常不同,刺客已下过告示,徐州百姓夹道欢送恐有不测,此地毕竟为刘备、吕布各路奸雄经营许久,人丁混杂,户籍不清,再人盯人也难防万一。儿的意思,除了通常护卫,还须有二位将领提剑持盾紧贴父亲左右,随时遮挡暗箭,最好是单刀,刀比剑宽,遮箭胜过剑。按规矩,不能有任何人拔刀亮剑贴近父亲身旁,此乃非常举措。”曹操道:“真是如临大敌。好,也随你。这左右二将,你算一个。”曹丕说:“另一人请父亲大人亲选,自然该是至亲至信。”

曹操环指一下众人:“在场的哪一个不是至亲至信?……好,就张辽吧。”

张辽一愣。众将领谋士也都愣了。

郭嘉出列道:“主公自是用人不疑。但张将军前日刚刚投诚主公,于我曹军阵势实未熟悉。还是另换他人较妥。”许褚出列道:“末将许褚请命担此任。”

曹操不满了:“汝等是嫌张辽曾跟吕布多年?殊不知孤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张辽猛然跪拜在地:“在下不敢当!末将随吕布多年,弃暗投明投奔丞相未及三日,并无寸功以示忠诚,实不敢当!恳请丞相另选他人。”曹操说:“我已下令了。”张辽磕头如捣蒜,大声禀道:“容张辽来日浴血奋战,如诸将一样立下舍命救主之功后再选我吧!”曹操一摆手:“啰唆,就这样定了。”

左右将一副盾牌一把刀奉上。

张辽仰头热泪满面。他一抹脸,再拜受命:“末将遵命!”

曹操说:“好,准备班师凯旋,出发。”

出发!——丞相起驾!——号令由府内一层层传呼出去。

曹操及众将士出府上马,就与刘备、关羽、张飞相遇,会合后并辔而行。礼炮声响,曹操在文官武将簇拥下并刘备等人骑马出城,阵容壮大。城门外道两边已满是徐州百姓。曹操在左拥右护中扫视着欢送的人群,颇有些踌躇满志。

人群中走出上百位老者,人人手捧香炉,香烟袅袅,他们在曹操队列前一排接一排齐齐跪下,而后高呼:“请——愿!——向曹丞相请——愿!——”曹操扬下巴示意,郭嘉出到队列前:“请何愿?”众老者齐声道:“请刘玄德刘将军留下继续辖管徐州。”这让曹操左右文武大感意外。

曹操扫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刘备,冷冷一笑,对曹丕说道:“看见了吧,我今日若不出场,这欢送变欢迎的仪式就都冲刘备一人了。”曹丕说:“何不把刘备留在这里,只配他两三千老弱人马,谅他成不了气候。”曹操说:“你没看出他是个善于收买人心的主儿?”他说着,骑马走出阵列,慢慢挥了挥手,待静场后,对请愿百姓说:“诸位父老焚香遮道向我请愿,为什么?因为信任我。你们既然信任我,我就对你们讲信任话。你们想让刘使君留在徐州,但刘使君这次功大,待回许都见了皇上赏功封爵再回徐州不迟——徐州这里我已派车骑将军车胄暂行管辖,万无一失。”车胄全副戎装骑在马上,走出队列向众百姓行拱手之礼。

跪拜请愿的老人中缓缓站起一个须发全白的耄耊老者,缓缓说道:“自古用兵兵不厌诈。丞相用兵如神,会否就此作一诈言?”他的声音不高,却响彻全场。

此事颇犯常规。场面一时有些紧张。瞬间寂静。曹操左右的武将中有人跃跃欲拔剑,曹操却仰身笑了,随手从曹丕身上斜挂的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全场屏息,不知他要做什么。曹操大声说道:“我方才已讲要为刘使君在皇上面前邀功请赏,还要力荐其再领徐州牧。吾此去许都,若不合此誓而有诈言,当如此箭。”说着将箭一折为二。请愿百姓欢声雷动,再次拜谢。又向着刘备、关羽、张飞行拜。

曹丕、张辽等文武怕曹操凸出队阵遭害,早又簇拥上来。曹丕小声说:“父亲,若失言成诈,岂不丢了民心?”曹操道:“吾何会诈言?上朝必为刘备表功请爵,那小皇帝一见不是曹家人,还是姓刘的——听说还是皇上本家,恨不能留他在朝廷掣肘我曹操,哪还能放他出许都?我顺君命何诈之有?再说孔夫子有言,违心发誓,神不听也!”

欢送的百姓人群中,有一辆藕白色遮帘的马车在缓缓移动。车厢里正是白芍与赤芍。赤芍拿着弓箭,从车帘缝隙隔着人头远远看着曹操、曹丕等人。白芍也从另一缝隙远远窥看着。赤芍一直在寻找角度,一时难以下手。曹操周围左遮右护不断变动,特别是曹丕、张辽在曹操左右遮来挡去。

赤芍盯着曹丕。

这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吸引了她的注意。

过了好一会儿,她恨恨地说:“我倒真想先射杀这个年少的。”

白芍往那边看了看,也注意到了站在曹操身旁的曹丕。曹丕穿甲戴盔,提刀持盾,神情警戒,一派英武。白芍说:“这是曹操的儿子曹丕,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赤芍说:“看上他还杀他?”白芍说:“你还不是爱不上就恨就杀。”赤芍说:“你难道看不上他?”白芍又往那边望着,摇摇头:“太嫩。”

赤芍说:“你总不会看上那个国贼吧!”

白芍凝望着那边一派从容的曹操,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语。

曹操注意到人群后面那辆缓缓移动的藕白色遮帘车了,问:“怎么还有挂遮帘的车?”曹丕道:“红帘车都抓了,甄别不过来,还扣押着呢。”曹操说:“怎知这白帘内不会有暗箭射来呢?让他们一律下了遮帘。”荀攸在一旁凑上禀告:“挂遮帘的只有几辆,都是查过才放进的,皆为徐州的大家闺秀,平时足不出户,今日特来瞻仰主公风采——这太平景象不是还要的吗?”曹操听了呵呵一笑。

荀攸更凑近道:“我为主公发现一绝代佳人,诗书琴画俱佳。连那小皇帝都觊觎着想召她入宫。”曹操感兴趣了:“噢?”荀攸压低声说道:“是郑康成的外孙女。主公眼下不正缺个陪读吗?”曹操略作沉吟:“郑康成怎么样?”荀攸说:“我今日见了,他装病卖衰,正好暴露了对咱们别有用心——主公说得不错。不过,我把了他的脉,郑康成的寿数没两年了。”曹丕在旁听见,忍不住插话道:“让郑康成的外孙女做陪读,岂非弄个奸细放在身边?”

曹操思索地摇摇头:“那倒不妨。若真是奸细,不妨将计就计。若是半真半假奸细,倒不妨洗其心革其面。我不是和你讲过,让刘备进许都,封他爵赏他官,养条龙在身边,我身边的虎将们就会天天提防,个个儿精神。同理,真要养个奸细在曹府,左右都会谨言慎行。”曹丕说:“谨听父教。”曹操接着教子:“万事看得透、想得清、拿得定即可。天下群雄割据,今虽灭了吕布,北还有袁绍,两淮有袁术,江南有孙策,南有刘表、刘璋之流,西有马腾、韩遂……许都又卧上一个刘备,这些都不可怕。只要先有所料,事有所备,纵横捭阖,分而治之,分而击之,终不成外患。”他停了停,“最难办的事有,但你不知啊。”

曹丕说:“父亲挟天子以令诸侯,已有先天之道统优势。”曹操说:“这话不错,可这先天之道统的小天子,却是最难办的事啊。”曹丕说:“他弱不禁风,文不足以统筹于内,武不足以亲征于外,何足虑之?”曹操摇头:“不然。并无几个人看得清楚,小天子阴得很呢!”

那辆马车的藕白帘布突然被轻轻拉开,现出了红帘,接着嗖的一声一支飞箭朝曹操直射而来。张辽、曹丕举盾遮护不及,张辽情急之下用头一挡,箭射中头盔,张辽一晃,落下马来。曹丕伸手一指:“抓,红帘车!”人群顿乱。

汉献帝在乾安宫中焦躁地走来走去。案几上摆满饭菜,伏皇后与董妃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汉献帝。太监宫女在四周胆战心惊恭立侍候着,一动不敢动。皇后等了半晌,劝道:“皇上用膳吧。”

汉献帝冒火地在案几旁站住:“用什么?吃不下!”

伏皇后端起一个碗,用调羹轻轻舀了舀:“这冰糖荔枝先吃几颗吧。”汉献帝指点着发火道:“谁知是哪儿贡来的,谁知有毒没有?”伏皇后说:“御厨都品尝过的。”汉献帝说:“厨上的人就可靠?现如今宫内宫外哪个人靠得住?从厨上送到这里,有多少个环节?”伏皇后说:“方才不是当着你的面,样样膳食又都让他们尝过?”汉献帝挥手一指太监宫女:“这些人就靠得住了?”又转向太监宫女们:“你们都什么来路?谁指派的?你们的主子都是谁?”众太监宫女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伏皇后说:“董妃刚刚也尝过了,你若不放心,我再尝一个。”汉献帝更火了:“你再尝一个,能把这个个都尝遍吗?再说朕让你皇后、董妃二人尝了吗?朕怕自己中毒,就不怕你们中毒?朕莫非不懂得怜惜你们?”

董妃这时柔声说道:“皇上何苦和自己过不去呢?”

汉献帝大怒:“我怎么和自己过不去了?”说着拿起筷子逐个敲着碗盏:“这哪样东西朕敢放心吃?哪样东西可担保没下毒?你敢如此妄言!”董妃低头垂泪。汉献帝更火了:“哭什么,朕欺负你了吗?”董妃掩泣。

伏皇后劝道:“董妃,不是皇上多疑,而是不可不疑。”

汉献帝挥手对太监宫女们说:“你们暂且都退下。”

太监宫女们踌躇着,低眉顺眼地一批批退下了。伏皇后接着刚才的话对董妃说道:“这宫内宫外,哪儿都是曹操安插的人。皇上圣明,洞察奸伪,远非你我所能虑及。”汉献帝的气渐渐消了,坐下略拍了拍董妃的手:“好了,不要和朕一般见识。”董妃早已抹去泪,说:“皇上还是不要和臣妾一般见识才是。”

汉献帝顺过气来,立刻显得大度从容且放荡不羁:“怎么会有人毒死我?”说着左一下右一下在案几上的碗盏里挑挑拣拣吃起来。“你们不明白,朕最安全。为何道理?就为这宫内宫外都是他曹操安插的人,他们都是我的贴身护卫。说白了,曹操最用得着我,我若被毒死了,他何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若想害死我,我早就活不到今日了。这事我看得明白,是这个曹贼最怕我死。”

伏皇后说:“皇上既明鉴这一点,也就无须每顿饭都这样自寻烦恼。”

汉献帝很大气势地一挥手,像是吞天吐地:“我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郁闷。曹操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彼此利用而已。总有一天,我用不着他了——”他警惕地看看宫内四角,冷笑着哼了一声。伏皇后道:“吕布除了,皇上到底还该高兴。”汉献帝说:“朕倒恨不能曹操败死在吕布手中——不过朕也明白,曹操若真的死了,那七八路诸侯争着来挟天子,朕也好受不到哪儿去。不过,朕眼下还是要先除曹贼——谁让他欺人太甚!”他突然收住口,警觉地四下看看。

这时,总管大太监黄福匆匆进来向汉献帝禀报:“黄福禀报皇上,曹丞相五百里加急报,大军已从徐州班师,不日即到许都。”汉献帝早已从容坐定:“知道了。还有什么?”黄福回头扫视了一下,又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说:“另有皇上的人密报,曹操在离开徐州时遭遇刺客,一箭射中紧挨在他身边的张辽。曹操已责令留守徐州的车骑将军车胄全城搜捕,限十日破案。说徐州百姓反曹呼声甚高。”汉献帝摆摆手,意思是知道了,黄福回看左右,小心地退下了。

汉献帝又拿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指点面前碗盏:“好了,曹贼就要回朝了。你们放心,我自有从长计议,小不忍则乱大谋。何谓‘利坚贞,晦其明也?韬晦也。所谓‘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周文王尚有羑里之囚,蒙难多年而终王天下,我这朝上朝下不比周文王当年自在多了?曹操上朝不也得恭恭敬敬叩拜我吗?算了,没心思再吃了,你们慢慢用吧。”他撂下筷子起身在宫内踱步,在一幅《君子好逑》轴画前站住。他看着轴画,诵起《诗经》中“君子好逑”诗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幅君子好逑图画得不错。天下君子尚可求,好逑实难得啊。”说着慨叹着在宫内走来走去。

汉献帝的慨叹让伏皇后心生醋意,她斟酌道:“白芍这幅画,还有那些诗文,皇上既难得喜欢,是否再下旨给郑康成,召她侍奉?”汉献帝有些不快地一挥手:“人不可勉强啊。你伏皇后穆重安舒,德行四周,董妃贤淑聪慧,谨言慎行,都无可挑剔。可你们常常不明白我的心思啊。”伏皇后道:“我与董妃诗书琴画只略通一二,难陪皇上海阔天空——世间既有好逑,还是设法召之吧。”汉献帝不知为何有些悻恼了:“我不是想好逑,也不是好色、好诗书琴画,我好社稷啊!唉,和你们说不清楚。好了,说正经话。你们说说,我和曹操孰胜孰亡?”伏皇后道:“当然是皇上胜。”汉献帝仍沿着自己的思路:“他随时有机会害死我,但他不能害死我。我天天想处死他,可我没机会处死他。明白吗?他的‘不能是永远的。而我的‘没机会是会有万一的。只要有这万一的一个机会,我就会立刻除掉他。所以,曹操必亡,朕必胜。”他停了停,“皇后,你父亲近来怎样?”

伏皇后说:“父亲一直说想来拜见皇上呢。”

汉献帝说:“让国丈明日即来,朕有秘事与他商议。”

徐州,夜晚街道上急驰过一支支马队。

马队驰过大门外挂着“郑”字大灯笼的郑府。

大门外有肃立守卫的家仆,大门内有隔门缝往外窥探的家仆。窥探的几个家仆转身匆匆往院里走,他们迎面遇见管家马五,立即向他报告。

幽深的郑府内,庭院、门洞、走廊、房屋,树影掩映,光影幢幢,管家马五带几个家仆匆匆穿行径直来到书房。

郑康成正在书房与白芍、赤芍说话。马五匆匆进来禀报:“大人,全徐州还在大搜捕,挨家挨户搜查,很多大家豪门在城外的庄院都被搜了个遍。曹操限令十日抓刺客,今日已是第三日。”郑康成听完,顿了顿,缓缓一挥手:“他们不会来郑府,他们也想不到这里,此事与我府无关。马管家,告诉府内众人安心就是。”马五点头退下了,留下的气氛还是有些紧张。郑康成凝神谛听街道上隐隐传来的密集马蹄声,看着姐妹俩说道:“按理,前日射曹操是难得机会。我事先占了卦,卦象有利,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赤芍说:“我要姐姐陪我去,因为她能帮我镇静,我镇静就箭无虚发。可不知为何前日姐姐对我反有干扰。”

白芍垂眼不语。

郑康成打量了白芍一下,说道:“荀攸上次来,话中意思,还想让白芍去曹府陪读呢。”赤芍眼睛一亮:“这可是个机会。”郑康成问:“怎么?”赤芍说:“我可扮姐姐去曹府。”郑康成说:“此非儿戏,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得手?”赤芍说:“我一身洁净,手无寸铁,任他们搜身,他们有何怀疑?我只要——”她说着一手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另一手拿起果盘中一块果脯抛向高处,随后一扬手,银簪如箭将果脯射穿钉在了房柱上——“就把他解决了。”郑康成哼了一声:“你如何进曹府,你说你是白芍就是白芍了?”赤芍说:“我和姐姐是孪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我再换了姐姐衣装,谁能分辨?”郑康成冷笑一声,站起来慢慢踱到赤芍身边,一下擒住赤芍手腕,赤芍本能地一个翻腕挣脱。郑康成讽刺道:“如此一个武功高手来陪读?再说你的诗书琴画呢?”赤芍说:“我一开始可以装斯文嘛。”说着学起白芍的斯文样,夸张地慢行几步,而后又不耐烦地恢复本色道:“还有一法,让姐姐去陪读,混得曹贼不提防了,姐姐可回家探亲,换我再回曹府,我当日就能搞定。”

郑康成瞄了赤芍一眼,又打量一番白芍,沉默了一会儿。夜静中又掠过密集的马蹄声,他摇摇头道:“此事太险。”

赤芍说:“外祖父不是神机妙算吗?”

郑康成又看了看姐妹俩,说道:“好,就拿你们二人起卦,上卦是赤芍,赤为火为离也;下卦是白芍,白为兑为泽也;上火下泽,睽卦也。睽卦乖疑,此卦疑象丛生。睽,孔子在《系辞》中讲明又为弓箭也。前日射曹之箭未成功,”郑康成拔下将果脯钉在柱子上的银簪,“这亦是箭也,或许事成于此,也未可知。按时辰,睽卦在此动上爻,睽卦上爻,疑象更甚。这是《易经》六十四卦中最多疑之变。‘见豕负涂,是见猪涂满泥巴挡在道中,‘载鬼一车是满车皆鬼,‘先张之弧,后说之弧,是先弯弓搭箭,又放下了箭,举止不定;‘匪寇婚媾,是先以为遇强盗,后看清是婚车队,虚惊一场。最后‘往遇雨则吉,是终于‘群疑亡也。或许最后的结果还成。不过自古起卦容易断卦难,外祖父虽毕生治易,卦算天下,断卦十有九中,也难免万有一失啊。”

白芍轻轻抚琴一直沉默不语,这时说:“外祖父何不从大处着眼算计此事?”郑康成说:“此话怎讲?”白芍弹拨两三下琴弦,停住说道:“《易经》说‘君子以正位凝命,外祖父何不算算曹操在不在天数上。天要灭他,我们无须多疑。天不灭他,又何必枉费心机?”郑康成长叹道:“曹操如此奸雄霸道,却又合着几分天数啊。”白芍不解地盯着他,郑康成刚坐下又站起,踱了几步,说:“一定要诛曹。君子做事,既要如你刚才所说‘正位凝命,还要舍身成仁‘致命遂志。”白芍问:“何谓致命遂志?”郑康成说:“致命遂志就是宁丢性命仍要遂己之志也,又所谓明知有些事不可为而仍为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天数不足佑我,精诚谋事仍可有所补也。汉朝天下不可如此丧于曹贼之手。”郑康成慷慨言罢,压低声仰天长啸一声。

外面又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白芍低眉信手弹起了琴,琴声断断续续。屋里很静。

赤芍看看郑康成又看看白芍。郑康成坐下了。

门外又有细碎匆匆的脚步声,管家马五禀报后推门进来,急急报道:“启禀大人,曹丞相军师荀攸大人五百里加急派人送来的急件。”说着将一个加红漆印封的长条包裹向郑康成呈上。郑康成警觉了一下,白芍、赤芍也十分意外。郑康成抬手示意,马五领会了,将加封包裹拆开,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轴条幅,都交给郑康成。郑康成将信拆封打开,看了两遍,示意马五退下。郑康成静默半晌,哼了一声,对白芍说道:“这次是曹操本人的意思,想让你去曹府陪读。”

白芍哗啦一下骤然拨响了琴。

赤芍也十分诧异。

郑康成说:“曹操如此人物,当然不会这般直言。但看荀攸信中的意思就都有了。他赞叹我郑府文质彬彬足以为天下首。他说我外孙女诗书琴画才华横溢叹为观止。他说曹丞相听了他的描述甚为欣悦。说曹操欣悦之余特在班师途中夜宿中军帐,亲笔书写了一首诗送来,‘以合风雅。这意思还不是要白芍去吗?难为曹操如此屈尊——好了,就把这幅‘墨宝先挂起来。”

赤芍拿过那轴条幅,打开,用挑杆将其在书房一壁垂挂起。郑康成站起说:“看看他写的什么?”说着走到条幅前,见是一首《短歌行》站定,逐行看着念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念毕,郑康成仍上下看着,不说话。

白芍方才一直注意听着,这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琴弦。赤芍看看二人,不知其所以然,她问郑康成:“外祖父,这诗写得如何?”郑康成没回答。赤芍又转头问白芍:“姐姐,这诗写得如何?”白芍看了赤芍一眼,仍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琴不语。赤芍急了:“为何不能回答?”郑康成吟叹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百年之内,难得的好诗啊。”他走了几步,在琴案前站住:“他的诗,他的字,都实属难得啊。”

白芍又扫了条幅一眼,静默了一会儿问:“写下这等诗文的人也会是奸雄吗?”郑康成说:“此乃大奸雄也。”白芍欲言而止,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弹着琴。郑康成坐下说道:“天下文不符实者甚多。这幅诗书,何能遮其弄权天下、杀人如麻。”白芍似乎明白了什么。郑康成又说:“国仇不可不报,家仇也不可不报。你父亲当年被曹军一箭射下马来,又被乱刀砍死,葬时无完尸可收,惨不忍睹啊。”

赤芍拿起一只梨放到远处,又拿起果盘上的小刀说道:“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不杀曹贼誓不罢休!”说着一扬手,飞刀将远远的梨削落在地。

郑康成看着白芍没说话。白芍重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弹琴。

琴声先是犹犹豫豫。

而后高山流水,叮咚起伏。

忽然铁骑突出刀枪鸣,狂响。

最后,曲终收拨,声如裂帛。

房内静极。隐隐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白芍缓缓起身,说:“送我去曹府。”

郑康成看着白芍,一言不发。

赤芍慢慢走到白芍身边,轻轻扶住她:“姐姐当真要去?这可是真入虎穴啊……你早些回来探亲,我换你去杀曹。”白芍没言语。赤芍半晌又说:“以前皇上想让你去你都没答应,为何这次要去曹府?”

白芍静默片刻答道:“皇宫不必去;曹府应该去。”

郑康成凝视了白芍一会儿,复又起身踱步。一片寂静。

许久,郑康成在白芍面前站住:“白芍有此大志,不可不成全。”停停又说,“不一定等回来探亲换赤芍去,那样杀曹太费周折易败露。你到曹贼身边,自可择机杀之。为汉除害,为父报仇,在此一举。”

白芍凝神片刻点了点头。

第 二 章

曹操领军自徐州班师,十数日后到达许都。大军驻扎城外,他与诸文臣武将在亲兵护卫下准备进城时暮色已落。此时快马送来急报。荀攸在马上看完,禀报曹操:“许都密报,伏皇后父亲伏完几日来称病,府上门庭若市,车马不绝。朝内各色人等前往看望。四方诸侯、袁绍、袁术等也秘派人前往,行迹诡谲,似图不轨,详情有待深查。”曹操在马上不语。荀攸接着禀报:“又太尉杨彪也曾亲往国丈伏完府看望,此举实属非常。又太尉杨彪与袁绍、袁术近日密有往来之象,有待确查。”荀攸看看曹操,又看了一眼手中“密报”,继续禀报道:“又方才已掌灯时分,国丈伏完还匆匆进宫见皇上皇后,详情有待探查。”曹操听完了,略沉吟道:“朝政之势,一日不在,一日不同。几月不在,难免有变。”而后一扬鞭:“水来土遁,先进城。”

曹操招呼着一同进城的还有刘备、关羽、张飞。告知早已预派人准备好刘备下榻的府第。曹操在府第前与刘备马上相互拱手告别,告之这只是刘备的暂时居所,明日一早共同上朝觐见皇上后统一安排。曹操又散去左右文武大部,只率数人在卫队护卫下回到相府。早有管家朱四领众家仆迎接侍奉。曹操在府中落座后,除朱四及家仆外,左右仅剩儿子曹丕、军师荀攸,还有校尉李典、许褚。

曹操对曹丕说:“你先去看望母亲吧。”曹丕道:“儿正如是想。”曹操又说:“还有丁夫人,二位夫人一并代我问候。”曹丕说:“儿知道。”曹操又说:“我明早朝见了皇上后再与她们相见。”曹丕说:“儿知道。”

曹操见曹丕去了,坐在那里松下身来叹道:“每每征战回来,难免倦怠无聊之感,正所谓人生几何。”许褚、李典目不斜视,静立于左右稍远处。

荀攸就近赔话道:“丞相该找个陪读了。”

曹操略反应了一下:“你是说郑府那个才女?皇宫尚且不去,岂能来曹府?”

荀攸说:“丞相乃天下英雄、旷世奇才,白芍若知丞相本人有此意,必愿来。”曹操摇了摇头:“不可造次,郑康成非等闲人家。”荀攸说:“攸在班师途中曾求主公一墨宝——”曹操说:“那首《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荀攸说:“正是。我已于当夜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徐州郑府了,并且在给郑大人的信中讲明主公赞郑府之文质彬彬为天下首,赞其一家几代诗书琴画令人欣悦,书赠《短歌行》‘以合风雅。您的意思不是尽在不言中了?”曹操笑了:“真是小智多仙,鬼才。好了,有此之举可矣。来与不来,听之任之,不可再三。还是老规矩,出去走走,一回许都,觉得有些不祥气氛。这个有待深查,那个有待确查,不如亲自一查。”荀攸对朱四说:“朱总管安排,丞相又要微服出行。”

曹丕匆匆穿越庭院来到母亲卞夫人房中。

卞夫人正与侍女一同补一件长裙,侍女坐在一旁稍低处。曹丕进来就拜:“叩见母亲。儿随父征徐州除吕布,已胜利班师回到许都。”卞夫人一边缝补一边说道:“起来吧,说过多次了,没有外人,不要对我行此规矩。班师回许都,许都人都早已知道了。”曹丕说:“父亲说他——”卞夫人说道:“我知道,他要明天觐见了皇上后才与家人相见,这是老规矩,拜君在先。你父子二人这几个月怎么样?——军务政务不要和我讲,我不参与朝政,这是你父亲的家规,就说说你父亲的起居、身体。”曹丕说:“有件事但说不妨,临离徐州时曾遇刺客,一箭险些射中父亲,儿与张辽左右持盾遮护不及,张辽以头挡箭被射下马,伤势严重。”

卞夫人叹口气:“所幸你父亲又过一关,他命大,可命也险。”

曹丕说:“还有——”他停了停说:“荀攸军师要给父亲找一位才女陪读,是郑康成的外孙女,据说才貌双全。”卞夫人略停了停手中针线,而后又缝起来:“你父亲也真该找个陪他读书解闷的,除了朝政、打仗,不酗酒,不狎妓,又不喜欢歌舞宴会,独得很。他是不是又微服出行了?”曹丕说:“看样子是。”又说:“母亲,这长裙破烂如此,何值再缝补?”卞夫人说:“生活节俭这一条,我随你父亲了。不要对外人讲,只是我的习惯而已。不可以此沽名钓誉。”曹丕说:“父亲还让我看丁夫人。”门外传来前呼后拥的人声,卞夫人说:“正说她,丁夫人不就来了?”

丁夫人在几个侍女簇拥下进来了,一入门就说:“姐姐听说没有,那个姓荀的鬼才要给咱们大人找个才女做陪读呢。”曹丕立行拜见之礼。卞夫人一边请丁夫人坐,一边说:“你从哪儿听来的?”丁夫人说:“这天下谁没个自己的耳目,曹丕知道这事吧?”曹丕唯唯诺诺没回答。丁夫人接着风是风火是火地说:“有咱们两位夫人侍候,大人还不够?”卞夫人说:“大人是缺个陪读的。”丁夫人说:“别是个妲己狐狸精。”卞夫人一边与侍女从容收起缝补的裙服,一边道:“你我诗书琴画行吗,谁能陪大人读书?”丁夫人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又看了曹丕一眼说:“曹丕倒是男大当婚了,既然是郑康成家外孙女,门第相当,听说年龄也匹配,何不让曹丕娶了?”曹丕一下拜倒在地,诚惶诚恐道:“母亲万万不可乱来。”

曹操已换好便装,准备微服出行,荀攸、李典、许褚也都换了便装相随。朱四执意跟从,以“随时侍候大人”,又问:“丞相几月不在,许都稍有乱象,要否再带百十护卫远远跟随?”曹操一指李典、许褚两条雄伟壮汉说:“有许褚、李典左右二虎,何惧之有?”又拿一顶宽檐黑毡帽往头顶一扣,遮去眉眼:“有何人认得出我?”

出得府来,抬头见明月当空,寒风凛冽,曹操说:“这倒是月明星稀,好了,拣条不曾走过的街道走。”一行五人穿街走巷。路过一宅,院门豪迈且雅致。曹操说:“这看着亲切。”荀攸立刻要拜,曹操止道:“微服出行可不兴这规矩,免了。我夸此宅亲切,你要拜谢什么,岂有此理?”荀攸说:“此处正是攸的住宅,恭请丞相光临。”曹操说:“原来如此,既然来了,看看。”荀攸立刻叩门。有家仆开门,一见是荀攸:

“哟,大人回来了。”立刻要行礼,荀攸道:“免了,有真正大人光临,快请夫人偕全家老少出来拜贵客——曹丞相来了。”家仆匆匆往里跑去,曹操与李典、许褚、朱四一起迈进院子。这是个二进院,院落房屋十分齐整亮丽。荀攸早已赶到前面,携妻子儿女并搀挽父母举家出到院里拜见曹丞相。一家人穿戴也十分整齐新颖。曹操摘下毡帽一摆手:“别丞相丞相的,看我这身打扮,就不是丞相是草民,平常礼就可以了。”曹操大致这么一看,说声“实在不错”,寒暄几句就告辞了。出得门来,他对荀攸笑道:“小日子过得还殷实嘛。”荀攸说:“托主公洪福。”曹操说:“大小智多仙,二位军师,既看了你家,孤再看看郭嘉。”荀攸稍感为难:“主公不去为好。”曹操诧异:“为何?路远?”

荀攸踌躇一下,勉强道:“远是不远,那就去吧!”

一到郭嘉住处,曹操就停了步,只见院门破败。及至吱嘎嘎推门进到院里,又见一个更为破败的小院。两间小房门窗歪斜。荀攸大声报道:“郭兄,曹丞相到!”还未等里面人出来,曹操已推门进到屋里。见一家人蜷在一处,皆衣衫破旧。郭嘉身着破烂短衫,正赤脚踩在台案上,用破席遮挡漏风的窗户,这时慌忙爬下来倒地磕头行礼。屋里灯光昏黄,四壁萧然。曹操看见郭嘉的几件官服挂在高处,在破烂屋中显得突兀扎眼。寒风透窗进来,一家老少多有战栗。曹操摘下帽子,皱眉道:“免礼吧。为何如此穷困?”郭嘉更是窘困不已。曹操不满了:“我已说免礼了,问你为何如此穷困。”郭嘉站起,窘困难言:“嘉,嘉……”曹操说:“孤并不曾断过你一天俸禄,何至于此?”郭嘉更是窘困不堪:“嘉,嘉……”曹操问:“有外债?遭劫匪?”郭嘉摇头。曹操说:“有何不敢言?”荀攸这时拜道:“容攸冒死代言。”曹操道:“说。”荀攸说:“多年战乱,许都物价昂贵,仅凭俸禄,实难维持生活。”

曹操愣了一下:“论功行赏,孤也没少赏赐你们。”

荀攸说:“主公厚待实大有补益。但郭嘉家人多病,这一对折,也就难免穷困了。”曹操又愣了一下:“为何你过得那般殷实?”荀攸跪下了:“攸舞文弄墨,为人撰写碑文祭文等,换点小钱补贴自己。”曹操说:“还有呢?”荀攸说:“实不敢再言。”曹操说:“但言不妨,只要不是贪赃枉法,孤绝不怪罪。”荀攸说:“我求过主公几幅墨宝……”曹操听着:“怎么?”荀攸接着道:“并非攸要收藏,皆为许都几户巨绅所求。”曹操明白了:“他们给银两了?”荀攸道:“是。他们取去做镇宅之宝,可狐假虎威。攸想他们狐假虎威,也是虎得主公之威,无大妨。再者他们若真的犯了法,丞相也不会饶过他们。所以……”曹操舒了口气:“那些巨富要那么多钱何用,如此均均富,可矣。”他转头看郭嘉:“你也如此办理,孤与你写几幅字,你去换点钱补贴家里。”郭嘉连连说:“嘉不敢。”曹操说:“就这么定了,写几幅字孤累不着。”郭嘉说:“嘉不会……”荀攸道:“若郭兄不会办此事,弟攸可帮办。”郭嘉无奈,摇头叹息,而后再三拜谢,并介绍自己病衰的老母与妻、子,一家拜谢曹丞相。曹操特对郭嘉母亲拱手行礼道:“郭老夫人,汝子屡立大功,孤照顾不周,抱歉了。”而后又回头对管家朱四吩咐道:“从曹府取绸缎、官绢各二十匹,明日着人送来给一家老少添置衣装。”朱四回答:“是。”

曹操与诸人出到院里,对许褚、李典说道:“你们二位武的,家境如何,要孤去看看吗?”许褚、李典二人连连拱手道:“在下不敢。”曹操问:“为何不敢,也是同郭嘉一般穷困?”两条大汉局促不安了:“不,不是……”曹操问:“那是因为什么?”二人窘困答道:“是因为并不如此穷困。”曹操问:“比荀军师呢?”许褚、李典答道:“不相上下。”曹操问:“哪里来的补贴,吃空饷?许褚你先说。”许褚说道:“不敢。吃空饷,克扣兵士,犯丞相大忌。如是必提头来见丞相。”曹操说:“但直言不妨。”许褚说:“八方商贩来许都生意,都遇本地豪强权贵欺压霸占。但有褚故乡来的商贩,褚都派几个弟兄罩他们一下。不知这……”曹操明白了:“这不犯大忌,但小有不当。李典呢?”李典紧接禀报:“典指导几个兄弟开了武馆,教练豪门护宅家丁,并不曾丝毫有误军务。”曹操宽大为怀地说道:“你们这都情有可原。”又指郭嘉:“但都不如郭嘉其志可嘉啊!”李典、许褚、荀攸都一一称是,郭嘉谦逊不已。

曹操借着明朗月色忽见倚墙立着一块石碑,问:“这是为何?”郭嘉答道:“嘉父一年前去世。”曹操问:“为何将碑置于此?”郭嘉又困难了片刻才答道:“实因穷困,下葬后无钱立碑。这是几月前随主公征徐州出发之际才凑钱刻下的碑,今日刚随主公班师回来,明日就去立碑扫墓。”曹操“呜呼”了一声,摘下帽子,挥泪不已。郭嘉诚惶诚恐。

曹操道:“人皆有父母,见此何不伤情?”言毕又挥泪不止。郭嘉等人也怆然涕下。曹操站于碑前,长揖拜道:“郭老先生,汝辞世一岁而碑未立,非汝子郭嘉不孝也,实曹某体恤部下不周之过也!”说着又长揖再三。郭嘉在一旁向曹操跪拜不已:“丞相,不敢,不敢。”曹操祭拜完,对管家朱四道:“再从曹府库上支钱五万,供郭嘉立碑扫墓等一应开支。”朱四点头称是。

曹操告辞郭嘉来到街上,仰天长叹道:“呜呼,曹某体恤部下如此不周,郭嘉未有丝毫怨言,兢兢业业,其志实可嘉!吾过实可疚!”而后对荀攸等人说:“清廉官吏尚如此穷困,百姓更不聊生。实乃因战乱不已啊。每想至此,孤真想罢战。”荀攸道:“待主公一统天下,天下才可罢战。除此,天下无宁日。”

曹操慨叹:“这穷兵黩武之罪,就都加在孤头上了。”

荀攸道:“千秋功过自有公论。”曹操说:“不多言此了。”又对朱四道:“曹府还有无空宅?”朱四道:“有几处,丞相都已先后赐人,仅剩城东南角一处宅院,半空不空,存放什物。”曹操说:“该并则并,腾出该宅,收拾齐整,赐郭嘉住。”曹操又问许褚:“你说四方商贩来许都生意,多遇本地豪强权贵欺压,这些霸道者都是何人?”许褚答道:“一是……皇亲,国丈、国舅等家族。”曹操略顿,道:“除此,二呢?”许褚道:“太尉杨彪家族。”曹操思忖道:“太尉杨彪?”许褚接道:“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而下之。”曹操点头哼了一声:“孤知道了。”

曹操等人穿街过巷来到一座豪华酒楼前,高处挑着写着“酒”字的大灯笼,楼上灯窗通明,人影幢幢,行酒令声笑闹声喧哗雷动。

楼前月光下一动不动跪着一位妇人。曹操上前问:“你跪在这里,所为何事?”那妇人慢慢转头看了曹操等人一下,又转回去麻木不答。许褚声音大些问:“问你跪此是为何事?”妇人仍无大动静,好一会儿,头也不回地无力说道:“跪在这儿求杨大人呢。”曹操问:“哪位杨大人?”妇人慢慢地转头略看了一下,说:“杨太守杨雕大人。求他放了我女儿。”荀攸凑近曹操说明道:“她说的是许都副太守杨雕,是太尉杨彪的儿子。这酒楼是杨彪开的。”曹操点头。荀攸又道:“许都太守一直空缺,主公临征徐州曾委任孔融暂代许都太守。”曹操又问妇人:“你女儿怎么了?”许久,妇人喃喃道:“杨太守说我女儿在街头惊了他的坐骑,罚她侍夜抵罪。抵高兴了,三旬可放。抵不高兴了,三个月、三年也可能不放……”

曹操问:“如何惊了杨雕坐骑了?”

妇人摇摇头:“她在街头卖唱,不知如何会惊到他的马……”

朱四上前问:“你女儿是不是洛阳芙蓉妹?”然后转头禀告曹操:“她们娘儿俩从洛阳逃难而来,女儿街头卖唱,时而也上酒楼,全凭卖唱养活有病的母亲——就是这妇人。洛阳芙蓉妹人有几分姿色。”曹操问:“杨雕知你跪在这里吗?”妇人喃喃道:“知道,他说跪得这腊月里冰河都化了就放我闺女。”

曹操说:“岂有此理,上楼。”

夜晚,汉献帝在宫中观赏歌舞。几列宫女在乐曲声中翩翩歌之舞之,动作整齐划一。伏皇后与董妃坐在汉献帝左右。汉献帝既自得又挑剔地观看着,时而抚抚伏皇后、董妃之手,时而摇头晃脑为歌舞打着拍子。他突然恼了,用手一指:“停!”而后起身走到歌舞阵前,指着一个宫女训道:“为何动作不齐,朕不是再三有令,不可有错?”那宫女战战兢兢拜伏于地,其余宫女也都吓得鸦雀无声。

汉献帝喝道:“黄福,牵下去,杖一百!”

大太监黄福犹豫地看了皇后、董妃一眼,紧接答道:“是。”挥手上来两个太监挟持那宫女。董妃一下给汉献帝跪下了:“看今日是臣妾生日的面上,赦免了她吧。”汉献帝挥手道:“给你过生日是给你过生日,令行禁止是令行禁止。生日要过,令行禁止也不可有误。牵下,杖一百不可赦!”董妃还想再求,皇后示意止住了她。

汉献帝很威权地一挥手:“接着歌舞。”乐曲又响起来,宫女们齐齐地舞起来。可以看出她们的胆战心惊。没舞几下,汉献帝再喝:“停!”又指一宫女:“你为何又错步?”吓得那宫女抖抖地拜伏于地。汉献帝再一挥手,“黄福,照样牵下,杖一百!”黄福看看皇后,挥手上来两个太监挟持宫女。这次皇后有求了:“皇上息怒,不值得为此……”汉献帝悻恼:“不用变相为她们求情。算了,你们撤吧,今日歌舞就到此。”他挥斥宫女们下去。大太监黄福立刻挥手让宫女们列队撤出,他自己打量一下汉献帝和伏皇后、董妃这情势,犹豫一下也退出了。

汉献帝冲着伏皇后、董妃发火道:“朕身为天子,不树威何以镇天下?”

伏皇后说:“陛下还是以德为先好……”汉献帝更恼:“我何德不有?自汉以来,累世之德积重于我,我食旧德都食不过来,朕现在是德有余而威不足,仅有德,无有威,还不让曹操之流篡权窃国?你们以为这歌舞操练只是怡悦耳目?知道否,春秋战国时期,孙武子为吴王阖闾训演军队之事?孙武子说其兵法不但可施于卒伍,虽妇人女子,奉其军令,也可驱而用之。吴王阖闾笑而不信,即召宫女三百令孙武操演,并让他两个宠妃当左右二队队长。孙武子第二日即到教场,指挥这二队宫女顶盔束甲操剑握盾进行演练。第一通令下,宫女们嘻笑不成阵势。第二通令下,宫女们仍嘻笑如故。第三通孙武亲自击鼓发令指挥演练,二宠妃及宫女无不笑者。孙武大怒,问执法何在,立刻下令将两名任队长的宠妃斩首。当时吴王在看台上派人持节急驰救之,孙武子还是按军令将二人斩首。此后宫女队列前进后退,整齐有序,毫发不差。明白了吗?朕今能演练歌舞队列于室内,明就能指挥大军于四野。”伏皇后斟酌地劝道:“孙武演练宫女,毕竟是事先申明为军事演练,皆顶盔穿甲在教场。这和宫内歌舞总还有别……”

汉献帝一下更恼火了:“你莫非说朕错了不是?”

伏皇后未敢再言。董妃也有些战战兢兢。

这时黄福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国丈伏完到,等候叩见皇上、皇后。”汉献帝还在火头上,他在宫中急急踱了几个来回,才站住说道:“来吧。”随即坐下。

伏完一进来就拜倒在地:“臣伏完叩见皇上、皇后。”

汉献帝一摆手宽容道:“国丈年纪大了,礼免了。”伏皇后也说:“父亲,皇上说免就免了。”伏完说:“国礼一日不可无。”汉献帝一边示意太监们搀起国丈一边说:“朕早就让你来,听说你又一病不起。”伏完看看左右,汉献帝一挥手,将跟着伏完进来的太监们斥退。伏完说:“不瞒陛下,臣是小病大养了一番。”汉献帝不满道:“朕与曹贼一天也不能共存下去了,让你谋划,如何了?怎又小病大养?”伏完坐下道:“臣借养病之机为陛下周详勘察了朝廷上下,总算如愿以偿。”汉献帝眼睛亮了:“噢?”伏完讲道:“臣平日与各位朝臣彼此不便往来,这一病躺下,他们都借看望之名来了,言语之间,弦外之音,臣已摸得差不多了。陛下不用焦虑,局势元亨利贞。”汉献帝来了情绪:“讲。”伏完说:“臣敢如此断言,理由有七。”汉献帝点头。伏完说:“四方诸侯都有反曹之心。北方袁绍,淮南袁术,江南孙策,南方刘表、刘璋等,西方韩遂、马腾,这各路诸侯在许都皆有人,都来臣府上联通。诸侯们虽彼此谁也不服谁,但反曹却是相当一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乍看得势,其实树敌四面。他们个个都想击曹,但都不十分清楚陛下的态度,只要让他们知道陛下对曹甚为不满,就等于遍发密旨灭曹了。”

汉献帝问:“你的暗喻,他们明白了?”

伏完说:“那是当然,这是陛下局势元亨利贞理由一。”

伏完呷一口茶接道:“二是太尉杨彪反曹之心甚切。”汉献帝十分注意了。伏完说:“虽征伐四面之大军属曹操实力,但京都戍卫与宫廷禁卫太尉杨彪与曹操分庭抗礼各有一半兵马。此人十分要紧。杨彪过去曾与袁绍有仇隙,袁绍想借曹操之刀杀杨彪,曹操未应。杨彪对曹操似有感念之情。但时过境迁,他现在与曹操的争夺最甚。陛下请想,两人近在咫尺,权势之争情势之必然。杨彪此次亲自来臣府上看望,彼此话外有话,心有灵犀,算是搭上桥了。”

汉献帝兴奋得摩拳擦掌:“嗯,好。”

伏完接道:“三是刘备到了。陛下想必早已知道。明日曹操要同他一起上朝叩见陛下,刘备此人非同寻常,陛下对他论功行赏要赏足赏够,这以后是牵制曹操的有力之人。”

汉献帝说:“这朕早就想好了。”

伏完接着说:“局势大亨理由之四是徐州郑康成那里,郑公名满天下,朝内外一半官吏不是他学生也是他学生的学生,一言足以声动四海。探清楚了,他反曹无疑,与袁绍等人也多有反曹的交流。以上四点讲的都是当今重要人物与势力。再看朝内上下,理由之五是除了曹的亲信,其余来路的官员都反曹,曹一霸朝政,排除异己,众人敢怒不敢言。这个只需一点点挑他们的火,也要等曹贼的恶迹进一步彰露。相机联合,必成大势。理由六是民心反曹。多年战乱,百姓早已痛恨曹操穷兵黩武。理由七是汉朝四百年天下,正统难以动摇,虽然暂时式微,但官民都只知天下姓刘,谁也不愿其姓曹。董卓之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就是前鉴。”汉献帝这时接话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得打朕的旗号?朕……”伏完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所以臣方才讲了,陛下不用焦急,臣早已为陛下策划好了,只须——”汉献帝话被打断颇为不快,伏皇后早已察觉,这时说道:“父亲,你一张口就收不住,还要听皇上多讲。”伏完立刻道:“皇上明鉴,请谅臣一时冒昧多言了。”汉献帝又显宽宏大量地一摆手:“朕让汝先畅所欲言,朕心中自有江山如故。”

伏完看看献帝颜色,又接着道:“臣还在谋划一个最为要紧之事。”

汉献帝显得心中早已有数地从容说道:“你讲。”

伏完说:“当下要选一个中枢人物,由他于朝廷上下行机密之事,联络死党结歃血之盟,并联合四方诸侯相机密图举事。这个人选最为要害,臣不便担此任。要有一个要职在身的忠诚可靠之士,在朝廷内外张罗。”汉献帝都已听明白,这时满腹韬略成竹在胸地一挥手:“朕早有此想,且不止此想。”伏完说:“陛下圣明。”

汉献帝立起身踱步刚要发挥,黄福进来压低声禀报:“徐州密报。”汉献帝不耐烦:“待会儿。”又问:“什么事这么急?”黄福察看汉献帝一眼道:“是皇上在郑康成府安的眼线来的密报。”汉献帝注意了:“讲。”黄福道:“曹操在班师途中,即令军师荀攸出面五百里加急给郑康成去信,还送去曹操亲笔书写的诗,结尾四句是……”黄福看了看手中密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汉献帝冷笑了:“他想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了?”伏完插话道:“这是想拉拢郑康成。”黄福说:“不然。据说是曹操看上了郑康成的外孙女白芍,想让她去曹府陪读。”汉献帝怔了一下,随后更冷笑了,拿起一个茶杯在手上把玩着,忽然往地上一摔,茶杯粉碎。

董妃吓得往伏皇后身边靠了靠。伏皇后、黄福、伏完都仰看着汉献帝。

汉献帝说:“曹贼霸天下霸得还不够?真是可恶之极。”

伏皇后察言观色道:“郑康成不会受拉拢,那个才女也不会去曹府。”

黄福看看汉献帝,又小心补充禀报:“郑府似乎已在准备送郑康成外孙女启程。”汉献帝恼怒了:“滚,下去。”黄福惴惴地退下了。汉献帝大步踱来踱去,站住,背着手对伏完说:“你不是说郑康成反曹无疑吗,何来此阿谀曹操之举?”伏完说:“事情未必如此。”汉献帝说:“若如此呢?真把人送曹府了呢?”伏完说:“依臣揣测,一个,很可能是将计就计,在曹府安一个奸细。”汉献帝冷笑一声:“郑康成肯做如此牺牲?”伏完说:“另一个,郑康成也可能脚踏两只船,给自己留条后路。”汉献帝随手拿起一个盘子狠狠一摔,坐下道:“我看就是如此。”伏皇后劝道:“如此也无妨,我看他最多是半只脚踏在曹操船上,还多半是皇上的人。”

太监黄福又进来报告:“有要事禀报皇上……”汉献帝还在火:“有完没完了?”黄福看了看汉献帝脸色,说:“方接到密报,曹操今夜微服出行,将许都副太守杨雕,即太尉杨彪之子,以违犯禁酒令等罪名拿住,当即在许都太守府行杖一百。”汉献帝一下怒气转了:“噢?”黄福吃准有这效果,接着嘻嘻一笑:“听说许褚监杖,杖杖落实,打得杨雕皮开肉绽。今夜已将人羁押在许都太守府,往下还要一并治他抢夺民女罪等,弄不好,头都没了。”汉献帝来了兴致,挥手让黄福退下。伏完立刻献话道:“这还不是把太尉杨彪逼成他死敌了?臣方才说要等曹贼之恶迹日渐彰显,这不正是如此?”汉献帝气顺了,大度地一挥手:“何好何歹,杨彪、郑康成等终会心知肚明。”

伏完方才一直注意打量进来的黄福,此时问道:“黄福这个人如何?”汉献帝说:“朕的人,绝对可靠。”又说:“他只可在宫内行为,不要卷入你方才说的密谋。他是单挑,只为朕直接办事。”伏完说:“我是担心……”汉献帝说:“这你放心,我对再信任的人也最多只相信七分。最贴他身的小太监就是我派去监视他的人。”

汉献帝摇头晃脑了几下,忽然自得地仰脸一笑,摆手道:“明日上朝,自有好戏等着曹操。”

曹操一行上酒楼,有众多衙役与家丁在楼门、楼梯口层层拦挡,早被李典、许褚拨到一边。上到楼上,见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上百人在呼来喝去地狂饮。

为首一个一身官服的瘦高挑儿正哈哈大笑地应对着左右的敬酒。

荀攸凑近曹操介绍道:“那就是杨雕。”曹操戴着黑毡帽阴沉地看着这场面。荀攸又轻声指道:“都是官吏,有几个似是袁绍、袁术处的人。”那些在楼门、楼梯口没挡住曹操一行人的衙役、家丁们这时又跟上来拉扯,酒席四周侍立的家丁们也都过来驱撵。许褚上去,左右手各抓住一人平地举起,李典也如是将二人拔地举起,这些喽啰们都吓呆了。那边更有管事的跑来吆喝,一看也怔住了。

曹操径直走到酒席前,李典、许褚左右手各举着二人护拥着过来,酒席上的人大多惊了。李典、许褚将高举的人咚地撂在地上,那震响使得还在醉饮的人也惺忪地睁大眼。杨雕半醉不醒地训斥:“你们是干什么的?”席中有人认出说:“二位不是李典、许褚将军吗?”这让更多的人惊醒过来。喧哗的场面渐渐静下来。李典、许褚、荀攸、朱四簇立曹操身后,曹操还戴着宽檐黑毡帽,不露面目。众人狐疑地打量着他。杨雕酒未全醒,指着曹操:“你是谁?”曹操冷笑一声,慢慢摘下了帽子。百十个酗酒的这时全都醒了,纷纷拜下:“丞相!——”

杨雕早醒了酒,却还借醉装醉:“我们饮个酒也不犯法……”

曹操冷笑一声:“不犯法?去年就已颁布禁酒令,难道不知?”他抬了一下手:“请诵禁酒令。”荀攸立刻上前两步高声背诵道:“正值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凡为官吏者除朝廷赐宴、军功庆贺外一律不得聚众豪饮。若有犯,轻者杖五十夺俸三月,重者杖一百夺俸六月,尤重者杖二百免官去爵刑三岁。此令。”曹操看了看杨雕:“听清楚了这禁酒令?若为民,管你为农为工为渔为猎为商为贩,挣了钱如何喝酒是你的事。你为官吏,就不可聚众豪饮。若有犯,轻者杖五十,打五十棍,夺俸禄三个月。你如此聚众显然不是轻者。重者杖一百,夺俸六月,你足够。尤重者,免官去爵刑三岁,坐三年牢,我看你也不差什么。”

杨雕这时借醉装醉也不成了,一下跪倒在地。

曹操又问:“你在这里豪饮,楼下有老妇人长跪不起。如何惊了你的坐骑?强占民女,该当何罪?”杨雕要分辩。曹操声音不高地说:“拿下。”许褚上去,一伸手就将其隔案拎了过来。曹操指着面前还跪着的一片人:“今日聚众豪饮仅办首犯,余者从宽,再次一律不免。”众人皆谢罪。曹操瞥了杨雕一眼:“带走。”说着转身下楼。许褚、李典、荀攸、朱四及被押的杨雕相跟而下。

到了楼下,那妇人还在跪着。曹操问杨雕:“她女儿呢?”杨雕答:“在我宅中,并无伤害。”曹操对左右说:“让她跟上,一起去太守府。”荀攸、朱四上去搀妇人起身,妇人见此阵势,虽不明所以,但知情势有变,也便起身跟随。

一路行色匆匆。两边店铺下不时见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蜷于冬夜寒风中。荀攸向曹操一一指点,曹操只略点点头。到了太守府,门前有二吏守卫。曹操拿起鼓槌击鼓鸣冤。大鼓咚咚震响。打盹的二吏惊醒,上来喝问:“干什么的?”早被李典一伸手逼住。曹操仍一下一下击鼓。从里面又跑来一吏:“干什么呢?”一看此阵势,怔了一下,转身跑回去。李典伸手对曹操说:“我来。”曹操并不罢手,一下下奋力击鼓。

仪表堂堂的代理太守孔融在众人护卫下赶来喝问:“何人深夜在此喧闹?”及至认出荀攸:“荀大人!”荀攸也称“孔大人”,彼此拱手相礼。荀攸一指曹操。孔融正疑惑,曹操摘下毡帽,孔融立刻从容作拜:“丞相到,卑职有失远迎。”曹操说:“我便服在此,大礼免了。你做什么呢?”孔融说:“卑职正吟诗赏月。”曹操抬头看了一下:“寒夜之明月自有清高之处,你孔融清高之士可知黎民百姓此时有长跪街头不起者,有饥寒交迫蜷于街边者?”孔融说:“卑职失职。”曹操说:“你可知在你许都太守治下还有犯禁聚众豪饮者,违法抢占民女者?”孔融说:“卑职更未知,实渎职。”曹操一挥手:“你看看。”许褚将杨雕推上前来。

孔融一看大惊:“杨……”杨雕抬了一下头又低下。

曹操说:“杨雕聚众豪饮,已被我当场拿住。今夜就先在你太守府这儿发落。本该按‘尤重者处置,杖二百免官去爵并刑三岁。今先按一般‘重者处置,杖一百夺俸六月。你这就押人上堂行杖刑。我留许褚在此监杖。杖一百,不得减免姑息。”孔融稍有些惶恐了,连连点头称是。杨雕几欲瘫倒,被许褚伸手一提站住。曹操又接着说:“杨雕还有抢夺民女罪,明日交刑部、吏部,一并处置。今夜行杖完毕,人暂羁押在你处。完此事,你即亲带人上街巡查,凡流落街头无衣食者,该开仓救济则开仓救济,该给予生计则给予生计,不得有误。你孔融的渎职之罪再论,将功赎罪,为未晚也。”荀攸又凑近曹操耳语几句,曹操接着说道:“另,立刻派人去杨雕家将其抢占民女洛阳芙蓉妹解救,并让杨雕家人五人以上签字画押作证此事。将芙蓉妹母女好生安置,以待审理杨雕时出庭作证。”

班师许都的第二日一早,曹操偕刘备一同上朝。曹操一身朝服坐大轿,刘备一身朝服但以武官身份骑马。到了午门外,赫然碑立:文官到此下轿,武将到此下马。曹操下了轿,刘备下了马,一路护卫而来的校尉李典、许褚及亲兵亲将簇拥着曹操径进午门。执戟守门的羽林军在羽林中郎将的带领下对文武官员一律虎视眈眈。唯有曹操一到,羽林中郎将拱手行礼解释道:“在下职务在身……”曹操一摆手,意思是本该如此。进午门通往大殿的金砖甬道两边也皆为羽林军,近大殿时都换了虎贲宿卫军,更雄武威赫。执掌虎贲宿卫的虎贲中郎将及左右仆射、虎贲侍郎等将领多半曾是曹操部下,他们原本雄视四周,一见曹操到,皆微微点头拱手,以示敬意。曹操还是简单一摆手,表示不必,同时示意李典、许褚止步。他这样“乘风破浪”前行时,刘备神色端庄紧随其后。

这时,在曹操前方行走的一魁梧之人回过头,正是太尉杨彪。

曹操立刻拱手作礼:“杨太尉杨大人。”杨彪没有拱手,冷冷地说:“曹丞相曹大人。”曹操从容与杨彪走并肩:“朝罢想去尊府拜望。”杨彪说:“不敢。”曹操说:“昨夜杨雕一事,太尉想必已经听闻……”杨彪说:“听凭处治。”曹操说:“明罚敕法,处置自然该处置;法令之内若能宽宥,自然也会力求宽宥。还望杨太尉指教。曹某班师回来随意夜巡,不料遇到此事。”杨彪说:“不必多言。”

说话间到了大殿前丹墀下,这里已跪满了百官,包括各州郡来许都述职禀事的外官。曹操示意刘备也入此列跪等,刘备如众面对大殿拜伏。曹操、杨彪拾阶而上进入大殿。三公六卿文武大臣已分左右两班在此跪等。曹操到右班首,杨彪到左班首,也跪下。这时殿外由远及近传来“皇上驾到”的高呼,太监手执静鞭出现,鞭响三声,殿内外顿时鸦雀无声。汉献帝由西月华门乘金辇进到大院内,来到殿前,殿前官领声高呼:“祝吾皇——”殿内外群臣立刻三拜九叩齐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汉献帝下了金辇,在万岁声中拾阶而上。每次上朝前他都会异常焦躁,常会因穿戴小不如意而大发雷霆,但只要万岁声起,他拾阶而上时,一股子意气风发、自以为是的劲头就来了。此时便是一派天子潇洒态。入到殿里,穿过左右俯伏的文武大臣,径直登上宝座,拿起茶杯从容地把玩着,要呷不呷地俯瞰殿内一番,放下茶杯说道:“三公六卿、文武大臣都平身吧。有事出班奏事,再跪不迟。”众臣皆起,仍成左右两班。汉献帝接着道:“老规矩,曹丞相、杨太尉,还有太傅等几位,出班奏事免跪。”这时,殿头官到汉献帝身旁高声宣道:“有事出班奏事,无事卷帘退朝。”

曹操首先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领圣旨征徐州,除吕布,已于昨晚班师回到许都……”汉献帝没容曹操往下奏,便说:“徐州的各次战报以及丞相班师途中加急送来的一应奏章,朕已一一详阅。丞相用兵神武,攻必克,战必胜,甚合朕心。所奏随军诸文官武将按功请赏,朕也一一批复准奏。已拟旨,即日颁发并通告各部、各州郡以晓喻天下。朕将择吉日祭拜祖先,于宫中赐宴有功将官,并另有嘉奖与厚赐。”

曹操停在那里,脸上未露一丝愠色。大臣一开奏,皇上即打断,乃为“截奏”。非有悖天理或过冗之奏,仁君一般不截奏。而大臣若被截奏,非必奏之事一般也须停奏。曹操被截奏,站在那儿不说了。大殿寂静无声。

汉献帝倒有些怔了:“丞相不会没有要事需奏吧……”

曹操这才又从容奏道:“班师凯旋,论功行赏是例行之事,臣皆已书面一一禀报奏请。但有一人,臣尚未为其邀功请赏,今日当面向陛下奏请。此人姓刘名备字玄德,此次征徐州战中,功不可没,功莫大焉。且又听闻他是皇上本家,特奏请陛下当殿予以评功授奖。”汉献帝一听此话,自知曹操理长自己理短,便真高兴假高兴一起来了:“人来了吗?”曹操说:“在殿前叩候。”汉献帝立刻说:“宣他进来。”内外殿官立刻一个接一个由内向外高声传宣:“宣刘备进殿!”

刘备听宣,先在殿门外丹墀下三拜九叩,而后拾阶而上,进了殿门又行三拜九叩。汉献帝问:“卿祖何人?”刘备俯伏答道:“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也。”汉献帝略点点头,而后转头说:“宗正卿何在?”宗正卿立刻从侧后面出来道:“臣在。”汉献帝借机炫耀对百官分工之熟谙,这时道:“宗正卿一职,掌序录王国嫡庶之次及诸宗室亲属远近,对吧?”宗正卿道:“圣上对百官职守甚为清楚。”汉献帝即令道:“立取宗族世谱检看刘玄德情况。”宗正卿取过身后侍从递过来的一大册宗族世谱说:“早已准备。”汉献帝说:“宣读。”宗正卿即刻展开宣读道:“孝景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心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贞生沛侯刘昂。昂生漳侯刘禄。禄生沂水侯刘恋。恋生钦阳侯刘英。英生安国侯刘建。建生广陵侯刘哀。哀生胶水侯刘宪。宪生祖邑侯刘舒。舒生祁阳侯刘谊。谊生原泽侯刘必。必生颍川侯刘达。达生丰灵侯刘不疑。不疑生济川侯刘惠,惠生东郡范令刘雄。雄生刘弘。刘备乃刘弘之子也。”

汉献帝一边听着,一边掐指算着,这时大喜道:“排世谱,玄德乃朕之叔也!”

群臣这时齐声叩拜:“祝贺陛下。”刘备更叩谢不已。

汉献帝对曹操说道:“丞相方才说刘皇叔功不可没,功莫大焉,该何封赏?”曹操从容奏道:“徐州百姓曾焚香遮道请愿要刘玄德任徐州刺史。”汉献帝立刻露出对曹操的一份警惕与逆反,他摇头道:“任徐州刺史不足当丞相所说‘功莫大焉。朕拟拜玄德为左将军并宜城亭侯,丞相看如何?”曹操早知汉献帝会如此,暗自冷笑,顿了顿才奏道:“陛下圣明,甚为妥当。”汉献帝立刻敲定此成果,下令道:“即拟旨,拜刘备刘玄德为左将军,宜城亭侯。”一侧早有官员高声应道:“即拟旨。”刘备立刻拜谢。汉献帝对刘备说道:“此时先君臣礼。朝罢,朕于宫内设宴款待皇叔,再叙叔侄礼。”接着又对曹操说:“丞相还有何事要奏?”

曹操接着奏道:“臣昨晚微服出行,查见许都副太守杨雕犯禁酒令聚众豪饮,规模甚大。臣当即着人将其拿下,送许都太守府,令代太守孔融处置。本应奉法按‘尤重者杖二百,免官去爵刑三岁,谅其知罪,按一般‘重者处罚,杖一百,夺俸六月。昨夜已行杖。又杨雕犯抢夺民女罪,罪更为重大,预备一并交刑部、吏部处置。另孔融身为太守,对此事有失职罪、渎职罪,也须处罚。”汉献帝略沉吟问:“犯禁酒令被丞相当场查获自不容置疑,这抢夺民女罪,有确凿证据否?”曹操说:“所抢夺民女洛阳芙蓉妹与其母二人,现皆由许都太守府安置,可亲为人证。许都太守孔融派人去杨雕家中解救洛阳芙蓉妹时,已让杨雕家人五人以上签字画押,作证杨雕抢夺民女一事。证据翔实。现孔融也在,陛下可问。”孔融从容出列跪奏:“启禀陛下,事实如此。”

汉献帝还未发话,又有一人出班跪奏,汉献帝见是议郎赵彦,立刻来了精神:“赵彦,你有何奏?你是议郎,而议郎一职正如同谏议大夫,皆掌当殿顾问应对,谏议朝政,须秉理直言。你今有何直言可奏?”赵彦面色青白,目光固执,此时奏道:“陛下向来对百官职守甚为分明,臣今就是要犯颜直谏,犯颜者犯曹丞相之颜也。禁酒令虽颁布许久,但名存实亡。犯禁者,据我所知,不在少数。昨夜许都犯禁豪饮者比比皆是。曹丞相回许都首夜,出行不曾撞到别人而恰察见杨雕,令人匪夷所思。众人皆知曹丞相把持朝政,权倾天下,所能制衡者唯杨太尉杨彪,而杨雕正是杨太尉之子,曹丞相此举实有乘机排挤打压杨太尉之嫌。夫天下者必有制衡,无制衡则权倾。重臣间必互有制衡,无制衡则君危。臣忧社稷,冒死一奏。”

赵彦话出,百官震惊。荀攸、郭嘉等人要出班奏辩。曹操示意他们不必兴师动众。

汉献帝不动声色看着曹操:“丞相有何要奏?”

曹操从容说道:“自臣护驾迁都许都以来,屡有人说臣独霸朝政一意孤行,无所制衡,此言大谬。实臣无一日不如履薄冰。制衡臣的岂止是在朝的诸公。北有袁绍将兵百万觊觎许都,陛下曾先封臣为大将军,封袁绍为太尉。袁言耻于在臣下,臣又将大将军位让于他。他仍不满,从不亲自朝觐,其称王之野心昭然于天下。淮南袁术早已获先王玉玺密藏不献,僭号称帝更是公然叛逆,实属猖獗。江东孙策早已自称为王,眼中更无大汉天下。诸如此类,天下各路诸侯之野心每日都在制衡臣。现朝上诸公都在,若有一人能代我领兵执政,除暴安民,卫社稷、护宗庙,臣即刻解甲归田,交出大权。”赵彦冷笑道:“丞相说远了。自古以来言过其实者有,远交近攻者有。”曹操说:“赵彦拿我与杨太尉之间事做文章,究竟是我曹某挟嫌排挤杨太尉,还是你挟私心挑拨大臣之间不和呢?此前袁绍与杨太尉有仇隙,曾亲笔密信于我,望借我之刀杀杨太尉,我曾将信转杨太尉阅并呈陛下。我如远交袁绍近攻杨彪,岂不早就趁机下手?”

赵彦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曹操说:“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袁绍又把曹某看成了他篡权窃国的障碍。据说正设法派人暗里疏通杨太尉等,以离间我二人,想我与杨太尉都不至于上此当。”杨彪站在那里,眼珠转了转没有言语。曹操却对赵彦说:“敢问赵议郎,你是不是与袁绍、袁术等心有灵犀?”赵彦急了:“丞相不可凭空捏造,血口喷人。”曹操冷笑一声:“凭空捏造?你说昨夜许都聚众豪饮比比皆是,而我曹某独取杨雕酒楼,如此,请你把昨夜这比比皆是的聚众豪饮之人一一报来。”赵彦一时语塞:“卑职……”曹操说:“报不上来必是凭空捏造。”赵彦说:“吾不曾……”曹操说:“你不曾捏造为何不报,或是有意掩瞒?”赵彦仍尴尬。曹操说:“或是你也参与聚众豪饮,知法犯法。”赵彦还想分辩。曹操说:“又说比比皆是,又说我曹某专拣杨雕而去,你这凭空捏造,妄论是非,莫说挑拨大臣之罪,连欺君之罪都有了!”

汉献帝这时为赵彦解围道:“赵彦敢直言还是对的,‘比比皆是说可能有些想当然了。赵彦,不是丞相言过其实,可能是你有些言过其实。丞相息怒,言者无罪。”曹操冷笑一下。赵彦却又亢言再奏:

“臣还有再奏,曹丞相方才还奏言许都太守孔融有失职罪、渎职罪要处罚,臣以为这都是曹丞相用人不当所致。孔融乃一代大儒,有经天纬地之才,栋梁之材而做椽木实不当也。孔融即使替丞相任大司徒也必胜任。而委其任许都太守,实是既损人又坏治。所损之人,孔融也,所坏之治,许都之治理也。”汉献帝说:“还须再说明白。”赵彦说:“许都太守是个火坑,都说这是落头之职,前几任太守无一得善终。京都如此是非,谁在这里都不好干。再说孔融本如方才所说,经天纬地,委此任,如让孔子做庖丁,大材小用。曹丞相本该总百官,用人不当,不罪己而罚人,实不可取也。”汉献帝说:“丞相又何言?”

曹操说:“夫用人者有三,用人当,事有成,赏之再用也;用人不当,事不成,罚之去之也,免其职也;用人大有当但小有不当,事有成败,赏其成罚其败并教导之也。孔融自小神童,满腹诗文,清高风雅,实是一代风流。但为政则文才有余而见识不足,纵横论说有余而务实干练不足,实非许都太守最佳人选。但当时无胜任者,只能暂委其代领,也是望其历练之意。有失职渎职处还当处罚。”

孔融这时从容奏道:“丞相励精图治,在下实为钦佩。昨夜许都街头有抢夺民女案,实杨雕之罪也;又有夜宿街头之饥民,皆为融之失职也。唯聚众豪饮一事,臣以为丞相亲定之禁酒令实无必要。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尧不饮千盅无以成其圣,说以酒乱国而禁酒实无此理。且桀纣以色亡国,今何不禁婚姻也。总而言之,丞相所制禁酒令可废除也。”曹操不为所动,厉言道:“正值天下战乱,民不聊生,为官吏者禁聚众豪饮,此令绝不可废。待天下安定,五谷丰登时,可再议废立。现今还有妄议者,罪加一等。”

一言九鼎,孔融顿时无话。朝廷瞬间寂静。

汉献帝这时端起茶杯,起身围着宝座踱了踱,又非常笃定地落座,挥手道:“既有禁酒令,杨雕犯禁受罚还是理所应当的。至于禁酒令废立之事,今且不议。另杨雕抢夺民女也实为理法所不容,加罪也是应当的。又孔融是否失职、渎职,丞相总百官,要追究也是权限之内的。然朕今日要别开生面。自古以来逢建元改元之大吉天下都必行大赦,朕因丞相征徐州凯旋心生喜悦,昨日是董妃生日又添一份喜悦,此双喜虽不足以成大赦天下之理由,但可行一特赦。杨雕犯禁酒令已行杖一百,余罚可免;抢夺民女罪也一并赦免。所抢民女如丞相所说被安置许都太守府等待出庭作证,也着即释放。朕亲赐锦缎五十匹予母女二人以示抚恤。孔融失职、渎职之罪也一并特赦。丞相看如何?”汉献帝不动声色地看着曹操,没等他回答,又问杨彪:“太尉呢?”杨彪立刻叩谢:“皇恩浩荡。”汉献帝又问:“诸卿呢?”

曹操这时已经奏道:“陛下此旨正合臣意。”

汉献帝意外了,问:“怎讲?”曹操说:“臣于公不得不办杨雕,于私又碍于与太尉之旧情,此两难之一也。臣于法令不得不严治杨雕之罪,于情势又不得不避与太尉相争之嫌,此两难之二也。陛下之特赦实解臣之两难。”汉献帝瞄了曹操一眼,没说话。曹操接着说道:“杨雕已受杖刑,法令之威已树,惩前毖后已然有效;陛下特赦又昭示皇恩浩荡,此实两全其美。另陛下特赦之宽仁偶尔为之,数年不过一二次;而臣执法则必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坚持不懈。所以陛下特赦虽以仁示天下,并不碍臣执法治国之始终如一。”汉献帝有些尴尬地哈哈笑了:“丞相凯旋之日即微服出行,勤政如此实在可嘉,甚合朕心,即日一并嘉奖。”略停又说:“古来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吏,不察吏无以为安民之本。丞相行察吏之责,乃国之大幸。另议郎赵彦敢于直谏直议,精神可嘉,实为丞相察吏之不可缺,朕拟提拔其任光禄大夫,加俸至二千石,丞相以为如何?”

曹操一扫庭上诸大臣,明确道:“陛下今特赦,虽免罪但未免嫌。赵彦今日庭上所奏,虽不获挑拨大臣之罪,但难免挑拨大臣之嫌,虽不获凭空捏造之罪,但难免凭空捏造之嫌,虽不获包庇之罪、妄言之罪,但难免包庇之嫌、妄言之嫌。今虽不论罪,但嫌不可除。提拔万万不可。古来直言而忠诚者有,而大伪若直的妄谏者亦不乏其人。”汉献帝稍有些尴尬:“丞相或言重了。”赵彦奏道:“臣今冒死谏议,无邀功求宠之心意,但有被杀被戮之预备。”汉献帝帝王气派地一挥手说道:“这一点卿可放心。自古以来讲武死战,文死谏。丞相这个肚量还是有的。丞相,我看你可以给赵彦一个免死牌,免其后顾之忧。若连赵彦这样一个犯颜直谏者你都能容下,那就真可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了。”

汉献帝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这四句诗。

曹操也未料到。

众大臣并不知二人之间的这一点微妙。

曹操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实是臣在一首诗中所写,并未曾外传,不知陛下如何知晓?”汉献帝笑笑说:“丞相华丽之章,何能不天下共享?”曹操说:“臣是以周公自励,对忠诚耿直之士,必然吐哺而待之。但依法行诛,免死牌不可设。臣依法诛百人而不惧,不依法刑一人而有怯。赵彦只要不犯法令,尽可直言。但若犯法,无可幸免。凡谏议之官,仗理直言而言事有中,该奖;仗理直言而言事不中,无罪。无理亢言而乱朝政者,该贬;结党营私而妄言者,必杀不赦。”

曹操声音虽不高,但权势威严,朝廷一片肃杀。

汉献帝一时无话,赵彦一时无话。众人也都一时无话。

孔融这时从容地奏道:“臣有奏。”汉献帝反应过来:“卿讲。”孔融转向曹操道:“赵彦讲许都太守一职是落头之职,实非妄言。数年来已有三任许都太守被斩,贪赃受贿自不可赦,但还有四任太守被贬被刑,罪名不一,或失职或渎职之类。非诸官不想有为也,实京都重臣贵戚云集之地,掣肘多,委曲求全难以周旋也。融趁今日陛下已特赦,即向丞相请辞。许都太守之职在下实不能担。”汉献帝居高临下打量着曹操。孔融又添一句:“融数月来已是勉为其难,丞相要求过严,着实无以胜任。”汉献帝看着曹操说:“丞相,这可是个难题啊。”

曹操说:“操以丞相府之名已下过进贤令,凡为官吏者人人有进贤之责。进贤有功,不进贤失职,进奸有罪。臣还准备发求贤榜,求贤任许都太守。许都太守本二品以上官位,为不拘一格用人才,求贤榜将明示全国文武官员,凡七品以上者皆可揭榜应聘。一、如通常太守皆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劝民农桑,赈救乏缺;二、清廉奉公,严惩吏弊;三、一年之内许都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要立军令状,不合此三条,轻者罚,重者诛。凡揭榜自荐者皆到丞相府由臣亲自面试。任太守期间,将由御史台属下诸御史并同光禄大夫、谏议大夫、议郎等组成监察会议,监察其执政,有违法乱纪者即弹劾之。”汉献帝转了转眼珠说道:“许都太守已诛三人,贬四人,孔融又辞职。今丞相如此苛求,恐难以有人敢揭榜就职。”曹操说:“秉以公正,赏罚分明,臣信天下必有肝胆相照者来应聘助我。即日即发求贤榜,张贴于丞相府及六部,并八百里加急发往各州郡。发榜后限期十日,十日内若无人揭榜应聘,或应聘者被臣面试选定后不能善始善终大治许都,臣不仅将办他的罪,还将罪己并辞去丞相一职以谢天下。”

汉献帝说:“丞相此话可比军令状,一言为定。”

曹操说:“君前无戏言。我不拘一格用人才,上天必不拘一格降人才;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必不负我。”

汉献帝精心安排午宴准备款待刘备。他把这看成一个重要的部署。

刘备还未到,他亲自调试宫女们的歌舞。两排宫女身着舞装齐整而立。他一挥手:“跪下。”她们便都双膝落地,上身挺直地跪坐在那里。奏乐的宫女斜列于一侧,一宫女用竿挑着《君子好逑图》轴画站在一旁,两个手捧花瓶的宫女侍立轴画两侧。汉献帝指着《君子好逑》图训导宫女:“再给你们讲一遍,这是《诗经》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白吗?你们都是窈窕淑女,是君子眼里可喜可爱的美人。要唱出舞出这个味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什么意思?你们左右采着荇菜,舞蹈要舞出在水上采荇菜的优美来,让君子们醒着睡着都想追求你们,都在心里馋着你们。‘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什么意思?君子们、男人们想得到你们可到不了手,在那儿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只能自我抚慰,悠哉悠哉。再往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你们还在河上采着荇菜,君子们弹琴鼓瑟来献殷勤。‘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那是他们钟鼓齐鸣地求婚来了。男人们为何这么起劲儿追求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有味道,明白了吗?”宫女们齐声答道:“明白了。”

汉献帝在宫女们面前走了两个来回,不相信地哼了一声:“明白?”

他站到第一排第一个宫女面前,下半身几乎贴近对方的脸:“朕看你是否明白。你贴近闻闻朕,闻见什么味儿?”那个宫女领会了一下,小心地微微闻了一下。汉献帝说:“说呀,闻见什么味儿?”宫女小心地说:“是檀香的味儿。”汉献帝大为不满:“我用的香料多了。还闻见什么味儿?凡是香料的味儿都不用说了。”宫女又小心地说:“闻见皇上的味儿。”汉献帝更提高了声音:“皇上什么味儿?”那个宫女胆战心惊地不知说什么了。汉献帝大为恼火:“怎么如此不开窍,窈窕淑女在哪里?”他又站到第二个宫女面前,仍然贴近对方脸:“你呢,闻见什么味儿?”宫女小心地闻了闻,说:“闻见真龙天子的味儿。”汉献帝哈哈笑了:“这个回答聪明点。朕要问你,真龙天子是什么味儿?”宫女又不知如何回答了。汉献帝说:“皇上是什么味儿?真龙天子是什么味儿?君子是什么味儿?都是男人的味儿!你们闻不见男人的味儿吗?”说着,隔着龙袍用下半身贴到宫女脸上。宫女要躲不敢躲。汉献帝高声训问:“闻见朕的味儿了吗?”宫女小心地点了点头。汉献帝用手挑起她的下巴,伸出中指在她脸上戏弄地描来写去:“你真的闻见男人的味儿了?”又摇摇头:“你清秀是清秀,但还少一点招人怜爱的味儿。”

汉献帝走到第三个宫女前,再次用身体贴近对方脸:“你也好好闻闻男人的味儿,闻见了体会一下什么感觉。”而后,又挑起对方下巴,用中指在她脸上描来描去,眉毛、眼睛、脸蛋、嘴唇,描够了,说:“你俊俏是俊俏,但还少一点媚态。”又走到下一个宫女前,仍用下半身贴近对方脸:“好好闻闻,闻见男人味儿了吗?你的女人味儿在哪里,让我品尝品尝。”说着又挑起对方下巴,用中指描来描去描对方的脸:“你端庄是端庄,但少一点妖气。”汉献帝又走到下一个宫女面前,同样用下半身贴近对方脸:“好好闻闻朕的味儿,真正男人的味儿。”而后挑起对方下巴,用中指描着她的脸:“你的皮肤最光润,身段也最窈窕,女人味儿最多,但还要更娇憨一点,必要时再哀怨一点,明白吗?”说着他破例用整个手在对方脸上摸了几把。对方驯服地接受着。汉献帝忽然一甩手走到整个齐跪的队列前,指着《君子好逑》图训道:“君子好逑歌舞,要唱出舞出窈窕淑女十全十美的少女味儿。你们要舞给朕看,要向朕撒娇献媚,又不能俗了,要若即若离,半推半就,半纯情半妖媚。淑女,知道不?你们诗书读得少,这淑女味儿里还有诗书味儿,你们体会不到。要好好体会!你们要能惹得朕想你们,馋你们,起码愿意回头看你们一眼才行。唉,真是教不会!还有,你们奏乐的,”他又训开奏乐的宫女们,“那音乐要如朕所说,如泣如诉,如怨如媚,如贤淑如娇憨,要婉约动人,动男人,明白吗?”

黄福进来,等了等,小心禀报:“国丈陪刘皇叔已到,准备叩见皇上。”

汉献帝说:“好,让他们进来。”随后对宫女们一挥手:“开始。”轻歌曼舞开始了,汉献帝在歌舞中从容入座。伏完领刘备进到殿里,二人叩拜汉献帝。汉献帝一边受拜一边起身:“国丈年迈,朕早已多次免大礼。皇叔已在朝上行过君臣礼,该我行叔侄礼了。”他向刘备长揖行礼。刘备慌忙摇手:“不敢。”汉献帝伸手指向旁边已摆好的宴席:“特设宴款待玄德叔。就请入座。”而后三人入席。汉献帝居中,伏完、刘备一左一右。黄福领众太监宫女在一旁侍候。

席前歌舞款款。汉献帝一边举酒与刘备、伏完共饮,一边向刘备介绍道:“这是君子好逑舞,玄德叔好歌舞乎?”刘备摇头:“村野之夫,只略懂武备,不通风雅。”汉献帝放声道:“大丈夫不可只好军政。好声色是调剂。天下英雄无不好色,不好色乃伪君子也。”刘备笑而不语。汉献帝接着低声对刘备说:“朕好歌舞,还为遮人耳目。宫中也难免隔墙有耳。”他用下巴示意四立的太监们:“没歌舞遮掩,说话不方便。”刘备惊诧了:“何至于此?”伏完在一旁摇头叹息。汉献帝又说:“遮耳目者不只防窃听,更是韬晦。朕沉溺于声色,那些弄权的横行霸道者就少了提防。”刘备更显惊诧:“竟至如此?”汉献帝说:“玄德叔慢慢就知道了。”停停又说:“今日朝上玄德叔看出什么来?”刘备敦厚慎言:“初来乍到,拜见皇上,诚惶诚恐,未察见什么。”汉献帝点点头,试探道:“这次是曹丞相特意举荐你,他很器重你。想必玄德叔与他相交甚厚。”刘备摇头道:“臣与曹操不过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事。过去吕布攻我,我曾投奔过曹操。后来曹操又攻我,是吕布来解围。这次吕布再攻我,曹操乘势取吕布,我便从曹攻吕布。都是不得已而行之。曹操此人,臣实不甚明了。不知陛下明察?”汉献帝说:“玄德叔慢慢就知道了。”刘备说:“陛下但说不妨。备奔走四方,都是权宜之计,但为刘汉天下则别无二心。生为汉之人,死为汉之鬼。陛下有话尽可明示。”

汉献帝眯眼停了停,放狠话道:“今日朝上,是谁与朕分庭抗礼,玄德叔还看不出来吗?”刘备惶恐,立刻要离席叩拜请罪。汉献帝一摆手说:“玄德叔免了,不可不防四周耳目。”刘备想想说:“不如派臣去徐州,以助陛下之外势。在朝中,臣实无所作为。”汉献帝说:“去了,他也不会将军权交你。空头一个徐州刺史,使不得。现朕已封你左将军,虽然也只有名,但名正言顺,终会执掌实权。万事要相机而动。你可先熟悉朝廷上下,以后自有作为。”刘备说:“臣受命。”

大太监黄福进来有事禀报,汉献帝收住话,举酒与刘备共饮并向刘备指点歌舞。黄福将小太监们挥斥退远,向着汉献帝欲言而止。汉献帝说:“皇叔是家里人,但报不妨。”黄福禀报道:“议郎赵彦又有密奏进宫。”汉献帝说:“好了,朕回头再批复。”又转头对刘备赞道:“这个赵彦是忠臣,而且做事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家门槛曾绊过朕——朕曾光顾过他家——他便每日锯门槛,日锯一分,十日一寸,百日一尺,要数年才得锯完。问他何不一下换掉,他说就是要如此日日锯除绊君之坎。这是何等忠诚,何等毅力,可谓感人肺腑!”

汉献帝话中有话,一句比一句有力。刘备连连点头,同时审视着黄福退出的身影。汉献帝说道:“这个黄福是朕的人,宫中其他人都不太保险,他也不万分保险。只有保险中防险,才是万全之策。当今之世实是势利人多,赵彦这样的忠臣死士,少啊!”汉献帝的话实在很重,刘备立刻说:“臣誓死效忠陛下。”

汉献帝说:“玄德叔不说,我也以诚托付了。”

汉献帝举酒一饮,拿起筷子东挑西拣吃了两口,转头又问刘备:“玄德叔曾久待徐州,对郑康成该比较熟悉吧?”刘备答道:“臣在徐州曾待两年,后被吕布夺占。在徐州这两年中,臣曾多次到郑康成府上拜望请教,对他还算熟悉。”汉献帝不语,等刘备说。刘备只得接着说:“郑康成反曹之心坚定不移。”汉献帝满脸怀疑地说:“这就奇怪了……”而后他指着宫女高挑的那幅轴画说道:“这幅《君子好逑》图,不知玄德叔是否知道,为郑康成外孙女白芍所画。”刘备仔细看了看,点头道:“知道。白芍这幅画画成后,曾颇受人赞赏。后来被人索求而去。又后来听说被献到宫中,不想果然在陛下这里。”汉献帝注意了:“噢,此画到朕这里,世间已有传闻?”刘备说:“正是。”汉献帝略眯眼点头,接着又说:“玄德叔可知否,朕曾召白芍来宫中给朕与皇后陪读,她托病推辞了。而这次曹操要她做陪读,据说已然动身了。”刘备又显惊诧:“竟有此事?”汉献帝悻恼说:“这郑康成究竟是何道理,要如何做人?这白芍人又如何,玄德叔可曾亲眼见过?”

刘备道:“郑公有两个外孙女,孪生姐妹,听说长得一模一样。妹妹叫赤芍,好骑射,臣未曾见过;姐姐就是白芍,见过几次,确是德才兼备之女。”汉献帝问:“还有呢?”刘备不解:“陛下问什么?”汉献帝困难了一下,说出来:“相貌如何?”刘备笑了:“臣不曾用心,但说花容月貌绝不为过。”汉献帝眯眼阴沉了一会儿,举酒一饮而尽,而后指着宴歌舞的宫女呵斥道:“停——!错了!”宫女们胆战心惊地停住了。汉献帝起身离席,走到宫女们面前:“你们真是品位低下,连这君子好逑舞也跳不好!窈窕淑女在哪里,连左右手法步法都不协调?今日看在国丈、皇叔的面上饶你们一回,往后定罚不赦。”说着一甩袖,“你们下去吧!”歌舞宫女垂眼敛容鱼贯而下。

汉献帝回座还未坐下,小太监黄二匆匆进来,说有要事禀报。见汉献帝脸上正挂着怒气,一时未敢上前。汉献帝训道:“黄二,有何急事非此时来报?”黄二犹豫了一下,还是斗胆上来凑近汉献帝禀告道:“黄福方才出宫了,由北宫门,颇蹊跷。”汉献帝警觉了:“噢?有何人接应?”黄二说:“不知。他回来若对皇上坦言了则没事,若隐匿不言,则必有事。”汉献帝说:“好,去吧,朕还是那句话,他若犯事,你发现了,就去掉他起用你代替。”黄二磕头退下。汉献帝落座,对刘备道:“这个黄二是黄福的亲弟弟,现在竟是朕用来监视黄福的犬。为了能取其兄而代之,他不遗余力。可叹这满天下皆是为势利所趋之人,哪有几个忠臣死士!”刘备听着,只能慨叹应和。

汉献帝按住刘备的手,侧身道:“朕全靠玄德叔了。”

刘备道:“臣已说过,誓死效忠陛下。”

曹操未曾想到,班师许都后第一日上朝就遇如此“廷斗”。晚上便会同幕僚商议对策。

相府外戍卫森严。相府内郭嘉、荀攸及诸谋士分列曹操左右,曹丕在父亲身边侍立。曹操刚要开口,军士进来急报:“徐州刺史车胄将军率五百亲兵护送一车队日夜兼程往许都赶,离许都已近在咫尺。”谋士们面面相觑:“丞相不曾召他回来,也未曾收到预报,他擅自带兵进京,有何事变?”曹操略皱了一下眉,“擅离徐州职守,实为大不当。但车胄乃忠诚可靠之人,不必多疑,此来必有特别隐情。咱们还是会商要事,一如惯例,诸位还要放胆直言。”郭嘉开言:“今日朝上,丞相亲自与他们理论,太屈尊就下了,该让卑职等出来教训赵彦、孔融等。”曹操说:“要看情况,有时汝等出来讲话,孤不语,好;有时,孤出来独当一面,汝等不出来,好。对这几个小人物,大可不必群殴。廷上斗争,全在理上作战,不可以势压人。我曹某已所谓权倾朝野,尤该依势讲理。任人弹劾,任人攻击,示点弱,并无坏处。步步有理,节节驳辩,才可使众人服。所谓威而不猛,后发制人,才能既克敌,又现宽仁于中间之人。若汝等一哄而上,人多势众反而不好。”

郭嘉道:“卑职知是此理,但看丞相孤军应敌,实为不忍。”

曹操笑了:“孤实并不孤独啊。汝等都张口,还不把他们吞了?”郭嘉道:“丞相廷上作战,进退实为得当。皇上特赦,那是皇上有权,丞相毫不分辩;皇上命为赵彦设免死牌,丞相不设,这是丞相手中的法度。”曹操笑了:“汝等真是我曹某的心腹,甚知我心。”郭嘉道:“不过,皇上这一特赦实是用心险恶,既笼络了杨彪太尉,又挑拨他与主公成了死敌。”曹操说:“天下人都不傻,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不能总笼络,莫非把天下都赏给杨彪?他也不能总挑拨,我与杨彪也不会日日有过节。噢,过几日是杨彪五十大寿,我准备了一份礼单,来,荀攸念念。”

曹丕将礼单递给荀攸。

荀攸朗声念道:“太尉杨彪足下:为贺足下五十寿辰,今特赠锦裘二领,八节银角桃杖一枝,青毡床褥三具,官绢五百匹,钱六十万,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一乘,青牸牛二头,八百里骅骝马一匹,赤戎金装鞍辔十副,铃眊一具,驱使二人,并遗足下贵室错彩罗縠裘一领。织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长奉左右。所奉虽薄,以表吾意。足下当慨然承纳,不致往返。”荀攸念完道:“丞相这份‘薄礼实在不薄。杨彪收到会高兴两天,但也不一定能长久。他早晚会与主公鼎足而立,情势使然。”又有谋士添话道:“送了白送还不如不送,白费财富,弄不好,还会觉得你是有意拉拢他。杨彪与丞相迟早是势不两立。”

曹操笑了:“金银财富不足贵,我更不存什么非分之想。一份贺礼不能改变大势。但天下做事要有理有节。对杨彪,你生日,该贺寿贺寿;你暗连袁绍、袁术,该监视监视;你有病在家,该登门拜访登门拜访;你家人犯法,该法办法办。总之,什么事就是什么事,该礼则礼,该兵则兵。礼不过分,过则为谄媚;兵也有度,无度则为蛮横。对事该委曲求全则求全,不可求全也不必过于委屈。今日能相安无事乃至相安共事,则相安;明日有事相争,再说明日的。害人之心不可有,指彼无害我之心我不可加害于彼;防人之心不可无,则是知彼可能加害于我则必防之。防之不及则为愚钝,防之太过则为多疑,徒劳自己又激彼生变。这里的尺度分寸,全在恰到好处。”曹操转回头对曹丕说:“这是你要学习的。”曹丕连连点头。

曹操站起身,踱了踱又道:“今孤主要是与袁绍、袁术等争天下,袁绍、袁术才是大敌。能争取杨彪联盟最好;若不能联盟,彼阴谋图我,则必先除之。攘外必先安内,此之谓也。”荀攸说:“联盟看来难。”曹操指了指郭嘉与荀攸:“二位军师都说得有理。孤也知难,但勉为其难耳。如其不轨,孤也仁至义尽先礼后兵了。当面对数敌时,务必分化之各个击破。能分化一时分化一时,能缓一刻则缓一刻。声东击西之类手法也都可用。”荀攸道:“说起用兵,主公自是用兵如神,他们均非对手。”曹操笑了:“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步步有理,无理寸步难行。譬如‘兵不伐丧,彼是敌国,你准备伐之,但正值彼国丧,伐之不义,无理,必激起彼国全民上下仇怒,此伐不可。这和百姓日常之理相通。仇家今日正办丧事,你绝不可打上门去,那样再有理也变无理。诸如此类,大事小情都要有理。理在了,用起兵来则兵不厌诈。有理有节与兵不厌诈兼而有之,治军、治国、平天下足矣!”说着曹操坐下了,对荀攸说道:“还是你领人送贺礼到杨彪府上。”荀攸说:“遵丞相钧旨。”曹操又言简意赅一一发落事情:“许都戍卫军中不少杨彪的亲信,换上合适的人,提拔调动几个。这两日就办。羽林军也该做些调整,逐渐把皇宫禁卫全面掌控起来。拟个计划,明日交我。另外,求贤榜明日一早须张贴于丞相府及六部衙门外,八百里加急发往各州郡的也都发了吧?”左右对他所发落事情一一应答着。这时荀攸说:“求贤榜都已发出。”

曹操点头又道:“还有,将东西南北各路诸侯的最新动态立刻汇总报我。另,这两日我要请孔融来府中小饮。他反对禁酒令禁聚众豪饮,我请他府中小饮则可。”郭嘉笑了:“主公大可不必特意安抚这一迂腐之儒。倒是议郎赵彦这种死佞之人要‘安抚他一下。”曹操摇头:“我方才讲了,一事是一事。孔融这样的风雅之士,须如此对他,才是有理有节。至于赵彦,这种人不可小看。天下有两种奸佞之人,一种贪图小利,不足为惧,举手可灭;还有一种就是赵彦这样的,沽名钓誉而又偏执不化,与你歪理死磕,对这种人就要步步打掉他的歪理。”郭嘉别有深意道:“还有皇上这样的人,也是特殊的一种了。”曹操一摆手:“暂不议及他。”

家丁急进禀报:“李典、许褚二将军到。”

校尉李典、许褚二人顶盔穿甲雄赳赳急步进来叩拜:“徐州刺史车胄将军领一队车马到。问其何事,说唯见丞相禀报。”说着二人在曹操左右按剑而立实行护卫。

车骑将军车胄率一队车马进入许都城内。

车队在丞相府前停下。夜晚的丞相府戍卫森严。车胄翻身下马,急步上了台阶,摘下佩剑交门卫将领,在家丁引领下匆匆进入相府庭院,到大厅门前摘下头盔,停住。听见里面有人报:“车胄将军叩见丞相。”又听见曹操说:“让他进来。”还未等家丁出来传话,车胄急步进入大厅拜倒在曹操面前:“末将车胄前来向丞相请罪。”曹操打量了一下:“何罪?”车胄说:“丞相限十日破案抓徐州刺客,十日已过,案未破人未获,在下已将专责此事的副将问斩,胄本人特向丞相负荆请罪。”曹操哼了一声:“负荆请罪?就为此事,带兵五百,擅奔京都,撂镇守一方之职于不顾,该当何大罪,不怕掉头?”车胄说:“带兵五百,擅奔京都,撂镇守一方之职于不顾,实为护送一重要之人到相府。”

曹操眼睁大了:“噢?”左右幕僚及曹丕都惊异,唯荀攸会意拈须微笑。

车胄说:“在下特护送郑康成外孙女白芍到丞相府。她是郑府千金,又是曹丞相要的人,在下虑及沿途遍是散兵游匪,怕有闪失,特亲自带兵护送,日夜兼程,不敢有误。”

曹操意外了,显然又满意了,露出笑意:“孤带领大军班师刚到许都,你倒把人都送到了。”车胄说:“丞相出兵征战如飞箭,收兵凯旋如老母。”曹操仰身笑了:“此话奉承得好,我大军班师是有意走得缓些,让大军边走边休整。所谓用兵之道劳逸适度。该劳则劳,昼夜行军死战而目不瞬。该逸则逸,宽松从容,过午便安营扎寨歇息。好了,起来吧,”曹操有些揶揄地说道:“这就可以免罪了?投我个人所好护送个陪读来,就可免未破刺客案之罪了?”车胄又禀报道:“徐州城内外都搜查遍了,实无刺客踪影。唯有一个疑点,未敢惊动。”曹操注意了。车胄接着说:“就是郑府未搜,未请示丞相不敢擅行,又接送白芍,尤觉不宜下手。”曹操略沉吟了一下:“不惊动是对的,留个疑点就留个疑点吧。天下没有万无一疑之事。不是每一仗都能胜,每个案都能破。也罢,人送到了,将功折罪,你歇一宿即返回徐州吧。”车胄说:“遵命。”曹操停了停问:“人呢?”车胄答:“由郑府同来的丫鬟陪着,还在车上呢。”

曹操点头,转头对曹丕说:“吩咐管家朱四领几个丫鬟前去侍奉。先送到二位夫人处见面并安顿居室,然后着人引白芍到我书房等候。”曹丕说:“遵命。”

曹操与幕僚们议事后独自来到书房。灯窗明亮,里面传出琴声。

曹操点点头,停住,聆听,灯窗映出一少女独坐弹琴的身影,想必是白芍了。少女在琴声相伴下轻声歌唱。他走近细听,是《诗经》开篇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静听下去,“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曹操等歌声停住后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转过屏风,见白芍正坐在通明的烛光中抚琴思忖。端庄姝好,如诗如画。曹操刚要开口,白芍又低眉信手弹开了,同时心不在焉地轻轻吟诵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曹操静止了,这正是他的《短歌行》。

白芍停住了,若有所思。一会儿,抬头看见曹操,立刻起身,未等曹操走近,已行叩拜:“白芍叩见丞相。”曹操伸手搀她起来:“有这头一次大礼就可,以后日日陪读,不必如此繁琐。”白芍道:“岂不无礼?”曹操说:“当众可行礼,不当众则免。”白芍微微一笑:“丞相很是体恤民情。”曹操点点头:“你初见孤倒并不惧怕。”白芍淡淡地瞟了曹操一眼:“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人不会是生吞活剥吃人的魔。”

曹操端详着白芍,有些喜爱难耐地踱了踱:“难得一个这样敢说话会说话的人。你是不是一眼就吃准孤了?”白芍莞尔一笑。曹操说:“伸手过来,让孤看看。”白芍伸出手,曹操突然抓住她手腕一个翻转将其擒拿住,白芍不提防,疼得哎哟一声人整个柔弱地扭转过来。曹操见此立刻放开,将白芍的手放在自己掌中轻轻抚摸着:“如此纤弱,真是诗书琴画之手。”白芍静过神来冷淡地看着曹操说:“丞相多疑了,这确非舞刀弄剑刺客的手。”曹操怔了怔,放开手道:“是我唐突了。”

白芍低眼沉默不理。曹操说:“曹某在这里赔礼了。”说着长揖。白芍瞄了曹操一眼,忍俊不禁。曹操说:“你这是有恃无恐啊。”白芍淡淡道:“我恃什么?”曹操想了一下:“恃才。”白芍说:“才人有的是。”曹操笑了:“还恃貌。”白芍道:“丞相阅人无数,不知见过多少绝色佳丽,还稀罕吗?”曹操说:“那你仗恃什么,恃宠?”白芍叹了口气:“古来女子在暴君面前只有恃宠无恐。我初来乍到,丞相疑心重重,宠在何处?宠字不过是家中之龙也,出了家门寸步难行。我只是仗恃有理。”曹操意外:“仗恃有理?”白芍说:“你一上来拧我手臂,欺负我了,我生气我有理。”

曹操大为赞叹地点头:“言之有理。我一晚上都在和幕僚们讲有理有节,你真可谓有理有节。”白芍说:“丞相过奖了。”曹操说:“确实。我冒犯你,你生气是有理,否则就成受气包了。我赔了不是,你又忍俊不禁一笑了之,这是有节,否则得理不让人,板着脸没完没了,就成怨妇了。这分寸拿捏得好。”白芍说:“没想那么多。”曹操说:“这取之自然尤其厉害。”说着曹操坐下了,示意白芍也坐下。白芍在琴案旁坐下了。

曹操问:“见过二位夫人了,感觉如何?”

白芍那样地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挺好的。”曹操问:“对二位夫人印象怎样?直言不妨。”白芍想了想,简单道:“卞夫人宽仁;丁夫人机敏。”曹操笑了:“真是答得含蓄得体。卞夫人宽仁自不用说,丁夫人的所谓机敏是不是少不了对你的挑剔啊?”白芍不置可否也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曹操看着白芍,又赞叹了:“你真是不亢不卑啊。”

白芍说:“我什么也没说。”曹操说:“这劲儿就难。”停停又说:“旅途困顿否?”白芍说:“日夜行车自然少不了困顿。不过临到许都,车胄将军特停留半日,让我睡觉,五百军马围在四周鸦雀无声,连马都不叫一下,说是怕我面见丞相无精打采坏了第一印象。”曹操说:“好一个车胄,竟有如此粗中之细?”白芍说:“无非是奉承丞相呗。”曹操说:“这话又说得机智。”赞完又说:“你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其如何评价?”白芍说:“也没有什么,少年苦恋,求而不得。”曹操道:“这个评价言简意赅。我就喜欢这样举重若轻的说话。古人这《诗经》,那《易经》,神是神,但也就那么回事,不可诌得天花乱坠。少年苦恋,求而不得,我年少时就有过一样的故事,看见窈窕淑女在河中采荇菜,荇菜根在水底,叶浮水面,少女们坐着大木盆在河上采东采西,白手臂在绿水上闪来闪去,我看得如饥似渴。不会弹琴鼓瑟,又想招惹她们,就学着大马嘶鸣叫唤,吓她们一下就都跑回来了。”白芍听了此话,觉得有趣,不禁又露笑意。曹操说:“少年苦恋,求而不得,其实人一辈子都是如此。我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还不是苦觅之意?”

白芍思忖地打量着曹操,微微摇了摇头。

曹操问:“为何摇头?”白芍想想说:“不曾想丞相竟至这般。”曹操说:“你想我是凶神恶煞?说说看,之前听过我什么传闻?”白芍停停说:“弄权,嗜杀,霸道,最是多疑。”曹操道:“不疑则无智,多疑则乱智。我是事必先疑,但疑得恰到好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手下绝大部分将领兵士,都可让他们在我卧榻旁宿卫,天下谁人敢如此?对你,我难免也先有疑心。郑康成一向亲近袁绍等人,不看好我曹某,为何将外孙女送曹府?难道不会派你来当奸细,或当刺客?”

曹操停住,看着白芍。白芍觉着无稽之谈地一笑。

曹操接着说:“再说,皇上召你不去,却愿来陪一个弄权嗜杀者读书作画,为何?”曹操又停住,直视白芍。

白芍仍不解释,隔着琴案目光坦然地迎视着曹操。

听得见书房中蜡烛轻声劈响燃烧。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曹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站起身在房中慢慢踱步,而后停住说:“初次见面,我十分喜爱你的聪慧善解人意,难得;但我现也不可能完全去疑。郑康成同意你来曹府,你本人也愿意来,都有蹊跷之处。我还要问你问题,望你不说假话。我交友原则是,真话不必全说,谁都可以有话不语;但说出来的不该是假话。我别的本事没有,但知人善察,难眩以伪,则有公论。任何人说假话,我略凝神便可觉察,我若信任此人,则不凝神以对。”白芍显得有些倦怠地叹了口气:“丞相不必诈我了。我从来就是这样,真话常不说尽,但假话绝不说。说假话,令我厌。”曹操说:“那好,我想郑公同意你来曹府,必有他的诸多考虑,你愿意来,也定有诸多动机。我只问你为什么愿意来。不必言尽全部动机,只说其中一二即可,但须是真的。”说着注视着白芍。白芍垂着目光看着眼前,哗地骤然拨响琴弦,又接着用手闷住,而后倦怠地说:“我对丞相你这人感兴趣。”曹操问:“为何感兴趣?”白芍心不在焉地拨响琴弦:“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也为那些弄权、嗜杀、霸道、多疑的传闻。”

曹操凝视白芍,点头道:“这是真话。”而后慨叹一声:“我已看透你七八分了。”说着又在书房中踱起来。白芍微垂目光面对着。

曹操这次踱的时间比较长。最后站住了。

曹操说:“你可能有一大堆对孤的道统偏见,郑康成决定让你来,可能也有旁人不知的目的,你也可能在你外祖父那儿接受了什么旨意,这些你一时都不会说,我也不逼你说。但我看出你对我曹某颇有几分天然亲近。”白芍眼皮微微一跳。曹操接着说:“我相信你我终会相通。古人讲心有灵犀一点通。孔子又讲,即使‘困,也‘穷而通。我就此接纳你做我的陪读。我的书房、寝室、办公之处,任你出入,家丁门卫都不得阻拦。我在任何地方歇息——我睡无定所——都对你不设防。虽然你手无缚鸡之力,如想害我,随便投个毒就可以。我今日看,你对我并无丝毫杀气,今日我就丝毫不疑你。你看如何?”

白芍想起什么,眼睛看着眼前露出一丝笑意。

曹操问:“怎么?”白芍说:“听说你最忌别人接近你睡处,曾突然从梦中跳起,拔剑将入寝室侍候的仆人杀死,而后又躺下睡至天明,佯装什么都不知。都传说你佯装梦游杀人,是为使别人不敢在你睡时接近。”曹操说道:“言过其实,但确事出有因。孤有令,我睡着时,除军情急报与皇上召见,其余一概不得禀报。一次府中丢失数匹良马,包括我的坐骑,管家进寝室禀报,我正午睡,未等他多说,就抬脚踢开他。三个月后,听到许都有传说我‘梦游踢人。六个月后又听到河北传闻我‘梦中杀人。再后来听到传闻说我‘佯装梦游杀人。”

“竟是如此?”白芍也有些惊诧了。

书房一侧有一卧榻,曹操过去,从枕下拿出一把带鞘短剑走到白芍面前:“这把短剑交你随身带着,并随时可进我入寝之处。”白芍说:“我不用这个。”曹操坐下道:“你有所不知,这是春秋时期越王勾践传下来的宝剑,名叫鱼肠剑,稀世之宝。”说着他轻轻从鞘中抽出匕首般的宝剑来,寒光逼人。曹操凝视片刻。又起身从墙上摘下自己的佩剑,也拔出鞘来:说:“你看。”他用鱼肠剑削自己的佩剑,竟如削笋一样一片片削下来。最后一把佩剑已所剩无几。白芍一动不动看着。曹操又拿过一条绢巾,迎着鱼肠剑剑锋轻轻一飘,绢巾一过为二。白芍仍一动不动看着。

曹操凝视着鱼肠剑寒光闪闪的锋刃说:“这是真正举世无双之宝剑。”

他持剑轻轻划过案几,案几竟像油脂一样被划开。

曹操说:“只要轻轻一划,我必身首分家。我将此剑交你,并对你不设禁,就是我的用人不疑。”说着他将剑小心插入剑鞘,“这把剑只有这副剑鞘可以套住它,但凡一出鞘就锐不可当。”说着他把入鞘的鱼肠剑放到白芍面前琴案上:“看着这剑,是否有几分紧张?”白芍这才长松一口气,静下神来。曹操说:“我再重申,我会下令曹府上下不得禁你出入,我的书房、寝室、办公处,你随时可入,无论昼夜。我平日军政繁劳,随时可能打个盹儿,你随身带剑,只要在我脖子这儿,”曹操比画道:“划一下,这颗头就掉了。”白芍已完全回过神来,这时含着一丝调皮讽刺的笑意瞄了一下曹操的脖颈:“那天下的历史就真要重写了。”曹操听了,不由叹道:“这奉承话说得不俗。听你这话,真有点喜爱难耐。”说着抓住白芍的一只手。白芍哟了一声,拿掉曹操的手:“你抓疼我了,你的手太重。”曹操说:“好了,以后不经允许不碰你,如何?这个有理有节,还中否?”白芍又瞄曹操一眼,“丞相还真知进退。”曹操又摇头赞叹:“没办法,这话又说得十分聪明得体。孤自以为从来言简意赅,一字千钧,没想到更有高手。”白芍笑了:“你这奉承才叫不俗呢。”曹操说:“这话又反得妙。”白芍伸手道:“不可再相互吹捧了。”

曹操笑了:“今后有你陪读,孤不会闷了。”

白芍弹了几下琴,说:“先贤勉励‘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遁世才可能闷。丞相在世上‘横行霸道,哪会有什么闷?”曹操叹道:“闷起来才厉害呢,人不可能每日每时得逞啊。”白芍瞄了曹操一眼:“平日奉承话还听不过来呢。”曹操说:“奉承话听多了,也会令人生厌,所以我常常对过分奉迎者不赏而罚。”

白芍若有所思。曹操问:“你小小年纪,何以如此会说话?”白芍目光恍惚,停了一会儿答道:“这是我的秘密,不能奉告。”

曹操端详了白芍一会儿,思忖片刻问:“想到什么了?”

白芍收回神来,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琴案上鱼肠剑的剑鞘,想了一下说:“我在想,丞相是否太轻信了。”

曹操说:“你说我对你轻信?其实是疑我为何会信你,对吧?”曹操拿过鱼肠剑坐到案几旁,招呼白芍:“你也过来坐。”白芍离开琴案过来坐下。曹操拔出鱼肠剑,又寒光逼人。他从面前的果盘里拿起一个硕大的桃来,用剑轻轻一划,桃连核被一剖为二。他用剑尖轻轻挑着桃核将半个桃送到白芍面前:“敢吃吗?”白芍看看曹操,停了停,轻轻咬住桃,曹操抽回了剑,白芍将半个桃慢慢吃了。曹操看着她吃完,而后说:“你为什么敢吃,因为你不疑我,相信我不会趁机害你。”他又同样用剑将另半个桃挑起,将剑柄送到白芍手边:“拿住,你来喂我,我也不疑。”白芍摇了摇头。曹操说:“怕我不信你?”白芍摇头道:“我怕自己拿不稳,碰着你。”曹操说:“那我自己来。”说着他从剑尖上叼下半个桃来,吃了。吃完对白芍说:“你怕你拿不稳无意中伤了我。无意尚且不愿加害于我,还会有意害我吗?孤对你的信而不疑难道是轻率吗?”白芍没有言语。曹操说:“明白了吧。我信之有理。我刚才说过,我敢让大半将士在我寝室宿卫,就是信之有理。信人者得天下,就是我的道统。好了,这把剑还是交给你。”他把剑小心擦拭,小心入鞘,起身放到琴案上,说道:“你现在弹段高山流水,再吟唱点什么。我睡一会儿,我已接连几夜没好好睡了。等我睡着了,你自可回你的寝室歇息。”说着曹操在卧榻上躺下合上眼。

白芍坐下,静静神,开始弹琴。

曹操问:“不唱点什么?”白芍劝道:“睡吧,不唱更便于睡。”曹操闭眼听从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就响起轻微鼾声,鼾了一会儿,曹操睁开眼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并不多疑你吗……”白芍只是降低了琴声,没言语。曹操向白芍伸了一下大拇指,就又合眼睡去。这次鼾声越来越响,变得粗重而均匀。白芍一直弹着琴,听着曹操的鼾声,也不时看看熟睡的曹操,那把鱼肠剑正在琴几上放着。

白芍停住琴声,夜静中的书房只有曹操的鼾声。那把鱼肠剑还在鞘中收敛着寒光。白芍将琴骤然弹响,狂风暴雨般掠过山涧,曹操并未受惊,鼾声均匀如故。白芍又停住了琴,书房中又唯剩曹操熟睡的鼾声。

白芍看着面前的鱼肠剑陷入沉思。她起身离开琴案,在琴案与卧榻之间轻轻踱步。曹操只是略翻转身,鼾声如故。白芍站住,看看熟睡的曹操没受任何惊扰。白芍轻轻拿起鱼肠剑,一手持鞘,一手轻握剑柄,轻轻走到曹操身旁。

白芍看着熟睡的曹操随着鼾声胸部的一起一伏,看着他的面孔。

这样站了好一会儿。她轻轻抽出鱼肠剑,露出的一小截剑身射出逼人寒光。她目光透过宝剑寒光凝视着曹操。曹操依然睡得十分安稳,鼾声没有任何变化。白芍微微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剑身轻轻插入,将剑放到曹操枕边转过身往回走。走到琴案旁,她听到曹操翻身的声音。回头看见曹操头在翻转中压着了鱼肠剑,大概是硌着了,睡熟中头又避开,那样子不十分舒服。她想了想,重回到卧榻旁,拿起鱼肠剑,停了停,将它放到枕头下面,而后轻轻走回琴案。

白芍坐下后,手抚着琴一声不出地静静出神。而后看着酣睡的曹操,目光有些游移不定。她终于心事重重地站起身,朝门口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曹操一眼,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进到黑夜中了。

第 三 章

丞相府大门口,求贤榜前聚满了围观的人。

求贤榜求自荐许都太守,期限十日,到今日正午结束。已近午时,仍未有一人揭榜,此事已成为许都的街谈巷议。据说六部门口也张贴了求贤榜,同样无人揭榜。各州郡也发了求贤榜,一日数次八百里加急快报报至许都,也同样至此时无一人揭榜。这是最后一日的最后一时辰,由二校尉将军李典、许褚监榜。李典按剑肃立于左,身旁一架大鼓,鼓手持槌侍立,只要有人揭榜,立时击鼓登堂,接受曹丞相面试。许褚按剑肃立于右,身旁立着几个持锣握镲的小吏,只等午时正中一到,听到报时号角,即鸣金收榜。紧傍皇宫,值日署衙门内,有人正在监看漏壶计时,有人紧盯着测日晷上的日影,几个号角手皆持号角待命。汉献帝也在宫里来回踱步,不时看看宫外的阳光,有时干脆走到宫外,焦急地看着院中旗杆的影子。黄福不时来报:“到此刻未听到击鼓登堂。”“至此刻未收到揭榜之报。”汉献帝问:“午时正中还未到?”黄福说:“值日署号角一响就到了。若那时还无人揭榜,姓曹的就只有辞丞相职了。”汉献帝说:“他那苛刻条件,哪个敢揭?”

议郎赵彦,还未被免职的许都代太守孔融乘敞篷辇一先一后路过丞相府。孔融问:“赵彦大人过此何干?”赵彦说:“有人揭榜自荐当上许都太守,我与诸光禄大夫、谏议大夫今后可监督他行政,有事做了。孔融大人过此又何干?”孔融说:“有人揭榜自荐通过了,我这代理太守也好去了,落个一身清静。”赵彦隔着人群大声问:“李典将军,还未有人揭榜?”李典肃立不动,答:“有人揭,自会击鼓登堂。”赵彦又问:“许褚将军,是否已该鸣金收榜?”许褚白了一眼道:“正午号角一响,即鸣金收榜。”

郭嘉、荀攸同乘一轿来到丞相府。他们看着围观的人群与高悬的求贤榜。郭嘉问:“还未有人揭榜?”李典照旧肃立答道:“有人揭榜,自会击鼓登堂接受丞相面试。”荀攸问:“正午定要鸣金收榜?”许褚肃立答道:“丞相令,求贤榜十日期限到即鸣金收榜;现只等正午报时号角。”郭嘉、荀攸面面相觑,匆匆往丞相府里进。

丞相府内曹操正在大堂里踱来踱去。

白芍一身简素坐在一旁。

曹操站住说:“我已授你相府主簿一职,典领文书,参与机要,你内是陪读,外有官职,有人来也可不再回避。你先看看这每日里的军政要务,与我对谈也便有了话题。”白芍没言语。曹操又接着说:“求贤榜的前因我方才已对你讲过,后果就看这最后时刻了。我已在朝上对皇上立下军令状,无人揭榜,或有人揭榜并通过我亲自面试上任许都太守了,但一年后许都未得大治,我都会辞丞相职。”白芍说:“丞相这是何苦呢?”曹操说:“我这个人虽可谓多谋,但做事绝不翻来覆去踌躇多想。过去董卓篡国,朝臣反复群议没有一丝结果,我说这是一人一刀就可干的事情,要那么啰唆干吗?于是单刀匹马去董卓那里行刺。行刺未成,我便一跑了之。又后来,各路诸侯起兵汇合讨伐董卓,袁绍等人多势大的都按兵不动,我又率孤军击董卓,不计胜败。你看到今日,我这不计胜败的孤军倒中央做大,他们只能各在一隅支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要助我,我事可成。天若不助,我也就不多想了。求贤榜一事也不过如此。又譬如授你官职,你犹豫。”白芍说:“小女子任官职古来不多。”曹操说:“古来没有我也敢为人先。”

荀攸、郭嘉匆匆进来,荀攸大声道:“丞相——”及至见白芍天仙似的坐在一旁,他与郭嘉都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回避。曹操道:“我已任命白芍为相府主簿,参与军政议事。你等今后都不必回避。”荀攸这才禀报道:“启禀丞相,午时正中马上就到,何不延至午时结束,也好多一点点时间,这也并不犯规。”曹操说:“为何重大决定,包括大军出征、用刑问斩多选午时?”郭嘉想想说:“《易经》丰卦讲,‘君子以折狱致刑。折狱致刑就是指重大决策,包括任命大臣,包括处决犯人。而丰卦就是中午之卦,卦辞曰‘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曹操说:“孔子在《易经》丰卦中还讲‘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讲的就是日中之前是一日最旺之时,过中,太阳就开始西偏。求贤上任就要在日影过中之前揭榜,一过中,就过了时限,不取了。”荀攸道:“丞相这步棋走得也太险了,这说话之间就可能午时正中,号角一响,丞相莫非真的辞了丞相职?”曹操说:“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用兵之道向来如此。又有何畏?”大堂一侧有计时漏壶在滴水,荀攸、郭嘉看了看,急切地说:“丞相,我们二人中一人去揭榜自荐如何?”

曹操说:“说说看,你们揭榜,一有何打算,二有何要求?”

郭嘉道:“为主公救急解忧,别无要求。”曹操摇头道:“二位军师足智多谋,可为王者师,但难为一郡太守,尤难为许都太守。你们揭了榜受孤面试也通不过。”曹操一指台案上一个密封的镶金紫檀木匣说:“我方才问过你们有何打算,有何要求,若言合辙,则可通过孤面试。”荀攸说:“秉公执政,当断则断。”曹操摇了摇头,手抚木匣说:“不合里面密封的条文。”郭嘉、荀攸面面相觑。

白芍看着这场面。

郭嘉又走到一旁看了漏壶一眼:“主公,即使无人自荐,我看你这丞相也辞不掉,众人肯定不允,皇上也未必敢不从众愿。”曹操说:“我岂能失信于天下?”

丞相府外高悬的求贤榜下,李典、许褚二将仍按剑立于左右,他们看看府门前旗杆的影子,也面露焦虑。大鼓下直立的鼓手蔫头耷脑准备收起鼓槌,鸣金的兵吏则开始准备随时鸣金。这时曹丕飞马而到,翻身下马,劈浪一般分开围观的人群。远处值日署衙门报正午的号角响起,鸣金的兵吏举起铜锣、铜镲准备鸣金收榜,曹丕大喊:“且慢!”拔剑跃起一挥,求贤榜落下。曹丕将榜急卷在手,说道:“二位将军,丕揭榜登堂去了!”李典见此,从鼓手手中夺过鼓槌亲自擂鼓。

远处的号角、近处的鼓声响起。曹丕大步急奔进丞相府。

曹丕扑拜于曹操面前:“父亲大人——不,丞相大人,曹丕揭榜前来面试。”

曹操拈须一笑:“起来说话。”

曹丕起来才发现白芍,立时有些窘促。曹操说:“白芍已是相府主簿,掌文书,也参与机要。打仗,自然不如你少年将军,论诗书春秋,你可向她请教。”白芍庄矜含笑坦然看着曹丕。曹丕拱手道:“日后请多多指教。”接着对曹操说:“丕揭榜应试,请丞相大人面试。”曹操看了看左右的荀攸与郭嘉,说:“方才已问过他们,一有何打算,二有何要求?”又指着台案上的镶金紫檀木匣道:“所言合匣中密封条文方可通过,不合则不可。”曹丕道:“丕十日来一直在思谋许都之治。若十日内有人揭榜,丕绝不争先,若十日内无人揭榜,或有人揭了也未过面试,丕则将最后揭榜。”曹操说:“此话可略,往下讲。”曹丕说:“任许都太守,不贪赃枉法,为政清廉倒还容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维持局面,只需几分清德即可。但要如丞相大人在榜上所说‘年内大治,则实非易事。励精图治,任人唯贤,秉公执法,统筹兼顾,当断则断等都无须多说。但许都不比一般州郡,这里皇亲国戚、朝臣望族云集,京官多如牛毛且不属太守管,各种势力相互掣肘。又值战乱时期,依法而治许都,实比登天还难。”

曹操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时说:“既难,还揭什么榜?”

曹丕说道:“任丕为许都太守,丕有额外一求。”曹操眼睛亮了:“有何所求?”曹丕说:“求加权。”曹操问:“加何权?”曹丕说:“丕要求在吏部、刑部兼职。治许都,亲民容易治吏难。而不治吏,也难以真正亲民抚民。”

曹操仰身笑了,一指镶金紫檀木匣道:“你启封看看。”

曹丕看看被红纸封条密封的木匣,未敢动手。曹操示意,郭嘉上来动手启封,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密封信函,再启封,从中拿出一张纸来,打开,上书几个大字:“有求加权者可任命。”郭嘉展开让曹丕看。曹丕顿时叩拜曹操:“丞相英明。”曹操说:“不是让你在吏部、刑部兼职,而是准备任你为吏部侍郎、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如有京官在许都治下犯法,你即可在吏部、刑部、许都范围内一并处置。此事待上朝奏皇上请旨后即可照办。起来吧。”

曹操一边让曹丕起来,一边起身踱步。他对荀攸、郭嘉、曹丕、白芍四人说道:“现尚在打天下,四方还未平定,而在许都等州郡,则要先治天下。许都等已打下的天下治好了,未打下的天下则民心所向,敌军望风披靡,不愁打不下。而现下要治好许都,许都太守非加权不可。只有真正品透时势者才会提此要求,也只有提此要求者才可真正胜任。”郭嘉、荀攸点头称是。白芍饶有兴致地看着曹操说话。曹操接着说道:“孤举贤不避仇,孤举贤也不避亲,今日准备用曹丕就是举贤不避亲了。用曹丕也是不得已,因风险实在大。你干不好,既得罪一大批高官达人,也必伤及自己,还会连带伤及父亲。”曹丕连忙说:“儿明白,揭榜上任实诚惶诚恐。”曹操说:“我大不了辞这个丞相职,摘下这个乌纱帽,留着军权不撒手就是了。”他转头问白芍:“你方才讲我何苦呢,我还是那句话,凡事想透,拿定主意就行了,大可不必犹犹豫豫犯踌躇。患得患失实是人活于世第一大毛病。好了,你们知道孤往下要说什么吗?”没等四人回答,他就拿起台案上的毛笔说道:“汝等都转过身去回避一下,我要暗写几个字。”

荀攸、郭嘉、曹丕都背转身去。

白芍觉得有趣地一笑,也转过身去。

曹操在方才那张写有“有求加权者可任命”的纸上又添写几个字,折叠起来压在紫檀木匣下,而后说道:“转过身吧,依次说说我往下要讲何话?”

曹丕摇头,荀攸、郭嘉想了想也摇头,不知曹操要说什么。

曹操最后看着白芍:“你呢?”白芍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爱子要出征,为父的当然要面授机宜了!”曹操盯着白芍:“再想想,孤要说什么。”白芍说:“人之常情不过如此。”曹操仰身笑了。荀攸、郭嘉、曹丕都不知所以。曹操指示曹丕:“你看看为父写下何字?”曹丕狐疑地看看曹操,拿起紫檀木匣,取出下压的纸,打开一看,上面添写的四个字正是“面授机宜”。这一下轮着曹丕与荀攸、郭嘉惊叹了。三人对白芍颇有刮目相看之意。曹操笑指荀攸、郭嘉说:“过去孤常说你等是我心腹,现在她也是——”曹操指着白芍还未说完,荀攸接着说道:“是心腹之心腹。”曹操为这捧场话高兴地大笑了。他说:“我任命她为丞相府主簿,并非任人唯亲,正是任人唯贤啊。”白芍含笑不语。

曹操将笑收住,对曹丕说:“正想对你面授机宜,看见这个没有?”

曹操走到大堂一角,这里架吊着一杆大秤,正平稳地称着一石米。几人围到曹操身旁。曹操稳稳抓住秤锤,又稳着秤杆,说道:“秤锤,古人称为‘权,权力的权。先有秤锤之‘权,才有权力之‘权。秤锤之‘权的名分,是本。要懂权力、权威、权势、权谋,要会用权。追根溯源,要明白秤锤这‘权如何把握。秤锤虽小,可压千斤,这就是权的要害。孤一人就能号令千军,是因为有权。以权称天下,即是权衡。权衡是用权之根本之法。”说着,曹操一手左右移秤锤,另一手扶秤杆,演示道:“往左了,秤杆翘起,这一石米象征的天下脱落,秤锤即权也即颠覆;往右了,秤杆低下,秤锤这权便滑脱,天下也便随即坠落。用权一定要平衡。过左不宜,过右不宜,要左右适中。治国治政,用法须严峻,但过严峻不行,要兼以宽柔。而宽柔又不可过,所谓刚柔并济。举一反三,做事不可不急,又不可过急,要兼之以缓,但过缓又不可,要急缓适中。还诸如恩威并重、劳逸适度皆是如此。做事要一丝不苟,又要灵活变通,也是此义。”

曹丕连连点头,说:“儿明白。”

曹操将秤锤左右移到准点,平稳住秤杆,松手离开,一边往座位踱步一边又继续对曹丕说:“用权,即是权衡天下。这里毫厘之差,或天下太平,或天翻地倾,所以要慎而又慎。又如凡事当断则断,又不可过,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万万使不得,要兼之以集思广益;但集思广益又不可过,过则丧失主见,优柔寡断。总之,要持中道。”曹操坐下了,停停又嘱咐道:“当前治吏治权贵贪赃枉法是首要难事。此事要用心。第一要抓大案要案,不可分散兵力。《易经》所谓‘有嘉折首,获匪其丑,也即擒贼先擒王。第二要分别轻重缓急,各个击破,杀一儆百。有些案子抓在手中,不急于办,到时再说,有些则一鼓作气,一办到底,这叫歼敌有先后。第三,执法务必一视同仁。”曹丕说:“官无大小,犯法必治。”曹操摇头:“不止于此。记住,一视同仁,务必不分亲疏,但有曹府人犯法,或则我的亲信犯法,你都依法必办。立威先立此威。执法公正方足以使天下服。”曹丕说:“遵命。”曹操从台案上抽出一支金令箭递曹丕:“这支金令箭交你,哪个将官有恃亲宠而不服法治,以此拿他。”曹丕立刻拜受:“丕遵命。”

曹操眯眼思忖了一下,转看左右荀攸、郭嘉:“二位军师有何评说?”荀攸说:“已见丞相论权之精辟。”郭嘉说:“更见丞相用权之妥当。”曹操哼了一声:“不是奉承,唯见奉承。”又问白芍:“主簿呢?”白芍一直在旁静静观看,这时瞄了父子二人一眼,说:“唯见舐犊之情。”曹操一听大为感慨:“你总是出言不凡啊。”曹操说着拍了拍曹丕肩膀:“儿,好自为之,此事实不易啊。”

曹丕不由得又注意了白芍一下。

荀攸对曹丕说:“按朝上所议,将有御史、光禄大夫、谏议大夫、议郎等监督许都太守执政,你是前后左右都有牵制,一年内许都未大治,将受重罚,实为难事。”曹操一挥手截住话题:“不再一咏三叹了,汝等以为我往下要说什么?”荀攸、郭嘉又转眼想。白芍道:“丞相总如此测左右,不嫌劳累?”曹操笑道:“你方才能猜到便‘揭榜应试,现在猜不出来就说此‘榜无理?”荀攸凑趣笑道:“现在有了一个敢调侃丞相的人了。”白芍道:“我敢调侃是我有理。”曹操点头道:“她确是有理有节,我不可反复如此。我是想问二位军师,现在朝野事多,上下峥嵘,你们有何见教?”荀攸道:“皇上认刘备为叔,又宫中赐宴秘谈许久,恐无益于主公。又太尉杨彪虽接受主公寿辰贺礼后多次致谢,但实与袁绍、袁术仍密有来往。又议郎赵彦四处散言主公专权,更兼有各种结党营私活动,这些主公不可不察。”

曹操说:“刘备现为皇叔,吾以天子之诏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留彼在许都,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倒是杨彪与袁术两家联姻,倘与袁术、袁绍二袁为内应,为害不浅。我已讲过,该贺寿送礼时贺寿送礼,该监视则监视,不可掉以轻心。至于赵彦之流,多行不义必自毙。”

郭嘉谏道:“主公威名日盛,献帝这块招牌也用处不大了,主公何不自行王霸之事?废了这皇帝,保不住更顺行天下呢。”曹操摇头道:“汉正统余势尚在,此事不可轻举妄动。朝廷上人事纷杂,难以一眼望清。”他沉吟一下:“正值冬季狩猎之季,我将请皇上田猎,群臣将校一起出动。在此田猎中,众人性情外露,吾等便可观动静。”郭嘉说:“丞相这个谋划好。”曹操对曹丕说:“你这两天可多练练骑射。”曹丕说:“是。”曹操又对白芍说:“你也可参与看看,天子田猎场面浩大,难得一见。”白芍说:“我不善骑马,更不会射箭。”曹操说:“这都好办,乘辆车就行了。”郭嘉道:“田猎,除皇后、皇妃等乘车旁观,文武百官并无带家眷的。”曹操一瞪眼,指白芍说:“她并非家眷,是丞相府主簿,现场观田猎,以记录当朝之盛事也。”曹操又对白芍说:“你还可一睹那个想让你去宫中陪读的皇上的风采,也算一代风流呢。”

白芍耐人寻味地看了曹操一眼。

冬日寒风中,一抬遮蔽严密的轿子不惹人注意地穿行在许都街道上,轿顶一挑杆上挂着的狐皮、貂皮在风中晃动。轿帘不时掀起,露出一双窥探的眼睛。轿子在议郞赵彦府前停下。赵彦正蹲着锯大门坎,这时抬头看见轿子,又看见轿上晃动的狐皮貂皮,大声挥斥道:“皮货商走开,我这儿不买皮货。”轿帘掀起,露出皮货商穿戴的黄福,他说道:“赵彦大人不认得了?”赵彦一听此话,站起身来,有些惊疑地辨认了一番:“啊,是黄公公。”黄福伸一指嘘了一声,并看看街道前后。赵彦立刻明白,走近举了一下锯子放低声说:“皇上昔日驾临寒舍,曾被此门槛绊过,我便锯此绊君坎,日锯一分,十日一寸,百日一尺,锲而不舍,直至锯光。”黄福说:“皇上知你忠心。我现在去杨彪太尉府上,你有密奏可同时送来。”赵彦看看寒风中的街道说:“我随后到。”

黄福乘坐的轿子到了杨彪太尉府门口停下,守门兵吏挥斥道:“皮货商,这里不可停轿。”见轿子不动。一个兵吏上来驱赶。黄福掀起轿帘:“通告府上管家,他订的货来了。”说着将一个小银锭塞到对方手中。兵吏疑惑地瞄了瞄黄福,转身进去禀报。不一会儿管家匆匆出来,狐疑地问:“谁订的货?”及至走近认出黄福:“黄大人——”黄福伸一指嘘住。管家立刻晓悟,将街道前后看看,一挥手:“抬轿进府。”黄福便乘轿进了太尉府。下了轿,管家说:“太尉大人在后花园习射。”便领着黄福急急往里进。

杨彪正在后花园练射习箭,杨雕在一旁侍立。远处靶心已射中几箭。杨彪搭箭拉弓瞄了瞄靶又放下,对杨雕说道:“你何不也练练射箭?过几日参加天子田猎,不可空手而归。”杨雕说:“什么天子田猎,还不是曹操上朝的一句话?天子也无可奈何。曹丕现任吏部、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太欺压人了。我这副太守在他手下,还不知如何混日子。我此时根本无心习射。父亲大人,你是神射,百步穿杨,何不乘田猎之机,一箭射死姓曹的也就万事大吉了。你若不便,我相机行事也可。”杨彪虎了一下眼:“胡来!他人多势大,前后左右必定围得铁桶似的,你如何近得了身?你远远的一箭射不中,还不立时被剁成烂泥?”杨雕说:“我们何不借刀杀人?”杨彪不相信地瞄了杨雕一眼,训道:“借刀杀人?想好再说。还有,你要娶袁术之女,也要慎重,我们与袁术已是亲家了,避嫌尚且不及,再亲上加亲岂不犯大忌?”杨雕说道:“一个亲是亲,两个亲也是亲,要避也避不过来。再多一个婚嫁又关何大事,曹操莫非就此杀了我们?袁术、袁绍兵多粮广,势力远在曹操之上,回绝了这个亲上加亲,得罪了袁术,我们岂不是里外不得势?这个婚姻拖拖可以,回绝万万不可,那二袁那里就彻底得罪了。”杨彪思忖不语,又搭上了箭。一箭射出,远远正中靶心。

这时管家领黄福到。管家禀报道:“宫里黄福黄大人到。”黄福紧接着拱手道:“黄福给杨太尉父子请安。”杨彪立刻放下弓箭拱手道:“黄公公好,哪阵风把你吹来了?”黄福道:“是西北寒风啊,二位大人正在习射准备参加天子田猎?”

杨雕问:“不知皇上什么看法?”黄福道:“这还不明白,还不是姓曹的在捉弄朝廷?他兵多将广,围起猎来还不是他耀武扬威?皇上不得已而已,实实是为君而不畅啊。”杨彪立刻说:“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我等实是有罪。”黄福回看左右后说道:“田猎人马杂沓,刀枪剑戟的,也并非不是机会。我方才去过刘皇叔府上,彼此都话中有话弦外有音了。”杨彪沉吟点头,杨雕信誓旦旦说:“我已有计在胸。”黄福说:“这就好。”管家又领赵彦进来,禀报道:“议郎赵彦大人到。”赵彦见杨彪便叩拜:“太尉大人。”杨彪连连摆手:“你是见黄公公来了,快办你的事。”赵彦起身,将一信函交黄福:“黄公公,这是我的密奏,奏曹操多件事,请呈皇上。”

黄福点头揣于怀中,对杨雕说:“人准备好没有?我即刻回宫,在外不可耽搁。”杨雕说:“早已准备停当,已安排一轿跟黄公公轿子一起走。”黄福一摆手:“那样目标大。就同我一轿走吧。”杨雕立刻吩咐管家:“快让人跟黄大人一起走。”黄福拱手与杨彪告别。杨雕、赵彦陪着黄福穿过后花园回庭院内上轿。管家急赶到前头,等黄福赶到轿子时,管家正指挥几个丫鬟家奴扶送一个盖头遮脸的窈窕女子款款上轿。黄福随即也上了轿,冲杨雕、赵彦摆摆手,轿夫们立刻起轿往外走了。

皇宫后花园内,汉献帝也在习射。拉的宝雕弓,搭的金■箭,远处立着张着熊皮的熊靶、张着虎皮的虎靶、张着鹿皮的鹿靶,靶上稀稀疏疏扎着几支箭,皆未射到要害。汉献帝又咬牙瞄了许久,一箭射出,仍未中靶。他悻恼地叹口气。太监黄二领着几个小太监在一旁侍候着。黄二说:“皇上可走近点射。”汉献帝火道:“近了能练出功夫吗?都什么东西!田猎,田猎,猎什么?完全不是帝王正道。”黄二听出汉献帝话中话了,赔话道:“那姓曹的提议田猎,皇上不愿意,驳回不就完了?”汉献帝更火了:“人家讲古之帝王四时出郊,特别冬季狩猎,以示武于天下,是传统;讲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治。这话朕能驳吗?”

这时黄福早已回到宫中,换了宫中服装来到后花园。

黄福训黄二:“怎么又惹皇上生气?”黄二看看黄福,不甘居其下又不得不居其下地禀报道:“我劝皇上走近点再射,皇上就火了。”汉献帝挥舞着弓箭说道:“田猎时野兽容我走那么近吗?不早都跑了?”黄福嘻嘻一笑:“天子围猎,还用天子走近野兽?野兽们早都被大军围到天子跟前了。”他转头训斥黄二与诸小太监:“废物,怎么让皇上走近野兽?得把野兽们围到皇上跟前来,去,把靶子搬近点。”黄二领诸小太监跑去搬靶。黄福又对汉献帝谄媚道:“皇上等野兽到跟前了,一鼓作气把箭都射了,就休息。我给皇上准备了一个赏心悦目的节目呢。”

汉献帝余火未息,看着远处太监们把熊靶、虎靶、鹿靶往近搬,说:“又弄什么花样?”黄福说:“皇上记得姓曹的从徐州班师回来后第一日上朝的事吗?”汉献帝说:“怎么不记得?他不是头天晚上微服出行,抓着杨雕聚众豪饮犯禁酒令,还有抢夺民女。”黄福说:“皇上还记得杨雕抢夺的那个民女叫什么吗?”汉献帝说:“不是叫洛阳芙蓉妹吗?街头卖唱的。朕当日还赏她母女二人锦缎几十匹以示抚恤。”黄福说:“这个芙蓉妹颇有几分姿色,且弹唱俱佳,算个难得的窈窕淑女呢。”汉献帝眼亮了:“噢,她现在哪里?”黄福说:“奴才已经把她弄进宫来了,只等皇上把箭射完,就可以去鉴赏一下。”汉献帝没想到,怔了一下,佯装生气道:“你这个鬼奴才,竟敢先斩后奏。”黄福说:“尽忠报皇上,斗胆而行。”而后一指搬近至二十来步的兽靶:“皇上射吧。”汉献帝来了兴致:“我就射这黑熊。这黑熊横行霸道欺人太甚。”说着一箭射中熊头。黄福递箭给汉献帝:“皇上接着射。”汉献帝一连多箭全部射中熊靶,而后撂下弓,出尽闷气:“完事大吉。”一派天子气度,跟着黄福离开了后花园。

进到殿里,洛阳芙蓉妹正抱着琵琶端坐等候,左右侍立着两个宫女,再稍后一个宫女挑着那幅《君子好逑》图静立着。汉献帝一到,芙蓉妹立刻将琵琶交到身旁宫女手中,叩拜道:“皇上圣安。”

汉献帝走近芙蓉妹,说道:“抬起脸来,让朕鉴赏一下。”芙蓉妹跪在那里直起上半身,汉献帝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娇嫩艳丽。”黄福一直紧张地跟在汉献帝身后,这时见汉献帝首肯,有些兴奋地搓着手,想陪话又未敢。汉献帝伸中指挑起芙蓉妹下巴,在她脸上描摸着:“皮肤很光润,大户人家富贵生养出来的吧,头一面怎么就知我是皇上?”黄福在汉献帝身后阿谀道:“皇上身穿龙袍,这还能不知道?”汉献帝瞪眼了:“我在问她,用你多话!”依旧描摸着芙蓉妹的眉眼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皇上?”

芙蓉妹垂着眼小心答道:“天子自有天子气。”

汉献帝一听仰身大笑了:“这话还有几分味道。”黄福又在汉献帝身后兴奋地搓手。汉献帝用身体贴近芙蓉妹:“不要躲,就贴近闻闻,能闻出什么味道?”芙蓉妹小心答道:“自然是真龙天子的味道。”汉献帝又仰身笑了,指着芙蓉妹两旁侍立的宫女说:“她的回答就比你们聪明。”而后又挑着芙蓉妹下巴说:“还不到位,还闻见什么味儿?”芙蓉妹不知如何回答了。汉献帝宽大为怀地放手了,笑道:“闻出来,谅你也不敢说,是男人的味儿,知道吗?真龙天子什么味儿,就是天下第一男人味儿。好了,朕命你先弹唱一曲,让朕这个天下第一男人赏心悦目一回。”说着背手在殿里踱起步来。黄福挥手示意,芙蓉妹慢慢起身坐下,宫女将琵琶递到她手中。芙蓉妹转轴拨弦三两声,就低眉信手弹开了。弹了一阵,又在琵琶相伴下唱起来。

汉献帝一边来回踱着,一边细听,时而点点头。

黄福又紧张又兴奋地看着汉献帝的反应。

汉献帝挥手道:“停!”他又走到芙蓉妹面前,问:“方才闻到了朕的味道,愿不愿以后每日闻朕的味道?”芙蓉妹低着眼。黄福在汉献帝身后着急地对芙蓉妹挤眉弄眼做手势。芙蓉妹微微点点头。汉献帝又说:“朕今日就留你侍夜,再仔细品鉴你内外品相,若合朕意,或许择日封你为妃,如何?”黄福在汉献帝身后着急地对芙蓉妹示意,怕不明确干脆跟话了:“还不快叩谢皇上隆恩。”芙蓉妹要放琵琶起身下拜,汉献帝止住她:“先不拜谢,再弹一曲,只弹不唱,尽性情弹,朕再听听。”

芙蓉妹想想又弹开了。汉献帝背着手一边来回踱一边凝神听着。芙蓉妹这次弹得情绪投入,时而激昂,时而忧伤,错落起伏,婉转跌宕,有时凌然如秋霜,有时呜咽如冬寒。汉献帝听着神色越来越阴沉,黄福紧张地看着汉献帝表情的变化。弹至最后,汉献帝不仅脸色阴沉,而且露出凶狠。黄福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芙蓉妹如铁骑狂奔一样又弹了一段,骤然收住了。汉献帝盯着芙蓉妹审视着没说话,殿里极寂。汉献帝目光阴沉地问:“告诉朕,你姓甚名谁,是何处人,父母是做什么的?”黄福赶紧在一旁说道:“这个奴才早已查明,芙蓉妹姓李,名媚,是洛阳人,父母……”汉献帝挥斥道:“朕让她说,不用你废话。”汉献帝仍看着芙蓉妹:“朕听你弹的曲子不寻常,里面尽是恩仇哀怨,又多有兵戈相挥人马相踏之象。你到底有何身世,要说实话,否则有欺君之罪。”

芙蓉妹垂着头微微有些瑟缩,一言不发。

汉献帝说:“既不敢言,必有隐情。朕现有一诺,只要你说实话,不论何种情形,都赦你无罪。若不据实而报,则欺君之罪难逃一死。”黄福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芙蓉妹可能是想明白了,长出一口气,犹抱琵琶,伸手一掠头发,说道:“妾实是董卓侄孙女。”汉献帝一听愣了,许久,突然大发雷霆:“董卓曾欺朕太甚,你今又瞒朕太甚,该当何罪?”黄福吓得一下子在一旁跪下,并对芙蓉妹说:“还不跪下?”芙蓉妹将琵琶交到宫女手中,跪伏于汉献帝面前。汉献帝怒道:“董卓篡逆之贼早已被满门抄斩,你倒敢隐姓埋名流窜许都,竟还混进宫来,真可谓胆大包天!”他又一脚踢开跪在一旁磕头如捣蒜的黄福:“你这狗奴才!竟然如此混账,瞎了狗眼!”黄福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奴才是瞎了狗眼。”

汉献帝阴沉可怕地看着跪伏在面前的芙蓉妹,逼问道:“你混进宫来是不是想谋害朕,为董家复仇啊?说!”芙蓉妹头抵着地慢慢摇了摇。汉献帝用脚挑她的额头:“抬起头来,看着朕老实回答,是不是来谋害朕的?”芙蓉妹抬起头闭着眼慢慢摇了摇,已是泪如雨下。汉献帝呼呼地喘着气。芙蓉妹可能想到什么,又闭着眼摇了摇头,泪水纵横。汉献帝气渐渐消了些,说道:“谅你也不敢如此大胆。”停停又说:“谅你原也想不到能有机会进宫。”而后一甩袍袖,在殿里急急地踱了几个来回,站住说道:“朕有言在先,免你死罪,但活罪不可免。你已闻过朕的味道,绝不可再放出宫去,来人——”跪拜在一旁的黄福立刻爬过来说:“奴才在。”汉献帝说:“下到冷宫关闭。”黄福立刻磕头受命:“是,这就照办。”他爬起来吆喝道:“来人。”黄二领几个小太监应声进来,黄福一指芙蓉妹挥手道:“送她去寒泉宫。”黄二立刻同几个小太监挟持芙蓉妹出去了。

黄福忐忑不安地看着汉献帝。汉献帝在殿里踱了踱坐下了,说:“看你这狗奴才干的好事。”黄福赶紧上来给汉献帝捶肩,汉献帝一挥手:“讨嫌。”黄福回过神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函:“皇上,看看这个消消气吧,议郎赵彦的密奏。”汉献帝仍没好气:“密奏什么?”黄福说:“说是密奏曹操的。”汉献帝看了看黄福,从他手中拿过信函,拆封草草浏览。看着看着,脸色舒展一些:“哼,曹府有人与许都一个重大人命案有关。赵彦正继续密查,落实了要上朝公开弹劾姓曹的。”汉献帝又将密奏看了看:“这事还真是十有九成呢。什么秉公执法,周公吐哺,倒要看看这姓曹的如何面对。”

黄福这时又凑话道:“皇上,田猎一事大可不必心烦。今年田猎与往年不同。”

汉献帝白了黄福一眼:“有何不同?”黄福道:“往年曹操前呼后拥的,皇上这边只有一个杨彪太尉伴着,今年皇上认下刘皇叔了,他刘关张兄弟三人个个英雄,皇上让皇叔护驾,就人气旺多了。”汉献帝总算是点了点头:“是这道理。”黄福又接着说道:“最要紧的奴才还没说呢。”汉献帝瞄黄福一眼。黄福朝几个宫女挥斥道:“退下。”见她们退下了,黄福凑近汉献帝低声道:“这次田猎保不住能要姓曹的命呢。”汉献帝注意了,盯着黄福。黄福说:“杨雕说他已‘有计在胸,说这话时我看他面露杀机。”汉献帝更注意了:“噢?……你私自出宫去搞这些鬼名堂了?”黄福说:“这是替皇上办的正事,弄个什么淑女不淑女的只是想给皇上解个闷。看来刘皇叔、杨彪太尉等,都是有机会就要作为的。皇上看吧,曹操挟天子搞田猎,弄不好有他的好看。”

汉献帝脸色舒展了。他又起身踱了踱,站住说道:“苍天自有公理。”停停又说:“朕看那个芙蓉妹倒并无害朕之心。”黄福察看着汉献帝脸色,小心道:“正如皇上讲的,她根本想不到能有机会进宫。皇上前次赏她母女俩几十匹锦缎,她早感恩不尽了。”汉献帝又踱两步,站住说:“朕再放她一马,你差人去验她一下。”黄福说:“验什么?”汉献帝有些恼火地一挥袖:“验她什么你不知道?验她这个人朕能不能用一下?”黄福恍然明白:“奴才知道了,立刻着人去验。她若还是处女,则……”他看着汉献帝。汉献帝说:“让她今晚侍寝。侍夜前务必净身,反复查验。”黄福说:“皇上放心,老规矩,香汤沐浴,一丝不挂,锦被一裹,用抬盘囫囵抬到皇上寝宫,半途绝无任何夹带可能。”停停,他又小心地问:“今夜侍寝后,发落她去哪儿?”汉献帝说:“还回冷宫幽闭,不再宠幸。一个董卓的侄孙女,朕再宽宏大量,敢让她久卧于朕身旁?”黄福说:“皇上圣明。”

汉献帝又坐下了,仰着身伸展腿眯缝起眼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逑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黄福一边上来捶腿,一边说:“跟着皇上熏也熏出来了,‘逑是配偶之意。”汉献帝叹道:“天下两个难得,江山难得,好逑难得啊。”停停睁眼问:“那个白芍到曹府了,听说什么没有?”黄福小心地说:“听说曹操任命她当相府主簿。”汉献帝哼了一声:“还真是日夜侍候了?……朕倒有些好奇,不知她长什么样?”黄福说:“这皇上可能见不上了,姓曹的还不把她圈养在曹府?再说皇上哪儿有工夫见她,倒是她若真能见皇上可有的后悔呢。”汉献帝问:“她后悔什么?”黄福道:“见皇上如此风采,还不后悔当初没进宫啊。”黄福怕此话又激惹汉献帝,忙转移话题道:“皇上还射箭吗?再射射曹黑熊解解闷气。”汉献帝仰身打了个大哈欠:“曹黑熊不射了,留着精神今晚射董卓家的小雌鹿。”

盛大的皇家田猎。汉献帝骑上逍遥马,带上宝雕弓金■箭,在虎贲军与羽林禁卫军护卫下,三声炮响,排銮驾出城。众多太监打着黄伞、羽扇,除百官跟随,特命刘皇叔护驾。刘备与关羽、张飞各内穿掩心甲,手持兵器,弯弓插箭,引数十骑紧随帝驾。伏皇后与董妃同乘一车随行。

汉献帝召刘备与自己并驾齐驱,说:“今有皇叔护驾,实是安稳不少。”刘备在马上权行拱手礼道:“为陛下护驾,实为有幸。”回看关羽持大刀、张飞持长矛跟随其后,点头示意他们一路小心护驾。汉献帝说:“听闻皇叔二位结拜兄弟十分了得。”刘备立刻招关羽、张飞策马过来,对汉献帝介绍说:“这位赤脸使大刀者是备二弟关羽,这位黑脸使长矛者是三弟张飞。”关张二人在马上行礼道:“陛下圣安。”汉献帝龙颜大悦:“兄弟三人如此英雄,朕无忧矣。”刘备说:“臣等必效犬马之劳。”

太尉杨彪与子杨雕另带太尉府一路人马出城,杨彪与杨雕骑马并行于队前。杨彪也是内衬掩心甲,手持画戟,弯弓插箭,全副武装。他扬鞭道:“加快,与帝驾汇合。”杨雕却说:“父亲且慢,这里有一支箭给你。”说着在马上递过一支箭来。杨彪狐疑地问:“这是为何?”杨雕回看一下后面军队,说:“父亲接过再说。”杨彪见事蹊跷,接过箭一看,大吃一惊:“为何是张辽之箭?”杨雕道:“天子田猎之规矩,父亲大人一定明晓。”杨彪说:“认箭不认人。”杨雕说:“对。一只虎鹿在林中惊起,数人同射,虎鹿倒了,究竟算谁射中?认箭不认人。谁的箭射中了,就是谁。若有两箭以上射中一兽,以射中要害者之箭论功。所以,每次田猎前,群臣将校都将自己的箭做上记号。这支箭正是张辽的箭。儿曾讲过,借刀杀人,这实是借箭射人。田猎混乱时,父亲只要寻机一射,姓曹的就……”

杨彪一下明白了:“这箭是你伪造还是从张辽处得来?”

杨雕说:“自是从张辽处得来的。有钱有人,没有办不成之事。张辽本是降将,现在射曹一箭,岂不顺理成章?父亲快将箭收起。”杨彪回看一下后面人马,犹豫地将箭插入箭壶。杨雕又递过一支箭来,“父亲再收下这一支。”杨彪阴沉地盯了杨雕一眼,有些犹疑地接过一看,更为吃惊:“是曹府的箭?”杨雕说:“父亲再请细看。”杨彪又看:“不仅是曹府的,还是曹丕的箭。哪里搞来的?”杨雕说:“父亲快快收起,这二人的箭我这里也各有一支。”说着拍拍自己随身的箭壶。杨彪勉强将箭插入箭壶,说:“拿曹丕的箭射曹操,此事怎么可能?”杨雕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的事天下还少吗?田猎混乱时,你看合张辽射曹角度就用张辽的箭,合曹丕角度就用曹丕的箭。儿也会同样待机。”杨彪甚是忧虑地慨叹道:“真是铤而走险啊。”说着骤然拍马向前快行。杨雕挥手领众人跟上。

曹操亲领十万大兵布置围猎。他在中心猎场安营扎寨等待帝驾与文武百官。当军情急报“帝驾已出许都城,有刘皇叔护驾”时,他正在随从侍候下,于中军帐中从容穿衣,一边穿一边对站在一旁的曹丕说:“这次不用你说,我也是内衬金甲,外着官服。”曹丕说:“可将袖甲也衬上。”曹操拍了拍前胸后背说道:“将前后胸护上即可。”又活动一下双臂说:“双臂不用了。”然后转头对站在另一旁的白芍说:“在徐州就是听曹丕的话才这样内衬金甲,那次差点挨了刺客一箭。”

白芍看着没有言语。曹操又说:“限十日破案抓刺客,最终也未破案,全徐州只除了你郑府一家都搜查了,未见刺客踪影。”说着,一边对着铜镜穿着,一边瞄了白芍一眼。白芍垂了一下眼:“为何不搜?留下疑点。”曹操说:“我当时就讲了,留个疑点就留个疑点。天下哪有万全之事?徐州刺史车胄把你护送到了,就算将功赎罪。得了徐州又得了你这个陪读,孤也算称心满意了。”白芍瞟了曹操一眼,未再接话。曹操揶揄道:“怎么,你不满意?”白芍岔开话道:“丞相今日倒要当心点。”曹操问:“为何?”白芍说:“感觉会出什么事似的。”曹操笑了:“能出什么事?这围猎场十万兵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左右骁将如云,谁能奈何我?”曹操又转头问:“张辽伤好了没有?”曹丕答道:“好了,他现同在帐外等候,还要随众将亲护父亲。”

又有军士进来急报:“帝驾已离中心猎场五里。”

曹操点头表示知道,而后对曹丕说:“我在中心猎场安营扎寨,以逸待劳,从容多了。”停停,又整整衣装,说:“他以为有皇叔护驾,又有虎贲军羽林军是怎么着了,那才几个人马?哼!吩咐诸将都进来吧。”曹丕朝中军帐外喊了一声:“丞相令,诸将都进来。”帐外又有军吏传宣:“丞相令,诸将进帐听令。”李典、许褚、张辽等几十位骁将穿甲戴盔应声雄赳赳鱼贯而入,分几排齐刷刷叩拜道:“叩见丞相大将军。”曹操说:“不是什么大将军,那名都让给袁绍之流了,普通将军一个。都起来。”众将立刻分列左右,按剑而立,雄武势威。又有军士进来急报:“帝驾离这里还有三里。”曹操点点头,说:“张辽,你这替孤挡箭的又来了?”张辽在列中拱手道:“为丞相知遇之恩,出生入死,在所不辞。”曹操举重若轻地说:“好,十万大军在猎场周围各就各位待命不动,调中军护卫队第一队精兵三千随我出营迎接帝驾。汝等一并跟随。”众将齐声应道:“遵命。”

三声炮响,号角齐鸣,营寨辕门大开,曹操率众将骑马与精兵三千威武出门。又一番号角,指挥军队的黄、红、蓝令旗挥动着,三千精兵整齐布阵于道两边,旌旗鲜明,盔甲耀眼。曹操远远看帝驾与百官队伍过来,率众将迎上。

汉献帝右有刘备皇叔、左有太尉杨彪等人护驾,后面跑着上百虎贲、羽林禁军,本来走得很天子气,远远听到前方炮响号角鸣,见曹操摆出如此铺排的阵营前来迎驾,脸色一下变得不好看了。回看身后,虽有百官,有护卫,不过是人马单薄的一支队伍。曹操声势浩大地迎面过来,满野是其整齐威武的军队,立刻显出这权势在曹操手里。他转头对刘备道:“皇叔见了吧,田猎也是他耀武扬威的机会。”

曹操近了,迎面在马上拱手道:“臣等迎帝驾。田猎有如战争,容臣等不下马行拜了。”汉献帝说:“卿等辛苦了。”曹操身后几十员骁将齐声答道:“皇上万岁!”曹操转过马来与汉献帝并驾齐驱检阅夹道的三千精兵。几十员骁将转过来紧随曹操身后。刘备、杨彪及其所带人马只能合并于汉献帝另一侧,而且不敢与汉献帝并行,拉开距离稍落于后。穿行在夹道的精兵阵势中,曹操谈笑风生,怡然自得,而汉献帝则如芒刺在背,十分不自在。总算走过了这夹道迎驾的阵势,三千精兵在后面合成长方阵,成为背景远远地护卫着。渐渐,前方展开了草莽开阔的猎场。曹操指点着介绍道:“臣率十万兵马将周围二百里都围了起来,这一块是中心猎场,由臣等陪陛下田猎。东西还有数个猎场,任将校们逞英豪狩猎习武。”汉献帝说:“还是该围三面,网开一面。”曹操说:“这自然是先王规矩,先圣讲‘王用三驱,此之谓也。”他指着前面、左面、右面三个方向上极远处小树林后面掩映的红旗说道:“这三面都由军士拉开了网,只要炮声号角一响,三面合围过来,野兽就都朝这面汇集,由陛下‘舍逆取顺纵情田猎。”说着,曹操拔剑朝天一指,立刻远近炮响,接着号角齐鸣。三个方向上红旗晃动,呐喊震天,整个草莽猎场都动荡起来。曹操、汉献帝、百官及护驾、护曹的队伍都开始变阵,准备田猎,一片人马的兴奋与喧响。

白芍坐在车上,半开车帘,有些好奇地看着这壮观的场面。她远远注意着曹操的身影,也十分注意人群簇拥中的汉献帝。她还注意到了汉献帝身后不远的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想必上面坐着皇后与董妃。

伏皇后与董妃同坐一辆车中,也半开车帘新奇地观看着即将开始的田猎。伏皇后发现曹操身后的队伍中也跟着一辆车,在一色的马队中十分显眼。她对骑马侍候在车外的黄福说:“那辆车是不是曹府的?莫非丞相夫人也来观看了?不如邀她过来,一起看。”董妃说:“邀她干啥?屈尊就下不值得。”伏皇后道:“替皇上看个虚实。”黄福骑马过去了,到白芍车边问:“是丞相夫人吗?”驾车的说:“不是,是相府主簿。”黄福这时与车中白芍打了个照面,先被白芍的容貌晃了一下眼,接着眼珠一转,灵机一动说:“噢,是相府主簿。皇后娘娘早听说你是才女,召你过去一块儿观田猎呢。还有董妃娘娘也在一车。”白芍怔了,显然没想到。她看了看远处正与汉献帝骑马并立的曹操,此时不可请示,也不可推辞。皇后懿旨,只能遵行。于是略迟疑后点点头,让车跟着黄福到皇后那边去。

黄福骑马先到伏皇后车前禀报道:“不是曹夫人,是郑康成的外孙女,画《君子好逑》图的白芍,现在是相府主簿。奴才让她来给皇后娘娘、董妃娘娘请安来了。”伏皇后怔了,也没想到。黄福跟话道:“皇后娘娘不是要替皇上看虚实吗?”说话间白芍车已到跟前。黄福提高声音宣道:“相府主簿白芍叩见皇后娘娘并董妃娘娘!”

伏皇后将车帘拉敞,白芍也拉敞车帘,欲下车拜见伏皇后。伏皇后伸手说道:“这里草莽之地,下车行大礼免了,露出脸来让我和董妃认认就可以了。”白芍在车上勉强行了拜礼:“皇后万福,董妃万福。”而后抬起脸来。

董妃虽然年轻貌美,但一看更年少貌美的白芍,也脸露妒意。

伏皇后则不露声色地将白芍端详了一番,算是仁慈地开言了:“看过你的诗画,今日观人,真是才貌双全呢。过去皇上召过你,郑府说你身体有病难以进宫。”白芍说:“那时确实有恙在身。”伏皇后又打量白芍上下,说道:“现在看明眸皓齿,神光色润,身体肯定很安妥了。”白芍微垂眼帘没言语。伏皇后说:“你现在想进宫也还来得及,皇上可以向曹丞相要人。”白芍不说话。伏皇后冷眼看着她,从容说道:“皇上最爱才,所以很赏识你;皇上也最宽仁,所以不会勉强你。”白芍这时说道:“谢皇上皇后宽仁之恩。”伏皇后把一切都看明白了,算是宽仁地一笑:“好了,不为难你了,你何时想进宫都来得及,先一起观田猎吧。等会儿,你可能还有机会当面拜见皇上呢。”白芍身不由己,只能遵命。

黄福在车外说:“启禀皇后,田猎开始了。”

随着三方面红旗挥舞锣鼓喧天的合围,草莽猎场上已见鹿兔奔窜。曹操陪着汉献帝骑马立在最前面,众人稍拉开距离布在他们身后。一只野兔从马前窜过,汉献帝转头对身后不远的刘备说道:“朕看皇叔开射。”刘备早已持弓在手,这时搭箭一射,野兔应声而倒。汉献帝大悦:“皇叔好箭法!”有军吏奔过去将野兔拾起,将箭拔出后察看,而后一手举兔一手举箭,高声宣布道:“刘皇叔射中!”刘备身后的关羽、张飞及十几名随从军吏欢呼喝彩,百官中也有人欢呼喝彩。

又有一只梅花鹿从荆棘草莽中被驱赶惊窜过来。曹操一指:“陛下请射。”汉献帝手持宝雕弓,搭上金■箭一箭射去,未中。梅花鹿惊窜左右不得逃路。汉献帝又连射二箭三箭都未中,又搭第四箭,欲拉弓,感觉力有不支,对曹操说:“丞相射吧。”曹操伸手道:“借陛下宝弓一射。”汉献帝连弓带箭递给他,曹操搭上金■箭拉满宝雕弓,只一射,梅花鹿中箭倒于草中。曹操身后的李典、许褚、张辽、曹丕等上百骁将护卫齐声欢呼:“丞相神威!”又有两个军士奔过去,一个将梅花鹿从草中提起扛上肩示众,另一个拔箭查看后高举呼道:“金■箭,是皇上射中!”于是更多的群臣将校踊跃欢呼:“皇上万岁!”李典、许褚等诸将一听不对,又齐声高呼:“丞相神威!”一时间喊“皇上万岁”和喊“丞相神威”的互不相让,喊到最后,一方只喊“万岁”,另一方只喊“神威”,此起彼伏。汉献帝冲曹操摇摇头,表示无奈。

曹操干脆示意汉献帝一同转过马头来面对众人并驾共享欢呼。万岁与神威声骤然喊成一片。欢呼中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曹操高举的双手中有一手正握着天子宝雕弓,而汉献帝两手空空,于是“万岁”声渐低,“神威——神威——神威”的欢呼声有节奏地响成一片。曹操面对欢呼满脸笑容。汉献帝很是尴尬,脸色越来越难看。

白芍与伏皇后、董妃在各自车中看着这情景。白芍密切注视着事态。伏皇后则不仅看着那边事态,还不时转头瞟一眼白芍神情。

这时,她们看到刘备身后的关羽显然大怒,他勒着马原地踏步,左右盘旋,跃跃欲上。

终于,关按捺不住了,竖眉瞠目,提刀拍马要冲过去杀了曹操。刘备回头发现,忙摇手示意。关羽才咬咬牙停住不动。他从牙齿缝里压低声说道:“姓曹的欺君太甚。”刘备又摇摇头,见关羽稳住了,为转移他人注意,策马上前几步对曹操说:“丞相神射,世所罕及。”曹操笑了:“实是托天子洪福啊。”说着他将宝雕弓还给汉献帝:“弓是天子之弓,福是天子之福。”汉献帝难掩心中悻恼,说道:“此弓不合朕用,便赐丞相了。”曹操立刻拱手:“谢陛下。”随即挥着宝雕弓驱马往开阔地前行了几步,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大臣将校各显射艺吧。”马上的人群立刻拿弓抽箭骚动起来,场面一时很乱。

杨彪、杨雕一直在人群中脸色铁青地看着刚才这一幕。杨雕见此时人群动荡,曹操又一人凸现在人群前面,实是难得的时机。他举弓向父亲杨彪示意。杨彪阴沉地瞄了他一眼,微微摇头。杨雕再对杨彪示意,杨彪仍微微摇头。杨雕眼看机会将要错过,转头趁没人注意他,从箭壶中仔细摸出一支箭来暗暗搭在弓上,而后又察看四周,突然举弓拉满一箭射去。

杨雕这一系列举动自以为无人注意,却恰恰被车中的白芍看得清清楚楚,也被伏皇后与董妃看在眼里。白芍早已注意到杨雕对杨彪举弓示意,这时见杨雕拉满弓一箭射去,不由得瞬间闭了眼。听见那边曹操哟了一声。

曹操中箭了,箭射中他胳膊。曹操内衬金甲只护了前后胸背,并没想到护齐双臂。此箭接近肩部,他落下马来。第一个赶到跳下马扶起曹操的是曹丕,接着是李典。曹操亲信的几十员骁将都围了上来。箭还在曹操胳膊上,曹丕一看:“张辽之箭。”李典一下站起:“张辽所射,快快拿下!”张辽立刻被诸将持枪拔剑围逼住。李典、许褚怒喝道:“张辽,大胆!”张辽先是不知所措,而后高呼:“丞相明鉴!实非辽所射!”众人不由分说将张辽的刀、剑、弓箭都缴了,而后将他揪下马来,几个人反拧着张辽押到曹操面前。这时箭已拔出,曹操胳膊鲜血直流,曹丕等扯下战袍为其包扎。众人将张辽按倒跪在曹操面前,曹操坐在草地上,看着张辽说:“孤对你不薄啊。”张辽满脸热泪道:“实非辽所射,辽无以自白,唯请丞相赐剑,辽现就自尽以明志。”曹操说:“把箭给他,让他看看。”李典把那支带血的箭送到张辽面前,曹操问:“可是你的箭?”张辽被反拧着仔细看了看:“确为辽的箭,不知为何到了他人手中。”曹操问:“你的箭有数吗?”张辽说:“带了两壶箭,田猎前两日都由左右做了标记,并未数。”

曹操眯眼想了想:“孤明白了,是有人借箭射人。扶我起来。”曹丕等人扶曹操站起身。曹操说:“放开他。”李典等人还反拧着张辽,说:“主公,只凭一面之词,未可轻信。”曹操说:“孤说放开他。”众人不敢违抗,犹犹豫豫放开手,张辽还跪着。曹操说:“起来吧。”张辽伏地叩拜不起。曹操说:“让你起来就起来,不可让众人看笑话。”张辽一抹热泪站了起来。曹操说:“将他的佩剑、弓箭还他。”众人迟疑,有人道:“主公审问清楚再给他不迟。”曹操说:“张辽若要害我,在徐州不替我挡那支箭就都有了,何用等至今日?将他的佩剑、弓箭还他。”众人将张辽的剑、弓箭递给张辽,人群中仍有异议。曹操摘下自己的佩剑交给曹丕:“有再非议张辽者,以此剑立斩不赦。”众人一下肃静。曹操说:“扶我上马。”曹丕等人将曹操扶上马。曹操又说:“将张辽的马也牵来。”众人牵来让张辽上了马。曹操又说:“将他的刀还他。”张辽的刀被扎在草地上,李典将其拔出,倒着掷给张辽,张辽在马上接住。曹操说:“我曹某别的本事没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对张辽说:“紧随我身后护卫。”张辽持刀按剑,全副武装地大声道:“遵命!”

曹操一挥手对围着自己的几十员骁将说:“对百官亮亮相,孤好好的,未被射死!”

方才曹操被射下马,文武百官着实受了一惊。汉献帝最初也吃一惊,及至想明白过来,颇有些暗自叫好。看着那边曹操亲信的几十员骁将围住落马的曹操骚乱着,他也不知曹操到底被射死没有。后来影影绰绰看到曹操又被扶上了马,知道还活着,颇有些失望。再后来,那几十员骁将都上了马,簇拥护卫曹操亮出相来。汉献帝看见了曹操包扎了左臂,知道他只是受了伤。他现在要面对一个被射伤的曹操,脸上有了秉持公正的表情。杨彪、杨雕原本一直十分紧张地观察那边的骚乱,也在看曹操是死是活。及至看到曹操在马上亮出相来,张辽还全副武装紧随其身后,杨雕觉出事情不好。他看看左右与身后,似乎有夺路而逃之念,但再一看不远处三千精兵铜墙铁壁般的阵势,就只能硬着头皮顶着。杨彪脸上布满阴云。

白芍一直在车中望着曹操落马处。刚才听到曹操哟了一声,知道曹操被射中,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又看着曹操在骁将们簇拥护卫下出现在百官队伍面前,不由得百感交集,微微摇了摇头。

伏皇后则不仅看到了又出现在马上的曹操,也注意到了白芍的神情变化。

文武百官大多数人见到曹操重又上马,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此起彼伏地呼道:“丞相安好!”曹操策马到百官面前,略抬右手致意:“中一暗箭,幸无大碍。”百官队伍中有人喊道:“将射暗箭的捉拿出来!”曹操说:“终跑不了。”他向汉献帝拱手行礼道:“臣安排不周,让陛下受惊了。”汉献帝说:“丞相既无大碍,朕也略感安心。光天化日下有人胆敢射杀社稷之臣,实是罪不可赦。”曹操说:“请陛下过到这边来,臣要对文武百官讲话。”汉献帝不得已策马转过来,与曹操共同面对文武百官。曹操扫视了一下百官队伍,护驾的虎贲军羽林军一百多骑想随汉献帝过来,被李典、许褚等几十员骁将逼住不得动。这几十员骁将个个以一顶百,气势逼人。他们不仅护卫着曹操,而且左右弧形布开,将文武百官正面控制住。而百官后面,在令旗指挥下,三千精兵正成弧形无声地合围过来。

杨彪、杨雕前后看看,知道事情不好。

曹操静静地看着百官队伍。随着三千精兵的压近,整个场面控制得如在掌中。他又扫视了一下众人,发话道:“方才有人借箭射人,借张辽之箭射我曹某,可谓一箭双雕,既杀了曹操,又陷害了张辽。此人现就在诸位之中。哪位好汉出来认领这一英雄之举啊?”全场静默。曹操冷笑一声:“这一两个妄图行刺的人箭壶中想必还藏着他人的箭,不是张辽的,就是李典的、许褚的,”他回看了一下身旁的曹丕:“说不定还可能是曹丕的。要不要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箭壶抖落一下啊?”不少人应和道:“应该。人人抖落一下。”曹操又冷笑了:“总有人不情愿吧。”他的目光扫过杨彪、杨雕。杨彪微垂眼帘,杨雕嘴角抽搐了一下。曹操静等了片刻,抬手道:“既无人认账,索性围起来,逐个搜查。”李典、许褚一挥手,后面的三千兵马黑压压包围过来。曹操冷冷地观察着百官的动静。他看到了百官队伍后方的两辆车,抬手说:“皇后、董妃的车不得惊扰。”又对面前的刘备说道:“刘皇叔请过这边来陪陛下。”刘备在马上说:“一一查吧,一视同仁,备不特例了。”曹操不再劝。关羽持刀,张飞持矛,在刘备身后一左一右虎视眈眈,曹操自当视而不见。他冷眼看着大军的包围越来越近。待大军完全围紧了。李典请示道:“丞相,开始吧。”曹操哼了一声,说道:“不是开始,而是暂停。”

众人瞠目相视不明为何。

曹操面对百官开言:“陛下刚才已有言,光天化日下暗箭射杀社稷大臣罪不可赦。有陛下旨,我本可一个个盘查,看谁箭壶里还偷藏他人之箭,断不会漏网。但当着陛下,我曹某不想如此抖威风,更不能因一两个以暗箭作乱者而让诸位文武官员受辱。挨个盘查,人人过关,休矣。”曹操目光扫过众人。全场甚静。曹操接着说道:“文武百官中十有六七向来是支持我曹某秉公执政的。见我未死,很多人欣喜,便是证明。反对我的人不过十之三四。”他扫视一下众人:“而这十之三四中,又有一半人只是与我见识不同,并无私利偏见。除去此,真正挟私利反对曹某的不过十之一二。”他停停,说:“而这十之一二反对我曹某的人,一多半并不会以如此阴毒手段暗害我。再除去此,真可能射暗箭的在文武官员中最多有四五人。”曹操瞄了一下杨彪、杨雕,缓缓哼了一声接着说:“而这百人中的四五人,真有胆量铤而走险的不过一二人而已。我曹某还算知人善察,不会无故多疑一个好人。今日只需将我心知肚明的这二三人当场拿下,就可以真相大白。”他停住了,打量着百官队伍,全场气氛寂静而紧张。

杨雕在马上几乎支持不住,他硬撑着,汗珠从额头滚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李典、许褚等几十员骁将执枪按剑虎视眈眈监控着场面。

曹操有意停了停,接着说:“我现在就准备下令拿下这二三人,当场一查,诸位有意见吗?”郭嘉、荀攸在百官队伍中大声道:“没意见。”曹操说:“二位是孤军师,所谓亲信,所言不算数。”孔融在人群中说道:“丞相如此处置,算是缜密恰当。”曹操说:“孔融,前几日免去你许都太守一职,对我曹某并无仇怨?”孔融说:“秉公而论,融任许都太守并不称职,现改任谏议大夫则很适应。”曹操点点头,又问:“余众呢?”有更多人高声说:“丞相既已看准,可以如此办。”这时赵彦在人群中抗言道:“卑职赵彦反对。没有证据,仅凭丞相一人猜疑,当场搜查某几位大臣,不合法理。倘若当场查不出其箭壶中偷藏他人之箭,丞相又当何讲?”曹操勒马前行几步,更靠近杨彪、杨雕,说道:“我先不搜他,只令人围住他说把你的箭壶借我们看看好吗,这样如何?”李典、许褚等人持弓搭箭虽未举未张,但都盯着杨彪、杨雕,随时防备。赵彦看看情急,仍抗言道:“这仍是变相搜查,不合法理。”曹操冷笑了:“光天化日下射杀社稷大臣,陛下方才都讲了罪不可赦,你倒抗拒吗?”

赵彦一时语塞。

曹操骑马原地踱了踱,对赵彦说:“你可知我曹某还想说什么吗?”赵彦瞥了曹操一眼,不语。曹操说:“我想说你方才所言正是我想做的。”赵彦与众人都愣了。全场都不知此话是何意。汉献帝在这场合始终都很尴尬,这时更不知曹操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他很有戒心地看着。杨彪、杨雕只能绷脸硬撑着,等着事态发展。曹操说:“我曹某明知只要当场拿过这一二人的箭壶,就将真相大白,但我不会这样做,因为这样难免有只凭个人猜疑之嫌。”他顿了顿说道:“战时军情紧急,有怀疑必先搜查,那是迫不得已。今日大可不必如此。我决定先不查了,所谓变相搜查也暂不做了,谅他最终也跑不了。现在还是不干扰百官随天子田猎为好。”全场人都意外了。汉献帝瞄了曹操一眼,不解其意。赵彦睁大了眼睛。刘备、关羽等人都十分吃惊。杨彪虽不露声色,却在加紧思索。杨雕则在转眼珠,判断这里的吉凶。曹操左右及簇拥的几十员骁将也都十分震惊。唯有郭嘉、荀攸相视一下,有所会意地点点头。

曹操略抬手一指合围的军队,说道:“散去。”李典、许褚等人虽不理解,但立刻遵命。令旗一挥,黑压压的军队开始后退解围。曹操看着,而后转身对汉献帝行礼道:“臣放肆了,当着陛下面擅自这样一番处置。”汉献帝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这时拿住天子架势说道:“丞相为暗箭所伤,能这样处置分明,实非意气用事。”曹操说:“暗箭一事打扰了百官随天子田猎的兴致,还请陛下对百官下旨,此时开始放怀田猎。”汉献帝说:“甚是合理。”他扬手对面前文武百官们说道:“丞相建议好,众人就此放怀田猎吧。”

百官虽然还在惊诧,但闻皇上旨,也便人马松动活跃开来。有人已抽弓掏箭策马驰入猎场草莽中,很快就人欢马叫热闹起来。曹操示意李典、曹丕近到身旁,眼看远方不动声色地低声吩咐道:“监视杨彪、杨雕父子,我料事必不出此二人。他们箭壶中若还藏有他人之箭,必如手揣火炭般急于抛弃。”李典、曹丕也眼看别处低声答道:“明白。”曹操又嘱咐:“你等不要出面,找几个他们面生的伶俐将士,不要惊动他们,须当场拿住。”

刘备与关羽、张飞驰入草莽准备田猎。关羽看看不远处的曹操,对刘备说:“曹操欺君罔上,我欲杀之,为大汉除害,兄何止我?”刘备说:“投鼠忌器,曹操与皇上相距仅一马头,其心腹之人拥护左右,弟一时轻举妄动,倘事不成,有伤天子,罪反坐我等矣。再说,有人已射他一箭,已灭他威风矣。”关羽说:“今日不杀此贼,后必为患。”刘备说:“行事务密,不密则害立至也。”

曹操吩咐完诸事,在马上晕眩了一下,手扶额头稳住。许褚等护卫左右的将领急问:“丞相如何?”郭嘉、荀攸也骑马过来了。曹操说:“不中用,一箭未中要害,却觉有些晕眩。”郭嘉道:“主公不如回营寨歇息。”曹操摇头:“天子及百官田猎,不可缺席。”荀攸道:“主公不妨到主簿车上坐着,照样临场观赏。”曹操想了想,点点头。众人护拥曹操来到白芍车旁。荀攸策马先到,说道:“丞相中箭体力不支,与你同车乘坐观田猎。”白芍立刻起身迎接。曹操马到,伏皇后在一旁车中早已看见,欠身问道:“丞相箭伤要紧否?”曹操一边说“无大碍”,一边下马准备行大礼。伏皇后说:“草莽之地,丞相又有伤,大礼免了。”曹操长揖代拜,而后对众将道:“替我拜见皇后、董妃。”众将立刻齐齐拜倒在地:“叩见皇后娘娘、董妃娘娘。”伏皇后立刻让众人起身。曹操上了车,白芍接曹操坐下。曹操随即对众将说:“留下几人在此即可,其余散去。”众将即照办。白芍也坐下,看到曹操左臂鲜血已洇出包扎,说:“不该不听曹丕言衬上袖甲。”曹操说:“轻伤而已,不妨。”伏皇后欠身在车上问过话来:“暗箭不知何人所射?”曹操说:“现还不知。”伏皇后瞄了瞄白芍,注意她的反应。白芍微垂眼帘,并不言语。伏皇后又说:“如此多人,竟无一人窥见暗箭为谁所射?”她又瞄着白芍,白芍仍一脸漠然。

汉献帝在虎贲军羽林军护卫下在猎场草莽中略徜徉几个来回,便勒住马。他装着很有兴致地观看着百官将校田猎,其实心中索然无味。黄福在一旁说:“皇上再射射。”汉献帝说:“宝雕弓都赐了人,还射什么?”黄福又递上一副弓道:“奴才给您备着呢。”汉献帝摆手道:“今日无兴致,不射了。”黄福看了看那边的两辆车,小心说道:“皇上不如到皇后车上歇歇,同坐观田猎。”汉献帝说:“这有什么意思?”黄福察言观色道:“那边,姓曹的也上了曹府的车,奴才见他的相府主簿也坐车观田猎来了。”汉献帝一下注意了:“竟有此事?”他朝那边看了看,勒马原地盘桓了一会儿,对黄福说:“你说朕会怕谁吗?”黄福虽然对这话摸不着头脑,还是立刻跟话道:“皇上还会怕谁啊,只有人怕皇上的。”汉献帝说:“言之有理。”而后气宇轩昂地一拍马说:“朕去看看丞相的箭伤,汝等跟上。”

黄福一转眼球就明白了:“是。”一挥手同虎贲军羽林军都跟上了。

曹操坐在车中正闭目养神,白芍见汉献帝被人护拥着骑马过来,立刻摇了摇曹操:“丞相看谁来了?”曹操不睁眼:“谁来也不管他。”白芍还未及再说,那边车上伏皇后看见汉献帝过来,与董妃二人慌忙起身要下车叩迎。汉献帝马已到,十分仁君地一摆手道:“汝等都不必起身了,这又不是在宫里,草莽荆棘的免大礼了。”曹操这时听到是汉献帝来了,也要起身行礼,汉献帝也十分宽宏地摆手道:“丞相带伤,更要免大礼了。”又对在车旁护卫的许褚等将领说:“你等各有职守,也都免礼了。”唯剩下白芍还没免到,她自然要下车叩拜,正起身之际,曹操对汉献帝介绍道:“这是郑康成郑公的外孙女白芍,臣不久前才请她来任相府主簿。”

汉献帝打量着白芍,一派天子气度地说:“噢?朕看过你的诗画,知道你是才女。好了,你也不必下车行大礼了。”白芍在车上局促地拜道:“谢皇上天恩。”汉献帝十分潇洒地一摆手:“我们共享天恩吧。天子天子,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朕要行道行得好,则承天宠。若行不好,还要遭天谴。天之子实不好当。”

曹操见汉献帝如此健谈,微微一笑,接话道:“陛下自然是行得好的,若有不当之处是臣等之过。”汉献帝更显宽仁了:“丞相及百官已经尽职了,大汉之兴衰都在朕是否相衬帝位。好了,这话暂说到此。丞相伤痛如何?朕特意过来看望。”曹操说:“有劳陛下,伤无大妨。”汉献帝并没有长篇大套说下去的理由,这时道:“朕也效仿丞相到车上坐观田猎,这样更从容,也可与丞相做伴。”说着在黄福等人侍候下下了马,上伏皇后与董妃之车。伏皇后与董妃受宠若惊,连忙接汉献帝上车。车很宽敞,汉献帝居中一坐,伏皇后董妃一左一右陪坐。汉献帝指着前方猎场说道:“百官田猎已然展开,还算一番景象。”伏皇后、董妃,车外侍候的黄福等都诺诺而应。汉献帝谈笑风生地观起田猎来。

白芍的车与伏皇后的车虽相挨近,但都朝着猎场方向,不探身彼此也不能看见。曹操免了君臣应酬,仍闭目养神,并低声对白芍说起话来:“他大话不说了,我倒要说点小话了。他为何过来,你知道吗,是因为孔雀开屏。”

白芍注意了一下那边车,说:“什么意思?”

曹操说:“你博学多才竟连此都不知?每年春天动物闹春时,雄孔雀为向雌孔雀炫雄姿献殷勤就会开屏。”白芍又注意了一下那边车上:“你也不怕犯上。”曹操摇摇头:“听不见。”白芍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曹操仍闭着眼:“是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摘了皇冠、丞相官帽,都是普通人。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他一直想让你去皇宫,未能如愿。知你来观田猎,安能不过来看看?”曹操调侃地哼了一声,“你明白他是冲谁来的了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满世界孔雀开屏你要感兴趣任你去看,都看不中还留在我这儿陪读。”白芍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是孔雀王?”曹操哈哈笑了。

这笑声连汉献帝在那边车上都听见了,汉献帝不快地蹙起眉。他虽然在与伏皇后、董妃及车外的黄福谈笑风生,但耳朵一直注意着这边车上。

白芍竖食指轻按嘴唇嘘了一下,让曹操小声点。

曹操仍闭着眼说:“今日这一箭如何射得这么狠?我方才晕眩就想到箭头是否加了毒。”白芍一下当事了:“既如此,还不赶快回相府?”曹操听出白芍着急了,微微睁开眼,问:“想让我死吗?”白芍静静地看着曹操不说话。曹操说:“想让你说句好话真难啊,看来你是想让我死了。”白芍眼睛里洇出了泪水,她摇了摇头:“你现在还不能死。”曹操注意地眯眼看着她:“那什么时候死啊?”白芍眼泪流下来了:“今日还是别死吧。”她轻轻抚摸着伤处:“真是毒箭吗?”曹操见她有些着急,宽慰地笑了:“顶过这么长时间,我早知不是毒箭了。”白芍一下破涕为笑:“那你吓唬人。”曹操拍了拍白芍的手:“许他开屏,还不许我赚点眼泪。”

汉献帝在那边车上坐着没劲了,站起身想下车,看见这边车上如此情景,又一抖皇袍坐了回去,说了一声:“这大冬天的天气居然如此闷人。”

杨雕佯装射猎跑了一阵马,到开阔处停住,看看身边没人。只不远处几个将士骑着马张望远处,都背对着这里,没注意到他。他从箭壶里刻意认着抽出一箭,又回望了一下,快速将箭折断丢弃于草丛中,不小心折断的箭杆刺破了他的手,他顾不上收拾手上的血迹,准备拍马驰离,那几个背对他的将士突然转身拉满弓用箭瞄住他包围上来:“不许动!”杨雕色厉内荏地嚷道:“你们想谋害大臣?”将士们喝道:“动则一射马二射人。”他们把杨雕四面逼住,朝远处一挥手。

那边李典一边策马过来,一边朝不远处招手。立刻有几个将士骑马到孔融、赵彦二人身旁。孔赵二人正骑在马上借田猎之机闲话,将士们说:“请谏议大夫孔融大人与议郎赵彦大人监场。”二人惊诧:“这是为何?”将士们说:“丞相安排下的任务,请。”二人疑疑惑惑跟着来到李典近旁。李典一指被四面围住不得动弹的杨雕说:“孔融、赵彦二位大人,这位杨雕你们想必认得。”二人说:“自然。”李典说:“他方才将自己箭壶里的一支箭抽出后急急折断扔在草丛中,此事蹊跷,请二位大人当场查验一下,箭就在他马下的草丛中。”

孔融与赵彦顿时明白几分。孔融立刻下了马,穿过包围的将士往杨雕马旁走。李典对迟疑不动的赵彦说:“赵彦大人,请。”赵彦此时也不得不下马走过来。在将士们的指点下,孔融从草丛中拾出了折断的箭,中间还连着未断的竹丝。孔融大惊:“曹府的箭?”又细看:“是曹丕的箭?”他抬头看马上杨雕:“是你所为?”杨雕阴着脸一言不发。孔融又把箭递给赵彦,赵彦并未接,他看到箭杆上有血迹:“箭杆上为何有血迹?”李典喝道:“杨雕,伸出手来。”杨雕不肯。孔融拿过杨雕的手来一看,众人都看见了杨雕手上未干的血迹。

李典说:“二位大人看清楚了?”孔融说:“看清楚了。”李典说:“速速拿下,去见丞相。”几个将士一拥而上将杨雕揪下马来,摘了他的弓箭与佩剑,五花大绑地将他推上马,押着往曹操坐的车子去。

李典对孔融、赵彦说:“烦请二位大人同往作证。”二人也便上马同行。

杨彪远远看见此景,知杨雕事发,他脸色铁青。看看周围,也有一些将士在暗中监视自己。他又望了望被捆绑押送的杨雕,眯眼搭箭张弓一箭射出,远处一只野兔中箭倒在草丛中。

到了白芍的车旁,李典与将士们将杨雕揪下马来按跪在地,大声禀报道:“射暗箭之人杨雕拿下,请丞相钧旨定夺。”曹操早已明白。那边车中汉献帝也被惊动,他探身问:“怎么回事?”曹操对李典说:“先向皇上禀报。”李典跪禀道:“杨雕乘人不注意,偷偷将其箭壶里的一支箭折断扔于草丛,被将士们围住,经查竟是曹丕的箭。这不就是借箭射人之徒吗?”汉献帝愣了一下,又问:“此事都有谁当场作证?”李典答道:“除将士多人外,别有谏议大夫孔融与议郎赵彦二位大人作证,是他们当场在杨雕马下拾起的断箭。”孔融、赵彦二人也跪拜在汉献帝车前,孔融说:“情况属实。断箭与杨雕手上均有血迹,为杨雕折箭时被竹裂刺伤。”汉献帝没料到事情竟然如此。他转头对曹操说:“任由丞相处置。”曹操说:“圣上在,还是要请圣旨。”汉献帝说:“杨雕犯禁酒令等朕已特赦过,一赦不可再赦。况且,此借箭射人之罪实不可赦。”

曹操说:“遵旨。”他吩咐道:“押下去交刑部关押。届时由刑部、吏部会审。”李典等人一声“遵命”,就将杨雕押离现场。

汉献帝看着押送杨雕的人走远,回过神来说道:“来人。”黄福立刻在车外应道:“奴才在。”汉献帝说:“今日田猎丞相受伤,朕也欠精神,原定田猎后大宴群臣着令取消。”

田猎完毕,汉献帝下午回到宫中,烦恼异常。他如困兽般来回急走。

伏皇后与董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敢一言。

汉献帝突然站住,仰天长啸一声,然后对伏皇后、董妃说道:“朕自即位以来,奸雄并起,先受董卓之殃,后遭催、汜之乱。常人未受之困苦艰难,吾独当之。后得曹操,以为社稷之臣,不料其专国弄权,擅作威福。朕每见之,实若芒刺在背。今日田猎场上,曹操抖威风,迎呼贺,玩弄权谋,纵横捭阖,兼小小箭伤大作姿态,无所不用其极,把朕搞成他的一个陪衬,实实是无礼之极,欺君太甚。曹贼早晚必有异谋,朕与皇后、董妃不知死之所也!”说完一甩袖,又来回急踱。伏皇后欲张口,终于看着汉献帝步子渐慢了,开言道:“人心向背,百官也不都是倒向曹的。杨雕这一箭是积怨甚久而发的。众人多有敢怒不敢言如杨雕者,早晚还会有各种暗箭射曹,皇上不必忧心。”汉献帝说:“这杨雕一箭居然未射中要害,若能射中脖颈、脸面,姓曹的岂不就一命呜呼了。着实可惜!敢怒不敢言有何用?要如赵彦敢言者,要如杨雕敢行者,才可除奸雄正社稷。”

伏皇后道:“这次田猎,姓曹的在观百官测动向,皇上也可乘机观百官测动向。”

汉献帝火渐渐下来,问:“何所观,何所测?”伏皇后说:“杨雕之举自不用多言;刘皇叔、关羽也早晚是杀曹之人。”汉献帝立刻注意了:“有何所见?”伏皇后说:“我与董妃在车中亲见曹操与陛下齐迎群臣呼贺时,关羽拍马持刀欲上前杀曹,被刘备两次摇头摇手制止。”汉献帝更加关注了:“刘备为何阻拦?”伏皇后说:“那还不明白,曹操左拥右护的将多势大,他人岂能轻举妄动?即使关羽突出一刀杀了曹操,他和刘备也必被剁成肉泥。”汉献帝愤然道:“这个刘皇叔还是忠诚有二。既精忠报君,何必忧己能否全身而退?他杀了曹,舍了自家性命,朕自会为他流芳百世。还是不够忠不够诚。”伏皇后道:“无论如何,刘备有杀曹之心可以确定,只在等早晚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皇上笼络他还是有成效的。”汉献帝说:“朕如此厚封重赏他,如此信赖他,他岂能无动于衷?”

伏皇后说:“只有一事甚为蹊跷,就是那个所谓的相府主簿白芍,曹操为何让她也去观田猎,为的招惹皇上?”汉献帝一下恼了:“还不是她在姓曹的那里得了宠,姓曹的要带她出来兜风,哄她高兴嘛!这个白芍什么东西!”伏皇后摇摇头:“并不如此简单。关羽先要杀曹,杨雕后来射曹,我注意到了,白芍在她车中也一定看到了。我们这个靠后的角度,又在车内,关羽、刘备、杨雕都不提防。蹊跷的是,白芍见了曹操为何并未揭发?”

汉献帝警觉了:“果真?”

伏皇后说:“曹操到了她车上,我曾问曹操暗箭究竟为何人所射,曹操答‘现还不知。那时白芍一句话未说,且面无表情。倘若杨雕后来不是自己折箭暴露,白芍岂非任杨雕逃脱了吗?”汉献帝也转开眼睛思索,并且坐下了。伏皇后接着说:“我当时就想,听任别人暗杀曹操而不动声色,这不就是郑康成派来曹府做奸细的?或者就是来当刺客的,也说不准。”汉献帝睁大眼睛想着。伏皇后又说:“但十分奇怪的是,白芍见曹操受箭伤过来,我察见她面露担忧。这是为何?”汉献帝忽然看明白了似的一拍大腿:“这个白芍到底什么人?别人杀曹她不揭发不阻止,可真杀了,她又会难过。可能她于理上觉得该杀曹,郑康成也许对她有这指示;但在情上可能又被曹贼魅惑了,有所不忍。”

伏皇后看看汉献帝,思悟着他的话:“皇上说得在理。这样看来,白芍很可能就是郑康成派到曹府的一个奸细。”汉献帝说:“果真如此,这可真是一个要害人物了,她若想通了下决心杀曹,岂不是最就近方便?”

汉献帝说着又站起踱步了。踱踱又停住,思忖着说:“有何人能打探一下白芍最好,若能晓之以大义则更好。”伏皇后说:“不妨召她进宫。”汉献帝说:“这岂不成笑话了?过去朕召她不来,现在人到了曹府,再召她成何体统?”伏皇后说:“不是以陛下名义召她,而是以我的名义召她进宫说说话,诸如赏花品茶之类,来宫中玩玩的意思。”董妃道:“皇后懿旨召个女子到宫中说闲解闷,也是合常理的。只不知会否惊动了曹贼?”汉献帝说:“董妃今日倒说了一句有见识的话。”他转头对伏皇后说:“你的建议有可行之处,但要从容计划,弄不好惊扰了曹贼反倒不好。”伏皇后说:“我会斟酌寻机安排,一次召进宫说不成什么,还可二次三次,缓缓调教。”

汉献帝又站了起来,有些发狠地说:“曹贼对朕无所不用其极,朕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他也无所不用其极。白芍这步棋就这样走。但还要想其他更可靠的计谋。仅白芍这步棋不行,你们看,杨雕如此亡命之举还不是失败了?”汉献帝又皱起眉,苦苦思量,来回急踱,而后慨然长叹道:“这满朝公卿,俱食汉禄,竟无一个人能救国难为朕解忧乎?”

黄福进来禀报:“国丈到了。”

汉献帝说:“让他进来吧。”

伏完一进来就行叩拜。黄福退下。汉献帝一摆手说:“虚礼免了,要为朕解实忧。朕方才还在慨叹,满朝公卿,竟无一人能为朕解忧。”伏皇后对父亲说:“皇上方才议及今日田猎之事,叹惋杨雕之事不成,也叹朝廷上下无人。”伏完起身道:“曹贼不除,圣上无宁日。”汉献帝举袖掩泣道:“国丈也知曹贼之专横与朕之不安乎?”伏完说道:“今日田猎之事,曹操欺凌圣上,谁人不见?但满朝之中,非曹操宗族,则曹操门下。其余,除杨彪、杨雕等与曹贼有势力之争,也还不乏刘皇叔这样一些有心反曹之士,但皆敢怒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行,唯怕孤掌难鸣。现下需要一个尽忠尽义之士,密行集结众反曹势力。臣曾于曹贼徐州班师后不久,对陛下讲过要寻这样一个行大事之人。但此人若非皇亲国戚,难肯尽忠讨贼。老臣无权,且又年迈,难行此事。思来想去,唯有一人可托此大事。”汉献帝问:“何人?”伏完看了董妃一眼,对汉献帝说道:“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可托也。”董妃略惊讶:“我父亲?”

伏完接着对汉献帝说道:“董承一为国舅,别人信之;二为车骑将军,身居武职,又饱读经书,与文武百官皆多交往;三为人忠厚,广有人缘;四端庄规矩,连曹贼也对他少有猜疑;五讷于言而敏于行,言语不多,却行事敏捷;六忠信仁义,只要立志,绝无后悔。”汉献帝看了看董妃,点头道:“董国舅多赴国难,朕躬素知,可宣入内,共议大事。”伏完说:“陛下左右多曹操心腹,倘事泄,为祸不浅。诸如黄福这样亲近陛下的人,此事也不可告之。”汉献帝说:“然则奈何?”伏完说:“臣有一计,陛下可制锦衣一领,取玉带一条,密赐董承,却于玉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令其到家见诏,可以昼夜策划,神不知鬼不觉矣。”

汉献帝一边沉吟点头,一边又狐疑道:“倘若败露,朕亲写密诏落入曹贼手中,朕岂非无退路?”伏完道:“若无陛下亲笔密诏,空口无凭,何人敢轻信国舅所言?行此大事,非有陛下亲笔诏书才可。”汉献帝咬咬牙道:“就这样办吧。”董妃在一旁小心谏道:“我父亲虽晓大义,但为人平稳谨慎,若行此险要大事,还需陛下当面赋之以勇略。”汉献帝目光阴狠,可能是想到曹操了,说:“一举灭曹,朕自有调遣董承之能。”

夜晚,冷月照着皇城内楼堂殿阁一片肃静。唯伏皇后的坤宁宫灯火通明。汉献帝今晚要在这里与伏皇后、董妃一起办秘事。汉献帝在宫内踱了踱,打发在旁侍候的黄福道:“朕在这里与皇后、董妃说些闲话,汝等暂下去,不叫不用进来。”黄福贼眉贼眼地打量了一下宫里的气氛,似乎觉得有些蹊跷,他小心地问:“皇上今夜在哪里安歇,何人侍夜?”汉献帝挥手道:“到时候再说,不知道朕今日田猎归来内心不爽?”黄福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汉献帝看了看黄福背影,董妃明白,走过去又将门掩好,并贴门侧耳聆听了一下,点点头,表示门外并无动静。汉献帝在台案前坐下,铺开素绢,拿起毛笔,准备写密诏。他说:“拿剪刀来。”董妃问:“陛下要剪刀何用?”汉献帝伸出手指说:“朕要破指写血诏。”伏皇后、董妃有些吃惊,董妃道:“陛下以万乘之身,刺血难免伤身。”汉献帝说:“朕亲笔写血诏,方可撼动忠义两全之士的讨贼报国之心。非此难以成大事。”伏皇后说:“皇上既如此说,去拿剪刀来。”董妃拿来了剪刀。汉献帝接过,咬牙挑刺手指,未破。伏皇后、董妃担心地看着他。汉献帝说:“大丈夫何惜点滴之血?为汉朝天下朕义不容辞。”说着狠狠心又挑了一下,手指破了,他挤了挤,流出了一点血,他用细小毛笔蘸上血开始写。只写了几个字,毛笔就干了,他伸手指向董妃说道:“帮朕挤血。”说着闭上眼扭过头不看。董妃想了想,用剪刀一下挑破自己手指,鲜血直涌:“陛下请用。”汉献帝一看如此情景,说:“朕写血诏,何能董妃代替破指流血?”

董妃说:“陛下心意已到。有一滴血即可。臣妾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滴血而已。”

汉献帝点头称赞道:“爱妃深明大义。”说着蘸着董妃手指上的鲜血写起来。伏皇后起身道:“我去拿针线,此密诏我亲手缝于玉带内衬。”汉献帝看看伏皇后的背影,低声对董妃说:“朕今夜到你处安歇。”伏皇后在那边略转了半下头。汉献帝没注意,接着对董妃说:“听见了?”董妃非常欣慰地点点头,心甘情愿地挤着手指的血,源源不断供汉献帝写密诏。

伏皇后取来针线坐在一旁安静观看。

汉献帝写完了,自己展开上下又读了一遍,说道:“此密诏,哪个忠臣读了不拼死效忠?朕给你们读读。”他看了看门窗,伏皇后与董妃也四处巡视了一下。伏皇后说:“小声。”汉献帝点点头,小声但慷慨激昂地读了起来: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汉献帝念完了,问:“此诏如何?”伏皇后说:“万分有力,真可谓字字雷霆。”董妃说:“吾父拜读罢定会涕泪滂沱。”汉献帝起身踱道:“大汉存亡在朕之举了。”他对伏皇后说:“缝入玉带吧。”伏皇后点头,说:“锦袍、玉带已备于此。”汉献帝穿起锦袍,看了看很好;又拿起玉带看了看,白玉玲珑,内有紫锦衬,又表示满意。点点头,将玉带递给伏皇后。伏皇后拿起针线开始亲手缝制。她先将玉带在烛光下仔细察看一番,而后细心拆开紫锦衬,将写有密诏的素绢细心叠好垫入紫锦衬内,开始一针一线细心缝起来。汉献帝静默不语地看着。董妃也坐在一旁看着,不时巡视四周,十分警觉。

黄福带着两个小太监打着灯笼来到皇宫内一个偏僻小院,院门上一匾写着“寒泉宫”三个大字,这是幽禁芙蓉妹的冷宫。门口守卫着一个太监,见黄福来连忙打开院门。黄福入内,又将院门紧闭。院里四面高墙,中间的房屋灯窗明亮。黄福在房门外等候。只见两个宫女抬着大木盆,两个宫女提着水桶开门出来,寒夜中立刻弥漫起白色的雾气。黄福问:“沐浴完了?”宫女们点头。

黄福又等了等,咳嗽一声推门进屋。

转过屏风,入到内室,只见芙蓉妹全身紧裹红色锦被盘坐在床上。锦被围到齐胸,裸露着光白的肩膀与两臂。两个宫女正为她梳理湿漉漉的头发,一个宫女为她举着铜镜照着。黄福说:“还来得及,好好收拾准备。”芙蓉妹看了看黄福,静默不语。黄福又说:“今夜是个机会。皇上日理万机,三宫六妃轮着宠幸都不容易,更何况你。”

芙蓉妹倦淡地看看黄福仍静默不语。

黄福说:“皇上自然是宽宏大量的,董卓早已灭九族,皇上说赦你就赦了你。至于入冷宫,也是磨你性子。另外,要想要皇上宠幸你,也得慢慢瞅时机。”芙蓉妹照着铜镜,这时慢慢说了一句:“妾有出头之日,定不会忘记黄公公大恩。”黄福立刻点头道:“有此一言,我就不算白忙。好了,你们准备吧,我去皇上那边等候时机。”临走他又看了看墙上一幅条幅,上面写着两个血色大字:“安命。”

汉献帝看着伏皇后亲手做针线,似乎十分感念。

终于缝好了,伏皇后拿起玉带里外仔细审看了一番,而后收起针线,将玉带递给汉献帝。汉献帝接过上下一看,赞道:“皇后手工,天衣无缝,真是有劳皇后了。”说着将玉带在腰上系起,抖了抖锦袍,踱了两步:“届时我与董国舅说完话,就将这锦袍玉带赐他,尽在不言中了。妙,实在是神不知鬼不觉。”门外似有动静,汉献帝略怀疑了一下,董妃立刻走到门处察看。汉献帝对伏皇后赞叹道:“皇后亲自手工,实是劳苦功高,今夜朕就留在皇后这里了。”伏皇后略一沉吟,说道:“陛下一夜要宠幸几人?”

汉献帝一下回过味来,方才对董妃有言在先,不免尴尬。

董妃正贴宫门侧听,忽然厉声问道:“谁在外面窃听窥探?”汉献帝、伏皇后也一下警觉了,汉献帝喝问:“何人在外?”门推开了,是黄福,对董妃道:“奴才要问今夜皇上如何安歇。”董妃一时难语。

汉献帝走过来又喝道:“不是告诉你不叫不要进来吗?”黄福进到宫里,略扫了一眼局面,叩拜道:“夜深至此,奴才实不知皇上今夜何处安歇,不知该如何安排。”说着抬头看了看汉献帝这一身平时并不见穿戴的锦袍玉带。汉献帝回头看看董妃,又看看伏皇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黄福爬到汉献帝跟前,站起凑近低声道:“今夜皇上不妨还是射董卓家那只雌鹿得了……对,就是芙蓉妹。”汉献帝也声小了:“朕不是说过只宠幸她一次,从此关入冷宫永不宠幸了?”黄福说:“皇上只是对奴才这样讲过,并未宣旨。奴才并未对他人说过。”汉献帝说:“她这两日有何表现,有怨言否?”黄福摇头道:“并无怨言,还刺破手指写了两个大字挂于居室。”汉献帝惊诧了:“她也刺指血书?”黄福起疑了:“何人还曾血书?”汉献帝自知失言,说:“古人有如此事。她所写何字?”黄福说:“‘安命二字。这不是顺受之义?”汉献帝回看一下,踌躇道:“如此深夜,临时安排……”黄福也瞟一眼那边的后妃二人,小声说:“奴才预先安排好了,早已将其香汤沐浴,只等皇上有旨,立刻大抬盘囫囵抬到皇上寝宫。”汉献帝瞪眼了:“你怎敢如此擅自安排?”黄福说:“皇上今日田猎不爽,夜里总要出出火才解郁闷,奴才是有备无患,斗胆效忠。皇上若不取,自当无此安排。”汉献帝又回头看看。董妃垂眼沉默地坐在那里,神态游离。伏皇后则发话了:“皇上今夜在哪里安歇,还是自行圣意,不必顾及我与董妃。”汉献帝想了想,说:“也好,你们陪朕说话至此夜半已十分辛苦,各自安歇吧,朕另行安排。”

伏皇后默然点点头,安抚地拍拍董妃手,董妃仍低眼坐着,神态游离。

汉献帝起身要走,又想到身上的锦袍玉带,想要解脱。黄福说:“这锦袍少见皇上穿过,很华美,这玉带也未见皇上系过。”他凑近汉献帝耳旁道:“不如今夜宠幸完了,将玉带赐小雌鹿,也算圣恩浩荡。”汉献帝瞪眼了:“放肆!”黄福立刻无声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压低声道:“叫你胡言乱语。”

汉献帝将锦袍玉带解脱下来交给伏皇后小心收起。

黄福在一旁特别注意地观察着。

当日下午。荀攸、郭嘉各乘一轿同在相府前下轿,而后径进相府。大门两边将士持戈按剑对他们行注目礼。两人登台阶,进大门,穿庭院,边走边匆匆议事。

荀攸说:“今日田猎疑事颇多。一个是杨彪箭壶里到底有何鬼祟,现仍不知。二是有人见关羽欲持刀拍马冲出杀主公被刘备制止,此事关系重大。三是伏皇后将相府主簿白芍召去,两车邻近不知说些什么。四是杨雕射箭,关羽持刀欲杀主公,白芍在那个位置都该能看见,为何不见她举报?”郭嘉道:“这个‘窈窕淑女当初可是荀攸兄推荐的。”荀攸道:“所以我尤其要盘点清楚,原想为主公找个陪读解闷,不曾想到现在疑点丛生。现下她得主公如此宠信,整日伴在主公身旁,真要出个万一,可是天大之祸。”郭嘉说:“今日见主公,一要劝主公务必杀了刘备;二要对白芍旁敲侧击,探个究竟。”荀攸道:“郭嘉兄所言极是。”

李典、许褚带领一二十将士骑马急驰过许都街道,二位将军神色沉郁。到了相府,众人翻身下马,李典、许褚将马缰绳交给随行将士,径进相府。

曹操正当堂坐着,受伤的左臂仍包扎着,身侧坐着主簿白芍,她面前台案上放着笔墨纸张,正整理着。身右立着曹丕,一身盔甲军装,神情静穆。荀攸、郭嘉急进来要叩拜曹操,曹操一摆手,两人长揖作礼便肃立曹操左边。李典、许褚二人紧接着虎虎而进,要叩拜曹操,曹操又一摆手,两人立刻简单拱手行礼,肃立于曹操右边。曹操开言道:“上午田猎,事端颇多,现就召诸位会商一下。李典、许褚,你们二位先说。”李典立刻禀报道:“遵丞相令,暗中监视杨彪,未发现其有何不轨。他一上午田猎仅射三箭,三箭皆中,一兔二狐。箭壶中剩箭仍是满满的,也未见他折箭丢弃,田猎罢就径直回太尉府了。”许褚补充道:“其箭壶若有他人之箭想必也带回家销毁了。”李典又接着说:“回到家他就闭门谢客。上午田猎时,杨彪远远看见杨雕被捆,也未有任何发作。”荀攸说:“他有何理由发作?他该到皇上及丞相面前请罪才是——爱子犯如是大罪。”曹操摇头道:“他请罪便等于替杨雕认罪,杨雕还未审,真相未明,他这样按兵不动是合理的。”

曹丕向前一站说:“明后日刑部、吏部就开始会审杨雕。此人死硬,也可能宁死不招。另,他射的是父亲丞相大人,所折弃之箭又是儿丕的。儿现虽已为吏部、刑部侍郎,是否对此案回避为好?”曹操说:“此案你自不可任主审,但任副审、陪审皆可。此谓适当回避,适度参与。若为主审,难避当事之嫌;若不参审,又有避嫌过当之嫌。我曾与你讲过用权之道乃权衡也,就是此理。”曹丕说:“谨遵父教。”曹操说:“要继续监视杨彪,他今日按兵不动,不等于明日后日永远按兵不动。曹丕及张辽都要清查手下之人,查出是谁里通外人偷窃箭支。另,审问杨雕要让孔融、赵彦陪审,以示公正。”众将等纷纷说:“遵命。”

曹操转向荀攸:“二位军师有何要说?”

荀攸禀报道:“有一要事向丞相禀报,今日田猎时,除杨雕外更有一人要杀主公。”曹操并未吃惊:“何人?”荀攸说:“刘备的结拜兄弟关羽。当时丞相与皇上共同接受百官对金箭射鹿之呼贺,关羽拍马持刀欲冲出杀主公,被刘备制止。”曹操问:“何人所见?”荀攸一指白芍:“主簿所乘之车的车夫看见。他还说此后也似曾看见了杨雕射暗箭。丞相,荀攸就此再谏主公杀了刘备。前一二年刘备投奔主公时,攸曾劝主公杀之,主公未从。这次则绝不可大意。”曹操说:“是关羽要杀我,我为何要杀刘备?”荀攸道:“因刘备是关羽主公,他制止关羽不过是怕自己难以全身而退而丢了自家性命,丞相连这点都看不清?”

曹操一摆手:“我如何看不清这一点?只不过他叛行未彰,我杀之有何理?抓一个杨雕,我尚且要其有折箭败露之现行,有若干将士并孔融、赵彦当场作证才下手;杀刘备我有何理?以前刘备投奔我,汝等劝我杀他,我之所以未杀,是因为杀之或失天下贤者之心。这次你们又谏议我杀,他叛行未彰,我仍无理由。”曹操见荀攸还要张嘴,“知道你要说什么。一个曹府的车夫所见如何能成为证据?而况关羽只是要动手但并未动手,更不合十分理由。汝等要明白,做事要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

郭嘉拱手禀告道:“刘备必是主公将来争天下的大敌。”

曹操说:“我还不明白这个?袁绍之流现各将兵大几十万,雄踞一方,称王称霸,是我当前主要敌手。但长远看他们都不算数,唯刘备大丈夫能屈能伸,还有江东孙策,才是我逐鹿天下的真正敌手。”

郭嘉一下叩拜于地:“所以今日不除刘备,主公终将大悔。郭嘉这里行文死谏了,请主公务必杀刘。”荀攸也同跪拜下,大声谏道:“荀攸也行文死谏,请主公务必杀刘备,今日不杀,悔之晚矣。”

曹操站起踱了几步,说道:“纵然如此,我也不能不合乎理而杀一人。不合乎理法赏罚一人尚且不可,何况杀一人?作战时,千人万人都杀了,那时彼此就是厮杀,你要杀我,我不杀你?但于此时此境杀刘备,虽则一人,也万万不可。倘有一人拦路持刀威胁,你自可拔刀相向。一个行人好端端地路过,或者只向你问路求助,你有何理由拔刀相向?杀之岂不是更无道理?”曹操说着又踱了几步:“再说,刘备英雄,关羽、张飞又二员虎将,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杀就能杀的。”李典立刻禀报道:“关羽、张飞虽然勇武,但毕竟人单势薄,况且二人是马上战将,徒手格斗并非所长。我与许褚二人只需带领勇将十余人,精兵五百,后半夜将刘关张所住宅院围起来,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解决。只要刘备一杀,关张二人除自刎殉难别无出路。”曹操稍有些不满地一瞪眼:“你们今日怎么都听不懂孤的话,我说杀刘备不易,那仍是推搪你们的意思。我还不知现在杀刘于我易如反掌,还用搞什么包围宅府,夜半袭杀?我要杀他,摆个鸿门宴就都结果了。好了,二位军师起来,文死谏、武死战,也要看什么事。将来得天下者必是我曹某这样行事合乎情理之人。若我曹某不能得天下,他人更是妄想了。”

郭嘉、荀攸跪拜着不起:“主公,今日不杀刘备必后患无穷,何况关羽已显露杀机,有车夫作证。”

曹操说:“我方才已讲过,一个车夫何足作证?天下人还不认为你是找个下属诬陷刘备?吾杀一人而失信于天下,何能取天下?汝等看似远见,实为短见。好了,二位起来吧,孤给你们讲讲杀人必十分合理的故事。我年少时曾为报杀母之仇,寒冬腊月扮为乞丐,怀揣利刃到仇家乞讨,仇家仆人于大门外撵我,我大声吵闹为引仇人出来。结果仇人出来训斥了仆人并亲施舍我衣食。当时仇人就在面前,我一掏利刃就能杀了他,但我不能杀他,因为他正施舍我,那一时我杀之无理。时隔半年,我又扮江湖游医去杀他,恰逢他给父亲治丧,我又未能杀他。这等事理汝等是否明白?”

郭嘉、荀攸仍跪拜不起摇头叹道:“此理自然明白,但是……”

曹操慨叹道:“汝等并不真正明白啊。”

白芍十分注意侧耳聆听曹操的故事,一时浮想联翩以至于停了书写,这时回过神来问:“那往下呢,丞相的家仇报了吗?”曹操说:“第二年我又扮丝绸商去杀他,不曾想他已破败流落街头,竟拦路向我乞讨。我还是不能杀他,丢下几十文钱夺路而去。”白芍问:“再往后呢?”曹操说:“他终穷困潦倒,溺水而亡。”白芍神情恍惚了一下,收住目光说道:“是老天为丞相报了仇。”曹操叹道:“万事自有天理啊。”他看到白芍目光恍惚,问:“主簿想起什么了?”白芍怔了一下,又回过神来,叹道:“丞相报家仇真是不易,屡屡两难。”曹操说:“汝算是真正了解了孤,孤并不是不知要杀刘备,但实于理不合。孤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白芍若有所思地说:“丞相言理之言十分有理。”

曹操一边摆手示意郭嘉、荀攸起来,一边对白芍说道:“此乃知音之言。譬如你是有人派来杀我曹操的,或国恨,说我是弄权篡国之类;或家仇,有杀父杀母之仇之类。但你见我曹某所为不曾伤天害理且都合情合理,又对你信任有加,这时让你下手害我,是否也有些两难?”白芍瞬间有些失神。曹操凝视着她。郭嘉、荀攸已起来,这时也打量着白芍。李典、许褚、曹丕也都注视着白芍,都觉出曹操与白芍对话中的异常意味。白芍觉出了自己的失神,从容回过神来调侃道:“还两难得厉害呢。”曹操目光罩着白芍,似开玩笑地问:“那你还杀不杀孤呢?”白芍似笑非笑地一笑:“等机会呗。”曹操问:“等何机会?”白芍这次完全像是开玩笑了:“只能等丞相做事无理,或对我无理时。”曹操注视着白芍点点头,而后呵呵笑了:“有如此监管,我更少谬误也!”

他的笑并未化解大堂内有些紧张僵硬的气氛。

众人还是颇有怀疑地打量白芍。

曹操觉出来了,他一摆手转移话题道:“刘备之事,就议到这里。”郭嘉、荀攸神思又回到这个问题上,郭嘉叹息道:“此人必成主公今后之大敌。”曹操说:“那我今日也不能杀他。倘若他日与我为敌,再杀他不迟。”荀攸叹道:“只怕那时就晚了。”曹操说:“那也只能如此。每一时必言之有理、行之有理才可。非此难以成天下。”荀攸还欲争理:“倘若有人犯国法军法该杀,但又有可同情怜恤之事,莫非也不杀?”曹操不满了:“连此都掂不清了?犯国法军法当杀难赦,但孤必会杀后厚葬并代为赡养父母家眷。”郭嘉想了想郑重说道:“如丞相所言,一个曹府车夫作证,实难定刘备、关羽欲杀主公之罪,倘若有更多人见证关羽欲杀主公呢?”曹操问:“还有何人看见?”荀攸看看白芍道:“除主簿的车夫,那个方位上,皇后、董妃的车夫也可能看见,皇后、董妃也可能看见。”曹操说:“皇后车夫看见,必不敢乱言;倘若皇后、董妃说看见关羽要冲出杀孤,那孤立刻可将刘备、关羽抓起来。”郭嘉说:“但她们看见也不会说。剩下,”他看了看白芍:“只有相府主簿可能看见了。”

大堂内十分寂静,众人都看着白芍。白芍仍在书写记录,眼也未抬。

曹操问白芍:“你可曾看见?”

白芍不语。

曹操对郭嘉、荀攸说:“我不曾听她讲过,想必她未看见。”荀攸问白芍:“主簿是否看见?”白芍一边书写一边说道:“丞相说了,曹府的车夫不足以作证,我是相府主簿,他人眼里的丞相亲信,我说看见,莫非足以作证?”郭嘉说:“现在不需你作证。我等只想确认,刘备、关羽是否有杀曹之心。”白芍停住了笔,看看众人,微微一个冷笑,又一边书写一边说:“刘备、关羽杀曹之心还用我这无名之辈证明吗?”曹操问:“当何讲?”白芍说:“丞相既然能看透刘备为将来争天下的敌手,反之刘备对丞相岂不亦然?他又是皇叔,杀了丞相,自可成势。其有杀曹之心是情势之必然也。”白芍不理会曹操的微微颔首,又略冷笑一下,一边写一边对郭嘉、荀攸说:“你们旁敲侧击,不过为了证明另一件可疑之事而已。是什么事,我不说了。我在这里写上即可。”

郭嘉、荀攸一时有些尴尬。

荀攸转了一下眼珠,看着白芍说:“主簿,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可问?”白芍眼也不抬地说:“请问。”荀攸转身对李典说:“请李典将军讲。”李典对曹操行礼:“丞相容我对主簿直言相问。”曹操眯眼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李典立刻挺身正色对白芍说道:“据我所知,你父亲死于与我曹军交战之中。是否如此?”白芍略怔了一下,笔也停了。曹操注视着她。白芍说道:“此事可以去问我外祖父,我不详。”而后毫不理会众人的虎视眈眈,继续旁若无人地书写着。李典、许褚、郭嘉、荀攸彼此相视,不知说什么好。曹操思忖地打量一下这个僵持局面,而后一摆手:“好了,今日议事暂到这里,主簿将今日会商记录择要念念。”

白芍放下毛笔,整理了一下眼前记录的纸张,从容念道:

“今日丞相于相府召集吏部刑部侍郎、许都太守曹丕,军师郭嘉、荀攸,校尉李典、许褚会商田猎后诸事端,相府主簿白芍书记。

“议及事项一,今日未发现杨彪田猎中有何不轨,其于田猎罢后即回家闭门谢客,丞相钧旨对杨彪须加强暗中监视,此事合该李典、许褚二将军负责。

“二、议及刑部、吏部将合审杨雕,丞相钧旨曹丕不可主审,以避当事之嫌,但可任副审或陪审,要防避嫌过分之嫌。丞相论及用权之道在权衡。

(曹操听到此不由得连连点头。)

“三、议及刑部、吏部会审杨雕时,丞相旨必让谏议大夫孔融、议郎赵彦参加陪审,以示公正。此事合该曹丕落实。

“四、丞相旨,曹丕并张辽将军须清查左右,是何人里通外人盗窃田猎箭支。此事曹丕、张辽二将军实该立即执行。

“五、议及关羽田猎时欲杀丞相,刘备虽制止之,但其为关羽主公,关羽杀曹之动机必源于刘备。郭嘉、荀攸二军师力主杀刘备。丞相旨:杀之无理,不可妄杀一人而失信于天下。郭嘉、荀攸行文死谏,其忠可嘉,于理却似不合。丞相不为所动。杀刘之事为丞相否决。

“六、丞相论及‘做事须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丞相讲述其年少报杀母之仇时曾三次遭遇两难而作罢,实实说明杀人必大合天理,中合事理,小合情理。杀人是天下大事之一,丞相所论做事须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即是说做一般事七分合理可也,做大事必十分合理。

(曹操听着这些条目不由得大为肯定点头。)

“七、郭嘉、荀攸二军师疾呼,不杀刘备,丞相将来悔之晚矣;丞相则讲,非如此难以得天下。此事少则三五年,多则一二十年,必有分晓,届时可回顾鉴定。而深究其义,智者今日便可明辨。

(郭嘉、荀攸听到此不由得面面相觑。)

“八、丞相问主簿,倘若她受人派遣行刺丞相,或报国恨或报家仇,但见丞相所作所为皆合天理事理,对她本人也信任有加,她是否会两难?主簿答曰:‘两难至极也。丞相之问虽若戏言,主簿却深知此实乃丞相再训做事须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之大义。

(曹操与众人听到此全都睁大眼有些悚然。)

“九、丞相论及犯国法军法当杀不赦,但若有可怜恤之情理时,必厚葬之并赡养其父母家眷子女。此话诚为大人之论。所谓古圣所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

(曹操不由得点头。)

“十、郭嘉、荀攸议及关羽欲杀丞相,主簿所乘之车的车夫既然看见,主簿也该看见,见而不言则令人生疑。主簿有言,曹府车夫不足以作证,相府主簿乃丞相亲信,其所见所言更不足以作证。

“十一、荀攸、李典又疑,问主簿之父是否死于与曹军交战,主簿答曰:‘你问之有权,我言详情不知也确属实。若要检查,手段诸多,实非至难之事。

“十二、对主簿有疑,首先该是丞相。主簿本为郑康成外孙女,郑康成并不亲好曹丞相,竟允许外孙女来曹府作陪读,实为蹊跷。此事本为军师荀攸策划,若出事难逃其责,故该令其对主簿多方侦探详查,自不多言。而丞相本人尤当审慎。丞相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田猎场上力排众议,去张辽难白之奇冤,廓清暗箭射人之迷雾,实为惊天地泣鬼神至诚至智之举。但事有不同,人有相异。当此之时,将郑府之人纳于身边,实令人惴惴不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丞相虽至明,但也可为一时错爱而受蒙蔽,主簿谨请丞相再审再思。”

白芍从容不迫,一条一条一气念到这里停住。曹操与众人全听愣了。堂内静默无声。郭嘉、荀攸面面相觑。

曹操过了好一会儿问:“还有否?”

白芍又低眼念道:“十三、主簿谏议,丞相对刘备不杀确实应该,但对其晓之以利害则或许应当。”曹操说:“所言极是。我将寻机与刘备单独相会,敲打他一下。”停停又问:“还有否?”

白芍又提笔蘸墨一边疾书补充一边念道:“此次会商,诸如监视杨彪、会审杨雕、清理内部、杀刘备否,质疑主簿,实属丞相府内机密。相应责任者自当各负其责,但大多内容不宜对外泄露。此记录是否存档备忘三旬,待诸事已见落实与分晓后即予销毁。唯丞相有关做事须七分合理、做大事(如杀人)必十分合理之论述,实乃千古颠扑不破之至理,可与丞相历来精辟论述荟萃结集以教属下文武。”白芍写完也念完了,放下了笔。

曹操点头道:“所言极是,所言极是。”而后站起踱步,踱了几步站住,拍了拍白芍台案上的记录纸张,对郭嘉、荀攸说:“二位军师也是文章高手,这等当堂书记成章,汝等可为否?”郭嘉、荀攸还没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曹操慨叹道:“汝等说说,孤如何能不错爱呢?”白芍这时将笔墨纸张收起,说:“丞相还有事否?”曹操怔了一下:“怎么?”白芍疲倦地说:“若无事,容我先行告退。”说着站起来。曹操还未答话,有将士进来叩拜急报:“国丈伏完匆匆进宫。”

曹操哼地冷笑了一声:“田猎刚罢,人困马乏,何事如此之急?”

当晚,曹操在居室内踱步。白芍在一旁静静地绘画。曹操站住,对白芍说:“还为下午事不高兴呢?”白芍神情冷淡不理会,仍一笔一笔徐徐画着。曹操抚慰道:“二位军师对你的怀疑不算过分……”白芍仍不理会,过了一会儿,一边画着一边重复道:“不算过分。”曹操看看又说:“你今日着实让众人刮目相看,露了一手。”白芍还是凝神画着,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露了一手。”曹操见白芍脸上仍无开颜之意,笑道:“真可谓千金难买一笑了。”白芍画了两笔后说道:“周幽王千金买笑乱点烽火台结果亡了国。”曹操哈哈笑了:“孤不会……”这时曹丕匆匆进来。

曹丕禀报道:“父亲,吉平太医前来为父亲治疗箭伤。”曹操说:“为何不请他径直进来?”曹丕上前,略放低声说:“吉平乃随朝太医,主要侍奉皇上及国丈、国舅,父亲总用此人是否安全?”曹操说:“我过去患头风病,屡请他医治。”曹丕说:“形势见变,今日田猎场上如此险恶。”曹操说:“他是名医,非特别瓜葛或有人策动,一般不会卷入权术阴谋。今日未见可疑今日仍用,明日若见可疑明日再不用可也。”曹丕略迟疑一下点头道:“遵命。”而后向外传召:“请吉平太医入内。”曹操对白芍道:“你去书房等孤吧,此动伤流血之况你看不得。”白芍看了看曹操包扎的左臂,收拾起笔墨站了起来。

吉平太医拎着药箱进来,与白芍迎面相见,彼此都注意了一下。

曹操对太医吉平说道:“治病救命的来了。”并摆手道:“不用行礼,你是医生,孤只是个有伤待治之人。”吉平放下药箱:“惊闻丞相左臂被暗箭所伤,不知伤情如何?”曹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测祸福。”吉平趋前解开曹操左臂包扎察看。曹操对曹丕说:“倒酒来。”曹丕端罐给曹操斟满一杯酒,曹操说:“用大碗。”曹丕换大碗倒满了酒递曹操。曹操端碗喝了一口,伸展左臂对吉平说:“任太医作为。”而后又端起碗,一口一口从容徐缓地饮酒。吉平太医撕开粘连的包扎布及内衣,用大盘接住下流的鲜血,看了伤口说:“此箭射得狠也,骨头射穿一半。须取出碎骨若干,丞相必得忍住疼痛方可。”曹操说:“这点英雄还做得。”说着,又一口一口地徐缓饮酒任其施治。吉平用镊子在伤口中夹取着碎骨,一一放入盘中。有一下实是碰疼了,曹操不由得皱眉嗯了一声。吉平又在盘中放下一块夹出的碎骨,说道:“取尽也。”

白芍一直站在屏风外,听到此话,又听到吉平太医说:“往下敷药包扎,半月即可痊愈。”这才出门往外走了。

曹操处理完箭伤,送走了吉平太医,便去书房。他穿过庭院来到书房,听见里面有琴声。他站住谛听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入。白芍见曹操进来,从容停住了琴。曹操走近,说:“听琴,你并无太多忿怨,多有沉思耳。”

白芍淡淡地垂下眼,转移话题说:“丞相箭伤医治完毕了?”

曹操在房中踱了几步,说:“着实不知你为何不高兴,好了,不多问了。今日田猎见到皇上,觉得如何?”白芍心不在焉地说:“挺皇上的。”曹操笑笑又问:“皇后、董妃如何?”白芍看了曹操一眼,说道:“皇后,深有城府;董妃,小有性情。”曹操问:“皇后董妃和你相谈甚欢?”白芍说:“又说我进宫之事,说何时想进宫都不晚。”曹操讽刺地微微一笑:“这必是皇后之语,她很大‘肚量;董妃则心小了。你这一‘深有城府,一‘小有性情,可谓评价甚当。”白芍深深叹息了。曹操问:“为何如此长叹?”白芍若有所思不语。

曹操说:“是孤有何不当之处?”

白芍又摇头长叹了,说道:“丞相处置事情件件十分得当,令人叹为观止。”曹操问:“此可是真话?”白芍收回恍惚的目光,说道:“我对丞相讲过,真话我不会说尽,但假话绝不说一句。”曹操盯视白芍好一会儿才说:“一句夸奖实胜千金啊。”白芍瞟了曹操一眼,显得有些倦怠地说:“丞相英雄一世,或许只想博天下人说个‘好字。”曹操大为感慨,踱了几步,抒怀咏叹道:“真可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几匝,何枝可依……”白芍说:“还望丞相最终有枝可依。”曹操说:“你或也是孤可依一枝?”白芍摇头。曹操说:“人活于世,江山难得,好逑难遇。孤是这样,方才说那个皇上,在这一点上也必与孤一样。或该说凡人都一样。功名成就难得,知心知音难觅。”白芍不语。

曹操看着白芍,说:“为何还不开颜?”他踱了几步站住,一摆手叹道:“你不过是为他们质问你父亲死于曹军之手的那些话而不快,这些情况孤早已知道,还用李典等人问你?”白芍抬眼看了看曹操。曹操又接着说:“你讲得不错,要疑你,也是孤先生疑惑。你或是来当奸细,或是来当刺客,这些孤都早已想到,还用他们提醒?孤告诉你,时至今日,孤已不再斟酌此事。江山、好逑都不易得,都不可不冒风险,都不可瞻前顾后,踌躇过分。孤与其死于杨雕一箭,还不如死于一时错爱,不可乎?”

白芍显然有些震动,过了一会儿说道:“丞相还是小心些为好。”

曹操坐下了,说:“孤也不是一味放心大胆。你不知,今日田猎回来,我已对自己加强了保卫,今后不仅田猎,上朝也必内衬甲衣,相府及宅院四周也加了护卫。不仅如此,我还给曹丕与你部署了暗中护卫。”白芍抬眼:“给我?”曹操说:“是,孤怕你也受人害。”白芍摇头:“曹丕是你爱子,我不值得……”说着眼泪慢慢流下来。曹操稍有些无措:“怎么了?孤担忧你受人伤害,实不亚于对曹丕之担忧……”白芍仍闭着眼摇了摇头:“丞相实不值得为我……”曹操站起身将一绢巾递与白芍,说道:“好了,不言此事了,否则我这大将军也要儿女情长了。”曹操又走到卧榻旁从枕下摸出那把鱼肠剑,走到白芍面前将剑放到琴案上,说:“上次将此越王勾践留下来的鱼肠剑交你,你又放还到孤枕下。这次再将宝剑交你,作为防身之用。”白芍不语。曹操说:“我虽已吩咐曹丕、张辽清查左右,也布置了对曹府做一番清查,但实怕万一有人伤及于你。”白芍又摇了摇头。曹操说:“你上次将剑还我,一是表明你并无害我之心,二是怕我还对你有疑。所以,你这次收下剑,就表明你相信我对你放心无疑。”白芍看看曹操。曹操说:“你不摇头了,这就是一言为定了。”曹操又拿起短剑,说:“在你收起此剑前,孤再与你一演前贤所说之真理。”

曹操小心从剑鞘中抽出短剑,鱼肠剑立刻射出寒光。书房一片凛然安静。曹操拿着剑走到坐榻旁坐下,说道:“你弹琴,音由低一声一声渐高。”白芍看了看曹操,垂下眼整顿了一下神情,开始一下一下弹琴,声音由深谷之低沉到越来越高昂激越。突然,曹操伸手示意“停”,他手中宝剑与琴声发生了共鸣,一片铮铮嗡响。他拿着剑小心地走近白芍:“你再弹刚才之音。”白芍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寒光闪闪的宝剑,又弹了一下琴,曹操说:“你听。”

琴声、剑鸣共响成一片,整个书房内寒光弥漫。

曹操说:“此乃孔子在《易经》中所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他小心地将剑插入剑鞘放在白芍面前的琴案上,而后走到卧榻旁坐下,说:“千声琴响,唯有一音与宝剑共鸣;天下淑女虽多,但或许唯有一人与孤共鸣。求之难得,得之必珍,此乃孤之情志也。”曹操说到这里躺下了:“好了,今日箭伤流血甚多,困乏了,你还是弹琴,我略事歇息,即起来批示各方文案情报。等孤睡着了,你便携剑回去安歇吧。”说着闭眼就睡。白芍刚准备弹琴,曹操那边已响起鼾声。她听了听。又轻轻弹了会儿琴,曹操已鼾声稳重均匀。白芍停住琴,远远看着熟睡的曹操。又看看琴案上的鱼肠宝剑,站起身准备离开。又停住,看了看琴案上的宝剑。她犹豫一下拿起了宝剑,轻轻抽出一小截,宝剑立刻射出凛冽寒光。她转头看着熟睡的曹操,曹操的胸脯随均匀的鼾声起伏着。她摇了摇头,眼泪禁不住盈眶而出。她还剑入鞘,拿在手里,径直走出了书房。

书房外月光下被遮蔽的树影中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白芍一出来,就有两个人影跟上她。她穿过庭院往自己的住处走,似乎觉得身后有人。回头又一无所见。及至快到自己小院时,见两个人轻盈矫健地在月光下相向舞剑,再细看,是两个年轻女将士。发现白芍到,二人立刻插剑入鞘对白芍拱手行礼,轻声道:“主簿,打扰了。”白芍问:“这是为何?”二人说:“从今日起曹府大院内外都加强了警卫,另对主簿及曹丕将军处特派了内卫。”说着,跟在白芍身后的两个黑影也一并上来拱手行礼,也是两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士。

白芍点点头,四个人立刻无声散去,在小院四周暗处肃立。

白芍入了小院,来到灯光尚亮的房屋,从徐州带来的贴身丫鬟小翠闻声开门:“小姐回来了?”白芍点点头。小翠扶着白芍在梳妆台前坐下,说:“天不早了,小姐早些歇息吧。”白芍点点头,对着铜镜任小翠卸妆。她将鱼肠剑轻轻放到梳妆台上。小翠问:“丞相所赐?”白芍不语,将宝剑轻轻拔出一小截,宝剑铮铮嗡响地射出寒光,小翠惊道:“此剑寒气逼人。”白芍一手拿剑,一手拿起一支刚卸下的金钗迎着剑锋轻轻一过,金钗已一分为二。小翠呆了:“如此锋利?”白芍不语,将剑重又插入剑鞘。小翠见白芍神思有些恍惚,问:“小姐想什么呢?”白芍静默了一会儿,答道:“想起父亲。”小翠道:“府上的人都知道,小姐从小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白芍满腹心事不语。

小翠劝慰道:“父亲已去了,终不可复得。”

白芍若有所思地随口应道:“是乎?”说着不语,用手轻抚着鱼肠剑剑鞘。小翠说:“丞相送你此剑为何,为防身?如此深宅大院须用吗?”白芍摇头:“不知。”停停又接着说道:“外祖父曾有言,一人一物出现均非偶然,此剑出现,有何用意将何所用?”

第 四 章

汉献帝下朝后径直回到伏皇后宫中,人显得十分焦躁,前呼后拥的人都被他在门外撵走,宫中迎上来侍候的太监宫女们也被斥退。伏皇后察言观色地上来说:“皇上上朝又生气了?”汉献帝在宫中来回急踱,站住说:“今日杨雕就要押至校场问斩了。”伏皇后说:“此案审了一个多月,人证物证俱在,射曹那一箭,看来确是他所为,不曾冤枉他。”

汉献帝悻悻然道:“杀曹不成,不冤也冤。”

伏皇后停停说:“皇上每日生闷气也不是事,为何不宣国舅董承进宫密行大事?血诏已写下多日了。”提起血诏,汉献帝尤显焦躁,说道:“还不是因为进退踌躇!万一事不成败露,朕亲书血诏落到曹贼手中,他要废我岂不在朝夕之间?”伏皇后宽慰道:“皇上原来忧心此事,我看倒还不必。”汉献帝虎视眈眈:“为何?”伏皇后说:“皇上一直讲得很清楚,曹操扶你,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汉王室再难找第二个人好扶。纵使皇上密举之事败露,曹操也绝无废帝一说。”

汉献帝眼一下亮了:“担保他不会废朕?”

伏皇后看看四周,说道:“只怕国舅性命难保。”

汉献帝一下释然了,舒展胸怀说道:“那朕就不怕了,只要朕在位,就是留得青山在。”伏皇后说:“那是当然。大不了事情败露后,你们君臣见面,皇上总要不自在一年半载。”汉献帝一挥手:“有什么不自在的,朕不过是受人一时蛊惑嘛。好,来人,”他冲门外喊道:“叫黄福进来。”

汉献帝对伏皇后说:“将血诏玉带及那件锦袍拿来。”

伏皇后打开一只珍藏的宝玉匣:“随时都为皇上准备着呢。”说着将锦袍玉带拿出,亲手侍候汉献帝换上。汉献帝穿上锦袍系上玉带,边试边踌躇满志地说:“朕这步棋一走就可能致曹贼于死地。皇后你那步棋也可择日安排了。”伏皇后一时不解:“皇上说的哪步棋?”汉献帝说:“你不是早就说要召白芍进宫吗?”正说着,黄福进来了:“皇上有何吩咐?”他很注意伏皇后亲自服侍汉献帝换上的这身锦袍玉带:“皇上今儿又要穿这一身了?”汉献帝一下瞪起眼:“哪一身?”黄福立刻奉迎道:“奴才的意思,皇后娘娘尊贵,应该叫底下人进来侍候皇上穿戴。”汉献帝已经穿戴好,手扶玉带走了几步:“少废话,立刻去国舅家宣他进宫见朕。”黄福说:“遵旨。”

汉献帝又嘱咐:“叫他不要骑马,换顶轿来,不可招摇过市。”

车骑将军董承下朝骑马回到家。他下了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门卫,拾阶而上入了大门,居然没有家仆迎接侍候。他吆喝了一声:“侍候的人呢?”就往里走,穿过庭院入了大厅,还不见家仆人影。他又吆喝了一声:“人呢?”不见应答。他想了一下,就去侍妾元英处,没想到家奴秦庆童慌慌张张从元英住的小院月亮门跑出来:“老爷回来了?”

董承一下起了疑,喝问:“秦庆童,你到这院里干什么来了?”

秦庆童忙说:“二奶奶有些伤风,奴才送些药来。”董承又高声向院内问:“人呢?”侍妾元英从里边慌忙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整着有些凌乱的云鬓,脸色有些扑红。董承更疑了,喝问道:“你们干什么好事呢?”秦庆童立刻跪下道:“实是因二奶……”董承一伸手喝住:“你住嘴!”而后喝问侍妾元英:“元英,他来这儿干什么了?”元英连忙也跪下了,说:“奴妾有些伤风,让丫鬟叫秦庆童送些药来。”董承见二人说得合辄,狐疑未消地又打量了片刻,才喝道:“别死跪了,都起来,该侍候什么侍候什么!”秦庆童爬起来:“大人要什么?”董承说:“要你滚!——去告诉夫人,我下朝了。”说着一甩袖撂下侍妾元英气呼呼回到厅堂。

元英赶紧起身跟了上来。

董承刚一坐下,元英装可怜地慢步蹭到座位后面,给董承捏揉起肩膀。董承抖了一下肩膀表示不要。元英又改握拳轻捶,董承又抖了一下肩膀,气还是未消。元英揩开眼泪了:“奴妾以后再不敢病了,病了也再不敢说了,身子骨不适怠慢这一下,就惹大人如此生气……”董承疑心虽未全解,但气也消了多半:“好了,别又苦肉计,是不是你又犯骚招惹人家了?”元英说:“我白日黑夜就只死侍候大人,大人不在,就只一个心思盼望大人,心中哪还存得下别人?”说着将董承的头慢慢放倒枕在自己胸脯上捏揉起来:“大人头硬,奴妾胸软,硬放软上,揉揉揉。”董承说:“又唱你这下流之调。”元英眯眼惺忪地边捏揉边轻声哼道:“大人身子硬,奴妾身子软,硬入软内,揉揉揉……”

董承听见动静,打住道:“好了,夫人来了。”

夫人崔氏进到厅堂:“大人回来了?”董承坐起正色道:“夫人,以后得好好调教他们,越发没规矩了,进门连个侍候的人影都不见。”崔夫人息事宁人:“大人今日回来早,元英、秦庆童也是冷不防。”董承说:“皇上今日心绪不佳,早早就下朝了。”正说着秦庆童进来禀报:“宫内黄公公黄大人到了。”董承连忙挥退崔夫人、元英,整顿好未脱的朝服迎到庭院,黄福已在众太监与羽林军左右护拥下进来了。

黄福站住,高声宣道:“圣旨到!——”

董承立刻将黄福让到厅堂门口,自己则转身背南向北拜伏于地。黄福立于厅堂门口宣道:“宣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即刻进宫于东侧殿见朕,钦此。”黄福宣完,见董承还跪着,说:“宣完了,就此口谕,国舅起来吧。”董承连忙磕头说“遵旨”起来了。黄福又说:“皇上吩咐了,武官上朝骑马,这次是个别接见,换轿进宫吧,省得招惹风声。”董承又说:“遵旨。”

黄福一摆手,前呼后拥走了。董承对侍立一旁的秦庆童喝道:“还不快备轿去!”秦庆童慌忙跑去张罗。崔夫人及侍妾元英出来了。董承对崔夫人说:“皇上要我马上进宫,刚下朝就又宣进宫,不知何事如此之急?”崔夫人道:“去了就知道了。”董承忧虑地在庭院踱了踱,秦庆童已领着一顶八抬大轿停在庭院。董承上了轿,对秦庆童发话道:“好生在家侍候,不得犯规矩。”秦庆童一边连连点头,一边侍候董承上轿,然后回头与元英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董承乘轿出了大门,没走多远,迎面一队人马押着三辆囚车过来。董承喝让轿子停靠路边,自己打开轿帘张望。只见杀气腾腾的上百名刀斧手押送着三辆囚车,第一辆囚车中被五花大绑、插着牌子的就是杨雕。董承知道这是押往校场斩首的。刀斧手后面是二三百持戈的士兵。再后面远远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典、许褚等人。夹道围观的百姓不少。一顶轿子也在路边停下,下来的是议郎赵彦,他一边观看着押送死囚的队伍一边走到董承轿旁:“是董国舅董大人,你这是去……”董承嘘了一声,轻声道:“宫里。”赵彦转了转眼珠点点头。董承指着行进的队伍明知故问:“这是……”赵彦说:“斩杨雕。”董承又问:“另外二人……”赵彦说:“一个是张辽的副手,一个是曹丕的勤务,供出与杨雕勾结,盗窃箭支行借箭射人之阴谋。”赵彦说得阴阳怪调。董承点点头。赵彦哼了一声又说:“别看他现在威风!已经得报,曹府有人涉人命案,这就查清,看他当丞相的斩不斩?”

董承探究地看了看赵彦,一摆手起轿走了。

赵彦颇动心思地看着董承的轿子远去。

汉献帝此时正在东侧殿踱来踱去等董承。

这个等待让他有些焦躁。他不时抚着身上的锦袍,试弄着腰间的玉带。

黄福急急进来禀报:“奴才已对国舅宣了旨,他跟着就到。”汉献帝点点头,又在殿里来回踱步,仍不时无意地理弄一下玉带。黄福对此特别注意。黄二进来禀报:“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到。”汉献帝立刻挥手:“让他进来。”黄二应声出去,听见他在殿门外宣道:“宣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入殿——”董承随即进到殿里,一到汉献帝面前即大行叩拜:“臣董承叩见皇上,谨祝皇上万寿无疆。”汉献帝连忙双手扶起董承:“朕夜半与皇后、董妃说起当年霸河之苦,念国舅救驾大功,故特宣入慰劳,诚无别事。”董承又叩谢才起身。汉献帝说:“忆往昔,难免想到宗庙社稷,今与卿同去太庙祭祀祖先,共同缅怀悠悠往事。”董承说:“唯随圣驾。”汉献帝对黄福、黄二说:“朕与国舅去太庙走走,说些家常话,汝等远远跟随即可。”黄福问:“乘金辇乎?”汉献帝一摆手:“不用,步行去。”说着一甩袖便与董承往殿外走。

黄福与黄二相视了一下。这一相视,既含着相互商询,也含着相互戒备。

黄二突然灵机一动,超越黄福赶到汉献帝前拜伏于地:“皇上,这几步路看着不远,走起来实不近,皇上还是乘金辇去吧。”汉献帝一下烦了:“如何这般多事?”黄福立刻上来呵斥:“皇上早已吩咐,备上金辇远远跟着就是,皇上想走走就走走,想乘辇就乘辇,快去安排。”黄二讨个没趣,斜黄福一眼,爬起来去了。黄福又命身边太监传令调动虎贲军羽林军布防护卫。自己则带人跟随着汉献帝。

汉献帝领着董承进了太庙,这里一派庄严穆重。

汉献帝又引董承转上功臣阁。阁内供奉着汉朝历代帝王及功臣画像。汉献帝亲自焚香礼拜。董承也跟着礼拜。汉献帝接着引董承观历朝先祖画像。中间是汉高祖刘邦像。汉献帝说:“吾高祖皇帝起身何地,如何开创汉朝大业?”董承大惊,说:“陛下戏臣耳。圣祖之事,何人不知?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长,提三尺剑,斩蛇起义,纵横四海,三载亡秦,五年灭楚,遂有天下,立汉万世之基业。”汉献帝叹道:“祖宗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岂不可叹!”董承接言:“陛下英明,定能光大祖业。”汉献帝摇摇头,又指汉高祖左右二辅臣像说:“此二人是留侯张良、赞侯萧何吧?”董承说:“然也。高祖开基创业,实赖二人之力。”汉献帝深以为然,回顾黄福等陪侍较远,压低声音对董承说:“卿亦当如此二人立于朕侧。”董承自知汉献帝之深意,说:“臣无寸功,何以当此?”汉献帝略扫视一下左右放开声从容如常说道:“朕念卿西都救驾之功,未尝少忘,无可为赐。”指着自己穿系的锦袍玉带说:“今将此袍此带赐汝,卿当穿朕此袍,系朕此带,常如在朕左右也。”董承顿首谢恩。汉献帝随即解脱锦袍玉带赐给董承,同时低声密语:“卿归家可细看,勿负朕意。”董承一听,悚然领会,知道事关机密。他一边穿衣系带,一边装着无意地扫视了一下左右。黄福等人不远不近侍立着。董承辞别汉献帝似从容实匆匆地下阁而去。

汉献帝背手而立,目光深远地看着董承的背影。

曹丕一下朝就到太守府升堂办公。他虽然还任着刑部、吏部侍郎,那是每日下午才去。许都太守府在他上任后已然一片肃然,大门气势威武,衙役军吏凛然自不用说。他当堂而坐,左右两列官员也都神情庄正。

曹丕正在一一发落公事,门外传来喧闹。他喝问:“何人喧嚣?”有衙役急忙进来:“禀报太守大人,今日校场斩杨雕。李典将军、许褚将军等正领兵马押死刑犯路过。百姓皆夹道围观。大人是否也出门观看?”左右官员听说也因好奇骚动。曹丕正色道:“该斩则斩,有何热闹可看?接着办公事。”大堂内立刻安静。有官员报:“许都郊区运河堤岸失修,雨季若到,难免又泛水成灾。”曹丕发落道:“立刻着手筹划修筑,该摊派钱财劳力务必精打细算,并公布账目于乡绅百姓。”有官员上来低语几句,曹丕一摆手道:“送银子说情办案的,按已发布条令,一律先杖五十。银子充公库,案子不徇私。”又有官员出列禀报:“昨夜街头仍发现十数饥民露宿。”曹丕说:“照例先开仓救济,而后送往郊区田垦,将逃亡地主豪绅的荒芜土地分给流民耕种。”官员继续报道:“有不愿去垦田者。”曹丕说:“每月发粮,编派他们打扫许都街道,还可编队修筑城池。”又有官员报:“聚众豪饮犯禁酒令者,昨夜又查获一起。”曹丕随即发落道:“该杖则杖,该罚则罚,照办不误。”又有一官员出列报道:“此事较为重大,涉及杨彪太尉府。”

曹丕沉吟了一下,说:“讲。”

那官员道:“杨彪太尉府一亲随也姓杨,叫杨小,刚才报案说那日他随杨彪、杨雕父子参加天子田猎,亲眼见杨雕在马上曾先后递给杨彪两支箭。他觉此事颇为蹊跷。后来杨雕案发才思悟明白,这必是杨雕偷来他人之箭。可见太尉杨彪也参与此案。”曹丕顿时郑重其事了:“此事关重大。如此大事,杨小何以跑到太守府报案?太尉府的事情这里难以管辖。”那官员说:“太尉府的事情,除了报到皇上那里,再就是报到丞相府,除此谁敢受理?他一个小人物,这两处都难企及。报到大人这里,明摆着也和到丞相府不差什么了。”曹丕说:“杨小人呢?”官员道:“带来了,正等着大人随时传唤呢。”曹丕说:“带上来。”官员立刻向下传唤:“带杨小。”两个衙役带上了杨小,纳拜于当堂。曹丕问:“杨小,本官在上,你所报是否据实?你可知谎报之罪吗?”杨小磕头道:“太守大人,小的所报据实。”曹丕问:“你本杨府亲随,何以叛主?”杨小道:“与大人说实话,杨彪曾因小事对小人痛加责罚,将小人打得遍体鳞伤,小人无以泄恨。其对小人不仁,又犯国法,小人报案实合情理。”

曹丕审视了杨小一眼,略点头。

杨小说:“知府大人,小的还有更重大案情要报。”说着看曹丕左右。曹丕道:“这里都是秉公执法之人,你但说不妨。”杨小道:“袁术密使昨日到杨彪太尉府。”曹丕一下注意了:“可确实?”杨小道:“确实,此信使现在太尉府下榻,小人略知三四。”曹丕点头对衙役们吩咐:“好,带下去好生安置。”又对杨小说:“但等事情落实,自有奖赏。”杨小说:“谢大人。”被衙役们带下了。

曹丕略思忖对左右讲:“此事甚为重大,汝等务必严守秘密。”左右共声答道:“遵命。”又有一官员报告:“还有一事也甚为重大。”曹丕问:“何事?”那官员道:“就是许都这数十日来一直在办的费庄灭门案。如大人所知,该庄一家十四人被杀绝灭门。此案至此才查到元凶。”曹丕问:“何人?”那官员说:“容卑职与大人私语。”曹丕说:“何至于此?虽皇亲国戚,权贵重臣,也可照讲不讳。”那官员摇了摇头,上来对曹丕耳语几句,曹丕顿时脸色有变,问:“确实?”那官员说:“不确实岂敢与大人讲。”

曹丕眯眼狠想了一下,挥手道:“备轿,去丞相府。”

曹丕一路乘轿飞奔,心急如火。

轿子一到丞相府,森严而立的门卫将士见是曹丕未加任何阻拦。他登阶而上,入了大门,穿庭院,直奔大堂。大堂内空荡无人。守卫告之:“丞相已退堂,在后花园与孔融大人饮酒说话。”曹丕一路径直入了后花园,见曹操与孔融正坐在亭子间饮酒说笑,旁边几个支架上挑着字画。

曹丕立刻将脚步放缓,来到亭中:“父亲大人。”曹操说:“有急事?”曹丕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曹操说:“那好,父子之礼,上下之礼,都不用行了,一并坐下,陪我与孔大人饮酒。”孔融放荡不羁地说:“我哪里是什么大人,一个谏议大夫,论官论位,还该在曹丕之下,你吏部侍郎、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加在一起,是大员大臣了。”说着仰饮了一杯酒接着说:“曹丕穿文官服比穿将军装又是另一番风采。”曹操笑道:“现任侍郎、太守,着文官服,将来出征可再换将军装。”孔融指着曹丕笑道:“你是文武全才了。”曹丕入座,侍从为他添杯斟酒。曹丕说:“不敢,是文武不才。”孔融对曹操说:“你这虎子可比我当太守胜任多了,我只会豪饮,所以当庭反对丞相的禁酒令。”曹操笑道:“聚众豪饮当禁,在家小饮则可。你是文魁星下凡,我这制定禁酒令的,也要在家请你不时小酌,才可不得罪文魁星啊。”

孔融又举杯一仰而尽说道:“听说丞相府主簿是郑康成郑公外孙女,才华横溢,诗书琴画样样出众,不知孔融是否有幸一睹这位才女风采?”曹操笑道:“自然有幸?”他对左右吩咐道:“请主簿一同饮酒会客,告诉她家人是一代风骚人物孔融孔大人。”侍从有人“遵命”去了。曹操又想到什么,又对一侍从说:“你再去告诉主簿,此并非一般客套应酬,实是诗文酬唱之兴会。”这侍从也去了。孔融笑道:“看来这位主簿很清高啊。”曹操对孔融解释道:“主簿有其志。非公事或必办之事,其不愿者孤概不勉强。”曹操见曹丕心思不在,又问:“你是否有要事?”曹丕连忙说:“没有,只是诗文应对,在父亲和孔大人面前,丕实自叹不如。” 孔融笑了:“曹丕于诗文颇有见地,怎如此谦虚了?”

曹操一指旁边挂着的几幅字画说:“这是我最近书写的几幅诗文,请文魁星一一评点。”孔融又饮一杯,放怀道:“等那位才女来了,我自有评点。”

曹操看见白芍已在侍从引领下从那边过来,笑而不语。

孔融则仍在放大话:“这些诗文,我暂不看,但等那位清高主簿一到,我即兴评点,一试高低。”

白芍已立于孔融身后,听见此话莞尔一笑。

曹操笑着,一指孔融背后。

孔融回头见白芍已在,顿时有些尴尬,也就借酒一抹脸笑了。曹操示意白芍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又指孔融:“好了,就请文魁星现评现点,这里都是我曹某近几年写的诗文。”孔融不客气,抬头将那些条幅顺序扫过:“这首《度关山》,‘天地间,人为贵,开篇即太政论,免看了。这首《对酒》诗,‘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开篇又太实,不足评。这首《陌上桑》,‘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嶷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开篇浪漫,四处地名实而不实,有大气象,但苍老有余,仙韵不足,无需往下诵读评点。这一幅《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开篇诗韵十足,且唯有杜康,对酒当歌,颇合我心。再往下读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好,情深意挚,一片悠然!‘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写到这里丞相诗才显露,再往下,‘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此两句质朴无华,诗意含蕴。再往下,‘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好,好,丞相这首《短歌行》可谓真正上品好诗,评其为千古绝唱也不为太过。”曹操听到这里方露笑意,但孔融言锋一转说道:“这最后四句,虽是全诗最佳,但按孔融之见,也不无瑕疵,丞相,得罪了。容孔融借酒一一道来。首先,这‘月明星稀就并非最佳。此诗通篇凄清苍凉,要凄清苍凉,就不如改为‘月朗星稀。为何?‘明者,日月之光也,《易经》中孔子所谓‘与日月合其明也。有日,有月,甚明必显丰盛光大,不合此诗凄清苍凉之境界。而‘朗者,良月也,纯月之光,显然比日月合‘明更凄清,更合全诗意境。所以,月明星稀不如改为月朗星稀也。再往下‘乌鹊南飞,也不无不妥之处,乌者,乌鸦也,鹊者,喜鹊也,乌、鹊二鸟习性不同,并用不妥。乌鸦迁徙之鸟,寒必南去,暖必北归。喜鹊则多为常居之鸟,你可见冬日寒冷,许都喜鹊照留不误,所以,‘乌鹊南飞,不如改为‘乌群南飞。再往下‘绕树三匝,为说南飞之鸟寻落脚处难也,不如改为‘绕树七匝。《易经》中有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有谓‘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等,都讲七字可谓生灭循环之道,七字有其天行之道韵味也。又往下‘何枝可依,自该改为‘何枝可栖更妥当,鸟落树为栖也,栖者偏旁从木,合鸟落树之义也。依者,人与人相依也,鸟与树不可依,只可栖也。再往下‘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又露丞相为政之实也。诗讲比兴虚拟也,此处一落实,则不为美也。好了,孔融放言至此,请丞相海量。但听主簿高论。”

曹操听了孔融这一大篇评论,并不快活,但实知孔融其人也不为怪。他笑笑对白芍说:“主簿对孔大人之见有何评点?”

白芍微微一笑:“孔大人不过一番戏言耳。”

孔融又饮酒一杯,摆手道:“虽借酒兴,实非戏言。不才孔融论诗文从不含糊其词,此处不率真,无可率真也。”白芍仍笑笑不语。曹操说:“但言不妨。”又对曹丕说:“你也可放言。”曹丕说:“父亲诗文,山高海深。还是主簿说吧。”

曹操转看白芍:“那还是你说吧。”

白芍本不想说,至此便开口道:“孔大人虽是率真之言,白芍则实不敢恭维。”曹操等人一听此话都提了精神,孔融手中酒杯也放下了。白芍说:“先说‘月明星稀改为‘月朗星稀,便属毫无道理。明者,虽日月之明,但言日则日之明,言月则月之明,并无日月合明之理。莫非言日之明时,就近乎月亮了,那岂非不明而晦暗了?这里‘月明即是纯月之明也。况且汉字不仅象形会意,且讲究读音。‘粗字何为粗?读音粗也,并非全是会意。‘细字何为细?并非全是会意,读音细也。又如‘重字读音重,‘轻字读音轻,皆为此理也。‘明字,读音韵如冰,如凌,冰凌何等寒凉,如清寒之清,如阴森之阴,‘月明星稀正是清寒苍凉也。而‘朗字,读音韵如高昂之昂,如阳刚之阳,阳刚之刚,都是阳刚之读音,还如郎才女貌之郞,郎,男人也,也是阳刚,还有如汤、如荡等同韵字,皆阳刚,所以‘月朗星稀,反有光大饱满之韵味,恰与全诗清寒苍凉之意境不合也。”

白芍这开篇一番话,就将曹操、孔融说愣。

曹操说:“接讲。”

白芍接着说道:“再说‘乌鹊南飞,孔大人讲乌乃乌鸦,属迁徙之鸟,此实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乌鸦种类很多,有些种类据言是候鸟,冬则南飞,夏则北归。但相当一些乌鸦种类则是常居之鸟,并不冬南夏北迁徙,特别在荒冢连片处,或皇家鹿苑、马场等动物聚集地,乌鸦四季长聚,逢冬多不南飞也。孔大人又讲喜鹊为长居之鸟,许都即如此,此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许都四季松柏常青,生气旺盛,喜鹊常居,在很多地方也见喜鹊常居。但岂不知有的地方喜鹊也冬则南飞,夏则北归。孔大人少见寡闻,便下断言。再说乌鹊南飞,既可能是讲乌、鹊二种鸟,也可能是讲乌黑喜鹊一种鸟,还可能将乌鸦称为乌鹊,更可能是笼而统之讲一切鸟。诗凭意境,读之会意联想,不可强为拆解也。若改为‘乌群南飞实属败笔。”

孔融听着颇有些怔愣,脸上挂不住了。曹丕也一时有些忘了自己心思。曹操则又说:“接讲。”

白芍又接着说:“‘绕树三匝,孔大人说改为‘绕树七匝,还讲《易经》中有‘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之谓,这恐又是酒多言误也。《易经》中有‘七日来复等言‘七之说,尚不知《易经》还多有言‘十之说,所谓‘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云云,何不再改为‘绕树十匝,更显寻落脚处之难?古人讲三思而行,一二少也,不及也,四五繁也,过也,三则可也。四五已繁,七岂不更繁?绕树三匝形容寻觅栖泊之难,有望而当下不达之难,但并非绝望也。绝望了,死心了,无寻觅之心也无寻觅之苦了,连吟诗咏叹都不必了。所以‘绕树七匝,尤其只能当作孔大人之戏言,否则诗文名流之称实乃贻笑天下了。至于‘何枝可依改为‘何枝可栖,更是孔大人戏而又戏之言。诗本比兴,既可以拿乌鹊寻觅之苦比拟人,也可将人之相依比拟乌鹊寻枝而栖。岂能乌鹊只可寻栖不可寻依?”

白芍讲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曹丕听得目光炯炯。孔融听到此反而坦然了。曹操听得一直颔首。这次他没有催白芍接讲。

白芍静了静接着把话讲完:“至于最后两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孔大人讲丞相这里落到他为政的实处,不为美了。其实诗本虚实有道。这时落到实处,正显出诗是丞相这等人写的,通篇质朴归实,反而更美。读诗必联想作诗之人,此诗若非出自丞相这等人,而是出自一个少年狂徒,读来肯定是另一番轻薄感受了。”孔融借酒笑道:“若此诗为我孔融所写,诗末该如何着落?”白芍不假思索,一笑而答:“山不知高,海不知深,文魁才尽,无以自矜。”孔融笑道:“无以自矜不过是无以自夸也,不如再改为‘文魁才尽,无病呻吟,岂不更痛快?”

四人全笑了。

孔融接着问白芍:“这诗若你写,末尾二句该如何着落?”白芍应语随答:“山亦厌高,海亦厌深。移山填海,天下太平。”孔融显得大度笑道:“好好,实为才女,名不虚传。再借着酒胆说一句,丞相,你这主簿实是才貌双全啊。”说着他与曹操都笑了。白芍说:“知道孔大人今日一番戏言耳,实为给丞相添趣。”孔融点头道:“是,是。你今日这一番言论呢?”白芍说:“也戏言耳,给孔大人添趣。”

孔融接着说:“诗言志,既在有意也在无意。今日主簿自言‘移山填海,此乃精卫之志也。上古神农炎帝之女,为东海淹死,后化为一只鸟名精卫,终日衔西山之石填东海不已。精卫移山填海乃是意志坚强、不畏艰难之象征,也是怀深仇大恨而誓报仇雪恨之象征。不知主簿无意间露出精卫之志,有何深仇大恨而誓报誓雪?”

孔融此话问得锐利,目光也直射白芍。

白芍垂下目光不想回答。

曹操见此哄慰道:“好好,我与孔融小孔夫子今日饮酒作乐而已。”又对孔融说:“方才论诗,你居了下风,当罚酒三杯。由主簿来罚。”曹操一挥手,左右斟酒满杯。白芍缓了缓神情,举酒递孔融:“敬孔大人酒。”

孔融看着白芍纤嫩之手欲接不接,叹道:“美哉此手,如脂如玉!”而后接过酒,不饮却道:“昔日燕太子丹请荆轲刺秦王,饮酒于华阳之台,让其所宠幸美人出来敬酒,荆轲见其双手如玉曾赞叹道:‘美哉手也!席散,太子丹派内侍以玉盘送物于荆轲,荆轲开视之,乃美人之断手。太子丹明告荆轲,无所吝惜。荆轲叹曰:‘太子厚遇轲,乃至此乎?当以死报之!时至今日丞相若能将此美哉之手赠融,融也誓为死士,为丞相行刺天下任何枭雄!”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丞相看如何?”曹操笑说:“荆轲见美女之手动了色心,太子丹则断美女手送之以断其望而已。今日孔融孔夫子拿荆轲赞手说事,不过是喝酒动了色心而已。”

曹操戏谑而笑,转头见白芍不悦,乃说:“好好,孤与孔大人戏言耳。”孔融又连饮白芍敬过来的两杯酒,说:“融今实非戏言。卑职夫人新丧,倘若主簿不嫌弃,丞相又肯割爱,我当立择吉日明媒正娶主簿为夫人。”说着径自起身,整理衣冠,堂堂正正叩拜于曹操面前:“借酒胆包天,望丞相成全。”

此举实出曹操意料。

这时白芍起身,冷淡地说:“丞相还有事吗?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曹操立刻对孔融说:“知进退吧,你已得罪了主簿。”孔融听出究竟,慨叹一声,起身对白芍道:“得罪,得罪,融又借酒戏言耳。”一边入座一边说:“我凭今日主簿之三敬酒,就可为丞相当死士去行刺四方了。”曹操一边安抚白芍重新坐下一边说:“此天下孤要行刺谁?袁绍?袁术?孙策?马腾?哪个值得我派刺客行刺?剪除诸雄,一平海内,我用不着这等手段。此乃小人之所为。”孔融说:“秦王不用,太子丹要用。丞相不用,丞相或早晚成秦王之势;但反丞相者必用也。刺客未必小人之举,但诚为弱者之举也。”曹操说:“言之有理,我当年行刺董卓,正是以弱击强。”孔融还接着自说自话:“曹府内早晚会潜伏刺客也。”

曹丕不由得打量了白芍一眼。

白芍注意到他打量,坦然佯装不知。

曹丕打量了白芍,自己又走开了神。

曹操问:“曹丕,今日你始终似心神不定,定有大事要言。”曹丕至此承认道:“不瞒父亲,确实有事。”曹操说:“讲。”曹丕为难:“暂不急。”曹操说:“是否觉得人多不便?”曹丕未否认。曹操挥退左右,又说:“讲吧。“曹丕仍不言。曹操说:“主簿早已参与曹府机密议事,你是否避讳孔融?”孔融欲起身:“你们议事,卑职先告退了。”曹操伸手制止,对曹丕说:“若讲公事,孔融乃谏议大夫,且为政正直,不必避讳;若讲家事,孔融是我挚友,也但言不妨。”

曹丕略想一下说:“先讲一件要事、公事。事关太尉杨彪。”

曹操注意了,孔融也注意了。曹丕说:“据杨彪的一个亲随叫杨小的举报,那日田猎路上,他亲见杨雕先后将两支箭递杨彪,杨彪插到自己箭壶中。看来杨彪那日也是准备借箭射人的。”曹操点了一下头,沉吟道:“不出所料。但杨雕至死也未交代此事。杨彪也肯定早已将那二箭销毁。”曹丕说:“杨小还举报,袁术密使昨日到杨彪府中,现还在他家。”曹操说:“此事才重要。”曹丕说:“是否可凭此举报突击搜查杨彪府宅,连密使同密信一并查获?”曹操说:“袁术两年前就私藏先王玉玺僭号称帝,大逆不道。杨彪原与袁术儿女亲家,现又秘密沟通,确是重大嫌疑。但突击搜查仍缺十足理由。即使查获袁术给杨彪密信,也只表明袁术的一厢情愿,并不能给杨彪定罪。”曹操略思忖道:“将杨彪府宅四面严控起来,但等信使出来,就将其逮捕。杨彪必有回信,到时连人带信一并查获。”曹丕立刻点头道:“遵命。”

曹操转头对孔融道:“此确非小事,还望酒仙慎勿泄漏。”

孔融此时早没了酒意,说道:“丞相做事合乎理法。卑职若与丞相意见不同,必在朝上分庭抗礼,这种通风报信、鸡鸣狗盗之事,融绝不会做。况丞相如此信任融,融必以信相报。”

曹操又问曹丕:“还有何事?”曹丕说:“此事更难讲。”曹操问:“公事,家事?”曹丕说:“既公事又家事。”曹操蹙了下眉:“照讲不妨。”曹丕说:“许都最大的那桩人命案,即费庄灭门案已全部侦破。”曹操“噢”了一声听着。曹丕说:“主谋与我曹家有关。”曹操仍只是“噢”了一声。曹丕讲:“是我舅舅。”曹操略怔了一下:“卞夫人之弟?”曹丕说:“是丁夫人之弟,丁铎。”曹操皱眉了。他站起来踱了几步,而后又坐下,对孔融说道:“我这位丁夫人尖酸泼辣,连我都常退避三舍。她就此一位亲弟,此事甚为难办。”他转头问曹丕:“你打算如何?”曹丕说:“当然还该依法办,只不过丕想请示父亲大人,是否略缓几日,与丁夫人……”曹操摇头了:“此事恰恰不可延缓,更不可事先沟通丁夫人,那就尤成难事了。证据若已确凿,立刻抓捕归案,火速审理,做成既成事实,那样丁夫人那里的难办反而少些。否则苦了你父亲了,明白乎?而况你出任许都太守,本是揭榜昭于天下的,秉公办案不可有丝毫含糊。”曹丕说:“遵父旨。”

白芍同情地看了曹操一眼。

此时有人急忙来到亭子边禀报有秘事。曹操一挥手:“道来。”那人却径直上到曹操身边耳语道:“皇上正与董承入太庙登功臣阁说话。”曹操一听,自言自语道:“方下朝即如此,实在蹊跷。”他对孔融说:“有一要事须我亲自处理,别人替代不得,今日小饮就到这儿吧。”

曹操立刻乘十六抬大轿,在众将士护卫下急奔皇宫。

刚到宫门下轿,恰迎董承匆匆出来,有一顶轿正在等他。

曹操立刻当道迎住董承。董承急无躲处,只得立于路侧施礼。曹操问:“国舅何来?”董承说:“适蒙陛下宣诏,赐以锦袍玉带。”曹操看着董承身上穿系的锦袍玉带,点点头:“何故见赐?”董承说:“陛下忆念董某旧日西都救驾之功,故有此赐。”曹操又点头:“陛下真是不忘有功之臣。这玉带可解下容我观赏一下?”董承知衣带中必有密诏,唯恐曹操看破,迟延不解:“丞相何需看此?”曹操略变色:“你解不便,我可令人帮你解。”略一示意,左右上来。董承连忙道:“何需劳众。”便解下玉带交与曹操。曹操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未发现破绽,笑道:“果然是条好玉带,可否再脱下锦袍借看一下?”董承心中畏惧,不敢不从,遂脱锦袍献上。曹操亲自以手提起,对着日光细细详看,亦未发现可疑处。他便自己穿上锦袍,系上玉带,回顾左右:“长短如何?”左右皆称丞相穿着正好。曹操对董承说:“国舅即以此锦袍玉带转赐给我,何如?”说着盯着董承。董承说:“君恩所赐,实不敢转赠;容董某另外制作锦衣玉带一套奉献丞相。”曹操踱了两步,停住说:“国舅受此锦袍玉带,莫非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谋吗?”董承惊慌说道:“董某焉敢?丞相如要,便当留下。董某虽受君恩所赐也绝无吝惜。”曹操仍存疑惑地打量着董承,董承索性施礼道:“衣带丞相留下,董某就此告辞了。”曹操这才笑道:“天子之赐,吾何相夺?聊为戏耳。”就脱解锦袍玉带还董承。

董承这才又施礼,穿系上锦袍玉带上轿走了。左右问曹操:“丞相进宫还是回府?”曹操看着董承远去的轿子说:“回府。”

董承受汉献帝赏赐锦袍玉带乘轿回到家。一下轿门吏、家奴秦庆童早在大门口迎接。秦庆童侍候着董承上台阶进了大门,惊喜奉承道:“这锦袍玉带果真是皇上所赐?”董承不愿与家奴多说:“是。”秦庆童本想讨个好,没想到董承脸色并不好看,就不再说了,只站在一旁打量董承身上的锦袍。

董承入到厅堂,崔夫人与侍妾元英一并迎接。二人都看着董承穿系的锦袍玉带眼睛发亮。崔夫人惊喜道:“陛下所赐?”董承转头瞥了一眼,秦庆童知趣,无言退下了。临退与元英对了一眼。董承这才坐下说:“陛下亲领我入太庙,上功臣阁,忆念我当年护驾之功,将他穿系的锦袍玉带解下赐我。”崔夫人说:“那大人该高兴才是,为何愁眉不展?”董承不便讲,只能长叹一口气:“圣恩难报啊!”崔夫人说:“大人累了,刚下朝又入宫,让元英给你料理侍候一下,我去让厨子备餐。”

崔夫人退下了。元英走到董承身后给董承捏了两下肩膀,又将董承的脑袋慢慢放倒枕在自己胸脯上揉起来。董承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又自己犯骚拿我的脑袋来解乏?”元英眯眼惺忪地晃悠着身体嗔道:“轮不上用大人身体,还不让用用脑袋呀。”董承真不耐烦了,抬起头摆了一下手:“今日没心思,免了。”元英讪讪地退下。

董承脱下锦袍举起来察看,没发现什么,又摇摇头穿上。拿起玉带又看,似乎也没有什么。这时崔夫人进来了:“大人,怎么不让元英侍候了?”董承道:“心中有事。”崔夫人说:“先用餐吧。”董承一挥手:“饭也不想吃,我实有大事中之大事!”

董承这日一直心绪不宁。到了夜里,一人独坐书院,在灯下将锦袍反复看了,仍无任何发现。他背手而踱,自言自语道:“圣上赐我袍带,命我细观,必有其意,今不见痕迹,何也?”又取玉带检查细看,乃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背用紫饰为衬,缝缀整齐,并无破绽。董承百思不解。此时有动静,门被轻轻推开,他喝问:“谁?”是侍妾元英,夜装素丽,云鬓芬芳,说:“想问大人是否要服侍?”董承挥了挥手:“我这里独自夜读,不用侍候。”云英看了一眼董承手中的玉带,欲言而止,退出了。董承又拿起玉带在灯下观看,仍无任何发现。窗外又有轻声咳嗽,他喝问:“哪一个?”窗外答道:“是小人秦庆童,想问大人夜深要何侍候?”董承烦了:“早已有言,今夜无须任何侍候!”窗外秦庆童道:“那小人退下了。”

董承略生疑惑地看了窗户一眼,站起走到门口,推门出来,唯见一片月色,静无人影。他又回到房中,拿起玉带反复查看寻觅,仍无所获。他将玉带放至案几上,无奈摇头。良久,苦思不得其解,困倦袭来,正想伏案而寝,忽然灯花落于玉带上,烧着背衬。董承急忙用手擦拭之,已烧破一处,里面微露素绢,且隐见血迹。董承惊骇,急取刀拆开视之,展开的竟是汉献帝手书血字密诏。他初览一遍已涕泪交流,而后起身背靠台案朝窗站定,拿起血诏宣读:“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董承宣读完,将诏书供放于台案上,而后转过身,背南朝北向诏书跪拜道:“臣受诏遵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董承再三拜后方起身,拿起血诏,涕泪滂沱。

这一夜,董承在书院通宵未寐。踱踱,无计可施,又坐下看血诏;反复看血诏又无计可施,便又长叹一声站起踱步。到天亮,坐在那里将诏书默读再三,摇头叹息自语道:“这灭曹,居然无计可施……”思忖未定,又伏案而卧。

清晨,工部侍郎王子服忽来拜访,目光矍铄,面相耿直。门吏还未张嘴,王子服就爽快说道:“快去报工部侍郎王子服登门拜访。”门吏还未转身往里走,家仆秦庆童已出现在大门口:“是王大人,我家董大人在书院通宵未眠,此时似正伏案而寐呢,大人……”王子服快人快语:“你们都不用报了,我自去拜会。”一边往里走,一边对为难的秦庆童说:“汝等靠边,他岂敢怪罪我王子服唐突?”门吏与秦庆童都不敢阻拦。

王子服径直入了书院,进了书房,见董承果然伏案熟睡。王子服犹豫着是否叫醒他,于是围着董承转圈踱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董承袖底压着一方素绢,竟微露一个“朕”字。王子服大疑。他想了想,轻轻抽出素绢,展开看了大惊。而后神情坚毅地点点头,将素绢藏于袖中,呼唤董承:“国舅好自在,亏你如何睡得着!”董承惊醒,连忙要掩藏诏书,一摸袖下没有,再四下找,不见踪影,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手脚慌乱。王子服看在眼里,说道:“汝欲杀曹公,吾当出首举报。”董承明知密诏落于王子服手中,恸然泣道:“子服兄若如此,汉室休矣!”王子服说:“吾戏言耳。吾祖宗世食汉禄,岂无忠心?愿助兄一臂之力,共诛国贼。”董承说:“兄有此心,实国之大幸!”王子服说:“行此义举,应当于密室共同签名立盟书,各舍性命,不怕夷三族,以报汉君。”董承一听大喜过望,立刻取出白绢一幅铺开,而后取刀刺指流血,以笔蘸血,说道:“君写血诏,为臣立血盟。”而后边写边念道:“盟书:为正大汉社稷,为报天子圣恩,吾等誓诛国贼曹操,虽死无悔!立盟者签名画字如下:……好,我已写画完毕。”董承先书名画字,后递笔王子服。王子服也慨然刺指蘸血书名画字于后。书毕,王子服说:“吾二人再各寻心腹与至厚之交,共同参与此谋,人多势大方可成事。”董承说:“满朝大臣,唯有长水校尉种辑与议郎吴硕是我心腹,二人必能与我同心同事。”

正商议间,秦庆童进到书院禀报:“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二位大人来探望。”董承一听立刻说:“请。”秦庆童转身出去。董承一拍台案对王子服说:“说此二人,二人就到,真乃天助我也!”王子服点头:“天命如此。”董承一指屏后说:“请子服兄稍回避,容弟先试探二人。”王子服起身避屏风后。

种辑、吴硕二人进来,种辑自是武将气魄,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吴硕文官气象,清瘦而略矮小。董承迎接二人坐定。书僮上茶。董承说:“种辑兄,吴硕兄,二公如何一早相约而来?”种辑粗喉大嗓,直言直语道:“天子田猎,姓曹的欺君霸道,我一直怀恨在心。昨日实是愤不过,约吴硕兄相谈一夜,今日一早特来拜访国舅,不知国舅是否同样心情?”董承道:“种辑兄怀恨,董承焉能不怀恨?但实无奈。”他又看着吴硕:“不知吴硕兄如何?”吴硕议郎,虽文人,却也直率:“我誓杀曹贼,恨无人助我!”种辑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为国除害,虽死无怨。”董承重重地一放茶盅,说道:“这是二兄说的话?”

这时王子服从屏风后出来说:“一个校尉种辑,一个侍郎吴硕,你们二人想杀曹丞相!我当出首举报,董国舅便是见证。”种辑、吴硕先是大吃一惊,随后种辑勃然大怒,站起道:“忠臣不怕死!我种辑死做汉鬼,强似你王子服阿附国贼!”吴硕也愤然站起:“我吴硕也死做汉朝鬼,不似你王子服要去归附国贼!”董承一见,立刻笑着劝解道:“我方才正与王子服商议讨贼之事,且正说到你们二公。王侍郎一为戏言,也有试探二公之意。”种辑、吴硕还怒气未息,似信未信。董承从袖中取出血诏递给二人:“你们看此就明白了。”吴硕接过先看,看毕挥泪不止:“圣上被逼密写血诏,为臣的还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种辑接过又看,看后亦挥泪不已:“除杀曹贼,别无报君!”董承这才又拿出素绢盟书:“要行除贼大事,必立下盟书,我与子服兄已刺指蘸血签名画字,也请种辑兄、吴硕兄在盟书上签名画字。”

种辑、吴硕都毫不迟疑,拿刀破指,在血盟上签名画字。

董承说:“实实是天助也!昨日受圣上血诏,今日便已集结四人之盟。”王子服说:“昭信将军吴子兰,与我至交,且颇同志,对曹操恨之入骨,我这就去请吴子兰入盟。他住不远,即刻就来。”王子服说罢便去。董承与种辑、吴硕继续交谈。没半晌工夫,王子服领吴子兰到。吴子兰虽是将军,但一派儒雅风流。王子服一进来就说:“我已与吴将军言毕,他无二话。”董承递上汉献帝血诏:“这是圣上血诏,请吴兄先拜读。”吴子兰展开阅罢,将血诏放于台案上,叩拜于地。待他起身,董承又递上盟书:“这是立下的盟书,吴子兰兄若无异议,便也请签名画字于后。”吴子兰立刻取刀破指,拿起笔来蘸血签画毕。董承说:“立盟已五人。”

吴子兰说:“立此血盟还未尽意。”他看见房中挂着一幅立轴奔马图,一指说:“国舅可舍此轴画?”董承虽未解其意,但立刻回答:“命都舍得,何吝一轴画?”吴子兰立刻拿起挑杆将轴画里外翻转过来,而后说:“再取笔墨来。”董承递过笔墨。吴子兰取笔蘸墨,挥开在轴画背面几笔就勾画出曹操的全身像来:“你们看,这像否国贼?”众人一看齐说:“果然像。”吴子兰放下笔,拔出随身佩剑说:“今日吾等就一人刺国贼一剑,以壮吾等诛曹之志!国舅先请。”他将剑递董承。董承接过,一剑刺中曹操头:“我刺其头。”王子服又接过剑,直刺曹操喉:“我断其喉!”种辑接过剑直刺曹操胸:“我穿其心!”吴硕又接过剑一剑刺穿曹操腹部:“我剖其腹!”吴子兰最后接过剑,见曹操像头、喉、胸、腹皆已被刺破大洞,便接着两剑刺中曹操左右腿:“我断其双足。”都刺完了,吴子兰收起剑。

五人看着被刺杀洞穿的曹操像,皆拍手道:“实在痛快!”

董承说:“今日五人聚义,是承天命。现立盟已毕,请到后堂会饮以庆。”

董承将血诏、盟书收妥,与众人到后堂。家仆们奉命立时摆上酒席。董承挥退左右:“我与大人们自饮,不用你们侍候。”五人正举酒相庆立盟,秦庆童小心翼翼跑来:“启禀大人……”董承顿时立眼:“不是说了,不用你们侍候!”秦庆童为难地说:“西凉太守马腾来探望大人。”五人都愣了一下,董承挥手道:“就说我病了,不能见客。”秦庆童很有心地打量了一下五人会饮的场面,诺诺而退。

秦庆童来到大门外,门吏还在挡着马腾。马腾是穿甲戴盔一副武将远征相。他身后一队护卫人马,一个亲兵牵着马腾的马。秦庆童按吩咐回话:“董大人有病,今日难以见客。”马腾一听瞠目大怒:“我昨日在宫门外,亲眼见他锦袍玉带从皇宫出来,今日何故推病回避!你去回报,我西凉太守马腾绝非无事而来,若拒见让他当面来说明!”说着拿过身后牵马亲兵手中的鞭子在半空狠抽几下,那马双举前蹄立起长鸣。亲兵使劲勒住缰绳。秦庆童见此,不得不折身跑到后堂禀报。董承与众人正又一轮举酒共饮,一见火了。秦庆童顶着训斥将马腾大怒之情形详细陈述。董承只得起身,对其余四人说道:“诸公少等,容董承出去接应一下便回。”而后吩咐秦庆童快去大门接客。

董承来到庭院,马腾已从大门进来。

董承迎上去行礼:“马兄到,董承有失远迎。”马腾草草还礼,虎着脸径直往里走,一言未发。董承只能赔笑将马腾请到厅堂入座。家仆们献茶后退下。马腾至此才发话道:“腾入朝觐见了皇上,就将返回西凉,临行特来告辞,国舅为何拒见?”董承说:“贱躯暴疾,有失迎候,确实罪甚!”马腾冷冷地扫了董承一眼:“国舅面带春色,未见病容,酒气扑面而来,倒像是家有喜庆。”董承一时无言可答。马腾见此拂袖而起:“告辞了!”说着大步出了厅堂,一边下台阶一边仰天慨叹:“皆非救国之人也!”董承一听此言动心,上去拱手挽留道:“马兄有话还是讲完再去。若回了西凉,一别千里,有言也难尽了。”马腾瞥了董承一眼,想想又回身入厅坐下。董承问:“公谓何人非救国之人?”马腾说:“这朝中之事,国舅还用问我?远的不说,前不久天子田猎,是何人耀武扬威弄权天下?我至今还气满胸膛。公乃国之至戚,犹自耽于酒色而不思讨贼,安得能为朝廷救难扶灾之人!”董承恐其有诈,佯装吃惊道:“马腾兄,你这是影射曹丞相。曹丞相乃国之大臣,朝廷之所倚,公何出此言?”马腾大怒:“你尚以为曹贼是好人乎?”董承小声道:“耳目甚近,请公低声。”马腾说:“贪生怕死之徒,不足以论大事!”说罢拂袖而起:“算了,话不投机,告辞了。”

董承探到此,心中有数了,说:“公且息怒。董某请公看一物。请跟我来。”

马腾存疑地打量了一下董承,随董承出了厅堂。董承领马腾入书院,进了书房,取出血诏给马腾看。马腾读毕,毛发倒竖,咬齿嚼唇,满口流血,对董承说:“天子血诏,凡忠臣唯有拼死奉行。国舅若有举动,我即统领西凉兵马为外应。”董承又取出盟书递马腾:“再看此盟书,今已聚义五人,马腾兄若入盟,则请签名画字共成六人。”马腾看完盟书:“正合我意!国舅不愧为忠义两全之士!”说着拔出佩剑,划指洒血,拒绝董承递来的毛笔:“就此用指书写。”直接用血指在盟书上签名画字。完毕说:“吾等立盟,不单是签血名画血字,还该如古人取酒歃血为盟。”董承说:“正是。众人都在后堂,我请他们来此与公相会。”

说着董承出去,不一会儿领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四人到,酒也带来了。董承介绍四人与马腾相互行礼毕。马腾说:“就此歃血为盟。”说着取一大觞酒过来,接过董承递来的刀子,再一次破指滴血于酒中,而后递给董承,董承等人也依次一一刺指滴血于酒中。马腾又将这觞酒分倒入各人杯中,而后众人共举酒,马腾说:“吾等誓死不负所约!”余五人也说:“吾等誓死不负所约!”而后六人一饮而尽。

董承对马腾说:“请公再看此——”他指着墙上挂的被刺杀洞穿的曹操像:“这是国贼像,吾等方才一人刺了一剑。承刺其头,王子服兄断其喉,种辑兄穿其心,吴硕兄剖其腹,吴子兰兄断其双足,请马腾兄再补一剑。”马腾拔出佩剑:“我腰斩之!”说着一挥剑将曹操像拦腰劈断,下半截轴画落地,曹操像只剩上半身。众人大呼:“尤为痛快!”

马腾收剑指着五人说:“现已六人,若聚成十人,大事成也。”董承说:“忠义之士,不可多得。要选一个是一个。绝不可选错,否则必败事。”马腾点头,略思忖后道:“我相中一人,实为可用之人,要紧之人,不可或缺之人,何不找其共商大事?”董承等人问:“公欲用何人?”马腾在房中踱了踱站住说道:“现皇叔刘玄德就在许都,何不与之联络?”董承说:“此人虽算是皇叔,但现正依附曹操,安肯参与此义举?”马腾摇了摇头:“非也。我看冬春天子田猎围场上,曹操抢迎众贺时,其弟关云长在玄德背后,挺刀拍马欲杀曹操,玄德以目视之而止。我以为玄德非不欲杀曹,而是恨曹操爪牙多,恐力不胜反受其害耳。国舅可试探求之,断定一拍即合。”

董承边思忖边点头。

吴硕则说:“此事不宜太速,当从容商议。”董承说:“也不宜太迟,过些日我便去拜访他,一探虚实。”

吴子兰一拍脑袋说:“哎呀,单顾着歃血为盟,还有一要事忘了相告。昨夜我发现李典领兵将太尉杨彪府宅四周都严密布控了,今早更是明目张胆将杨彪府宅团团包围,说是抓了袁术暗通杨彪的密使。杨彪倒是曹贼的死敌,只是……”董承说:“这种与曹贼仇隙太彰显者不能拉其入盟。让他们与曹贼明斗,吾等则暗谋之。暗谋须秘密。马腾兄去西凉也须小心警惕。”马腾拱手道:“那我就告辞了,回西凉去整顿军队,等待与你们里应外合。有此聚义,曹贼时日不多矣!”

曹操在宫门堵住董承,检查了其穿系的锦袍玉带,一无所获。看着董承乘轿走了,他疑窦丛生,也只能上轿回府。在前拥后护下气势威武地路过街道,他依然狐疑未消。他躁了躁脚,轿停下了,有骑马将士凑近轿子听令。曹操吩咐道:“立刻传令二位军师召集文武要员到相府会议。”将士一声“得令”,驰马前驱了。

曹操在亲兵护卫下回到相府,径直昂首入了大门。早有人迎上禀报:“二位军师与众将军都已到齐等候。”曹操头也不点进入大堂。

荀攸、郭嘉、曹丕、李典、许褚、张辽等文武两班人已分列左右。众人一齐行礼:“恭迎丞相。”曹操略点头,当堂坐下。白芍已在一侧坐定,铺展好纸张笔墨准备书记。曹操一扫左右,开言道:“汝等都知道,孤向来日理万机,举重若轻,纵使大兵压境也不当回事。但今日两件事却有些举轻若重,心中放不下了。一件,得知袁术密使昨夜入杨彪太尉府宅沟通,我虽已下令四面暗控,只等密使出来将其抓捕,连杨彪回信一并查获。然此事必然连带干系甚广。还一件,方下早朝,皇上便宣董承匆匆进宫,入太庙上功臣阁密谈。此事看似平常,实甚诡异。彼为国舅,无人可轻举妄动盘查,孤不得不亲自出面将其堵在宫门,正逢他穿戴圣赐锦袍玉带出来。我连说笑话带施压,总算让他解脱了袍带。孤反复查看,并未发现任何夹带,只得放他走。但心中之疑,仍不可解。今与诸位紧急会商,你等不可敷衍,一人一句,须直截了当,议完孤即处分发落。郭嘉军师,你先说。”说着他一指郭嘉。

郭嘉从容说道:“丞相向来行事简约,今所谓举轻若重者二事,实是特别重大。太尉杨彪勾结袁术、袁绍,此谋若成,里应外合,足以撼动京师。车骑将军国舅董承本已皇上之至戚,朝廷之重臣,现宫内若对他有何密旨,必是有关政变。此二事有一事忽略,都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丞相慎重,至为必要。”曹操又指荀攸:“荀攸军师讲。”荀攸说道:“对杨彪,丞相一直能拉拢就拉拢,能软化就软化,逢其大寿还赠送厚礼。但此一时彼一时,现田猎借箭射人案发后,其子杨雕败露被杀,其与丞相已成难调和之势。对此不可再存幻想。当下只需有机会即应断然将其除掉,袁术密派信使,就是给丞相一个机会。而对董承似要长期监视。”曹操点头又指李典:“李典讲。”李典声音洪亮:“对董承府宅也应暗中布控。”曹操点头又指许褚:“许褚讲。”许褚更声重言粗:“太尉杨彪在许都与皇城戍卫军队中曾有不少亲信,虽经丞相调动已削弱一些,但仍不乏其人,对他们是否要采取措施?”曹操点头又指张辽:“张辽讲。”张辽出列拱手道:“启禀丞相,既然事关京都政变,丞相对驻扎许都周围的大军是否也要做些调动?”曹操点头又指曹丕:“曹丕讲。”曹丕说:“借箭射人案,杨雕已伏法,杨彪漏网。此次若抓着袁术密使,并能查获杨彪回信,杨彪这一头即可突破。”

曹操又问众人:“还有人言吗?”

众人齐声答道:“没有了。”

曹操转头看白芍:“主簿是否也有要讲的?”

众人都看白芍。白芍停下书写说道:“丞相面临时局变动召集会议,虽确有集思广益之意,但令一人一句,如此简约,想必丞相早已韬略在胸。集众商议,不过是想在众议中再忖度去疑,最终决断而已。至此,丞相已无须再问他人,一一下令部署即可。”曹操一听笑了,对众人说道:“主簿所言极是。孤从宫门一路回来确已忖度再三。方才众议甚合孤意。孤意已决,现便指令如下。”曹操略停顿后一一发落:“一、这几日对杨彪府宅必日夜监控,绝不可使袁术密使走脱。二、对杨彪在京都戍卫军中的剩余亲信暂不惊动,但要暗中一一监控,若密使被抓,杨彪密信被查获,则立刻对他们采取措施。三、着令调许都城外驻军中两万人靠近许都,以防不测。调动务必缜密,可以换营为名,不惊动地方。四、对董承府宅立行监视,对出入之人须一一查录。五、其余照常,务必如孤一贯所说,要内紧外松,不可惊扰朝政,不可丝毫扰民。”

众人一一遵命。

晚上,曹操与卞夫人在后堂吃饭。曹丕匆匆进来:“禀报父亲,”又对卞夫人行礼道:“母亲,我有要事禀报父亲。”曹操一边从容吃着一边说:“讲吧。”曹丕说:“费庄灭门案主犯丁铎已抓捕归案。”卞夫人一听吃惊了:“费庄灭门案,杀了十几口人那桩大案?丁铎,不是丁夫人之弟吗?”曹操点点头,平静地用筷子一指:“夫人还吃你的饭,不操这些心为好。”曹丕说:“虽竭力封锁,还是走漏了消息,丁夫人那边可能已经……”曹操听此话,略沉思道:“这就有些麻烦。”

说话间丁夫人撒泼般地冲进来:“你们让不让我活了,要逼死我吗?”她一指曹丕:“曹丕小儿,你当真大义灭亲,抓到我头上来了!”又指曹操:“你们父子二人要名垂青史,拿我丁家人当垫脚石!”曹操冷着脸放下筷子:“还懂不懂国法?”丁夫人将头饰一拔,披头散发撒泼道:“什么国法不国法,这年头死几个百姓算什么,你们打仗还不是成千上万的死?天下有多少命案,你管得过来吗?”曹操喝道:“放肆?”

对跑过来的管家朱四吩咐道:“着人拉她回去。”丁夫人更扯开了嗓门:“你当是我怕你!你养着个小妖精,早不把我们当人看了,别拿国法说事!”这话显然犯了忌讳,曹操原本一直压抑,这时脸色变得铁青,目光阴沉可怕。他冷笑一声,盯住丁夫人,站了起来,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说道:“不讲国法就讲家法。来人——”这时几个老嬷嬷已出现在管家朱四身旁,曹操说:“将她送到磨坊独自苦役反省三月,不得见任何人。”刚才话一出口,丁夫人已知犯了忌讳,但已破罐破摔收不住了:“你何不拘我三年啊,三个月不少吗?”曹操冷笑了一声:“那就三年。”而后背转过身背起双手吩咐管家:“执行吧,三年。”

朱四领几个嬷嬷上来拉扯丁夫人。

丁夫人这时清醒了一点,怔了一会儿,哭着跟人下去了。

半晌,曹操转回身又坐下。曹丕仍在一旁侍立。卞夫人看看曹操,斟酌地说:“办案要秉公,但能不能有所变通?”曹操说:“不能。”他指了一下曹丕:“他揭榜上任许都太守,是在御史台诸御史和光禄大夫、谏议大夫、议郎等诸官监督下执政,众目睽睽,能变通吗?”卞夫人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国法不能变通,家法总该能变通吧?说三年还真三年,三个月都不短了。再说,让她一人独住磨坊,生活如何自理?”曹操说:“穷人家不都是没人侍候。”卞夫人说:“还是配个丫鬟过去吧。”曹操又拿起筷子端起碗,看了卞夫人一眼,没再反对。

入夜,曹操在书房踱来踱去。白芍在琴案旁陪坐。曹操站住说:“今夜不陪孤了,回去歇息吧,孤今夜要等杨彪府那边的消息。”白芍看了曹操一眼,说:“丞相一定能等到吗?倘若袁术密使一直不出杨彪太尉府宅呢?倘若他出来并未带杨彪回信呢?”曹操说:“我谅他今夜必然出来,最晚天亮前会出来,杨府绝非密使久留之地。我也谅杨彪此次一定有回信。此人虽一贯老谋深算,隐而不露,但田猎借箭射人案破,其子杨雕今已伏法,他不得不拼死一搏。我深知此人,此人虽行事多有迟疑,但最后铤而走险也是他。只给袁术回个口信不起多大作用,必有亲笔书信才可立盟大事。好了,你先去歇息吧,若想知分晓,天亮前再来吧。”

白芍退下了。

这一夜曹操通宵未眠。

二更更响,曹丕进来禀报:“启禀父亲大人,夜已二更,杨府那边还未见动静。”曹操踱着点点头,曹丕退下。

夜静传来三更更响,曹丕又进来:“夜已三更,快报又到,杨府那边仍无动静。”曹操坐在那里点点头,曹丕退下。

四更打更声夜静传来,门响,是白芍进来了。见曹操正在灯下看书,白芍说:“已四更了,丞相还在等?”曹丕跟着进来:“启禀父亲,杨府那边还无任何动静。”曹操点点头,曹丕又退下了。白芍问:“丞相还以为必能等到吗?”曹操说:“当然。”白芍在琴案旁坐下,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任琴声在夜静中消失。她看见曹操一边看书,一边用笔在书上批注,问:“丞相在看何书?”曹操说:“《孙子兵法》,此书你恐怕不曾看过。”白芍说:“丞相怎知我没看过,要我背诵一段给你听吗?”曹操放下笔一笑:“那你肯定是看过的,你不说虚话。”白芍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我不喜欢兵书,兵不厌诈之类。”曹操笑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文武既是周文王、周武王之文武,也是尚文、尚武之文武。你是尚文,不尚武。像李典、张辽等,是尚武不尚文。”白芍微微一笑:“丞相是文武兼备了?”曹操说:“不夸张,有一点。”

白芍谛听了一下外面静夜,说:“快五更了,丞相还不改口吗?”

曹操说:“必等到,绝不虚言。”为帮曹操熬夜,白芍有意揶揄道:“你这样肯定,如若落空,我都要为你羞惭了。”曹操笑了:“有你陪着说话,时辰过得快了。”这时五更更声在寂静中传来。白芍看着曹操,曹操不以为意,摇晃了一下肩膀自得其乐。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曹操说:“该来了。”白芍仍不信地说:“但愿如此。”曹丕与李典一同进来。李典拱手说道:“启禀丞相,不出丞相所料,袁术密使已被抓获。但他说并未带回信。而袁术来信则已交杨彪,见杨彪读后当场焚毁,密使说也不知是何内容。”白芍看了曹操一眼:“人抓着了,回信没有。丞相言对一半,已属不易。”

曹操哼了一声:“没带杨彪回信,你们搜身了吗?”

李典说:“已经把全身反复搜遍了。”

曹操说:“押去大堂,孤亲审。”

曹操入大堂当堂坐下,两边曹丕、李典领几十个彪形大汉持刀执斧全副武装威武而立,一片杀气。白芍仍坐在曹操身侧案几书记。曹操下令:“带上来。”袁术密使被带了上来,矮瘦精明模样,他打量了一下阵势,就明白了,立而不跪说:“您是曹丞相?”又说:“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曹操眯眼看了看密使,半晌说道:“胡说!谁和谁两国?天下只有大汉朝一国。你那主子袁术僭号称帝实为可笑不自量,你倒真将其当成一国了?袁术阴谋沟通朝廷大臣行叛逆之事,你为其密使,说杀你就杀了。”曹操顿了顿,口气如常说道:“将所带回信交出来。”密使昂首道:“要杀要剐任便,要回信实没有。”曹操说:“把他拉下去。”左右说:“遵命。”曹操接着说:“杀!没时间和他费嘴。”左右高声:“杀!”说着上来挟人。曹操说着站起身。密使被人挟着往外走,扭头嚷道:“丞相不审了?”曹操说:“别啰唆,杀!”密使挣扎着高声嚷道:“没信也杀?”曹操喝道:“必有信。有信不交,只有杀!”说着撤堂走。密使使劲挣脱着跪下,高声说:“信实有一封,但容小人有言在先。”曹操算是暂站住不走:“没有可言的。不交信,立杀不赦。交信,如何处置你,由我不由你。”密使还要争辩,曹操挥手:“拉下去。”密使连连叩头说:“丞相且慢,拿剪刀来。”左右拿来剪刀。密使脱下外衣,用剪刀将衣领缝线仔细挑开,从里面抽出一窄条素绢,上写密麻小字。他交给立于一旁的曹丕。曹丕呈交曹操。曹操展开一看:“这个杨太尉,果不出孤所料。”又轻轻抖了抖素绢:“又薄又软,缝于衣领中服帖一体,是搜不出来,真好活计。”他对曹丕、李典说:“今后对这种夹带还要再提防些。”二人说:“遵命。”曹操一挥手:“好了,将他拉下去。”

密使惊道:“交信还杀?”

曹操说:“不杀,关起来,以后办杨彪案时,还要你当堂作证呢。”密使说:“能否不让小人出堂作证,有杨彪亲笔信还不足矣,这还用证吗?”曹操沉吟道:“那就放了你?”密使说:“也不能放。”曹操倒惊诧了:“不关也不放?”密使跪在那里说:“关起来,再让我跑掉。”他叩了几个头:“实是小人一家老小性命都在袁术手里,他是个心狭量窄、刚愎自用的主子,小人也看出他长久不了,实是已在他麾下,就吃这碗饭了。倘若袁术知小人被捕并供出杨彪回信来,必杀小人全家。请丞相将我关起来,再暗里让我跑掉,信算是你们抓住我后搜出来的,不是我供出来的。这样小人回去也不一定能保住脑袋,但总不至于罪及全家。只为活一家老少几口人命。若非如此,还请丞相杀了我吧。”曹操审视了密使一会儿:“看来像说的真话。好,将其押下去关起来。”他对李典吩咐道:“安排几个亲信将士暗里放他逃脱,要做得周密,不可露出真相。”李典说:“得令。”曹操又问密使:“随身有银两吗?”密使看了看左右,稍为难地说道:“被搜走了。”曹操说:“将银两还他,可再添补一些。另给他一匹良马,算他夺马逃跑。”密使跪谢:“谢丞相。”曹操接着吩咐:“你们要在后面佯追,护送他逃出我军驻守地界。”李典等人齐声:“遵丞相旨。”

密使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谢丞相活全家之命大恩!小人姓杨名刚,若日后天予机会,必弃暗投明为丞相效劳。”

曹操一挥手:“走吧,阳(杨)刚就不阴柔,后会有期。”

李典领众刀斧手押密使下去了,剩曹丕、白芍陪侍曹操。曹操踱了踱站住,很严肃地问白芍:“此事你看如何?”白芍聪明一笑:“丞相想邀奉承了?”曹操板不住脸一笑:“算是吧。”白芍说:“丞相这件事做得真是刚柔并济,胜似《史记》中那些故事。”曹操嗯了一声还在听。白芍又说:“先逼其交信,威不可挡;后活其一家性命,仁慈备至。放走一个人证,眼下办案立见不利;而此密使所谓来日报效丞相实机会渺茫。但天下人心,就是这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若丞相最后不得天下,只能认天命了。”曹操慨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曹某算是殚精竭虑了。好,有你这两句评点,孤这通宵不眠也算不是白辛苦。曹丕,立刻传令——”

曹操正准备下令,又有人进来急报:“启禀丞相,董承府宅果有异常活动。今早先有工部侍郎王子服入董府不出,后又有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入内不出。”曹操点头,等报者下去后,说道:“都不出孤所料。董承穿系的锦袍玉带中看来必夹带密诏。像方才这样一方素绢密缝于内,何人知晓?”他对曹丕下令:“传令李典,即刻包围杨彪太尉府,不得放走一人。并传郭嘉、荀攸、许褚、张辽等文武来此听令。”

曹丕得令,急忙下去了。

曹操在堂内踱步。白芍看着他。

没片刻,许褚、张辽、郭嘉、荀攸等文武要员赶来,分两班分列左右。曹操当堂坐定。李典最后赶到:“启禀丞相,已一一部署,杨彪太尉府宅已被围住。一只猫犬也休想逃走。”曹操点点头,对众人说:“太尉杨彪里通外联袁术谋逆之罪证已查获,现按昨日所定,即刻对其剩余党羽由暗中监视改为公开采取措施,将名册上的人一一抓捕起来。此事由李典、许褚领军完成。原定调动许都郊外驻军要隐秘,现不必忌讳了,两万精锐今日即靠近许都,完成预定调动,以防异变。其中五千精兵由张辽率领进入许都城内,这是孤的金令箭。”他抽出一支金令箭递张辽,张辽上前行礼受箭。曹操接着下令:“凡杨彪亲信管控的城门、宫门,将戍卫军队整个更换。有拒不服从者,一律缴械扣押。汝等要明白,事关朝廷政局,此事做得重,做得力足,大兵压境,威镇上下,则可和平解决;做得轻,力不足,轻描淡写,反而可能成为兵戎相见流血事件。清楚否?”众人齐声答:“清楚了。”有人问:“东南方与袁术交界处,北方与袁绍交界处要不要加强防范?”郭嘉道:“那倒不用多忧,他们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曹操点头:“大军师所言极是,这里把杨彪搞掉了,他们那里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门外又有“急报”声。曹丕出去听取,过一会儿,进来传报:“启禀丞相,董承府监视又有急报,今晨先工部侍郎王子服、后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进董府不出。方才王子服出董府又领昭信将军吴子兰一同进去。”曹操点头,掐指算道:“董承,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已是五人相聚,这锦袍玉带一得就如此聚人?”他对众人说:“好,军事部署就到此。现先公开解决杨彪这一头,继续暗里监视董承那一头。监视董承要扩大到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等人,此事由曹丕全面掌控。二位军师请即为孤策划除掉杨彪的一系列必要举措,包括各种告示文书。你们速分头执行吧。”众人齐声道:“遵命。”鱼贯而出。

曹操站起踱步,还只剩白芍一人。曹操问:“此戏好看否?”

白芍叹了口气:“天下争权夺势看着都挺累的。”曹操看了看白芍:“确实不是女子之事。”白芍说:“丞相可能乐此不疲。”曹操说:“我有时也累。”白芍道:“我看丞相欲罢不能。”曹操伸了个懒腰,说:“我也有点累了,到书房听你弹琴,小憩一会儿。”

曹操偕白芍正往书院走,曹丕又快步过来:“启禀父亲,监视董府又有新报,原先的五人未出,现西凉太守马腾又进去了,且一时未有离去之象。”曹操一下重视了:“马腾也入伙了?他坐拥十万大军,非同小可,只一天工夫,他们已是六人‘聚义了。且内有重臣,外有强兵,真不可掉以轻心。”

曹丕匆匆走了。曹操一边与白芍往书院里进,一边说:“他们无非是想取我曹某的一颗头啊。”

第二日凌晨,天晦暗未亮,张辽率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急驰于许都街道,到各个城门巡视。许都东南西北各个城门,守军戒备森严,领军将领一一向他禀报。张辽略听一二便点头驰离。又到皇城各门巡视,同样戍卫森严,同样是领军将领向他一一禀报。张辽路过的各个街口也有警戒的部队,也都向他致敬。前面又有一支队伍过来,张辽手搭凉篷稍一凝望,便指挥队伍靠边整齐肃立,过来的是戴盔穿甲的曹操,前后左右是护卫的亲兵。张辽下马对曹操行礼:“丞相今日也全副武装?”曹操扬鞭道:“往日上朝着文官服,坐轿,今日现身武将,骑马。”又说:“以示不好欺负。”张辽说:“许都全城都在掌控之中,该更换的戍卫部队全部更换了。”曹操说:“我讲了,做得力足了,再险的事也就和平解决了。还是不流血为好。”

曹操在队伍护卫下前行,前面是杨彪太尉府,四面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见曹操过来,李典命包围军队让路。李典在马上禀报:“启禀丞相,方才杨彪府宅内还有人登高向外瞭望。”曹操讥讽道:“不用瞭望了,这是公然包围。谅他当太尉的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今日也不用他上朝了。”骑马继续前行了几步,又说:“本想给他留点余地,太尉还当,军权还留一些,他犯如此大忌,只好一下把他撸光了。”李典拱手道:“丞相英明。”曹操哼了一声:“这谈不上英明,无须奉承。”说着与李典摆摆手,继续前行。

汉献帝临上朝前已经知道“许都一日一夜已大变”。

他焦灼不安地在宫中踱来踱去,对站立一旁的伏皇后说:“国舅那里是否出事了?”伏皇后还未答话,黄福匆匆进来:“启禀皇上,许都全城都戒严了,曹操已将属杨彪太尉掌控的戍卫军队全部撤换,听说……听说是杨彪沟通袁术,昨晨袁术的密使从杨太尉府中一出来就被抓了,今日上朝曹操准奏此事。”汉献帝说:“今日还上朝吗?”黄福说:“没听说休朝,凡上朝的文武都准许通行。皇上就准备上朝吧。”汉献帝挥手让黄福下去,接着对伏皇后说:“国舅那里不出事就好些。真是让朕吃惊不小。”说完又急急来回踱步,“曹操是借杨彪之事大做文章搞清洗?”伏皇后不安地看着汉献帝,劝慰道:“陛下既已穿戴好了,就准备上朝吧,时辰到了,金辇已等候多时。”汉献帝烦躁地站住:“似乎身体不对。”拍拍小腹:“五谷轮回出了问题,水道也不利索,还想解大小手。”伏皇后说:“皇上不是刚解过?翻来覆去已几次了。”汉献帝暴躁了:“朕又不是装的,确实不舒服嘛。”伏皇后很理解地说道:“放心上朝吧,无关皇上的事,离废帝还远呢。即使国舅那里出了事都不至于——我不是和皇上说过——杨彪出事何至于此?”

汉献帝说:“杨彪若被搞掉,曹操更一手遮天了。”

伏皇后说:“那也只能走着瞧了。天若不灭汉,他姓曹的也不能把皇上怎么着。”

黄福又进来:“启禀皇上,有口头密报,袁绍袁术那两边都有军事调动,可能会在边界上对曹操有动作,少不了姓曹的这会儿也知道了。”汉献帝一挥手:“眼下谁打许都我都不反对,是个人就比曹操强。”黄福讨好道:“有外敌进犯,姓曹的就老实点,不那么嚣张。”汉献帝一下显得轻松了,训斥道:“朕还用你说?”黄福又凑近说:“议郎赵彦还有密报,今日上朝,他要公开奏费庄灭门命案的主犯即是曹操夫人丁氏之弟,曹操、曹丕父子涉嫌包庇,这不就冲了姓曹的气势吗?”

汉献帝一下活过来了:“好,密报来得恰逢其时。”一挥手:“上朝!”说着大摇大摆出宫上辇。

伏皇后送到宫门。看着众人侍候着汉献帝上了金辇,看着金辇在一片震响的“皇上起驾”的高呼中开始前行,看着金辇远去拐弯消失,听着“皇上驾往大殿”的高呼声隔着宫殿亭阁远远传来。有人轻轻扶住她胳膊,她不转头也知是董妃。董妃也望着金辇消失的方向,担忧地说:“今日会怎么着?”伏皇后凝望着远处阴狠地说道:“怎么着也不怎么着。”董妃好一会儿才小心问:“什么叫怎么着也不怎么着?”伏皇后扭过头伸手拧了一下董妃脸:“你个小可怜,就是曹操他不能怎么着。他姓曹的一手遮天了?朝上有明斗呢。”董妃说:“暗斗呢,就靠我父亲那一头了?——一明一暗?”伏皇后说:“趁曹操他们此刻都上朝呢,即刻宣白芍进宫品茶赏花,咱们这一头也开始。这样就一明两暗了。来人——”她略提高声音。黄福、黄二几乎同时跑到跟前:“奴才在。”

伏皇后示意了一下,董妃立刻拿住妃子身份说道:“皇后懿旨,即刻宣丞相府主簿白芍进宫品茶赏花。”黄福先怔,而后转眼珠领会了一下,立刻答道:“奴才领旨。”又问:“是光下旨呢,还是连宣旨另带一顶空轿去,说话就把人一同接来了,岂不少周折?”伏皇后道:“就照黄福说的办。黄二领人去就行了,黄福你别出面了,用不着这么大发。”黄二说:“领旨。”去了。

伏皇后伸手一搂董妃往里走:“咱俩先说会儿体己话,到时要好好调教一下那个才女。”

大殿内,群臣叩拜呼贺万岁已毕。文武大臣分两班立定,汉献帝也在宝座上高高坐定。殿头官照例出来高声宣道:“有事出班奏事,无事卷帘退朝!”汉献帝抚了抚茶杯,伸手对下说道:“大礼,众卿刚已行毕。今日奏事,不仅曹丞相、刘皇叔、董国舅等人免跪平身,其余人也都可站立奏言。朕今日也算别开生面。”他环视了一下,佯装不知发问:“……太尉杨彪今日为何未上朝?”

曹操出班奏道:“启禀陛下,杨彪今日已不得上朝。臣已下令将其府宅包围,不容一人进出,只等陛下圣旨即行处置。”汉献帝故作大惊:“这是何故?”曹操说:“其一,杨彪涉嫌参与杨雕借箭射人之谋。杨府亲随杨小举报,他亲眼见那日田猎路上,杨雕先后在马上将两支箭递给杨彪,杨彪将其插入已是满箭的箭壶中。此事甚为蹊跷,想必那也是偷来的张辽等人的箭。现杨小证词在,人证也在。”汉献帝略思忖说道:“此乃只是嫌疑。且一个亲随举报也不足以为证,难保主仆有争,举报图泄私仇。”曹操接着奏道:“按事理杨彪很可能参与了借箭射人之谋;按法理确如陛下所说,还不能就此定论。但包围杨府原因之二则是确凿的:杨彪暗里沟通僭号称帝的反贼袁术。袁术派来联络的密使昨晨一出杨府即被抓获。”汉献帝点头:“袁术派密使联络杨彪是件要事。但那只是袁术的企图而已,并非杨彪派密使去联络袁术。彼拉拢杨太尉,并不等于杨太尉接受拉拢。况且他们彼此是儿女亲家,藕断丝连,暗中有些来往也是可能的。”曹操说:“圣上把他们想得太好了,现已查获杨彪本人给袁术的亲笔密信,确实犯上谋反,罪莫大焉。”

汉献帝没料到:“确有此事?”

曹操拿出一个信封,抽出写在素绢上的杨彪密信,小心展开:“杨彪密信在此,现即为圣上念诵如下。”曹操清了一下嗓子,念道:“‘相别以来,于今多年,并无一日而忘前好。加有姻亲,更是恩情。圣上你听,对一个僭号称帝逆贼说‘并无一日而忘前好这是何意,对袁术何好之有?‘更是恩情,与反贼有旧姻亲,无奈而已,怎能‘更是恩情,如此套近乎,岂非没有政治图谋?再往下,‘仁君有他志,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但自是仁君决断而为。陛下你听,称袁术为‘仁君,仅此就已犯大忌。说袁术有他志,不就指称帝吗?这是叛逆!他却说是‘他志,还说‘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什么意思,就是说袁术叛汉称帝,还有成功之可能,这岂非大逆不道?再往下,‘彪心虽属汉,位也在朝中,但此朝已被弄权者专。汉已非汉,实是存心归汉而不得。天下纷争,前途未知,君不忘彪并有重托,彪虽身不由己,但受宠若惊之余思图一报。唯许都情形叵测,谨容徐徐图之相机而行。陛下你听,杨彪对袁术是‘受宠若惊之余思图一报,要‘徐徐图之相机而行,这联通袁术谋反之罪还不昭然若揭吗?往下还有一句,不念了,敬呈陛下一并过目,杨彪亲笔字迹,陛下也是熟悉的。”说着双手呈上杨彪密信,早有殿官过来双手托紫檀木盘,曹操将信放于其中,殿官登高呈汉献帝。汉献帝拿过看着,半晌不语。

大殿内百官静默,寂然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汉献帝问:“丞相准备如何处置?”

曹操斩钉截铁:“免官,下狱,审定后若确凿无疑,斩首并夷三族。”

全场震慑。

汉献帝怔了一会儿,才说:“此信为密使供出?”曹操说:“密使死不招供,后在他衣领中搜查出来。陛下你看,密信写在如此薄薄软软的素绢上,密缝于衣领内,服帖一体。这种夹带臣实首次查见,以后可不小心乎?”说着抬眼看汉献帝。汉献帝躲过曹操目光,无奈点头认可。曹操又瞄了对面的董承一眼,董承如临深渊,但佯装镇静。曹操心中暗自冷笑。汉献帝转了转眼珠又问百官:“众卿对此有何奏议?”

略一静场。

赵彦出班:“微臣赵彦有奏。”

汉献帝一下活跃:“爱卿有何奏议?你这议郎向来以敢言著称。”

赵彦慷慨陈词:“以一封应酬往来的私信断谋逆之罪论诛行杀,实为大过!开头句‘相别以来,于今多年,并无一日而忘前好,这有甚罪?这岂不是一般应酬之言?袁术确为大逆不道,但作为儿女亲家,杨太尉私信往来中如此应酬,只能是说小不当而已。至于‘加有姻亲,更是恩情,不也是应酬话?莫非说‘虽有姻亲,但如仇敌就对了?至于‘仁君有他志,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但自是仁君决断而为,通常称仁君不过是客气,并无特别之意。说袁术有‘他志,确可能指袁术僭号称帝,但‘天意予否虽尚未知,不可以读作对袁术的委婉批评吗?你袁术那样干,天意未必支持,这表明杨彪已与袁术画有界限,否则为何不言‘天必助也?再往下‘彪心虽属汉,位也在朝中,但此朝已被弄权者专。汉已非汉,实是有心归汉而不得。这话还不明白?这已披肝沥胆地表明杨彪的忠汉之心,他只是反对某些弄权者把持朝政、排斥异己、一揽天下。曹丞相方才为何对这一大段话一笔带过不做解析评判?实是匪夷所思。最后,杨彪信说‘天下纷争前途未知,君不忘彪并有重托,彪虽身不由己,但受宠若惊之余思图一报,唯许都情形叵测,谨容徐徐图之相机而行。这也不能确定杨彪是要勾结袁术叛逆。到底袁术来信说什么,袁术想让杨太尉做什么,不知上下文,如何就敢断论?‘思图一报难道不可以是一般私相往来之客套?若是做生意的,都可以说‘许都情形叵测,谨容徐徐图之相机而行,岂能一口咬定就是谋反?臣已奏完,愿听曹丞相当庭奏辩。”

整个大殿都为这种剑拔弩张的对立而紧张。

汉献帝刚才一边听赵彦奏议,一边对着看手中杨彪密信,这时说道:“赵彦之奏议于理如何暂不言,其过目成诵——不,是过耳成诵,实属不易,朕对着看居然一字不差。曹丞相,你有何奏辩?”他把目光投向曹操。

曹操冷笑一声,说道:“启禀陛下,自从护驾迁都至许都以来,说操专权者比比皆是,对此,臣已懒得再辩。但有一语,我倒要问议郎赵彦。”曹操转向赵彦:“你本人就有暗通袁术叛逆之嫌,你明白吗?”赵彦抗道:“休要血口喷人。”曹操又冷笑一声:“杨彪给袁术密信最后还有一句我未念,圣上已看见了。”他又转向居高临下的汉献帝:“请圣上念给他听听。”汉献帝为难。文武百官拭目以待。汉献帝无奈,垂眼看信念道:“另仁君望我推荐朝中更有何可靠之士可共谋,彪一时难有定言。人心难测,唯议郎赵彦坚贞可靠无疑,仁君不妨试探接洽。”汉献帝念完了。大殿里寂静无声。赵彦一时也怔愣了。曹操冷眼看着他:“是否已有过接洽,可当着陛下讲一讲。”赵彦抬头嚷道:“你这是挟嫌报复!”曹操哼了一声:“不是我挟嫌,而是你涉嫌。你和杨彪一直暗有来往,果然没有密谋?天子田猎时的借箭射人案,你是否也涉嫌其中?你为何在田猎前一天去杨彪府中久留不出?杨府亲随杨小亲见你与他父子二人在后花园密谈许久,证词翔实。你自称为正人君子,敢直言不讳吗?”

赵彦左右张望,一时乱了方寸。

汉献帝为赵彦解围,他说:“众卿还有何奏议?”

孔融出班:“微臣有奏议。”汉献帝立刻说:“孔融,你这个谏议大夫有何谏何议?”孔融从容说道:“臣以为赵彦为杨彪密信之辩护,实有些偏颇过分。杨彪给袁术之信,显然非一般私信,更非姻亲应酬,是事关朝政大事的,这满朝文武都能听出来。袁术联络杨彪,看来确属叛逆图谋。杨彪的回信也有暧昧的响应。只是——”孔融斟酌用语,汉献帝问:“只是什么?”孔融道:“微臣以为,杨彪的回信,还仅属暧昧响应。杨彪做此暧昧响应,是有过有罪,但丞相要下其狱,斩其首,夷其三族,实也太过。杨彪或许初有叛心,但尚无叛行,以此论诛,不合汉朝历来刑律,融认为万万不可。”汉献帝问:“卿以为该如何处置?”孔融道:“免官足矣。下狱之说不可,斩首夷三族更远离法理。”孔融言之铿锵。大殿内肃静,众人都在观望。赵彦活转过来。曹操面带冷笑。汉献帝问:“众卿还有何奏议?国舅董承有奏议否?”

董承出班奏道:“启禀陛下,丞相所奏杨彪沟通袁术之罪,有信为凭,且陛下已亲自过目。赵彦之辩似有偏颇,但孔融之奏似在中道。望陛下裁决,也望丞相再思再断。”汉献帝大大地点了几下头,又问:“刘皇叔呢?”

刘备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备来许都未久,诸多情形不熟悉。丞相之义愤实属可以理解;赵彦之偏颇或有其因;孔融大夫的中道之论或许如国舅方才所言,较为妥当。最终还要依圣上裁定。”汉献帝包抄了一圈,又对曹操说:“丞相听了众人意见,现认为如何?众人都同意孔融之说,免官足矣。”

曹操掷地有声道:“必下狱,审定后斩首,夷三族。”

孔融高声道:“曹丞相,融亲耳听你讲过:做事须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曹操厉声答道:“沟通袁术谋反,杀之已是十分合理。”孔融更高声辩道:“丞相,从杨彪曾祖父、祖父到其父,再到他,于汉朝四世清德,岂能不顾及不考量?如此重臣,为一时‘暧昧响应而诛而夷三族,岂不令人寒心?《易经》中孔子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杨家四世为大汉鞠躬尽瘁,今日小有过罪一杀了之,且夷其族,岂不是圣人之教导都白说了?”曹操不为所动:“但有叛逆之罪,必杀无赦!”孔融呼天抢地般高声说道:“丞相!——你大权在握,融以为是情势使然;你励精图治,融以为是志在天下;你杀罚决断多在理上,融以为实属不易;然而,你须防独断专行,一意孤行,专权独行!如此杀杨彪并夷三族,融以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孔融的呼天抢地之声震撼大殿,满朝文武为之悚动。曹操岿然不动。孔融一下跪行向汉献帝,以头撞地:“恳请陛下活杨彪之命,如此杀之万万不可啊!”说着恸哭起来。

停了好一会儿,汉献帝才问曹操:“丞相,孔融如此苦谏,你有何想?”曹操奏道:“臣的处置方案已讲过。唯请陛下圣裁。”汉献帝说:“杨彪,就先免其官吧,让其赋闲回乡思过。下狱就算了,斩首、夷三族自然也算了。案子丞相还可接着办,若还发现新罪再审再议吧。”曹操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圣上如此心软。只是圣上仁厚,孰不知袁术、杨彪等人不领这情啊。他们要的是夺陛下之天下,灭我曹操不过是清君侧而已!”汉献帝接话:“朕对这一点还看得明白,但以仁治天下,朕并无悔。”曹操显得无奈:“就听圣上的吧。”汉献帝立刻敲定此事,提高声音说道:“着即拟旨,免太尉杨彪官,去其职,夺俸削爵一应按汉律,限十日内离许都回乡赋闲思过,不得再干预朝政!”左右早有内史官高声宣道:“着即拟旨!免太尉杨彪官,去其职,夺俸削爵一应按汉律,限十日内离许都回乡赋闲思过,不得再干预朝政!”

曹操摇头叹息退回班内。

整个大殿似乎松了口气。唯郭嘉、荀攸在曹操身后相视会意。

汉献帝拿起杨彪的密信连同信封,说:“将此信还给丞相,容丞相接着办案。”早有殿官双手捧紫檀木盘接过,跑下龙座递曹操。

汉献帝又对文武大臣发问:“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赵彦这时已整顿好精神,重新出班:“微臣还有一要事启奏皇上。”汉献帝也来了精神:“讲。”赵彦铿锵陈奏道:“臣此奏要弹劾丞相曹操及吏部、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曹丕父子二人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罪莫大焉!”大殿内又一片紧张气氛,很多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汉献帝略点点头:“讲。”赵彦接着奏道:“许都费庄灭门案,杀全家十四口,实属特大命案,陛下曾有旨,令许都太守府严加查办。为何如此大案久久未破?臣现已暗访查明,盖因主犯是曹家人!”赵彦有意停顿了一下,扫视曹操、曹丕并满大殿文武大臣。

曹操冷笑。曹丕跃跃欲试。其余大臣大多震惊。

赵彦接着大声陈奏道:“他就是丞相曹操丁夫人之亲弟、曹丕的舅舅丁铎!”赵彦在慷慨陈奏中,换了讽刺口气插话道:“曹丕叫他舅的。虽非亲舅,胜似亲舅,岂能不包庇、不袒护?”接着又慷慨陈奏:“曹丕涉嫌徇私枉法昭然。而一个许都太守何敢抗旨包庇此杀人大案之主犯?实是因其父曹操为后台。当朝丞相竟也如此徇私枉法,天下还有何公道可言?其振振有词标榜秉公执法,公在哪里,法在何处?臣已写好奏章,一并呈交陛下。”说着赵彦双手交呈奏折。早有殿官用紫檀托盘接收,而后上呈汉献帝。汉献帝一边打开奏折,一边说:“丞相有何奏辩?”

曹操冷笑一声:“议郎赵彦也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

赵彦亢言道:“关乎十四口人命之大案是小事吗,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

汉献帝一边扫着奏章,一边也添了话:“丞相为何说赵彦议郎小题大做?”

曹操回头看了一下曹丕:“曹丕先奏吧。”曹丕出班奏道:“臣丕已写好奏章,本想最后再呈,现说及此事,就此呈皇上。费庄灭门案前日已告破,主犯丁铎也已于前日抓捕归案。不仅许都太守府在审,刑部也同时参审。现大况已清,丁铎主谋杀人灭门罪行确凿。奏章均已写明,请陛下批阅。”说着双手高呈奏折。汉献帝大为意外,赵彦也愣了。大殿内百官面面相觑,郭嘉、荀攸也相视会意。董承、刘备、孔融等人神情不一。殿官过来接奏折上呈汉献帝,汉献帝面前同时放着两个奏章。曹操此时得理不让人了,他看着赵彦问:“赵议郎既说是暗访而知情,敢问你是如何暗访的?”赵彦脸色青白:“我自有门路,无须多问。”曹操哼了一声:“侦破此类案件是要保密的,以免走漏风声逃了案犯。我想了解你如此知情,是否有办案人给你通风报信?倘若有人犯了办案规矩,我是要办他的案的。”赵彦有些急了,强词夺理道:“丞相不是讲监督许都太守执政吗?我行监督之责。”曹操冷笑了:“你竟连这个规矩也不明白了,是否乱了方寸?监督执政并非代替执政。监督办案也不是代替办案。诸如监军监督军事,也并非代替将军指挥作战,这个道理还不明白?”赵彦一时语塞。曹操说:“何来我曹某草菅人命之罪,何来我曹某徇私枉法之罪,你赵议郎如此开口胡言岂不过分?你是否一概就人说事,凡我曹某所作所为都罪莫大焉,而凡杨彪等人之所作所为虽通敌谋反都理属应当?”

赵彦急了:“丞相此言,是要置我赵彦于死地?”

曹操微微冷笑一下:“我曹某倒不会借题发挥,也不会因人废言,我是要就事论事的。”

汉献帝又来给赵彦解围:“丞相说就事论事,现还有何事要论?”

曹操又瞄了赵彦一眼,算是放开他,对汉献帝奏道:“臣确有一事要启禀陛下。臣建议提拔任命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内各路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汉献帝大为意外。满朝文武也都大为意外。孔融本人惊诧不说,赵彦瞠目结舌,董承、刘备等人都睁大眼睛。汉献帝反应了一下,才说道:“中丞御史,如丞相所说,领导御史台内各路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其地位相当于副宰相。丞相为何想到委孔融如此重任,朕记得数月前你还当庭讲过孔融文才有余而见识不足,免去了他许都代太守之职。他能胜任中丞御史一职?”曹操说:“正是。因人制宜,人尽其才。许都太守,虽只管辖京都一地,但用百姓话讲就是一个当家的,事无巨细都要管到周密。孔融于此,大方有余,周密不足。而中丞御史居高临下俯瞰百官,用百姓的话讲是专挑百官毛病的,最需刚直不阿,孔融于此则最为恰当。圣上也看见了,孔融与我为多年至交,但当庭驳我绝不含糊。对曹某这种所谓位极人臣的丞相都拉得下脸的人,总领御史台岂非最合适人选?”

汉献帝心中实不想让曹操落这个人情,但也无理反对。他别开蹊径问孔融:“孔融,你本人认为如何,中丞御史一职你可胜任?”

孔融整顿衣冠,从容奏道:“启禀陛下,容臣直言不讳。”汉献帝说:“那是当然。”孔融说:“初听丞相提议,融大为意外;但再一想,以为丞相提议甚为恰当。”汉献帝大为惊诧:“甚为恰当?”满殿大臣们也对此种有违常规的、毫不谦逊的回答甚为惊诧。孔融道:“正是。融于中丞御史一职实为合适,合乎融之秉性。融本是刚直不阿绝不察言观色之人,任中丞御史,监察百官,臣必鞠躬尽瘁,发扬光大,不负此任。无论重臣权贵,但有违法者,臣一概举奏弹劾,绝不姑息。”

汉献帝没退路了。他怔愣了一会儿,对曹操说:“就依丞相的提议吧。但……是再审议几日,还是着即拟旨?”曹操说:“此事还请圣上当机立断为好。臣以为,孔融总领御史台后,御史台的权限还可扩大,御史名额也可增加,监察百官的规章还可周密。”汉献帝想了想,略提高声音:“即拟旨,委任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其原谏议大夫一职同时免去。”左右早有殿官高声宣道:“即拟旨,委任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其原谏议大夫一职同时免去。”

孔融拜叩:“谢圣上信任之恩,臣融必将全心全力以图报效。”

汉献帝心中甚为不爽。他端起茶杯,拿起杯盖,呷了口茶,扫视满朝文武大臣:“众卿还有何奏?”无一人出班启奏。汉献帝不甘心如此收尾,他很有城府地、有板有眼地看着曹操:“朕听闻边报,袁术、袁绍两个方面都有军事调动,怎未见丞相说起?”曹操呵呵笑了,说道:“此事让郭嘉替臣回禀吧,他更清楚。”郭嘉在曹操身后出班奏道:“回禀陛下,此报早到,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用不着烦聒陛下,所以丞相未奏报。袁术那边军事佯动,不过为配合其密使沟通杨彪而已,给杨彪一个里应外合的感觉。现杨彪一除,袁术自然无望而息兵。袁绍那里更是虚张声势,他若决心进犯许都,至少还要一年半载准备,但请陛下放心。”

汉献帝一计未成,又转了转眼睛,忽然变态地仰头放声大笑。满朝文武皆不知其所以然,面面相觑。汉献帝笑够了,也让满朝文武惊骇够了,才一指曹操:“丞相今日这步棋下得好!”曹操也不明所以了:“陛下说甚?”汉献帝一指孔融:“你提议任命孔融为中丞御史实是一步好棋。一个杨彪下去了,用赵彦议郎的话说是,一个制衡你的大臣去了,又立起一个孔融来与你分庭抗礼,便显得曹丞相并不专权朝政了。”曹操怔了怔,反应了一下:“臣有此意,但不仅此意。”汉献帝豪放地说:“其余大道理,诸如刚直不阿、监察百官等,那是明摆的不用说。朕点破你这点小道理,丞相没有脸上挂不住吧?”曹操应和地笑笑:“自然不会。”汉献帝居高临下一指孔融:“孔融,你今后不可辜负了朕也不可辜负了曹丞相,给百官挑刺首先要给曹丞相挑刺。啊?哈哈哈!”孔融在下面诺诺:“遵旨。”

汉献帝挣回了君王的面子,一挥手:“好,散朝!”

下朝后出大殿往午门走,曹丕、郭嘉、荀攸等人簇拥着曹操。

荀攸边走边对曹操说:“用了孔融当中丞御史,是显得丞相不专权,但也难免朝政受其掣肘,总给丞相挑毛病。”曹操说:“那也只能任他挑。”荀攸接着说:“另外,监察百官,其实百官中有一半是丞相的人。”曹操说:“正是要他监察我的人。要不个个恃宠骄横,胆大妄为,难免败事。自古以来骄兵必败,有这么一个出头挑毛病的,我管他们杀他们就更有由头了。这一点皇上看不到。还有一点,你们能看到真正制衡我的是什么吗?荀攸,你说说。”荀攸说:“外有袁绍、袁术之流。”曹操说:“内有呢?”荀攸说:“议郎赵彦之流。”曹操摇头:“这谈不上。”荀攸接着说:“国舅董承那里必有密谋。”曹操说:“那也监视着即可。真正制衡我的正是这个皇上。他自幼称帝,十年来磨炼于动荡之中,心思不浅。外有强兵,内有这个皇上,这才是真正制衡孤的两大势力。供着这个皇上,就要受制于他。天下没有白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宜事。但正是这两大制衡,才令孤日复一日不敢懈怠,才可能步步有理有节而最终得以取天下。”荀攸点头:“丞相英明。”

曹丕在一旁说:“今日便宜了杨彪,没有把他除干净,本该下狱问斩。”

曹操哈哈笑了。曹丕不解:“父亲笑什么?”曹操说:“问二位军师吧。”曹丕看身旁走的郭嘉。郭嘉说:“今日上朝丞相原本就只准备请旨免杨彪官,削爵回乡。”曹丕不解地又看曹操。曹操说:“我本就不想杀他,杀他太过分。罪不当诛而诛,众人必说我暴戾。这样处置恰好。”曹丕仍不解:“那父亲为何……”曹操说:“天下做事有两种,一种叫一口价,如那日审袁术密使,有信不交就杀,交了如何处置由我不由你——不容对方讨价还价。还有一种叫讨价还价。今日我一启奏就开了个高价,下狱问斩,最后折中出个免官。如我开奏只提免官,那上有皇上,下有赵彦、孔融反对,再加上刘备之流抹稀泥,弄不好连官都免不成,很可能只落个对杨彪停职省过。”

曹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曹操接着说:“杨彪这封回信,正如孔融所说,只是对袁术谋逆的‘暧昧响应,本不合杀头之罪。又肯定查不出袁术的来信说了什么——杨彪绝不会交代——也即所谓‘没有上下文,那能定多大罪?再说,谅杨彪也就写了这么一封信,还来不及干更多的事,此案接着审也审不出什么‘新罪行来,所以免官去职也就到此了。往下所谓接着办杨彪案,不过是放放空炮而已。”

曹丕茅塞顿开。

曹操又笑着添了一句:“有这么个下狱问斩的说法悬在杨彪头上,他免了官绝不敢眷恋许都,十日限期不到,就溜之乎也跑回老家去了!”

曹丕慨叹道:“父亲真是十韬九略。丕若处在父亲这位置上,真还斗不过这位献帝呢。”曹操说:“好好学吧。”

四五个太监并二三十个羽林军将士护送两顶宫轿在丞相府大门外停下,抬轿的是宫中苦力太监。大门外森严而立的守卫刚要上去拦挡盘问,黄二从第一顶轿中下来,指着自己身上穿的褂子:“看明白点,是宫里来的。”又一托举手中的一卷黄绫卷轴:“是宣皇后懿旨来的,快去告诉你们管家,通知相府主簿白芍接旨。”门吏站在高处已听见此话,赶紧折身往里跑。这边黄二丢下两顶轿子并羽林军,率领四五个太监径直往大门里进。

黄二领人穿过庭院,登上大厅前台阶转身背北向南朝着庭院立定。朱四早带着一群家仆赶来:“噢,是宫里黄二爷黄大人。”黄二人模人样地手托懿旨:“皇后懿旨,快让你家主簿白芍接旨。”朱四问:“何旨?”黄二说:“朱管家,这是你打听的?”朱四被堵,咽了。扭头示意快去叫人。家仆说:“说话就到。”黄二在大厅前台阶上居高临下背手而立,左右站着四五个太监;朱四立在庭院,左右四五个家仆。这样尴尬僵持了一会儿。白芍来了,后面跟着四个戴盔穿甲、身带佩剑的女将士。白芍当院亭亭玉立。黄二瞄了瞄白芍,这是他头一次见,而后竭力提起宫里人的威严来,说:“你是白芍?皇后懿旨,还不跪下接旨。”白芍只得当庭院向着黄二跪下。黄二双手展开懿旨高声宣道:“今日特召丞相府主簿白芍进宫品茶赏花。”黄二宣完了,说:“主簿,接旨吧。”

白芍高举双手接旨:“谢皇后娘娘恩典。”而后站起。

黄二说:“轿子在门外,你跟上走就是。”

朱四上来阻拦道:“此事丞相不知,要等丞相下朝回来禀告后得丞相钧旨才行。”黄二立起眼了:“懂规矩不懂,是皇后懿旨大,还是丞相钧旨大?”朱四不慌不忙:“皇后懿旨自然大,丞相钧旨也不小。”他指了指黄二身上的宫服:“别看黄二爷穿着这一身躲在宫里,说句难听话,真要犯了忌讳,丞相杀你头也和砍西瓜不差什么。没看见前两日杨彪太尉之子杨雕的头在校场被砍得滚西瓜似的。黄二爷不怕?”黄二怔了怔,嘴硬,扯脖道:“有什么怕的。”朱四说:“黄二爷不怕,我朱四怕呀。我怎敢不得丞相钧旨就让您带人走?”

白芍已将皇后懿旨展开看过,也思量过了,此时对朱四从容说道:“朱管家,不争了。”朱四立刻说:“是。”白芍接着道:“我去就是。懿旨是真的,这位传旨的黄公公你既然认得,也就不假。”黄二得了台阶就下,说道:“我自然假不了啊。再说就是半晌的事,去去就回来了,怎么就如临大敌似的?”朱四只得听从白芍。他指着那四个女将士:“你们跟着护卫主簿。”黄二说:“我带着羽林军护卫呢。”朱四说:“各是各的事。你要向皇后交差,我要向丞相交差。”又问:“黄大人由哪个宫门进出?”黄二说:“后宫门。”朱四提高嗓门:“来人。”一个全副武装的家将出现:“管家有何吩咐?”朱四道:“主簿要同黄大人进宫,所带羽林军不多,今日街上又有李典等将军领军各处巡逻盘查,为壮黄二爷回宫声威并保一路畅通,你再领曹府亲兵百人,打上曹府旗号相随以增强护卫。”家将说:“得管家吩咐。”转身要去。朱四又接着吩咐:“护送到后宫门,你们便在宫门外等候,直到主簿出宫再护送她回来。”家将说:“是。”转身去调动了。

朱四又对白芍说:“主簿,我随即另派人去午门外等候丞相,他一下朝即禀告此事。”白芍点头,跟黄二等人起身往外走。

出了相府门,黄二一轿在前,白芍一轿在后,起轿而行。四个女将士分在白芍轿两侧,二三十羽林军护送这两顶轿子,一支严整的百人兵士打着“曹”字旗号跟随。

一路上白芍在轿中寻思,感觉此事深险。轿帘掀开一缝,不时可见巡逻布岗的将士。她明白伏皇后正是趁曹操不在府时召见她,但也只能这样去了。既是宫里羽林军护卫的轿子,又有曹府的亲兵将士跟护,一路自然畅通。到了后宫门,曹府卫队停下了,四个贴身护卫的女将士对白芍说:“主簿,我们一并在此等候。”白芍略掀轿帘点点头。两顶轿子进了后宫门,白芍透过轿帘边缝仔细观看着一路走过的廊亭宫殿。到了地方,轿子停下来。黄二挥手道:“来人,接皇后娘娘的贵客。”里面出来太监并宫女接白芍下轿。又用红纱巾罩住白芍头脸。左右扶着白芍袅袅娜娜往里进。白芍透过纱巾可以影影绰绰看见走过两个月亮门,一段长廊,几条甬道,到了一个宫门口。红纱巾被掀掉。听见太监禀报:“相府主簿白芍已到,叩见皇后娘娘、董妃娘娘。”听见里面传来声音:“宣她进来。”白芍被引导进了大门,迎面看见伏皇后、董妃已立在那里,便欲跪拜行大礼。

伏皇后和蔼笑道:“免了吧,你到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今日召你是来说说话的。来,一起入座吧。”说着伏皇后在宫女们服侍下当中入座,董妃挨着她也入座。白芍拘谨地坐下。案上已摆满果品。伏皇后摆摆手,太监宫女们就都退到稍远处束手而立。伏皇后对白芍说:“早就想召你进宫说说话了。听闻你外祖父姓郑名玄,字康成,原籍北海高密县,是我早已熟悉的人物。”白芍有些没想到。伏皇后一边拿过董妃的手慢慢摩挲着一边说道:“我父亲伏完,就是郑康成的弟子啊。他说起郑公来赞不绝口。”白芍表示会意地微微一笑。伏皇后说:“这不是虚言。我父亲多次讲过你外祖父。这半年你到许都进曹府后,我父亲由你又讲到你外祖父多次。他说起几件事,你外祖父高风亮节,为人师表,了不得。”

伏皇后放下董妃手,拿起茶杯盖赶了赶茶水上的浮茶,没呷,又接着道:“一件,灵帝末年,大将军何进为你外祖父设几杖,礼待甚优。但你外祖父坚决不接受朝服,仍着布衣相见,后来居然不辞而别,弃官而去。当年你外祖父年已六十,从远方赶来迎接他的弟子多达数千人。第二件,后来将军袁隗又上表请旨封你外祖父为侍中,你外祖父又以父亲去世要守丧为由拒绝了。当时的相国孔融十分敬佩你外祖父,多次登门造访,并告诉高密县把你外祖父所在乡设为‘郑公乡。”

白芍听到此不由得说:“孔融,当今这个孔融孔大人?”伏皇后说:“正是,你们近来见过面吧?”白芍想起什么,觉着有趣地一笑。伏皇后瞄了白芍一眼:“我知道你想起什么了,孔融曾与曹丞相在曹府后花园饮酒,孔融当曹操的面要明媒正娶你为新夫人呢。”

白芍吃惊。

伏皇后说:“你吃惊了?这都是常事。曹府的事,皇上这里会有所听闻;而宫里的事,曹丞相那里知道更多。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我说的这些话,你还是别提吧,免得别人猜疑。我估计你也不会提……孔融那日饮酒没对你提此旧交情?”白芍摇头。伏皇后说:“那时你还小,不过几岁。再说第三件事,董卓当年把持朝政迁都长安后,又有公卿举荐你外祖父做官,你外祖父又推辞了。第四件更不一般,建安元年,也就是三年前,你外祖父由徐州回高密探亲,遇黄巾贼数万,见了你外祖父即拜,不敢入高密县境。你看看你外祖父,朝野乃至叛贼都敬畏如此。这你都知道吧?”

白芍点头表示知道。

伏皇后接着说:“那我就进入正题了。何进、袁隗、董卓当年都权倾朝野,你外祖父为何不跟从?他是真正的尊汉正统的大德之士。这类弄权者,他岂能附庸?说到今日,曹操与何进、袁隗、董卓一样,也是权倾朝野,但不过是弄权之人。你外祖父也绝不会跟从。”伏皇后把话停住了。白芍对这样的开篇确有些震惊,但仍镇静。董妃因为紧张不由得把手送给伏皇后,伏皇后一边慢慢摩挲着董妃的手,一边又说道:“所以,我以为郑康成大人同意你来曹府陪读,一定是假;对你另有重托,那才是真。”

伏皇后停住了,看着白芍。董妃也睁大眼看着白芍。四周稍远处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一动不动。白芍没说话,只是镇静地面对着伏皇后。现在沉默是最恰当的。

伏皇后静等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白芍,你在我这里,真是沉默是金啊。你在曹府也这样沉默不语吗?”白芍微微一笑,不做解释。她在等伏皇后接着讲。伏皇后等不到回话,果然接着说道:“一言概之,你外祖父是扶汉的,对一切弄权窃国者必不容。我今日敢这样把话挑明,一是我相信你从郑公那里继承的深明大义;二是我相信我说的这些话,你不会翻给曹操。”白芍不争辩,但说:“皇后娘娘何以如此相信?”伏皇后放下董妃的手,拿起一个果子伸手托远,用目光瞄着,有些阴沉地隐而不发地一字一句说道:“那日田猎时,你我在相同位置,其实都看到了杨雕射箭。但后来,曹操摇头说不知那一箭是谁所射时,你却一言不发。”

白芍有些震惊。

伏皇后还是眯眼远远瞄着手中果子:“不曾想到吧,我那日一直在注意观察你。”她慢慢说完此话,才放下果子。她的动作很沉稳,打量白芍的目光很含蓄。白芍仍静静地沉默着。伏皇后站起,慢慢踱开步。而后在离白芍很近处站住,长叹一口气说道:“你读书远比我和董妃读得多,应当深明大义。俗话说小人忘情负义,女人则为情负义。天下女人最在一个情字上过不去,常常会为情负义啊!为了一个情字,辜负了祖祖辈辈传承的大义。本来面对一个奸臣,知道要除去他。但彼此相处,日久生情,就忘了大义,辜负了大义!这是女人最可悲之处。只有君子才能做到为义忘情。好一个为——义——忘——情——啊,做到真难!”伏皇后又踱了几步,在白芍身后站住,手扶白芍双肩:“你的父亲死于曹军之手吧?”白芍又有些吃惊。伏皇后虽然站在白芍身后,但通过扶她双肩的双手似乎也感到了白芍的吃惊。伏皇后说道:“我此刻虽然看不见你表情,但我通过双手感觉我没说错。有句话叫‘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大义。你若不报杀父之仇,义在何处?”

伏皇后的双手还压在白芍双肩上。

白芍只能静默地一动不动。

伏皇后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白芍双肩,走了几步,在白芍面前坐下,又接着说道:“不想陛下之所想,不行陛下之所愿,不尽忠报效皇上,你的义又在何处?”伏皇后停住,盯着白芍。白芍想了想,说了句化解气氛的话:“陛下之所想所愿皇后娘娘自然清楚,但并不是我等小人物清楚的。”伏皇后仰身笑了,说道:“朝上下、宫内外都在传你的聪明机智,未必连这点都不清楚?你大可不必如此开脱自己。有一件事近在咫尺。你只要想做,下手即得。那正是皇上之所想所愿,就看你做不做。若做,功在千秋;皇上也会头等嘉奖你。若不做……”伏皇后哼了一声,停住了。半晌,向前逼住白芍目光:“你如何面对你父亲在天之灵,又如何面对你外祖父郑公郑康成的嘱托?”

这两句话显然有千钧之力。白芍垂下目光,陷入恍惚。

黄福在宫门口露脸,远远的不知该不该过来禀报。伏皇后已经看到了,对黄福摆了一下手,表示知道了。伏皇后一拉董妃:“那边已准备了赏花,我和董妃先过去看看。”她对白芍说:“你先坐在这儿好好想想。过一会儿,叫他们接引你过去。”

伏皇后、董妃走了。

白芍坐在那里思绪纷飞。

偌大的宫里坐着她一个人。只有两个宫女远远站着。

伏皇后与董妃在众太监宫女簇拥下出宫。董妃扶着伏皇后胳膊,钦佩地说道:“皇后当真渊博,连她外祖父的事都一清二楚。”伏皇后看了看前后左右,一笑,低声说道:“我那是预先做了功课。”董妃又说:“‘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这两句话说得有分量。”伏皇后说:“那我是用了陛下给国舅血诏里的话。”董妃边走边看了看两边的日影时辰:“咱们上午这赏花的事也别太拖了,别碰上皇上下朝回来。”伏皇后笑了:“你个小可怜见的,怕皇上又看见这个小才女?放心吧,轮不上你吃醋。皇上不会把她召进宫的,侍候过曹操的人,皇上绝不会再要。”董妃看了伏皇后一眼,算是放了点心。

白芍坐着没过多会儿,几个宫女进来说:“皇后娘娘让我们接你过去。”白芍跟着几个宫女出此宫,穿廊过院又进了一殿。只见殿内已整齐排站几列舞装的宫女。伴奏的若干宫女随各色乐器坐在一侧。场面富丽堂皇。一个宫女挑着一轴画亭亭而立。伏皇后、董妃正在那幅画旁笑盈盈站着。等白芍走近,伏皇后一指:“这幅画看着面熟吗?”白芍一看正是自己画的君子好逑图,稍有些吃惊:“此画为白芍所作,何以传到宫里?”伏皇后笑道:“有人奉承陛下呗。你也如当空之月,千里共婵娟啊。”伏皇后站在舞队面前,指着白芍介绍道:“你们今日要好好歌舞。君子好逑舞,要如陛下平常指教的,舞出窈窕淑女的美来。看见吗,这位就是君子好逑图的画者,当今有名的才女。你们看看她,就知道窈窕淑女该是如何了。”

准备歌舞的众宫女齐齐看向白芍。

白芍站在那里略垂眼笑笑。

伏皇后一抬手:“开始吧,乐声小点,别耽误我们说话。”音乐舞蹈开始了。伏皇后指引着白芍一同落座观看,董妃还是挨着伏皇后坐。面前自然又摆满了新的果品,茶是又沏上了。伏皇后又摆手说道:“你们还是稍远些侍候。”太监宫女们都退远侍立。伏皇后一指舞蹈:“舞得如何?”白芍说:“很好。”伏皇后说:“你今日知道了吧,陛下是真正爱才的。你当年不应召进宫,仅凭这幅画,陛下就亲自指导排演了君子好逑舞,可见多欣赏你的画。这是何等的殊荣啊。”白芍自知这又是个为难话题,只能静默听着,不得已说了一句:“承蒙圣眷,芍诚惶诚恐。”伏皇后瞟了白芍一眼,说:“知道这话题又让你难为了,不往下说了。今日是邀你品茶赏花的。但品茶不是品一般的茶,赏花也不是赏一般的花。”

伏皇后说着一伸手,董妃递过一个绣金荷花袋。伏皇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镶金宝玉盒来。打开宝玉盒,飘出一股奇香。伏皇后问:“闻见了吧?”白芍点头:“很香。”伏皇后掀开自己的茶杯盖,拿起一根银筷,在茶水中蘸湿筷头,再蘸一下宝玉盒里的香粉,而后插到茶水中轻轻搅了几下,说道:“这叫‘一蘸仙,西域进贡的异宝。”她又同样给董妃的茶杯里来了“一蘸仙”。又在白芍的茶杯里来了“一蘸仙”。伏皇后操作得很仔细。白芍目不转睛看着。都完了,伏皇后将宝玉盒盖好盖严,又装入绣金荷花袋中。她端起茶杯对白芍、董妃说:“咱们共饮这一蘸仙。隔数日饮此一杯一蘸仙,是养颜的。来,举杯。”

白芍举起杯,与伏皇后、董妃共饮。伏皇后一边饮一边问:“一蘸仙味道如何?”白芍说:“果然满口留香。”伏皇后对白芍说:“慢慢你会觉得全身暖融融的。别以为这一蘸仙养颜之说是虚的。董妃知道的,真正了不得。饮一蘸是养颜的,饮二蘸叫‘二蘸春,就成春药了,会春心荡漾控制不住。”白芍这才注意了,不由得看了看伏皇后不离手的绣金荷花袋。伏皇后看看左右,压低声对白芍说“体己话”:“我和董妃只有谁轮着给陛下侍寝,才敢在入寝前饮一杯二蘸春。要不就把自己闹死了。”白芍惊讶之余略觉有趣。她问:“那一次三蘸、四蘸呢?”伏皇后说:“你这思路就跟上了。三蘸、四蘸不用多说,推想可知。我只告诉你,一次饮五蘸叫什么?”伏皇后神情有些神秘。白芍问:“叫什么?”

伏皇后目光变得有些许凶狠:“叫‘五蘸死。一杯茶或一杯酒中下五蘸,喝下一个时辰不到,必七窍流血而死。”白芍听着有些毛骨悚然。伏皇后说:“试过狗,果然。”白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伏皇后说:“今日就让你开开眼,看我们如何赏花。”说着一抬手:“你看。”摆满果品的案几前已摆着三盆含苞未开的牡丹花。伏皇后又招手,吩咐宫女们:“给我们斟上茶。再拿三个空杯也斟满茶。”宫女们给伏皇后、董妃、白芍的茶杯斟满。又取三个空杯斟满茶放稍远处,待其放凉后,伏皇后仍摆摆手让宫女们“稍远侍候”。又打开荷花袋,拿出宝玉盒小心打开。然后拿起一根银筷,对白芍说:“你仔细看好。”而后在那三个新添的茶杯中分别下了一蘸、二蘸、五蘸。下的时候还轻声数念着:“这是一蘸,好,第一杯;这是一,二,二蘸,第二杯。这是一,二,三,四,五,五蘸,第三杯。”她做得比刚才更仔细。然后更小心地将宝玉盒盖紧收到绣金荷花袋中。她指着这三杯放得稍远的茶对白芍说:“看清楚了吧?从右到左三杯茶,第一杯是‘一蘸仙,第二杯是‘二蘸春,第三杯下了五蘸,是‘五蘸死。”

白芍看得紧张屏息。这时点点头。

伏皇后又指那三盆牡丹:“这三盆牡丹你也看好。一样的含苞未放,是吧?”白芍点头:“是。”伏皇后示意了一下,董妃端起第一杯说:“这是一蘸仙。”而后走过去浇到第一盆牡丹花花根上。又回身端起第二杯:“这是二蘸春。”然后走过去浇到第二盆牡丹花花根上。董妃回身端第三杯时,明显有些紧张:“这是五蘸死。”而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伏皇后说:“别怕,你又没喝,沾点死不了。”董妃将其浇到第三盆牡丹花上。浇完了,董妃又坐下。伏皇后依次指着三盆牡丹对白芍说:“你记好,从右到左,第一盆一蘸仙;第二盆二蘸春;第三盆也就是最左边这一盆是五蘸死。好了,咱们不用死盯着它们了。该说话就说话。等会儿就有结果了。”

她一指舞蹈:“看着还行吧,听着也还行吧?”

白芍点头。

伏皇后说:“让你看这君子好逑舞,一是让你知道陛下爱才,对你赏识;二是用这音乐遮遮耳目,今日这特殊的品茶赏花不能让他们知道。”伏皇后一扬下巴指那些宫女太监。白芍还止不住注意着那三盆花。伏皇后笑了:“我说了,不用盯着看。来,让我看看你的手,听说孔融在曹府饮酒时看上了你的手,大赞如脂如玉。”说着欠过身来。白芍只能伸手给伏皇后。伏皇后拿过白芍的手,细细抚摸着:“这双手真能令男人倾倒。过去我喜欢董妃的手,你的手竟比她还嫩润。”说着又拿过董妃的手与白芍的手比较。董妃只能交出手任伏皇后比较,眼睛却瞟着白芍,露出掩不住的嫉妒。

伏皇后意识到了,扭头对着董妃一笑,安慰地拍拍董妃的手,同时放开了白芍的手。白芍刚把手收回,伏皇后又伸手道:“我再看看你手相。”白芍只得又把手伸过去。伏皇后仔细抚看着白芍的手掌,说道:“我是真会看。”董妃说:“皇后看手相可神了。”白芍不以为意地一笑。伏皇后说:“我能看出你隐私来,你不怕?”白芍又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伏皇后说:“你幼时三岁曾坠地摔得差点死去。”白芍大为惊讶:“皇后娘娘果真看出来了?”伏皇后看了白芍一眼:“没错吧。”白芍点头:“是,就是三岁。听说那次摔得我两天不出声,都不会哭了。”伏皇后来了兴头:“我接着再看。”她在白芍的手掌里仔细寻觅着,许久困惑地抬起头:“少见你这样的手相。”

白芍说:“怎么?”

伏皇后说:“若我直言,不知你能否承受?”白芍很坦然:“皇后娘娘直说不妨。”伏皇后想了想措辞。董妃眼睁睁地看着伏皇后。伏皇后说:“我今日找你来,谈女人为情负义之类,谈你要深明大义,该下手则下手之类,是有目的的,你能听明白。但底下这段看手相的话,是我如实照说的话,没任何目的。你的手相不一般,最有人间福的是你,最没人间福的也是你。这种话你受得了吗?”白芍说:“我信命,听天由命,皇后娘娘说下去,没关系。”伏皇后又说:“最有男人运的是你,最没男人运的也是你。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明白。你最得男人爱,也最少男人爱。男人之爱在你身上堆积如山,男人之爱在你身上又荡然无存。”伏皇后又低头看了看白芍手,抬头说:“就是这样。”而后又安慰道:“我说这话时不是皇后,只是一个女人。女人对女人说句话就是:谁活一辈子都不容易。”

白芍点了一下头,表示领会。

伏皇后这时抬手一指:“现在看三盆花。”说着领白芍、董妃走到花前细看:“这是第一盆,一蘸仙。”白芍看到刚才含苞未放的牡丹现已微微张开。伏皇后又说:“这是第二盆,下二蘸春的,你们看,已经怒放。”白芍一看,牡丹怒放,开得正艳。伏皇后又指第三盆:“这第三盆,五蘸死,你们看,花已烧焦枯萎。”白芍看见,牡丹果然已烧焦枯萎。

伏皇后说:“厉害吧?”

白芍看得触目惊心。

三人重新落座。伏皇后说:“今日这品茶赏花不一般吧。”

黄福在殿门口露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匆匆过来。伏皇后正想呵斥他,黄福低声说:“启禀皇后娘娘,那一个又犯事了,弄得另一个要死要活。”伏皇后一听,脸色变了。她对殿里的歌舞一摆手:“让她们撤了,把那个犯事的带上来。”黄福点头,先摆手让歌舞撤。歌舞立刻停止,宫女们鱼贯而撤。黄福则匆匆离去。

伏皇后脸色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打开绣金荷花袋,拿出宝玉盒。董妃睁大眼睛看着,白芍一动不动看着,不知伏皇后要做什么。伏皇后打开宝玉盒,拿起一根银筷。掀开茶杯盖,用茶水蘸湿筷头,在里面下了一蘸仙,接着下了二蘸。白芍看着提心了。伏皇后又接连下三蘸、四蘸、五蘸。白芍和董妃看着全屏住了呼吸。伏皇后放下银筷,又盖紧宝玉盒放进荷花袋里。然后端起茶杯,做出要品的样子,白芍急伸手几欲失声。伏皇后笑了:“你这个才女,看来还真是心地善良。别担心,我不会喝五蘸死。要让该喝的人喝。”说着她放下茶杯。

黄福领着几个太监押一个宫女上来。是个比较粗壮的中年宫女。黄福将其摁跪在伏皇后面前:“听皇后娘娘发落。”伏皇后冷冷地看着说:“你在宫中犯淫荡罪,知道该如何处罚吗?”那宫女磕头捣地:“求皇后娘娘饶我死罪。”伏皇后说:“黄福,代我宣一下宫律。”黄福宣道:“杖三百,不死再杖至五百,至死而已。”伏皇后说:“你听见了?”那宫女大哭求皇后饶命。伏皇后说:“好了,今日且饶了你,不杖了,这杯静心茶赐你喝了,幽闭三十日反省思过。”那宫女又磕头捣地:“谢皇后娘娘宽赦饶命!”伏皇后端起茶杯递给黄福。黄福疑惑地看了看,端过送到那宫女面前:“皇后娘娘让你静心的,喝了去反省思过。”那宫女满面涕泪,跪着将茶一饮而尽。伏皇后摆摆手,黄福令人将那宫女押下去了。随后又请示道:“那边还有一个寻死觅活的呢。”伏皇后说:“受欺负了嘛,赏她两匹宫绸,让她别委屈了。就说我不疑她的清白。”黄福点头说:“奴才明白了。”就急急下去了。

伏皇后转头看了看白芍:“这宫里的事是不是没太看明白?”接着转过头眯起眼哼了一声:“不用一个时辰,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也好,免了受杖之苦了。”

殿里很是静了一会儿。

她们都不曾注意刚才曾远远隐约传来“皇上下朝回驾”的高呼声。

伏皇后下边做的事,白芍万万没想到。

伏皇后将那个绣金荷花袋放到白芍面前,说:“这个赐你。”白芍一惊,而后婉谢:“皇后娘娘留下用。”伏皇后说:“这里已剩半盒,我还另有整盒的。”白芍还要推辞。董妃在一旁说道:“皇后所赐,不可不受。”白芍不知说何好。想了想,只能说:“谢皇后娘娘赏赐。”说着起身要行叩拜。伏皇后伸手制止:“我不是说了,到我这儿不要那么多大礼。”看白芍坐下,接着说:“你酌情,或自用养颜……或者,为行大义,给他人用。”她用目光宽宽地罩住白芍。

白芍似乎在想伏皇后的话意,静默没说话。

伏皇后等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你这个主簿真沉得住气。好,时间不早了,皇上也快下朝了,今日品茶赏花就到此吧。让他们送你回去。”伏皇后说着起身。白芍也跟着站起。伏皇后说:“还有些东西一并赐你。”说着一伸手,董妃递过一个镶金缀珠的皮包来,伏皇后接过说:“这里边是几个首饰盒,内中各有珠宝。”说着她将白芍面前的绣金荷花袋也装进皮包里,“这样放在一起,说是皇后所赐,一蘸仙也就不扎眼了。”白芍接过说:“谢皇后娘娘赏赐。”伏皇后说:“他日若真行大义,陛下才要厚厚赏赐你呢。”说着,她一边一左一右拥着白芍、董妃往外走,一边提高声音:“来人!”

话音刚落,殿外响起“皇上驾到”的呼声。伏皇后说:“还是让你赶上皇上下朝了。”白芍一下在精神上有了准备,董妃则又不乏敌意地瞟了白芍一眼。伏皇后说:“一起出殿迎圣驾吧。”说着加快了脚步。

一出殿门,汉献帝正在黄福等众太监簇拥下过来。

汉献帝一见白芍,先是大为意外。而后立刻明白过来,很帝王地笑道:“你们在品茶赏花?”伏皇后说:“趁陛下上朝,我们玩耍了一会儿。”汉献帝连连点头:“好,好,好。皇后上次田猎见你,盛赞你聪慧且晓大义。”白芍这才想到还未行大礼,连忙要将皮包放下,觉不妥,要交给伏皇后,又不妥,就提着要叩拜。汉献帝摆手:“这次免了,下次一并行大礼吧。皇后说要多邀你进宫说话呢。”

这时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汉献帝不满了:“有甚急报?”太监呈上一封信函:“启禀皇上,曹丞相下朝刚出午门就快递一个便函进宫,说是急交相府主簿的,所以……不敢有误。”汉献帝一下脸色不好看了。伏皇后也知此时此事犯汉献帝忌讳。白芍自然不能言语。汉献帝思忖了一下,也就转过来了,一撇嘴指白芍:“交主簿吧。”太监没敢上前。汉献帝伸手拿过信函来,递白芍:“曹丞相可能不放心了。”说着一摆手,簇拥的太监们都退远侍立了。

白芍有些为难地接过信函,打开取出一看,潦草几句:“欣闻皇后邀你品茶赏花,甚以为好。如此荣幸不可多得。孤已另派一轿到后宫门,与先前送你卫队一并等候。你可从容陪皇后、董妃玩赏,不负恩宠。”白芍看完了,知道汉献帝、伏皇后都在关注此函,她笑笑:“丞相是怕我辜负了皇后娘娘恩宠,没何要紧事。”说着干脆将信念了一遍,而后便交伏皇后看。伏皇后看了又将信递汉献帝:“皇上一看就明白了。”

汉献帝不失天子风范:“丞相给主簿的信,朕还看什么。”话这样说,还是将信接过来,看着信逐句评点:“朕明白了,首先第一句,‘欣闻皇后邀你品茶赏花,甚以为好,是说他已知道消息。此话既是说给你听的,让你放心,没人敢把你扣在宫里不放;又是说给皇后甚至说给朕听的,同样的意思。第二句,‘如此荣幸不可多得,是暗示皇后以后不可再随意召你进宫。第三句,‘孤已另派一轿到后宫门,与先前送你卫队一并等候,这是让你吃定心丸;也是向朕和皇后示威,不可在你身上多有想法。最后一句,‘你可从容陪皇后、董妃玩赏,不负恩宠,是告诉皇后甚至朕,不可滞留你。”

白芍说:“陛下或许多虑了,丞相安排曹府轿接,是怕麻烦皇后娘娘安排轿送吧。”汉献帝哈哈笑了:“你不必紧张。我与曹丞相或廷上言语往来,或奏章批复文字往来,都是要这样相互解读才明白其意的。此话你回去照讲也无妨,当然不讲更好。好了,看样子皇后是要安排你走了,那就走吧。”

伏皇后对早已上来的黄二说:“轿送出后宫门即可。那里有曹府轿接。”黄二说:“领旨。”一挥手,轿子过来了。

汉献帝及伏皇后、董妃看着轿子消失了。

汉献帝一边与伏皇后、董妃往殿里走,一边问:“话说得怎么样?”伏皇后说:“晓之以大义呗。”董妃说:“皇后讲得字字千钧。最后问她如何面对死于曹军的父亲在天之灵,还有如何面对外祖父郑康成嘱托,白芍如遇雷霆而悚然。”汉献帝说:“好,太好了。她讲点什么?据说她在曹府后花园饮酒时讲得文魁星孔融都哑口无言,嘴很厉害。”伏皇后说:“她今日什么都没讲。”汉献帝惊诧了:“什么都没讲?”伏皇后说:“沉默不语,这才是小才女厉害的一招。她在我皇后面前讲什么?我暗示她大义诛曹,她说什么合适?挺着什么都不说,倒是厉害。”

三人已进到殿里。汉献帝听此话点头,思忖,踱步。突然想起,说:“下次召她进宫来,可否安排芙蓉妹与她个别说说话?让她们相互套套真话。朕对这个芙蓉妹也有些品不透。可以布置人隔屏窃听。”

伏皇后说:“别弄巧成拙。要静等白芍在曹府发难。”

汉献帝点点头:“更要等国舅那里大的举动。”

编后记

杨柳

雪珂说,柯云路写了一个新长篇,特别好看。

哦?他可好久没写小说了!写现实的吗?写政治的吗?那是他的长项啊。

写曹操的,曹操与献帝。

啊?曹操啊!家喻户晓,不好写吧?

他琢磨曹操十几年了。你看吧,看了就知道了。

雪珂所言不虚。柯云路写的曹操,还真有看头。

写曹操,当然得有政治、有权谋,这当然是柯云路的长项;曹操呢,当然是文武忠奸具备,坏得有理,好得必然,小说家嘛,这都是看家本事。读者心里都有一个曹操,不用谁告诉;所以,要读者认可你写的曹操,并不容易。简单说,小说好不好看,关键在细节;作者的才智、功力,主要体现在细节运用上。细节好,假的也有趣;细节不好,真的也叫人兴味索然。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说白了就是编故事。柯云路编故事的能力,可谓一流,他生给曹操编出一位红颜知己。乍一听觉得不甚靠谱,可是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有意思,好看,干净,大气。这就是细节的力量。

又当然,如果柯云路写了一个沉湎于男女之情的曹操,他就不是柯云路了,那曹操也不是曹操了。曹操的舞台天高地阔,“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的雄才大略、奸诈权谋,都是为了“天下”,对女人也是别样的情怀,这才合乎逻辑。曹操爱女人爱到无欲无求,“挟天子”挟得有理有道——连汉献帝本人窝囊之余,也觉得与其被别人挟,还不如被曹操挟——这样的立意对小说家是极大的考验,弄不好就成了夹生饭,强扭的瓜。柯云路写的曹操看着舒服,不矫情,出彩儿,不枉他三十多年练就的看家本领。

如果把小说分为“本色派”和“演技派”,《曹操与献帝》似乎属于“演技派”。但细细琢磨,里头也有“本色派”的意思。写过《新星》《夜与昼》等等的柯云路,总要在小说里表达点什么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个曹操,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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