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水上 自然成文——读郑德库散文《生命的硬度》有感

辽宁/钟 泽

我和郑德库是校友，但我们并不认识，因为他入校我已毕业了。知道其名其人是我在《营口日报》上看到一篇他写的怀念我们老师廖焕超先生的题为《布衣学者》的文章，那不雕不琢的文字，就像同窗而坐侃学生时代的那师那事，淳朴的语言中又使我感到一股浓浓的书卷之气，自以为共鸣，所以印象颇好。

这次听说他结集出了一本散文集《生命的硬度》，一本小说集《人相我相》，就想看一看。恰巧从一同学手中得到两本书，一气读完《生命的硬度》，颇有一些感慨。

散文写作的最高境界是写“我”的“自得”之见；抒“我”的“自然”之情；用“我”的“自由”之笔；显“我”的“自在”之趣。郑德库的散文正朝着这种境界攀升，他用自己的慧眼，在自己生活的天地里，有一种独特的发现，然后恣性流淌地抒发个人情怀，灵活舒展，挥洒自如，就像斗室闲聊、星下漫步、促膝而坐、娓娓而谈，可谓是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其散文的笔调很质朴，文中真人真事真景真情，使人读之兴味盎然，既有情趣又不乏理趣，概括起来有如下特点：

一曰磁性。磁性指书有吸引力，能令读者与之产生共鸣。翻开《生命的硬度》，一下子就捉了读者的眼，夺了读者的心。作者是用他的一篇篇充满个性的文字，娓娓道来，仿佛溪流般洗涤着读者的心灵，用一种特有的生命硬度，来拯救现代社会被巨大工作压力的重压，各种欲望的诱惑，幸福指数的不断攀升，生活快节奏频率的振荡，顽疾病魔的困扰，精神压力的重荷，使生命变得如此脆弱的人们。

更主要的，是书中的那情情节节与我共鸣。如《一帘紫藤》中的紫藤：“它似乎不靠花儿的炫耀，也无果实的诱惑。就是在藤类中，它也不似爬山虎的贫贱，葡萄的甜蜜功利，更无深山老林里蟒蛇般的恣肆……一株株仿佛精神贵族般矜持地站在庭院里，神定气闲地注视着尘世。”我平素甚爱紫藤，就是爱作者笔下紫藤的那种贵而不畅、矜持不炫、神气超凡的品格。还有在《一尊弥勒佛》中，作者把佛教看成一种博大精深充满辩证思维的哲学，同时现实中也没有南宋六祖“本无物”的超脱，这种人的内心矛盾乃与我有相通之处。

文集中最令我震撼的是“我爷爷的奶奶庄氏”，丈夫死后绝不改嫁，18年与娘家人绝交，一个人扛起抚养三个孩子的责任，凭着一口刚强之气干起活来一人强过男人，用这份坚强把郑家这一支枝繁叶茂地传承下来。一个普通的生命，一位普通的女性，一个普通人家的迁葬，凭什么能让庄氏在她离世百年之后，头颅依然那么光滑，润泽，甚至有些石化玉化，就凭她骨质里的坚强，就凭这种典型的中华民族女性生命的硬度。慨叹之后，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命，人怎样才能生命不灭——坚强，骨子里的坚强。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故事太让读者提神了。还有文中写到的大哥，他那种人生“尺方天地是归园”的超脱，太让我感慨了，大哥境界也着实让我超脱了一次。难道这些还不足够吗？难道这些还不是一次生命的拯救与洗涤吗？真的是太有磁性了，我喜欢读这样的散文。

二曰率性。率性是指散文的真实性和高度的个性。这是散文艺术的首要特征。《生命的硬度》追求的正是散文所崇尚的真实、自然，表现个体的真情实感，真知灼见，真人真事，随意表达心迹性灵。著名的散文家王英琦说；“散文是作者的心灵的压模，我总想把散文写得更像自己。”《生命的硬度》就是作者心灵的压模，写的绘的都是作者自己眼中心中的那个真那个率。

《我相笔记》中的“恃相”，作者就率真地自嘲了一把，揭出自我人生一大愚事：“这时我才有所醒悟，我所恃大半生的长相，应该有相当的《邹忌讽齐王纳谏 》式的逢迎成分，在生产队父亲是大队干部；当学生哥哥是校领导；教书自己是师长，别人戴放大镜似的顺着说，自己却当了真。”

还有《父亲的乌托邦》中，作者不但不自我粉饰，反而还自揭家短，写父亲当八路是“八路军政治工作到位，招兵的都会说会劝”，父亲心中看中的是中央军“一水的茄克服”，不喜欢八路军穿的“二尺半”。在部队被所谓的义气拘着，父亲冒死同三个兄弟开了小差。后来在果树园，“父亲俨然成了部落的酋长，妇女们也明里暗里争宠吃醋。”这样率真的文字在郑德库的散文中比比皆是，真可谓信笔挥洒飘然自如，无拘无束，无羁无绊。

由此，我想到了巴金，想到了巴金的《随想录》，想到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文学馆门前有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巴金的题词，要推门而进，门的把手是巴金的手模，这让来文学馆的人未进馆内先聆听巴金之语，然后亲切与巴金老人握手。文学馆的设计为什么如此让巴金老人第一个站出来迎接你，让你先认识巴金呢？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巴金提议兴建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原因，也有巴金他太率真了的因由，他的《随想录》把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都裸给了读者，文学的真谛是什么？就是一个真。这里我不敢将郑德库与巴金这样的大家相提并论，但我觉得二者对文学真谛的追求是相通的。

三曰土性。这里的土性指的是作品的品味格调。孔子说“言而无文，行而不远”，意思是文章没有文采，流传不会久远。郑德库散文最出采儿的就是它的土性味。

《生命的硬度》有十余篇散文都是以黄土地为生活背景绘制出的一幅幅带着浓郁的地域特色的优美图画。有“泛出若有若无的绿意”的早春图；有飘逸着“淡淡谷香”的秋收图；有“杀年猪，裱墙，供祖谱”的忙年图；有“驾辕拉土扣坯”的盖房图；有“绿树掩映，蓝天白云倒映水中，白鹅花鸭点缀其间”的水洼图；有“头戴草帽，身披塑料，拿着破渔网和操子，喊着叫着闹着”的捕鱼图；有“几个年长妇女聚在谁家，一人一杆长烟袋，上炕，盘腿，围火盆坐着，边吧嗒吧嗒地抽，边有一句没一句东家长西家短地唠，间或有一位从牙缝龇出唾沫，力量很大，又远又准喷到地上”的村妇农闲图；还有“看炊烟袅袅，听狗吠鸡鸣，和乡亲攀谈，吃着血肠白肉”的农家乐园。这些带着十足黄土地泥土的芳香味极具个性化的画面，一下子就勾起我38年前知情生活的情愫，那村，那水，那人，那事，让我读来十分亲切，仿佛就在昨天，不，就在眼前。郑德库笔下绘制的这些图画，土而不俗，这样的艺术效果全在于作者的写作功力。他时而调动各种感官，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时而抓住非它不可的动词，时而运用中国画的绘画手法，或工笔，或写意，或白描，或渲染。村妇农闲图就是用工笔，让你不仅看到她们唠嗑满口白沫，津津有味的神态，还让你倾听到唾沫落地的声音。等到画水洼图就改为写意了，笔不到意到，给你留下一个美轮美奂的想象空间。我欣赏作者笔下的图画，是因为他即使着色渲染也不施大红大绿，都是清雅淡和之笔，所以他笔下的图画达到一种大土方能大雅，土到家雅也就在其中了。仔细品咂一下特别有味。读郑德库的散文，就让你觉得仿佛站在村口欣赏山楂树下一个清凌凌美丽的少女，你会爱上她。

文章的品味格调不单单是作品内容。俄国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曾把语言粗俗无光而颇有一定好内容的作品比作是“面孔丑陋而心灵伟大的女人，你可以对她表示敬仰、称赞，钦佩，但你不会爱她”。我国清代袁枚在《读诗品·振彩》篇中也有类似的见解，他说：“美人当前，烂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妆，匪沐何洁，匪熏何香？西施蓬发，终竟不臧。若非华羽，曷别凤凰。”因此文章仅有内在文意之美还不完美，还必须有外在的形式美。郑德库散文达到这种大雅的境界，二者相得益彰。

四曰知性。知乃智，有见识的话，理趣也。著名散文家王本道先生说：“散文的本质是哲学，理性的，写散文若不及理，便无散文也。”“理”便是荀子主张的“言以明道”。《生命的硬度》作者以独到的艺术视觉描写出人世生活百态，用睿智和洞察力从凡间俗事中悟出人生大道，颇具理趣。

作者从“眼疾”中悟出：“凡事不要过，不要血气方刚地逞，不要随心所欲地为。”人的言行还是要中规中矩的。

从“腰伤”中悟出：“祸兮福所倚”，劫难变平安。生活中要有所畏，有所为有所不为。

从“两株树”悟出：自然生态环境的保护如果只凭领导者的好恶权利和迷信力量来左右，将是人类社会的悲哀，人类生存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应是科学发展。

从“书里书外“中悟出：“人的欲望无所谓无，又不能过。欲望如海，让人陷入没顶之灾，也能让人到达更美好的彼岸，关键是怎样操舟，怎样的渡法。”

从“橘树的寄托”中悟出：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切不可能皆有可能。有望而为之则望可现，有望而不为则望空。

这些充满哲学辩证思维的悟，透射出深刻的人生哲理，我们又不难看出作者自身的修养和人生态度。孟子说；“知言养气”，意思是有见解的话以调解人的修养，读者读之自然也会从中受益匪浅。能达到这样理趣，首先是源于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对生活的敏锐观察力，睿智的感受力，其次是作者具有广博的知识积累，如哲学、佛学、建筑学、生物学等多学科方面知识，使之具有明辨的思维能力和吐纳力透的表力，而这两点是写作的硬件。

郑德库的散文不似刘白羽散文如浩浩江流，激情澎湃、恣肆汪洋、雄浑豪放；也不是冰心散文如女人绣品，细针细线、缜密精致、优美漂亮；更不似余秋雨散文如饕餮盛宴，丰盈奢华、铺张贵气、洋洋洒洒。但他的散文以其特有磁性、率性、土性、知性构成了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的风格，能让读者为之悸动，为之感悟，为之震撼，为之蓬勃。作者对生活剪裁独具匠心，他仿佛是一个高明的摄影师，无论是那些泛黄的黑白老照片，还是现代版生活新照，都有个独特的、最能反映生活本质的，最美的视觉点，以此开掘而来，或远景，或近景，或一个特写，都恰到好处。作者对散文笔法的艺术处理上强调师法自然，他又仿佛是一位技艺娴熟的国画大师，偏重于写意性，重视表现对象的精神气质。无论是一帘流翠瀑布紫藤树下的妻，弥漫着伊甸园恬静超凡脱俗的同窗女友，还是用蛤蟆琴吹奏着人生轻音雅和的大哥，都是写作对象内在生命的表现。这正如白石画虾，太似为媚世，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正是散文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