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开放
2013-11-16潘永翔
■ 潘永翔
五月,是北方最美丽的季节。草木苏醒,大地回春,到处都是生命活动的迹象。柳丝吐绿,小草发芽,百鸟朝鸣,一切都在蓬勃的生长。而这一切都与我哥哥无关了。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呼吸急促,靠点滴脂肪乳、氨基酸维持着生命。从正月初五到现在的两个多月里,哥哥在医院和家里进进出出。直到3月14日做手术后,哥哥就彻底失去了活动能力,躺在了床上。
哥哥得的是胰腺癌。肿瘤已经长到鸡蛋大了。在做不做手术的问题上哥哥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下决心在省肿瘤医院做了手术其实我知道这种病做不做手术结果都是一样的。哥哥的生命不会太长。但是疾病发展的速度还是让我吃惊。哥哥出院之后一个月就又不得不又住进了医院,而且哥哥已经不能走动不能进食了,只有靠药物维持。
看到病床上哥哥越来越瘦的身体,心刀扎的一样疼。看到我来了,哥哥勉强睁开眼睛,向我点了一下头就又闭上了。我说“哥,没事,啥也别想,过几天就好了。”我知道这话很苍白,连我自己也不信。但是我不知道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哥哥。哥哥又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在劫难逃啊!”我的眼泪出来了,转过身擦去了,怕哥哥看到。我强装欢笑说:“没事,你看春天来了,花要开了,等你好了,我领着出去散步。”哥哥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但愿吧!”
其实哥哥和我是同母异父,妈妈带着他到我家之后又生的我。但是我们在一起长大,就和亲兄弟一样亲。哥哥比我大八岁。从我记事开始,哥哥就是我的榜样,是我崇拜的人。哥哥是我们村子文革前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哥哥爱学习,能吃苦。他上学的学校离我家有十几里路。哥哥一个人起早贪黑上学。冬天顶着风雪,披星戴月,每天回家时都是一身冰雪,眉毛头发都挂满了霜雪。哥哥从来都不叫苦,也没有退缩。同村的同学都不念了,只有哥哥坚持下来了。
哥哥上大学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哥哥也参加了造反团,到全国各地串联。回家之后就和我们讲外面的事情,讲当前的形势,讲毛泽东思想的伟大……通过哥哥我认识了除了我们村子之外的世界,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我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什么都知道。我发誓长大了我也要做哥哥那样的人。有知识,有见解,能在全国各地跑,能见世面。后来长大了,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和哥哥商量,向哥哥请教。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哥哥既是兄长也是良师。
哥哥为人正直,有一说一,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社会上流行的那一套。看见不公平之事他就会说,看见虚假的他就批评,直言不讳。为此他得罪了许多人,在社会上也吃不开。按理说,他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前途,但是他一直默默无闻地在一个镇里的中学教书,是一线骨干教师。后来考虑到子女教育问题,哥哥调到县城工作。本打算到县城的中学继续当老师,没想到县人事局看我哥哥文笔不错,又是文革前的毕业生,就把他截留到县公安局当秘书写材料。哥哥百般不同意,觉得当警察不是他能干的工作。因为社会上对警察还有些偏见,哥哥不想去公安局。同事、同学都劝他还是去公安局好,比当老师有社会地位,也好解决住房问题。我觉得这是哥哥最错误的选择。以他的性格在公安局会干得好吗?我知道这份工作对于哥哥来说一直很痛苦,直到退休哥哥都不开心。而且房子也没解决,最后还是自己买的商品房。
从医院回家,路过西苑的时候,我看到迎春花开了一大片,金黄金黄的,在春风里招摇着。小桃红一串串红嘟嘟的骨朵像是春天的舞者,迎着春风和阳光欢快地舞蹈;丁香一簇簇一团团的花骨朵缀满枝头,含苞待放;杨树、柳树、榆树新芽绽绿,生机勃勃。不几日,这里就会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然后就是热烈的夏天了。可是,哥哥的春天在哪里呢?
记得我小学毕业升初中的那一年春天,我突然得了急性肾炎,浑身浮肿,喘气都困难,家里不知道该咋办。我自己就去县里找我哥哥去了。那时哥哥在县里文教卫生清查办帮忙,住在县剧团的宿舍里。哥哥急忙领着我到县医院看医生。还好,是急性肾炎,好治。每天打青霉素和链霉素,打了一周好了。我住在哥哥的宿舍里,每天和哥哥到食堂吃饭,有时候哥哥也买些好吃的在宿舍里做。我清楚地记得我回家的那一天,哥哥说病好了咱们得庆祝庆祝,便领着我到一家饭馆吃的饺子。那一年小麦歉收,饭店里的饺子是用白面掺着玉米面包的,虽然没有纯白面的好吃,但是那是我第一次下馆子,吃得特别的香,记忆也深刻。直到现在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散发着香气。
哥哥自住进医院以来,病情迅速恶化。疼痛伴随着生命的每时每刻。开始时每天打三次杜冷丁,后来逐渐缩短时间,每两小时就得打一次,否则疼得就受不了。近一周以来哥哥已经不能自主进食了,全靠注射营养液和吸氧维持生命。东西进到胃里马上就从胃管里流出来,胃里一点食物都存不住了,也不能消化食物,所以胃管得一直插着。胃管、心脏监护、点滴、氧气管……哥哥浑身插满了管子,我看着心里就难受。看着生机勃勃的哥哥变成这样,我每次去都是煎熬。哥哥开始说胡话,胡言乱语,说一些没人能听得懂的语言。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我知道哥哥是要走了,我们没法留住哥哥,但我留住了疼痛,针扎一样疼。我的一奶同胞的哥哥,我的榜样,就要走了!从此天各一方,永无见面之日,只能靠思念维持着我们的亲情,靠回忆留住我们的永远。
2013年5月14日14时02分,尽管我们采取了各种办法,还是没能留住哥哥。哥哥走了!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里,在这个一切生命都蓬勃生长的季节里,哥哥结束了人生之旅,去往一个未知的世界。
其实哥哥很注意养生,身体一直保养得很好,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血压稍稍有些高,控制得很好。侄子还是大夫,经常给哥哥做些检查,也没发现有什么病。怎么就突然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呢?妈妈去世时我还小,父亲去世时我在外边,我以为我躲过了两次疼痛。然而,弟弟的去世让我痛彻心底,哥哥的离去让我再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而且这疼痛会像浪涌一样,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时都会袭来。我知道生命脆弱得有限,人都会死,谁也无法躲开亲人离去的痛苦。但是,哥哥、弟弟就是我身边的人,是我自小朝夕相处的亲人,我们是一奶同胞,我们的生命相连,我们的神经相通,所以这种疼是无法用语言说出的。
窗外,春风无处不在,生命无处不在。然而,哥哥的生命却在这个春天里走到了尽头。从此,我和哥哥只能靠一个叫做“回忆”的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靠回忆连接天堂到人间的距离,缩短现实和幻想的距离。而亲情这根纽带永远也不会断,它会成为我们生命里无法剔除的元素,组成我们生生不息的生命河流,组成家族荣誉的光环,照耀子孙们永不停息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永无止境,永无尽头。也许这就是生命的轮回,也许这就是生命存在的理由。
月圆月缺,此消彼长,一岁一枯,我们无法把握生命的长度,但是我们可以拓宽生命的宽度。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带给我们的一切,包括希望、失望、痛苦、快乐、甜蜜等等,直到生命的终点。
在这个特殊的春天里,在这个生命疯长的季节里,哥哥的生命停止了生长。但是,我让哥哥驻进了我的回忆里,驻进了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时间里,哥哥在那里生长、开花、结果,直到我的生命结束,我们开始另一个生命的轮回。
低语
闲暇时我总是在问自己:一个家族中和文学毫无瓜葛的人,为什么喜欢上了文学且把它当做一生的追求呢?在深夜里,在失眠的时候,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按理说无论如何我都应该与文学无缘。我家祖宗八代都是农民,用我父亲的话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我出生在农村,50年代的农村为你打开世界的方式是耕田种地、养猪喂鸡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垄沟里刨食吃。到了我这辈,父亲发誓让我们兄弟几个都上了学。然而我上学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学工、学农、学军,就是不学习文化知识。数理化还好,多少还学过一些。历史、地理课根本就没有开过而课外书就更不要说了,在农村找到一张带字的纸都很困难,更不要说什么像样的书了。高中毕业后回乡参加生产劳动就更与书无缘了我们那个县是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县,农闲时不是修梯田就是修水库,一天下来累得半死哪里还有闲心看书?通过中学毕业后这几年的劳动锻炼,我在“广阔的天地”中已经完成了从一个学生到一个纯粹农民的转变。从春种到秋收,从扶犁点种、秋收打场,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了。我就是众多的社员中的一员了。开“荤”玩笑,厮打摔跤,和大嫂们动手动脚和车老板们“哨”(顺口溜式的带有黄色的骂人话)也一套一套的。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忍耐、吃苦、受累。
1977年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高考制度的恢复为我们那一代人提供了一次集体飞跃的机会。好在我上学时学习成绩很好,为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高考奠定了基础: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农业院校,专业是畜牧兽医。虽然不是很理想,但是能离开农村,离开让你脱皮掉肉的生活,也是一件高兴的事儿了。
正是上学这几年给了我接触文学的机会我所上的那所学校是建国初期创办的学校,学校积累了一些中外古典文学名著。那是我第一次正式接触文学书籍,而那时我已经25周岁了。一个已经快结束青年时期而即将迈入中年门槛的人还有什么文学创作前途呢?然而,文学的那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那些由文字构筑的精神世界让我着迷,因此我自不量力地拿起了笔,人模狗样地开始了写作。
我写作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幼丧母,家境贫寒,形成了自卑、懦弱、内向的性格,不愿说话,不愿与人交流。正像我的诗歌《说给母亲独自倾听》中写的那样:“胆小 懦弱 忧郁……/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没有母亲孩子的性格//但是在你缺席的情况下/为我铸成了一生的卑微……”然而,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要说,内心都有倾诉的愿望,既然嘴上无法表达,总要有一个出口,因此学会了写作,用笔和纸交流,用文字倾诉。在寂静的深夜,在无人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享受文字带来的愉悦。正如人体缺什么营养就要补什么一样,我的内敛、枯燥无味的现实生活需要文学的抚慰。实质上,书写是我的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生的体验。我小时候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对世界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我期望文学会让我变得强大起来,至少让我的内心变得强大一些。然而,我错了。在强大坚硬的世界面前,我常常显得如蚂蚁一样弱小,甚至不堪一击。我写作,实际上是内心一种理想生活状态的延续,一种幻想的延续。现在我对我生活的这个世界仍旧充满了恐惧。我写作只是意识到了一种比哲学更好的表达自我的方式。文学的模糊与多义,混沌与裂变,这些在哲学中绝不被允许的品性,正是与作家的内心共振的另一个音源。我向世界倾诉,向黑夜倾诉,依次排遣我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其次,文学是我释放真实、释放自由的最好方式。我只想在语言的庇护下,让灵魂站得更高,让血液和肌肤的气息向着生活的最高处弥散。我坚信,我枯燥的生活也会因此获得一种优美的飞翔。我总是把文字当作自己的翅膀,这些忧伤的、欢快的翅膀带着我穿越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无遮无拦,无拘无束,飞翔在心灵的高处。我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安静地看书写作以及胡思乱想。我深深地沉浸在我的作品里,向这个世界描述着我所理解的另一个世界。文学里面有一种静,它可以把你和这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我们所居住的环境,有着太多的人声和嘈杂。我经常渴望着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幽静世界:一个向阳的山坡,一片田园,几只鸡鸭,三五匹牛马,与世隔绝地生活,写着与世隔绝的文章。但我一直只能在嘈杂中写着自己寂静的生活。
我早就知道文学不能改变什么,但文学确确实实改变了我的生活。这么多年,因为写作我的生活改变了,不是变好了,也不是变糟了。但我的生活确实发生了改变。当然不写作也会改变,但我不知道会改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世界上不写作的人照样会活得很好,但我不写作会活得比现在好吗?
我经常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陶醉在一首诗或者一篇文章里。然后坐在黑暗里,等待下一首诗或者下一篇文章。我希望在等待中老去或者死去,那是多么幸福的结局啊!我在每一个清晨或者日出的时候醒来,然后避开强大而喧嚣的白天,在另一个黑夜里等待。“我在我的夜晚/用语言装饰无奈/所有的黑和所有的静/所有的荒凉和所有的空旷/都在我的额头游走/而我在夜的枝头战栗。”(选自我的诗歌《黑夜》)
无论如何,文学还是给了我内心的力量,给了我飞翔的感觉,但它却没有让我变得强大。在现实世界面前我越发显得手足无措。然而文学依旧让我陶醉,让我爱不释手。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因为文学我们失去很多,如果没有文学,我们会失去更多。
今天我依旧相信文字的力量,它能帮助我记录下生活的点滴,记录下我的思考和心路历程,虽然它也让我止不住地疼痛、感伤、甚至悲观。我看见我的内心仿佛被时光的流水哗哗地冲洗过,寒冷,脆弱,而又渴望温暖的新生。在我看来,工作是为了生活,而写作是为了更美好地生活,当工作疲惫的时候,至少还有一块清静的可以安放自己心灵的地方,没有对或错,没有听众也没有喧闹,只有自己倾听自己。但是,不论如何,文学依旧是我最神圣的选择,对她我充满了敬畏。不论别人怎样嘲笑我,至今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文学是一盏挂在村口的灯,在漆黑的夜晚照亮我们回家的路,温暖我们的心灵。
“假如在漫长道路的终点回过头来看一下我们的出发点,我们也许会难以断定究竟是否达到了目的。”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也发生了和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同样的疑问:我达到了预期目的了吗?这疑问将折磨我终生。