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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芜的唐诗与近代文论研究述论

2013-11-17彭玉平

江淮论坛 2013年1期
关键词:秋兴桐城派陈子昂

彭玉平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州 510275)

舒芜的唐诗与近代文论研究述论

彭玉平

(中山大学中文系,广州 510275)

舒芜是当代学有多能的杂家,其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颇有建树。他对唐诗和近代文论用功甚多。他认为陈子昂所拥有的迎向伟大、通往永恒的诗心,已经为“盛唐气象”昭示了内质的端倪。他对杜甫的《秋兴八首》、韩愈诗歌的“狠重奇险”与“不美之美”的特色、李商隐诗歌对平等爱情的追求等的高度评价,都显出舒芜别样的理论眼光。舒芜对近代若干重要的文论家、文论著作、文学流派也作了颇为深入的考察,他在与人合编《中国近代文论选》的前言中贯穿着变与不变的基本思路,将近代文论的历史传承性和因时而变的特征对应来谈,宗旨是为新文化运动的到来铺垫好扎实的思想基础。舒芜的唐诗与近代文论研究往往蹊径独辟、颇多感悟,应在学术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舒芜;唐诗;近代文论

舒芜一直自称是古典文学的“爱好者”,以此与“专家们”形成区别。但在现代学术史上,舒芜却是很有个性的一位。他曾在高校多年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又在出版社长期担任古典文学著作的编辑工作。这使得他在古典文学方面的研究不仅有出自职业方面的要求,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学术理路。舒芜在《舒芜文学评论选·自序》中说:“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我偏重在诗,尤只在唐诗几大家。……中国文学思想史中,只谈近代一段。”实际上,舒芜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涉猎颇广,舒芜所谓“偏重”只是相对而言。笔者限于学力,仅对舒芜的唐诗研究与近代文论研究稍加述论,而且即就这两个方面来说,也只是略述读后心得。至对舒芜其他方面学术成就的评述,则另俟高明。

一、唐诗研究

唐诗是舒芜用力颇多的一个领域,他先后对陈子昂、李白、杜甫、王维、韩愈、李商隐、李贺、郑嵎等的诗歌通过不同的方式表达过自己的看法。如对于陈子昂,舒芜撰写了专文 《迎向阔大与永恒》;对于李白,则在编选《李白诗选》的基础上撰写了“前言”,系统阐述对于李白诗歌特点的看法;对于杜甫,舒芜不仅对其《秋兴八首》作过集证,而且撰写过《读〈秋兴八首〉》的专文;对于王维,则撰有《王维散论》的专文;对于韩愈,则通过为陈迩冬选注的《韩愈诗选》作序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对于郑嵎,则对其《津阳门诗》作了品评,等等。舒芜虽然只是对这些唐代重要诗人做了散点式的批评,但前后贯穿起来,仍是相当系统地表述了他对唐诗的一种基本看法,时见卓识和高论。

在舒芜这些文章中,我认为《迎向阔大与永恒——谈陈子昂〈感遇〉诗》一文崖略甚高。虽然陈子昂的《感遇》诗多达38首,而舒芜拈以讨论的重点诗歌不过5首,但舒芜的眼界独到,他是从唐诗发展的起点来看这5首诗中所蕴含的唐诗气象的,所以将此文看成是舒芜对唐诗最重要特点的分析与判断,大体也是合适的。舒芜敏锐地在陈子昂的《感遇》诗歌中发现许多诸如“无始”、“无生”、“大化”、“大运”、“元化”、“物化”等抽象的带有哲学意义的概念,并认为“对这类最高最大因而似乎是最抽象的东西的爱好,正是这一组诗的随处可见的特色”。这一概括锐利而有力。舒芜同时认为如果仅仅是排列这些抽象的哲学范畴,自然难以成为优秀的诗歌,陈子昂恰恰在这些抽象的范畴中赋予它们 “可感可观”的性质,这才是回到诗歌语境中的陈子昂所不可替代的地方。如《感遇》第七、十三两首云:

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茫茫吾何思,林卧观无始。众芳委时晦,鶗鴂鸣悲耳。鸿荒古已颓,谁识巢居子。(第七)

林居病时久,水木澹孤清。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徂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第十三)

舒芜在阐释这两首诗后认为,这两首诗虽然在表面上看来不过是感叹时光飞逝、生命无常,但陈子昂的诗歌却在这种感叹中流露出一种很特异的东西。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呢?舒芜概括说:“细究起来,不同就在诗中有无始以来时间的长流,有生命的本源所表现的万物生生化化的全景,不同就在诗人是在如此高远广阔的背景上抒发他的忧生叹逝之情。……诗人陈子昂……能超越自己的渺小短促,注目游心于伟大永恒之中,由此迎向伟大通往永恒的诗心,来作忧生叹逝之唱,这是他对这个主题的独特的贡献。”又说:“陈子昂这样的大诗人,他对伟大和永恒的追求,已经使他把儒家、道家哲学中概括性最大的本体论方面的一些范畴,变成他可以感觉到的高级的形象。他这样写出来的诗,决不是哲学,而是诗,而且是好诗。”这个总结真是力透纸背,不仅彰显了陈子昂个人的诗歌特质,而且对唐诗演进的轨迹作了更清晰的勾勒。

其实,在舒芜的语境中,这种“迎向伟大通往永恒的诗心”正是构成“盛唐气象”的重要内质之一。这一层意思,舒芜通过《日光下的诗人——〈李白诗选〉前言》表述得十分清楚了。舒芜认为,在陈子昂诗歌中表露出来的这种阔大气象和追索永恒的精神,在整个初唐时期,尚未能成为一时期诗歌创作的主流,即使陈子昂本人,也没有将其作为一种创作的终极目标去追求。这样,李白的出场,意义就非同小可了。李白与盛唐气象的关系,也因此有了更大的考量空间。如果说在初唐齐梁宫体诗风中,陈子昂试图开创出新的唐诗气象的话,则就盛唐气象而言,陈子昂只是萌芽,但限于取法对象不多,尚缺乏纵横恣肆之诗才,也就必然带来了陈子昂诗篇“一方面固然表现出一种庄严刚健的气象,令人振作;另一方面却欠缺丰满和自然”的情形。但舒芜认为:“陈子昂所没有做到的,李白做到了。陈子昂所没有完成的,李白完成了。陈子昂成为李白的先驱;李白结束了由陈子昂开始的斗争,奠定了胜利的大局。”舒芜的这一结论是建立在对唐诗进行系统考察的基础上,所以稳实而可信。无论是对于盛唐气象的理解还是对于唐诗发展的认识,舒芜的观点都极具启示意义。

杜甫是舒芜重点考察的另外一位唐代诗人。杜甫的《秋兴八首》素来被视为晚年七律的成熟之作,不仅诗艺突出,而且几乎涵盖了诗人一生的经历和思想变化,所以为历代杜诗学者所关注。舒芜对杜诗《秋兴八首》的“集证”则开杜诗研究之新途,舒芜在《〈秋兴八首〉集证》中将杜诗中凡可与《秋兴八首》对勘的,择取重要的,摘录分系于各句之下,以“内证”的方式解诗,以避免脱空的弊病。如关于“丛菊两开他日泪”一句,就从杜诗中撷取《夜》之“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老病》之“药残他日里,花发去年丛”、《九日五首其一》之“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等八例系于句下,不仅可见不同时期杜甫的生平与情感变化,而且都与“菊花”的意象密切相关,以此为考察杜甫此句的深沉含义提供了重要的背景材料。

在以内证解诗的基础上,舒芜对《秋兴八首》诗思诗艺也做了比较全面的分析,逐一的阐释不必赘述,值得注意的是:舒芜是将这八首诗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的,他把前三首与后五首分为两个部分,前三首皆写夔州秋景,但暗寓秋兴,故旧之情、身世之感、故园之心、故国之思成为“秋兴”的主要内容,其中故国之思才是其最核心的内容,故从第四首开始,围绕故国之思而深置文心。舒芜在《谈〈秋兴八首〉》中说:“连缀八首诗来看,先叙今日之萧瑟,后忆昔日之繁华;分开来看,后四首皆先极写当日之繁华,再于末二句转回今日之萧瑟。这都是情景哀乐、浑化无痕之处。”又说:“连贯八首来看,一首一个境界,各不相同,而又互相连贯。”可以见出舒芜对《秋兴八首》的认知乃是主要立足于整体,而且这种整体意识渗透在对作品艺术和思想情感的诸多方面。舒芜对杜诗的熟悉程度是令人惊讶的,这从他的“集证”已见一斑,而他对《秋兴八首》的分析更是随手引证杜诗,彼此互堪。从这一意义上而言,舒芜论述的对象虽然主要是《秋兴八首》,实际上是以此为基点辐射到杜诗的整体风貌的。

与研究陈子昂《感遇》诗而关注其对盛唐气象的肇端并一新学界耳目不同,舒芜对王维诗的研究似乎没有提出多少新的观点。他在《王维散论》的开头便引述陆侃如、冯沅君合著的《中国诗史》将“静”字作为“开发王维的诗的钥匙”的观点,并表达了认同。但陆、冯更多的是从诗歌的现象上来分析的,而舒芜则是“以诗人的生活过程、生活方式来说明这‘静’的风格之所以产生的原因”,显然是将陆、冯的观点向深度推进了。而且舒芜的分析细密入微,将王维何以在诗史上具有独特地位的原因昭示了出来,其贡献仍是值得重视的。

唐诗在李杜之后,继起并堪当一代之诗人者乃韩愈。舒芜友人陈迩冬选注了一部《韩愈诗选》并嘱舒芜为序,舒芜为此在通读韩愈全部诗歌的基础上,再来领会这部《韩愈诗选》的编选宗旨,并撰写了长篇序言。在《陈迩冬选注〈韩愈诗选〉序》这篇序言中,舒芜梳理了韩愈的诗学渊源特别是与杜甫的关系,同时也揭出韩愈诗歌的特色在于:“一是在诗的内容上,通过‘狠重奇险’的境界,追求‘不美之美’;一是在诗的形式上,通过散文化的风格,追求‘非诗之诗’。”这两个特点的概括确实很精准。其中对于“狠重奇险”的特点,学术界虽也有关注,却往往论之过简。舒芜则先之以定义,再辅以分析,从而将这一特点细致地抉发出来。他说:

什么是韩诗中的“狠重奇险“的境界呢?实质上就是用又狠又重的艺术力量,征服那些通常认为可怕可憎的形象,以及其他种种完全不美的形象,而创造出某种“反美”的美,“不美”的美。

舒芜特别提出韩诗中经常使用舂、撞、劈、崩、刮、斫、拗等动词,就是其艺术力量的反映。如其《送侯参谋赴河南中幕》诗有“我齿豁可鄙,君颜老可憎”之句,然用以表达的却是老友重逢的深情厚谊,这种“不美”或者“反美”中的美,因其意象的新颖奇特而具有更深沉的美。但舒芜并非对韩愈所有这方面的诗歌都持以赞赏的态度,有些“不美之美”停留在“不美”的阶段,而有些“非诗之诗”也只剩下“非诗”了。这其中对于“狠重奇险”分寸的把握就成了关键。只有将“狠重奇险”的美与其他的美调和在一起时,才容易造就“不美之美”;如果将“狠重奇险”发挥过头,也就不可避免会形成败笔。舒芜对韩愈诗歌的特点和缺点有着非常理性的认知。

郑嵎在唐代诗人中不算出色的一位,但他的《津阳门诗》却是有声名的,其诗咏写唐玄宗、杨贵妃情事,洋洋一百韵,又自注五十则近二千字,欲以诗记史,在白居易《长恨歌》外别立一帜。舒芜《读郑嵎〈津阳门诗〉》一文即将《津阳门诗》与《长恨歌》对照而论,其对两诗高下之具体分析不必细论,但其对诗与史的关系的认知却是极具学理的。他说:“诗贵虚灵,不贵滞实;诗通于史,不混于史。性情志意,诗之体也,游乎虚实之间;兴观群怨,诗之用也,通乎诗史之变。”舒芜对诗歌体性的把握无疑是准确的,但不少诗人把诗与史的虚实关系混淆了,以致把诗歌当成历史来写,便不免误入歧途了。舒芜说:

乃自杜陵以“诗史”称,学者或遂混之,冀以诗代史,徒以史为诗。既乖风骚之体,终惭迁固之班,而诗与史两失。自元白以歌行著,学者或又误焉,逐实而不知虚,迷入而不知出。……诗道升降之间,信有毫厘之差,驯致千里之谬者。

也许这个郑嵎并非是舒芜感兴趣的人物,他的《津阳门诗》也难入舒芜青眼,但舒芜依然将此人此诗作为研究对象,其目的或许只是为了证实以上的结论而已。

舒芜关注唐诗,而其精神则在关注唐诗中的近代因子。舒芜曾经梳理了古典诗歌的发展轨迹,提出了“近代意义的爱情”这一话题,而所谓爱情的近代特征就在于平等互爱、爱情重于生命、爱情与婚姻一同成为性道德的标准。所以他的标准便也因此显得特别。他说:“初盛中唐的所有诗人,就更没有写出一首真正平等的恋爱追求之作。”这个结论未免显得惊人,但舒芜的学理是深刻的,凡是有悖平等互爱的基本原则,再有名的诗歌,也在这一标准之下没有位置。

在这一标准之下,李商隐的价值就便凸显出来。在舒芜看来,李商隐诗歌的意义虽然众多,但在复兴和重振《关雎》、《蒹葭》的爱情诗歌传统上,则是最为突出的。特别是其无题诗,让“我们又听到辍响千年的地位平等的男求女的声音了”,无论这些无题诗的描写对象是女道士、宫眷或别的女人,都因着其平等的地位与征询的姿态,而显得迥拔时人。舒芜把李商隐的诗称之为晚唐的“奇迹”,认为此后只有清代的《红楼梦》才能接着写出近代的爱情,这一传统的链条和关节或许有再斟酌的空间,但其初衷却是值得肯定的。舒芜无意将这类表达纯粹爱情的诗歌牵扯上太多的政治色彩,主张剥落外缘,直入作品情境,从审美的角度感受作品的声情之美,其以文学的角度解读文学的立场显然是具有生命力的。

二、近代文论研究

近代文论是舒芜另外一个用力甚多的领域,创获也甚为可观。他曾经与人合作编选过《中国近代文论选》,并独撰其书前言。前言固多体例的说明、内容的简介等。但通篇贯穿着变与不变的基本思路,将近代文论的历史传承性和因时而变的特征对应来谈,确实更为贴近近代文论的实际。其中对鲁迅《摩罗诗力说》所包含的强烈的爱国主义及战斗的民主主义评价最高,但同时也对其唯心主义世界观、简单进化论的社会思想以及其中留存的尼采哲学的痕迹表示了遗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舒芜梳理近代文论的思想轨迹及矛盾发展,宗旨是为新文化运动的到来铺垫好扎实的思想基础。

舒芜除了对近代文论的整体特征做了比较细致的梳理之外,对近代若干重要的文论家、文论著作、文学流派也做了颇为深入的考察。他的《曾国藩与桐城派》便是一篇眼力独到的优秀文章。清代散文以桐城派影响最大,不仅绵延甚久,而且理论因得数代桐城派传人丰富完善,堪称最为周正,但刘大櫆、方苞、姚鼐的全盛期过后,便不得不面临盛极难继的问题,虽然姚门弟子梅曾亮在《答朱丹木书》中提出“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时”的说法,但试图通过至微之事、甚小之物来表现“一时朝野之风俗好尚”,也确实难尽文章之能事。至于方东树则坚守儒家义理而反对经世致用,则又明显属于相对保守的观点。如此,在桐城派内部便蕴含着截然不同的意见,难免显得自乱阵脚。而曾国藩则是来源于桐城派外部,却能稳住桐城派阵脚的人物。舒芜敏锐地看到曾国藩对桐城派存续的重要意义。舒芜在文章中说:

曾国藩果然给桐城派找到了出路:这就是把“经世致用”的口号,从改良主义者那里夺过来,而注入不同的内容,用以代替桐城派“义理、考据、词章”这个体系中“义理”的首位。……所谓“经世致用”,早期改良主义者用来攻桐城派,方东树畏之如毒药,曾国藩却用来救桐城派,把她变成了桐城派的续命汤。

舒芜认为“桐城派已衰之势,赖曾国藩这样一个‘大人物’而重振”,这是一个事实,但如果认为曾国藩以此皈依桐城派,或者说曾国藩甘心成为姚鼐的私淑弟子,则又可能被曾国藩蒙蔽了。舒芜即从曾国藩的 《欧阳生文集序》、《圣哲画像记》等文判断曾国藩既以三十二位圣哲的后继者自居,并不把姚鼐置于“词章”之列,自然更不会有将自己列于桐城派的意思了。舒芜并由曾国藩的这一情况总结文学流派的发展规律云:

曾国藩与桐城派的关系说明:一个居于统治地位的即所谓“正宗”的文学流派,本来就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为某个王朝服务得很好,但后来历史条件大变,王朝统治遇到了新的问题,这个文学流派原来的一套已经不能适应这种新需要,它的“正宗”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这时,如果这个流派中的人们不肯或不能改弦更张,便会有大力者从外面来予以改造。这种改造的程度之大,有时竟会使这个流派表面上似乎得到了“中兴”,实际上倒不如说已经改成了另一流派。

舒芜的这一总结,无疑是十分精到的,可以涵括众多的文学流派的因缘变化。

可能与舒芜长期在出版社工作的性质有关,舒芜除了参加《中国近代文论选》的编选并撰写前言之外,也校点了数种特别是近代文论著作,如梁启超的 《饮冰室诗话》,刘大櫆的 《论文偶记》,吴德旋的《初月楼古文绪论》,林纾的《春觉斋论文》,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等,并撰写后记,记其内容特点并时加裁断。如在《饮冰室诗话·校点后记》中即点明梁启超的诗歌革新其实与当时改良派的政治斗争是彼此呼应的,同时对于梁启超对戊戌之前康门弟子中曾经实施的诗界革新的继承与拓展,也予以了说明。而舒芜将刘大櫆的《论文偶记》、吴德旋的《初月楼古文绪论》、林纾的《春觉斋论文》三书汇成一书校点出版,其实也是勾勒出桐城派理论发展的源流,三本书大致可以代表桐城派早中晚三个阶段,自然各具特点和重点,但舒芜也同时指出:三书在散文技法等方面也有着一致的地方,譬如贵简尚疏等。

舒芜对文论的造诣除了自身的兴趣和努力之外,家学的影响也不可忽视。舒芜的父亲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与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等并驰声名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大家方孝岳。方孝岳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数种批评史中,以识力著称,其对若干文论范畴的解读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至其对若干选本与文学批评史之关系的重视,在当时的批评史研究中也属于别开新域。在1986年三联书店重版的《中国文学批评》中,舒芜曾撰“重印缘起”,对此书的内容和特点多有分析。舒芜对其中“由真内行而来的真见解”十分推崇,这一判断完全是可以经受历史检验的。舒芜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曾经反复把玩过这部著作。他在《中国文学批评·新版前记》中说:“我十二岁初读此书,刚进初中。此书就成为我的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入门书,并且终身受益。读了此书,我才有了一个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大概轮廓,把原有一些零散知识框起来,后来增益的大体仍然在这个框架之内。”舒芜写下这一段文字的时候已经八十四岁,三年后,舒芜便溘然去世。显然这一段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总结平生治学渊源的特点。

如果说,舒芜的《中国文学批评·重印缘起》重在抉发其理论要义及著述特色的话,在二十年之后再度撰写的《中国文学批评·新版前记》则重在勾勒方孝岳渗透在《中国文学批评》一书中的带有个人意味的审美趋向。前者立足在书,后者虽然也不离乎书,但立足在人。舒芜注意到书中第二十六节《晏殊对于富贵风趣的批评》颇富意味。晏殊并非文学批评家,他的有关富贵风趣的言论也只是见诸他人转载而已,诸家转述的语言不过二百余字,所以一般的批评史著作里都没有晏殊的篇章,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方孝岳不仅提及晏殊,而且以专节述论,可见其别具青眼。舒芜认为其中隐含着方孝岳个人的审美倾向。晏殊主张以“清华高贵”的胸怀来描写富贵,而鄙视“乞儿相”式的恶俗描写,方孝岳对此深致赞同。舒芜因此说:

《中国文学批评》乃加以推阐,把晏殊之论的对立面推广到一切 “穷苦怨叹胸怀”的诗,指责郊寒岛瘦之诗“刻画穷况,未免太过”,这就突出表明了作者自己的审美趋向了。此外,如论司空图,强调他“以盛唐为宗,不数中晚唐”;论西昆体,强调其“寓意高妙,清峭感怆”;论江西派,强调其“流转如弹丸”的“活法”,都别具眼目,不同一般,贯穿其中的都是他自己宗尚“和平富贵”、“清华高贵”的审美趋向。

读这样的文字,学术与性灵交汇,确实益人神智。在他人,要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可能困难重重,但舒芜是方孝岳子嗣,彼此的了解自然不同于常人,一个儿子眼中的父亲,其中除了有商榷学术的用意,更多的恐怕是一种心灵的共鸣吧!

三、余 论

舒芜一生治学游弋于古典与现代之间,他的学术研究无论是在理念上还是方法上都是奠定在尊崇“五四”、偏尊鲁迅的基础之上的。他在《舒芜文学评论选·自序》中曾说:“鲁迅极推唐诗,说过一切好诗唐人早已做尽。他自己作的旧体诗,也是唐音,具二李的风神而又有新的发展。我读唐诗,最动心的也是二李。但是,我没有专谈过二李,我谈论唐诗几大家,倒不是直接根据鲁迅的什么意见,而是力图跳出中国传统的‘词章’之学的范围,从‘文学就是人学’的基本观点出发,探讨诗人的社会文化环境,浸染诗人的社会心态,诗中的情感世界,诗人的主体心态,以及为这些所充实的活的诗歌史,等等。这是有了‘五四’新文学之后才逐渐形成的新的研究方法。我这样来谈唐诗几大家,仍然是‘我论文章尊五四’的表现。”舒芜这一夫子自道,确 实可以涵盖其古典文学研究的理念和方法。他对古典诗歌中的爱情传统的勾勒,他对唐诗及近代文论特质的分析,都与时代、社会、诗人或批评家的主体意识紧密相关,也因此他总是能从普通的作品中发掘出充满人性光泽的东西,并予以大力揄扬,这同时也是舒芜个人精神的一种展示。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舒芜文笔优美,他的论文更多地带着学术散文的特点,往往在一种娓娓道来的情境中将自己的学术分析和学术判断呈现在读者面前,读来有一种特别的亲和感。如其《王维散论》云:“寂绝之中稍缀以实有,眼前不见而远处却有,这就是两个妙法,为王维所经常运用,直接地以镇静那其实也并不永远安静的自然,间接地以调和自然与社会,真正目的则在于抚慰人们的感情,使之安静而又不至于极端,不至于引起反动而忽然索性找热闹去,永远就这么静下去,静下去。 ”文字之间渗透着浓浓的抒情色彩,同时在这种抒情的氛围中准确地拿捏着学术判断的分寸。要做到这一点,确实是要兼具学力与才情的。

斯人已逝,但文章长存!

[1]舒芜.舒芜集(第2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舒芜.从秋水蒹葭到春蚕腊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3]彭玉平.方孝岳的中国文学批评研究[J].文艺理论研究,2008,(6):89-97.

[4]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中国散文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责任编辑 岳毅平)

I207.2

A

1001-862X(2013)01-0148-006

彭玉平(1964—),男,江苏溧阳人,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诗文与诗文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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