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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用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2013-11-19

博览群书 2013年11期
关键词:阎连科现实作家

○ 宋 庄

应该说,作家阎连科是在国际领域被较多关注的作家。他曾多次被世界级的文学奖提名,比如法国费米娜文学奖、英仕曼亚洲文学奖、布克国际文学奖等。最近,阎连科又获世界华文文学奖。

阎连科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说:“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山村,年轻时为追逐金钱和名利不停地低头哈腰,是文学让我找回了自我,让我昂首挺胸,现在我只有在思索写作内容时才低头,那是在向文学致敬。”

有评论认为,阎连科、贾平凹、刘震云等有可能是问鼎下一个诺奖的中国作家。这些揣测是否有一定的理论支撑估且不论,这至少表明,世界文学关注中国文学的范围和深入,无论结果,都令人欣慰。

评审委员会给他的获奖评语是,阎连科是中国最具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小说不仅产量可观,而且从不重复主题,他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是对艺术形式的探索,都会开掘出新的思想深度。阎连科以他对中原父老乡亲苦难人生的拳拳之心,对历史和现实的严肃思考和有原则的揭露,赢得了读者的尊敬。

阎连科表示,对自己来说,最可贵的品质就是绝对的个性化,用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可他大概没能预料发出自己的声音,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大概是中国作家中争议最多的一位,一些作品的遭遇曲折离奇,足以写成厚厚的传奇故事。从《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开始,到《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都引来诸多非议。《丁庄梦》在改编为电影播出后,原著署名是“阎老师”。

他写小说曾经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让同行咂舌。后来因为腰椎病,他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写了。每当他趴在床上写作时,时常黯然神伤,流下泪来。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对坐在桌前写作的那种怀念。

身体上的病痛使他感到沮丧,创作中受到挫折给他带来的无奈和绝望,亦无人体会。当然也有评论为他正名。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认为,他是备受关注而被争议,而不是因为备受争议才被关注。尤其他的新作《炸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出版,再次给读者提供了争议的可能性。这是一部试图揭示“高速发展”的悖谬和荒唐的作品。评论家程德培认为,拥抱苦难不是一个轻松的姿态,它既是阎连科的方法论又是其世界观。阎连科的美学是一种偏执而又激进的美学,它以一种令人迷恋的崇高挑战叙事的极限。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提醒我们应当直面我们不敢直面的现实,记住我们可能已经忘却的记忆。

童年阅读的影响无法摆脱

阎连科小学时读的第一本小说是《西游记》。那时他的大姐生病,只能躺在床上。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书,一本接一本地看。晚上看得晚了,母亲老骂她怎么不熄灯。大姐就等大家睡了又打开灯看,母亲更恼火。阎连科很好奇,想知道大姐到底是看的什么书,于是就看到了《西游记》。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充满浪漫幻想,这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年龄吻合,让他觉得读书是如此有趣。从此,大姐的床头成了他的图书馆,阎连科完全是在她床头看完了今天看来是“红色经典”的书,而且任何红色经典都看得非常深入。

童年的阅读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很多人说阎连科的写作故事性比较强,有很强的矛盾冲击,和那段时间的阅读分不开。首先一点,是锻炼了他在写作中构置故事的能力;另一方面,有很强的浪漫主义,只是和“红色经典”浪漫主义的方向不同。但是,时间长一点看,对那些作品深入阅读,对阎连科来说是另一种约束,使他像进入泥沼一样走不出来,形成一道紧箍咒。他无法从传统的现实主义中走出来,无法走进拉美小说,因为已经形成传统阅读的定式。阎连科早期的小说除了思维以外,语言和写作方式是非常传统的,他非常想摆脱,以至于在后来的写作中他用了很长时间试图摆脱童年阅读对自己的影响。

直到90年代中期,他腰椎犯病,只能躺在床上,这时再拿起卡夫卡的作品,感觉已与过去完全不同。所以,阎连科常说,20世纪的很多外国文学都有一种病态,卡夫卡、福克纳的小说与传统相比,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一种极端的变化。此后,他的创作打开了另一扇窗,创作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年月日》等作品。

忧伤是文学最重要的精神品质

2011年,阎连科的《我与父辈》获首届施耐庵文学奖。自己的作品与施耐庵结缘,也出乎他的预料。在谈到《水浒》人物、叙事、故事之好时,他也理性地提到作品所缺乏的忧伤。 而忧伤,恰恰是文学最重要的精神品质。为什么我们提到四大名著时,总是更多地说《红楼梦》,而不是《三国演义》或《水浒》?因为《红楼梦》中有很多的忧伤存在。

“如果作家不是为了忧伤写作,也不会有伟大的文学承传。”阎连科说:“我萦萦思索,日想夜问,去追究我父辈们的人生和命运,去追究我的少年和童年,去查找那段岁月中的痕迹和落尘,终于就在某一瞬间里,明白了父辈们在他们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劳和努力,所有的不幸和温暖,原来都是为了活着和活着中的柴米与油盐,生老和病死;是为了柴米油盐中的甘甘苦苦与生老病死中的挣扎和苦痛。”阎连科的《我与父辈》以朴实却显沉痛的语言,把读者带回到上世纪那个充满贫穷和饥饿的年代,关于对父辈亲情的描述又超脱了时代,直射入民族精神的核心。

一直以来,“劳苦人”是阎连科写作的核心。《受活》是,《我与父辈》也是。尽管当初的写作是为了跳出农门,阎连科还是深爱着那片土地,有爱才有恨,才会看到更多丑陋的、浅薄的、短见的甚至令人仇恨的东西,他说:“作家没有疼痛感就不要写作,小说创作就是要表达一种疼痛感,小说家对人,尤其是对那些劳苦大众要有一种恒久的尊重与关怀。一个作家没有爱和恨就写不出大作品。”

他认为作家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具有独特性,一定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要这样写不那样写,这就牵扯到一个人对文学的理解问题、世界观的问题、个性的问题。“我是作家中少有的固执的人,又是特别笨的。我已经浪费了较长的时间,也不想当官,我的日常生活过得比一般百姓好,为什么不彻底放下包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呢?放下一切功利的思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即使不出版也释然。”阎连科说,这不是破釜沉舟,也是最后的选择。

约束和解放

有评论将阎连科的写作分为“温情时代的抒写”,“激情时代的抗争”,“平静时代的沉思”。实际上,阎连科所谓的平静,只是写作表面状态的平静,是做人的平静。他对现实和存在的不安和焦虑始终没有中断过。他的作品题材引起特别关注的原因大概也在于此。 阎连科将这一关注解释为自己的写作和现实“过分紧张的关系”。他说,作家对现实和历史热切而个人的表达,比较容易引起争议。莫言的《丰乳肥臀》、贾平凹的《废都》、王安忆的《三恋》、余华的《兄弟》等等都是这样。彼此的差别,就是有的作家会吸取教训,而有的作家却表现出了固执。

如此,为什么不试图改变一下写作方式?文学的微妙和复杂性就在于,写作有很多种道路和方式,条条大通罗马,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写出经典来。既然不关注现实,也同样能写出优秀的作品,阎连科说,即使这样的固执会使作品出版多一些波折,他也没有丝毫的抱怨和不理解。他不会因为这样就改变我的写作立场。立场,其实也是一种人格。

把自己从某种约束和自我约束中解放出来

对于自己的创作, 阎连科有着清晰的判断。创作无法预料。他说,自己不知道哪些作品是最好的,但知道哪些是最遗憾的。“《丁庄梦》是我最遗憾的一次写作。对于这个题材,那时候我本来打算写一部全纪实的田野性调查的作品,再写一本极具想像力的小说。但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这两部作品我都没写,反而在创作上倒退了许多,写成了今天的《丁庄梦》。不管这本书影响多大,在写作上我是退让的,小说的张力和艺术的想像力,都不是我想要达到的境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原地踏步,都在退让,没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它的艺术性没有超过我之前的作品,这是令我遗憾的。此前《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是向前的。但《丁庄梦》和《风雅颂》最多是原地踏步的。到了《四书》,我认为才又有了丁点的进步。”

如此清醒的认识,也是一种束缚。在写作内容上,当一个作家明白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时,其实他的艺术想像力正在被约束。如果他是一个特别注重叙述方法和小说思维的作家,其退让和收缩,其实已经收缩了小说艺术的探索精神。作家自己心中会有写作的尺度和牢笼。大家可能以为这仅仅是约束你写什么,而阎连科还以为,它其实还在约束你怎么写。所以,他希望自己一生的创作中,应该有几次完全不为出版的写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把自己从某种约束和自我约束中解放出来。

阎连科有很多梦想,但很多已断了念头。他20岁当兵,在部队26年,在阎连科的中、短篇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军事文学,写军营的生活。他对中国的军事文学现状有自己的看法,它几乎是落后得不可思议。军事文学的文学资源是前苏联文学,可几十年过去,我们至今没有超过前苏联的军事文学。更何况,前苏联的军事文学本身也没有很高的文学境界,也是一种模式化写作。因此,他认为把中国的军事文学放到世界文学里,不值得一谈。“我曾经下决心一定要尝试写一部军事文学作品,因为我当了26年兵,对军营、对战争有自己的感受,我相信自己的写作,会和整个军事文学有很大的差别。”从2003年起的10年多时间内,从阎连科40岁到50岁的过渡时间,是作家的思考、精力最成熟的时候,但他觉得没能写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这其中的懊悔无人体会。所以,他最大的愿望,是今后不再让种种经历影响自己的写作。

“炸裂”是一部乡村志,也是一部精神史和心灵史

在阎连科的新书《炸裂志》中,“炸裂”是一个耙耧山脉深处的村庄。阎连科以神实主义的写作手法,荒诞、夸张地呈现了一个百人乡村走向超级大都市的变迁,将经济发展中走向富裕的狂野欲望,撕心裂肺的两性博弈,家族的仇恨,历经沧桑依旧温暖的无功利的坚持,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一部乡村志,同时也是一部精神史和心灵史。

有人说,看《炸裂志》像跑步一样让人停不下来。读者在跑,书中的人物也在跑,但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面对中国蓬勃发展的现实,每个作家都有忧虑和担心。阎连科的忧虑是:30年前年轻人怀着乌托邦的理想,虽然像美国发射到宇宙上的飞船,不知能否抵达,但是有渺茫的星光存在,心向往之;可是现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30年后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人心也像黑洞看不到底,焦虑不安,忧虑重重,望不到来处。这部小说背后更大的力量,不是怀疑或担忧的态度,而是提出一个社会不能永远长跑的问题。不停地在路上奔跑会出现什么问题,去哪里歇息、歇息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小说不论怎么惊心动魄,迭荡起伏,最后还是有着清晰的结局,整个炸裂城,所有的钟表、手表上的时针、秒针都在一夜之间不走了,有多半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都从表上、钟上掉下来。一个城市就像一个坏钟表的垃圾场。

这么处理小说的结局,阎连科处理得很“大胆”。但是,这又与“大胆”无关,而是表现出对真实的探讨的勇气。他无非是对真实的渴望,是更深刻的真实,想达到其它小说不曾抵达、不曾思考的真实。“这是谁都可以书写的30年,我无非是在这部小说中,探求了对真实的认识,而且是非常个人化的认识。我们都在说中国的现实比文学故事更为复杂荒诞、更为丰富传奇,那么作家还有没有把握中国现实的能力?正因为现实过于复杂和荒诞,恰恰需要我们放弃原来把握世界的方法,寻求新鲜的把握现实的途径,不是荒诞,是个人化的真实;不是夸大,是放弃了表层的真实,我书写了现实的‘内真实’。”所谓“内真实”,是阎连科提出“神实主义”的内因果关系,即作家只考虑情节、细节、人物、精神上的合理性,放弃了生活中的合理性,比如村长当了镇长后,铁树开花,女人的扣子纷纷掉下来——表面上看没有因果关系,但是我们能从中体会到权力和金钱的万能,这是内在的关系……这样的细节比比皆是。他说,这部小说完成开头后,所有的困难迎刃而解,全部情节都等在那里,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路走,以前的写作,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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